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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比特與原子的命運

16.1 「0」的發現


  應該強調的是,數或數目(number)與數字(digit)並不是一回事。數字是數目的意義代理者,而且不是必然的、唯一的代理者,它既可能是實物,也可能是符號,既可能是人工的,也可能是天成的(如手指)。

  然而各個代理者的抽像程度是不一樣的。它越是抽像,它的自然、經驗程度越低,它的適用度(包括廣度和深度)也就越高。在這一點上,數字與概念是相似的——內涵與外延成反比。當我們用十個手指進行計算時,我們進行10以上的加減運算就很困難甚至不可能(更不用說用它來進行乘除運算了)。如果用許多小木棍來作為計算工具,運算起來就方便多了。但在進行更大數目的運算時,使用小木棍作運算工具又顯得捉襟見肘了。

  為此,人必須採用削減數的代表者的自然和物理屬性的方法來來提高計算的方便和適用程度,即以盡可能同質化的(同質化意味著基本要素的減少和趨同)符號來代表盡可能多的數目。

  這就出現了一個矛盾:基本要素要盡可能地少,而由這些基本要素組成的數字要盡可能多。怎麼解決這個矛盾呢?我們不妨從一個相當粗淺的例子說起。假如一個人想辦一個劇院,每年要上演很多戲。一種思路是雇盡可能多的演員來演戲,另一種思路是雇少量的演員讓他們在不同的戲裡擔當不同的角色。可行的只能是後一種思路:雇少數的演員在不同的戲裡擔當不同的角色,通過不同的角色搭配來上演不同的戲。

  正是以同樣的思路,人發明了數字構成中的「位」的概念--一個數字在不同的「位」上代表不同的意義。麥克盧漢指出,數字的壓力使人不斷尋求更精簡的計數方法:序號數、序列數和位置數問世之前,統治者不得不靠置換法來計算龐大軍隊的數目。有的時候,士兵被分組帶進大體已知其容積的空間中去。另一種方法是要士兵魚貫而行,同時將小石子投入容器計數,這一方法並非與算盤和計算無關。最後,在近代初期,計算板計數導致了數位的原理。僅僅靠把3、4、2依次置放於計數板上,就可以加快計算的速度和潛力,產生了神奇的效果。發現用位置數計算,而不是單純靠加數計算,又導致了「0」的發現。僅僅把3和2放在計算板上會產生歧義:究竟是三十二還是三百零二並不明確。因此就需要發明一個符號來填補3和2之間的空白。直到13世紀,sifr(阿拉伯字,意為「缺口」、「空白」)才拉丁化為ziphrium,並以「零」的概念進入我們的文化,直至最後它才成為意大利文中的詞zero。零實際上是一個數位空白。

  「0」這個數字的出現是人的計數和計算觀念的一大飛躍。它最典型地表明了「數字」的特性——以盡可能簡單、簡便的符號表示一種存在狀態(being)。這種狀態不是某一特定事物的具體狀態,而是事物所在的位置上的狀態——這個位置上有某物存在還是無某物存在,這個位置是被佔有的還是沒被佔有。它是一個最無定性的位置,就像劇院裡的某個座椅很難說是誰的座椅。它是「無」,但又不是純然的無,它只是意味著無物在這個位置上。漢語中沒有be這個詞,所以我們很難用漢語表達這種狀態。而通過西方語言,我們很易體會這種狀態。比如「什麼也沒有」這句漢語翻譯成英語就是:There isnothing。而這句英語直譯成漢語就是:「無物在(is是be的變形)那兒」。翻譯得再準確也更拗口一點,就是:「那兒處於無物存在的狀態」。無物狀態,即0狀態,是一切有形之物的根基、支撐點、據點。being既意味著「有」(在這個位置上有「無物」存在著),也意味著無。它既意味著「是」,也意味著「不是」(我們不妨再對比一下「我認為他不是一個好人」和「我不認為他是一個好人」這兩種說法。)。以「這是一朵玟瑰」這句話為例。這句話同時也可以理解為「這不是非玟瑰」。也就是說,這不是牡丹,也不是鬱金香,不是玟瑰之外的任何東西。沒有0狀態這一基本狀態和位置,一切都無從談起。中國哲學中的「無極而太極」簡單明瞭地說明了「0狀態」的極端重要性。在西方哲學中有一個概念叫「本體」(substance),這個詞是由sub和stance兩個部分組成的,sub的意思是「在下的」,如subway(從馬路的這邊通向另一邊的地下通道,也指地鐵)就是由sub和way(路)組成的。stance的意思是「支撐」。substance本來意思就是「在下面的支撐者」,漢語將它譯為「本體」,「本」指樹木的「根」(「木」的下面加一橫),根上面的部分叫做「末」(原來在「木」字下面的一橫往上挪了)。「本」是樹木的生命的根基,所以漢語中有「無本之木」、「本末倒置」等說法。在這裡,我們也可以把「0狀態」和「太極」也叫做「本體」。從這個「本體」再生發出「末」。我們常常只能看見樹身,看不見樹木的根,所以我們可以說樹身是「有」,而根是「無」。但樹身只不過是一種可以看見的(visible)「有」,樹根或者說樹木的本體是一種看不見的(disvisible)的「有」。用中國哲學家老子的話來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因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作為「眾妙之門」,「玄之又玄」的0狀態裡同時包含著「有」與「無」,而且這裡所謂「有」與「無」其實是沒有分別的,可以相互轉換的。

  再比如,兒童在被問到「8顆糖吃掉5顆後還剩幾顆」,它無需拿來8顆糖,吃掉5顆後再數一數剩下幾顆,而只需用8個伸開的手指來代表8顆糖,然後把其中5個手指蜷縮起來,代表5顆糖已吃掉了,再數一數仍然伸開著的手指。

  由此可以看出,數字和計算是對實際的事物、狀態、關係的簡化、抽像,用一些相對可以方便地擺弄、把握的東西來代表我們由於時間、空間的局限而無法親自觸及的事物和關係,以更方便、更有效地得到我們所尋找的結果。這也就是說,計算是為了達到目的而選擇、設置的一種方便法門。這一點有悖於不少人對於數學以及整個科學的理解——科學是對於客觀事實的描述,虛構、想像只屬於神話、宗教和藝術。這種科學觀看似有理,其實完全是對於科學特性的無知。

  本世紀著名的哲學家卡西爾以伽利略的科學實踐為例反駁了這一點。他說,「當伽利略創建他的動力學新科學時,他不得不從一個完全孤立的物體,一個不受任何外力影響而運動的物體的概念開始。這樣一種物體從來未被觀察到過,也絕不可能被觀察到。它並不是一個現實的物體,而是一個可能的物體——並且在某種意義上說甚至都是不可能的,因為伽利略的結論所依據的條件——不具任何外力的作用——在自然界中絕不會實現。……如果沒有這些完全不真實的概念的幫助,伽利略就不可能提出他的運動理論,也不可能發展出『一門處理一個非常古老的問題的新科學』來。而這一點也同樣適用於幾乎所有其它偉大的科學理論。這些理論乍一看來總是似是而非的,只有具有非凡的理智膽略的人才敢於提出來捍衛之。」卡西爾認為證明這一點的最好方法或許莫過於考察數學史了。他說:

  數學最基本的概念之一就是數。自從畢達哥拉斯的時代以來,數一直被看作成是數學思想的中心問題。發現一個全面的充分的數論,成了這個領域的研究者們的最大最迫切的任務。但是在這方面研究的每一步上,數學家和哲學家們都碰到了同樣的困難。他們總是不得不擴大他們的領域,不得不引進『新的』數。所有這些新的數都具有極其似是而非的特性,它們初次出現時都引起了數學家和邏輯學家們的深深懷疑,從而被看成是不可思議的或不可能的。我們可以在負數、無理數和虛數的歷史中追溯這種發展。「無理的」這個詞本身就意味著一個不可思議和不可言說的東西。負數最早出現在十六世紀米歇爾·斯蒂費爾的《整數算術》中,在那裡它被稱為「虛構的數」(numeri ficti)。而在很長時間內,甚至最偉大的數學家們都把虛數的概念的觀念看成是不解之謎。

  數字雖然是人對客觀現實的一種主觀映像,但人類在使用數字之初,數字總是與客觀現實保持著緊密的聯繫。在那個時候,人使用數,實際上是在作算術運算。換言這,人常常是在「現實主義」的層次上使用著「數字」。從更廣泛的層次上看,人最初使用語言也是處於「現實主義」的層次——語言只被用於表達一種客觀的事實,如「結繩紀事」。但當語言發展到相對精緻和完善的狀態後,人就開始浪漫主義地(非實用性、遊戲性地)使用語言,虛構性地使用語言,如語言來編造謊言、神話、歌謠、故事。同樣道理,人在使用數字進行算術計算的過程中,逐漸開始虛構性地使用數字,甚至虛構出新的數字,使數字從「現實」和「實用性」中抽身出來。這樣,人不僅能模擬性地(現實主義地)使用數字,而且能虛擬性地(浪漫主義地)使用數字。在最深的層次上,數學與文學,與神話是同一回事——都是虛擬性地使用語言,構造一個獨立於現實(當然也不排拆與現實的某種類似和契合)的體系和世界。計算機的計算最能體現人是如何在模擬和虛擬兩個層次上使用數字的。計算機的計算早已不是算術式的計算。二者之間的差別正好就是我們用手指來計算與我們用手指來操作鍵盤和鼠標之間的差別。當我們用手指來操作鍵盤和鼠標時,我們實際上是在用數字來虛構一個世界。此時的手指對於虛構的世界而言有如上帝的手指,它們是「創世」(「造物」)的手指。0和1這兩個數字並非物質性的數,卻可以作為一種特殊的「材料」來構造一種有聲有色的「現實」——「虛擬性」或「人工性」的「現實」。計算機不僅僅能夠幫助我們認識現存的世界,能夠進行純觀念性的推演,而且能夠「製造」出一個「世界」來。


16.2 比特與「陰陽」


  在「0狀態」之外,還有一個與之相對的狀態,即「有」的狀態。因為我們關心的是它的存在狀態,所以它的數量的多少不在我們的考慮之內,我們只把它作為一個整體,一個單位來考慮。當我們說「作為一個人,我們就應該有自己的尊嚴」這句話時,我們不是在數量意義上而是在「整體」、「單位」的意義上使用「一個人」的,不同於「教室裡只有一個人」這句話裡的「一個人」。出於方便,我們用「1」來表示與「0」狀態相反、相對的狀態。

  同樣道理,二進制數字中的「1」不是一個數目,而是一個與「0」相反的狀態。0與1的關係是「有」與「無」、「是」與「非」、「上」與「下」等等關係。「1狀態」的真正含義是「非0狀態」。「0」和「1」組成的二進制數字最徹底地體現了「基本要素要少,而由這些基本要素組成的數字要盡可能多」這一原則。

  在《易傳》(儒家思想的重要文獻,它對《易經》進行了闡釋)中有「一陰一陽之謂道」的說法,也有「君子之道,始於夫婦」的說法。這些說法中透露出一種見解:沒有對象的存在狀態,是無法獲得意義的。一種狀態只有從它相反的狀態上獲得意義的規定——正如「1」通過「0」來獲得意義,「陰」通過「陽」來獲得意義,「夫」通過「婦」來獲得意義。

  道家同樣也看到了這一點。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從兩種相對、相反的狀態可以生發出萬物——這是儒道兩家共有的觀念。

  不過,屬於儒家的《易經》和《易傳》更系統準確地表達了這一觀念。「易」這個字本身就反映了這種思想,這個字的上半部分是「日」,下半部分是「月」,按照通行的解釋,「易」有三義:一是「簡易」,即最根本又最簡單;二是「變易」,即「日」(陽)「月」(陰)之間交互運動而導致的變化;三是「不易」,即萬變不離「日」與「月」。三條原則在可以用《易傳》裡的一段話來概括:「《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

  用卦畫符號表示,即如下圖(圖略)

  我們看到,陰和陽分別由兩個不同的符號代表。---代表陽,稱為陽爻,-

  -代表陰,稱為陰爻。無論是四象還是八卦,都不過是這兩個符號以不同的方式排列而成的。如果我們用「1」代表陽,用「0」來代表陰,四象可以分別以11、01、10、00來表示;而八卦則分別可以由111、011、101、001、110、010、100、000來表示。同樣道理,我們可以用「0」和「1」來表示六十四卦中的任何一卦,如用000111表示「泰」,用001111來表示「大壯」。其實,以0和1排成六個位的「位組」,一共可以排出1625702400個卦象來,六十四卦的卦象只是其中極少一部分。


16.3 《易經》中的「比特」


  我們知道,《易經》本來是一部具有巫術性質的卜筮之書,一部中國古代巫師記錄其占筮結果的彙編。占卜、占筮,也就是一種計算(不管它的目的如何),所以我們常常說「算卦」。關於陰爻和陽爻的起源問題,眾說不一,其中有一種認為它們起源於「算籌」(中國古代的一計算工具)的說法。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陰爻和陽爻是一種進行特殊計算的「數字」,而且是一種二進制數字,與現代電子計算機所使用比特沒有實質的差異。德國數學家、哲學家萊布尼茨正是受到《易經》的啟發而發明了使用二進制數字的手搖式計算機。

  這些都沒有問題。但我們更關心的是:《易經》為什麼要使用這種二進制語言?

  儘管中國古代的巫師、占卜士在社會中的地位不可號如今街頭擺地攤的算命先生的社會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但前者與後者的職業特點是相通的。根據他們相信(或半信半疑)的統治的人的命運的神秘規律,結合求助於他們的人的具體問題,進行一種特殊的計算,推斷出人的或社會的吉凶,說出一些聽來讓人振奮的吉言,再說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凶言,然後再給人開出逢出化吉的處方。

  可以說,他們都是向人們提供關於人的處境的信息。吉與凶是兩個相對、相反的狀態,在吉與凶之間還有一些過度性狀態,就像不同程度的灰色是全白與全黑之間的過度狀態一樣。

  這令人想起尼葛洛龐蒂談比特時說的一段話:

  黑白照片的情況如出一轍。你只要把電子照相機的道理想成是在一個影像上打出精密的格子(grid),然後記錄每個格子的灰度就可以了。假定我們把全黑的值設定為1,全白的值設定為255,那麼任何明暗度的灰色都會介於這兩者這間,而由8個比特組成的進制位組(稱為一個字節,即byte)就正好有256種排列『1』和『0』的方式,也就是從到11111111。用這種嚴密的格子和細緻的明暗度層次,你可以完美地複製出肉眼難辨真偽的圖像。

  一個位組(byte)可以代表任何你肉眼可見的黑白度,雖然一個位組中只有「0」和「1」這兩個數字。同樣道理,人每天面臨的境遇是各不相同的,反映到我們的情緒上,我們有時可能欣喜若狂,有時可能悲慟欲絕,有時感到欣感,有時感到慶幸,有時感到悻悻然,有時感到竊喜,有時鬱鬱寡歡,有時悶悶不樂……但不管處於何種狀況,人都不過是在吉與凶兩種極點之間來回擺動的鐘擺。當然人的境遇及其引發的相應情緒是很難以作嚴格的量化處理,不可能像顏色那樣精確到「二百五十六色」,只能用文字作大概的描述。六十四(二百五十六的四分之一)種層次就足以表達出人的各種處境。

  我們只要看一看《易經》中對於卦象的闡釋——爻辭(這是周易文字符號的主要部分)也就清楚這一點了。爻辭所陳述的,是陰爻與陽爻在不同卦的不同爻位所顯示的基本意向,而一個卦的所有爻辭(除乾卦與坤卦是七條外,其它卦的爻辭都是六條)共同構成了這一個卦象的總體的吉凶色彩。比如乾卦(卦一)的爻辭是這樣的:爻位

  爻辭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九五

  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元龍。有悔。用九

  見群龍無首,吉。以上爻辭中,「勿用」、「利見大人」、「無咎」、「有悔」、「吉」都是吉凶以不同比率的調合而成,如同黑白照片中的各個部分(格子)是黑與白不同比率的調合。六十四卦中的每一卦,都隨著陰爻與陽爻在不同卦位上的不同排列而呈現出「色調」不同的吉凶圖景。六十四卦中的每一卦(一共有六個卦位)都是只有三個卦位的八卦中的各個卦象以不同的方式的疊加而成的,如蒙=艮上+坎下,否=乾上+坤下,(六十四卦)乾=(八卦)乾上+乾下,等等。《周易·說卦》對八卦中每一卦的解釋是:「乾,健也。坤,順也。震,動也。入也。坎,陷也。離,麗也。艮,止也。兌,說(悅)也。」這裡,「健」即剛健,「順」即柔順,「震」即活動,「入」即進入,「陷」即陷入,「麗」即共同行動(「伉儷」一詞中的「儷」,即源於「麗」),止即靜止,說(悅)即愉悅。可以看出,八卦所描述的這些狀態,並非如很多人認為的,是外在於人的自然宇宙的種種屬性,而是人的種種狀態——很可能如有人認為的,這些狀態其實是男女性行為的不同狀態。這些狀態之間不同的搭配,又形成了更多的狀態,這些狀態透露著各種程度的吉凶,即關於吉凶的信息。陰陽八卦的思想屬於漢民族文化,但相信兩種對立的數字的不同組合可以反映人的生存境遇,卻不是漢民族獨有的。研究中國少數民族文化的學者發現,苗人和彝人也有以數占卜吉凶的習俗。如彝族人的占卜方法是,「巫師取細竹或草桿一束握於左手,右手隨便分去一部分,看左手所餘之數是奇是偶,如此共行三次,即可得三個數字。有些地方用一根樹枝或木片,以小刀在上面隨便劃上許多刻痕,再將木片分為三個相當部分,看每一部分刻痕共有多少,亦可得出三個數字然後巫師根據這三個數是奇是偶及其先後排列,判斷氏族之間打鬥的勝敗情況。由於數分為奇偶二種,卜要進行三次,所以全部的排列組合共為八種,勝負吉凶的解釋也相應有八種答案:1

  偶偶偶--不分勝負。2

  奇奇奇--非勝即敗,勝則大勝,敗則大敗。3

  偶奇奇--戰鬥不大順利。4奇偶偶--戰必敗,損失大。5

  偶奇偶--戰鬥無大不利。6偶偶奇--戰鬥有勝的希望。7

  奇奇偶--戰鬥與否,無甚關係。8

  奇偶奇--戰必勝,擄獲必多。

  那些巫師們相信,由兩種最基本的數字(奇偶數)的不同排列能反映出種種神秘的信息。他們把由「奇」和「偶」這兩個數字的不同排列而組成的數字「翻譯」成為各相應的信息。2.4

  一個由來已久的誤解現在我們可以回答上面提的第一個問題--《易經》為什麼要使用二進制語言?這是因為,《易經》中所記載的是古代巫師預測(即「卜」)吉凶的活動,記載著巫師們以一種特殊的計算方法虛擬出來的一幅幅關於吉凶狀況的圖景。人的生存狀況總是處於「吉」和「凶」這兩極之間,各種生存狀況的色調都是吉與凶以不同比例的調配出來的。二進制語言足以表達出各種生存狀況的信息。

  我們前面已經指出,所有的「數字」其實與「0」這個數都具有同一性質——它們都是人為了計算的方便而設立的一種計算語言,只不過「0」這個數字更明顯地具有這一特徵。然而相當「浪漫主義地」使用數字的巫師們同時又以為,關於人的生存狀況的信息與客觀世界本身的規律是同一的,他們虛擬出來的人的生存狀況是對於客觀世界的模擬。《易經》中已經包含這種成份,而《易傳》將這種成分大大地誇大了。二進制語言本來是用來描述吉凶信息的語言,具有哲學衝動的人們把它當成了描述客觀世界的「科學」(其實是地道的偽科學)語言。這完全是對於客觀世界想當然的看法。其實這是處於文明早期的人們在思想上的通病。在古希臘,哲學家們乾脆把人的語言logos(本來的意思是「話」、「語言」)說成是客觀世界的語言,把本來是一種交談式的說理方法的「辯證法」(dialectics,在英語中,與這個詞詞形相近的有兩個詞,一個是dialect,即「方言」,一個是dialogue,即對話,由此我們也可以約略地知道dialectics含有「語言」、「說話」的意思)當成了客觀世界運動、發展的規律。從此以後,中國和西方的哲學家們都在作為帶著描述客觀世界圖景的哲學衝動來談「辯證法」,堅定不移地把「語言的牢房」當作自己的家。

  一直到了19世紀末以後,西方哲學界有一批有神學和解經學背景的人,才開始意識到關於人的生存狀況的信息與客觀世界的結構、性質是兩回事,「存在」(being)不同於「存在者」,「存在」只是一種屬人的狀態,與客觀世界本身不是同一回事。談到集巫術性、哲學性和數學性於一身的《易經》,我們不能不想起一派哲學——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的哲學。他是一位哲學家、數學家,更是一位神秘主義者。他為自己和門徒設立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禁忌,比如「不要用刀子拔火」,「不要在指環上刻神像」,「不要坐在斗上」,「不要朝太陽小便」,「屋子裡不要有燕子」,等等等等。由此可以看出,他具有強烈的吉凶觀念。他認為,「數是一切事物的本質,整個有規定的宇宙的組織,就是數以及數的關係的和諧系統。」數「乃是一切自然中的最先者;因此他們把數看成一切事物的元素,把整個宇宙當作一個和諧與數。」我們不難看出他的思想中有一種與《易經》相當相通的思想成份。他認為,「萬物的始基是『一元』。從『一元』產生出『二元』,『二元』是從屬於『一元』的不定的質料,『一元』則是原因。從完滿的『一元』與不定的『二元』中產生出各種數目;從數目產生出點;從點產生出線;從線產生出平面;從平面產生出立體;從立體產生出感覺所及的一切物體,產生出四種元素:水、火、土、空氣。這四種元素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互相轉化,於是創造出有生命的、精神的、球形的世界……」他的學派的另外一些人還擬定了有限與無限、奇與偶、一與多、陽與陰、明與暗、靜與動善與惡等十個始基。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畢達哥拉斯及其門徒同樣是把一種具有二進制色彩的「數字」當成了構造世界的基本元素,站在巫術、哲學、數學的混合立場來破解世界的密碼,進而掌握關於吉凶的信息。進而我們了可以說,他把我們希望得到的關於生存境遇的信息當成了世界的統一圖式。今天我們能更清楚地看出這種誤解的實質是什麼--他們把由比特(二進制數字)構造出來的「世界」與由原子構成的世界當成了同一回事。


16.4 二進制與兩個世界


  比特與原子的差別看似一個剛剛的出現的話題,實際上數字與原子對於世界的意義是一個古老而常新的問題,它一直困撓著從古自今的思想家。

  在畢達哥拉斯出現後一百多年,有一位名叫德謨克里特的希臘人提出了一種與自畢達哥拉斯以來的哲學完全不同的世界圖式論。他認為世界是由兩種東西構成的:一種是人的肉眼不能看見的小得不可再分的單位,一種是什麼都不存在的空間。他把前一種東西稱為「原子」,把後一種東西稱為「虛空」。世界上的萬事成物都不過是由這些原子以不同的比例集結而成的。又大約過了三百年,在古羅馬出現了一位詩人、哲學家盧克萊修。他在他的長詩《物性論》中對德謨克里特的觀點進行了闡釋和發揮。他認為,世界是由一種小得我們看不見的東西組成的,他把這種東西稱為「原子」。在原子與原子之間,是一種他稱為「虛空」(有時也稱之為「無」)的東西,它是原子運動的場所。原子是有重量的,而虛空是沒有重量的。原子與虛空缺一不可,如果沒有虛空,世界就會是極度板結,混沌一片,了無分別的。世界不是從「無」中生出來的「有」,而是由「有」(原子)與「無」(虛空)以不同比例搭配而成的。

  這種如今在我們看來是相當粗糙的「原子論」的出現是具有革命意義的。他開闢了一種對於觀察世界的新的眼光--把世界歸結為一種最小物質,而不是歸結為一種神秘的數字。自畢達哥拉斯以來的哲學是一種巫術與數學的混合,總是把有形世界歸結為一種非物質性的數。而德謨克里特和盧克萊修的「原子論」卻把世界歸結為一種物質性的最小單位。人之所以看不到這種作為世界始基的最小單位,是因為它太小而不是因為它是非物質性的神秘的「數」。這種「物性論」形態的「哲學」是一種最初的物理學。它是對以原始宗教、巫術、數學為背景的「元物理學」(metaphysics,即通常翻譯為「形而上學」)的反動。它拒絕從「數字性」的立場,即具有二進制數字色彩的關於客觀世界的「辯證法」的立場來觀察、描述客觀世界,而是從「物性」,即原子性的立場來構築關於世界的圖景。原子論把數字性的「無」(「0狀態」)還原為物質性的「虛空」,把數字性的「有」(「1狀態」)還原為物質性的「原子」。它開闢了近代物理學的先河,使人對於世界客觀規律的探索不致於在巫術性的神秘主義數學觀念(唯心論的辯證法)支配下半途而廢。而中國之所以沒能產生真正的自然科學,是因為中國的知識人一直沒能像德謨克利特和盧克萊修那樣,排除基於巫術性二進制數學立場來看世界的立場,一直沒能從物性論、原子論的角度來探索世界的規律,沉溺於作為典型的偽科學的陰陽五行學說。二進制數字(比特)是一種根本不適合於原子世界的數字,它是自然科學的大敵。

  到了今天,人們才意識到二進制數字對於原子世界的不適用性,同時更清楚地看到了它的用武之地在何處。因為人類在今天已經擁有了兩種不同的科學--自然科學和計算機科學。它們分別是關於以原子為基本單位的世界和以比特為「基本粒子」的世界的科學。

  世界的「輕」與「重」

  在《數字化生存》中,尼葛洛龐蒂反覆強調原子與比特的差別。但在我看來,深刻、準確地闡述了原子世界與比特世界的差別的並不是尼葛洛龐蒂這位數字技術專家,而是一位早在1985年就逝世的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

  卡爾維諾說,原子是有重量的,我們不得不帶著這種重量來生存、活動。我們要傳遞一種東西(包括我們自己的走動--一把自己從一處「傳遞」到另一處),我們首先要以某種方式克服原子的重量。

  然而在這個世界裡,並非每一種東西都是有重量的。有一些東西,我們要獲取它或傳遞它,無需受到重量的拖累和時間、空間距離的拖累。儘管我們有沉重的肉身,但我們可以從這肉身中抽身出來,以另一種方式去觸及我們想觸及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也可以不受時空和重量的限制,比風還迅速、還無形無礙地來到我們面前。你也許會問,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神秘的東西呢?其實這種東西一點也不神秘,我們每一天都在接觸它。中國唐代的詩人李商隱在他的的名句「身無彩鳳生雙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中已經不自覺地揭示出它的存在。這是一種可以克服空間距離(無需生出翅膀從此地飛到彼地)在心與心之間傳遞的東西。

  這種東西就是心與心之間傳遞的「信息」。卡爾維諾對它進行了詩化的描述:

  在敏感的心靈和智慧之間,在情感與理智之間,在目光與聲音之間移動的難以覺察的實體。總之,在每種情況下,我們都注意到三個特徵:一、極度輕微;二、不斷地運動;三、是一種信息的矢量。

  世界既以它的「重」(重量)作用於我們--這種作用常常表現為限制和擺佈,也以它的「輕」(與重量無關的狀態)作用於我們--這種作用常常表現為給予我們以不同程度的自由。換句話說,我們既生活在原子構成的世界中,也生活在由一種沒有重量的東西構成的世界之中。一塊石頭是完全受制於世界的「重」的,它與世界的「輕」或者說與「輕」的世界沒有任何關聯。植物也基本上是生活在「重」的世界中,它們對於「輕」,即來自它們生存環境中的信息幾乎沒有感應。(當然有少數植物,如含羞草,對某種信息有某種感應,有植物學家通過實驗發現,有些植物對音樂有輕微的反應,但這種反應很難與物理性反應--如對聲波的反應區別開來。)動物按其等級的差異,對世界的「輕」有程度不一的反應。當然,只有最高級的動物(人)才最大程度地生活在「輕」的世界中,即最自由地(雖然自由總是有限度的)生活在重的世界中。以致於有人把人定義為「信息的動物」。

  只有「重」才是原子和由原子構成的世界的固有屬性,「輕」不是世界的客觀、固有的屬性。世界的「輕」或「輕」的世界是因為人的存在而存在的。如果人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這個世界的「重」,即世界的「物性」仍然存在,而世界的「輕」或「輕」的世界連同人一起消失了。與世界的「輕」打交道的器官其實是創造出世界和人自身的「輕」的器官。一般說來,人的此類器官少一種,比如他失去了視覺或者聽覺,來自世界的「重」對他來說也就加重一層,他就會感到自己更加笨重。相反,人的此類器官和機能的「延伸」、擴張,就意味著世界的「重」的程度(即重對於人的約束、拖累)的減少,人的身體也相應變得更加「輕」。「輕」與「重」就是這樣呈此消彼漲之勢。但這並不是說世界的「重」真的減少了,而是說人在某個領域裡使世界和人自身的「重」對人來說在意義上變得「無足輕重」了。

  人的體力是人擁有的一種克服世界和人自身之「重」的能力--使具有重量的外物和我們自己的身體發生位移。但這種能力給予人的自由度遠不及許多動物憑自身的體力和體能而獲得的自由度。就此而言,人是自然界中相當笨重、魯鈍的物種。但人擁有使世界在自己面前失重的能力,即感知世界、使世界不是作為原子性的存在,而是作為無重量的信息而存在的能力,也就是將「物性」信息化的能力。實際上,人類的求知活動都是這種信息化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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