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普遍承認,生物科學成績輝煌。僅在過去十年間,生物科學就揭示了大量全新的信息,還有大量信息就要被發現。生物學革命顯然方興未艾。相反,公眾對同一時期醫學的進展,態度就有保留,打折扣,憂喜參半。儘管也獲得了一些新的知識,我們仍然有些可怕的疾病,難題得不到解決,缺乏滿意的解釋,也缺少滿意的治療。人們不免要問:既然生物科學正在繼續蓬勃發展,產生了能夠十分詳細地解釋生命過程本身的新的強大技術,那為什麼還遲遲造不出新的靈丹妙藥呢?
把我們的科學冠之以「生物醫學」這樣一個大詞是無濟於事的,儘管我們願意向人們講,大家都屬同一個研究領域嘛,有成果莫分偏厚,平均分享。比如,分子生物學跟癌症的治療之間,仍然存在著明顯的不平衡。我們不妨直說:基礎科學的進展和把新知識應用於解決人類問題這二者中間,有著相當明顯的區別。這需要解釋。
由於這個問題直接關係到國家的科學政策,今天它成了一個議論紛紛的問題。把醫學上實用科學發展的緩慢歸因於缺乏系統的規劃,這是華盛頓當局的一種時髦作法。據雲,如果有了新的管理體制,大家更鄭重其事地注意實際應用的發明,我們就能更快地達到我們的目標,據說這樣也更實惠、更省錢。於是出現一個新名詞,叫作「尋的」(targeting)。我們需要更多有的放矢的研究、需要更多注重實效的科學。基礎研究可以少一些——可以少得多。據說,這正是時下的新趨勢。
這種看法有個問題:它認為,生物學和醫學已經有了一宗很可觀的可用信息,這些信息又是一致的,互相聯繫的。其實不然。在現實生活中,生物醫學還遠沒有達到能普遍用於解釋疾病機理的程度。在某些方面,我們象20世紀初的物理學一樣,蓬勃發展,進入新的領域,但在工程方面並沒出現相應的進展。很可能我們就要產生一門相當的應用科學了,但不得不說,畢竟迄今還沒有產生。對於制定政策的人們來說,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應該讓這門科學自然出現呢,還是可以使用管理和金錢的影響力來加快它的出現。
這裡存在一些危險。我們已經有一些大家都熟悉的麻煩,而現在又可能在自我更多同類的麻煩。自從有了醫療這一行當,幾千年來,它就一直在一個陷阱裡打轉轉。我們豆古以來就有這個習慣,這就是有一點機會和希望就要試一試。這種觀念有時是以經驗為依據,有時則是異想天開。而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了,這法子並不靈驗。放血、拔火罐和腹瀉療法是大名鼎鼎的例子了,還很有一些更晚近的例子讓我們難堪。直到現在,我們一直讓一些類似的技術代用品捉弄著。毫無疑問,在這種事上我們的動機是好的:我們大家在集體地渴求盡快成為應用科學家,可能的話,明早一覺醒來成了才好。
然而這是要做一些事的。大家都忘了,要使真正重要的實用技術變得實用,那需要長久的時間、艱苦的工作。現代醫學的偉大成就是控制和預防細菌感染的技術,但它並不是隨著青黴素和磺胺藥的出現一朝落在我們面前的。那一技術起源於上世紀末葉,人們進行了數十年最刻苦、最費力的研究,才瞭解了肺炎、猩紅熱、腦膜炎以及其他一些疾病的病原學機理。為解決這些問題,幾代精神抖擻、想像飛揚的探索者耗盡了他們的生命。說現代醫學始於抗菌素時代的說法,忽視了多到令人膛目結舌的基礎研究。
不管多麼令人不快,我們還是要面對這種現實的可能性:對於今天尚未解決的一些疾病,如精神分裂症、癌症或中風等,我們瞭解的程度可比之於1875年那時候對傳染病的瞭解水平,類似的關鍵性知識還沒有獲得。我們離解決問題就是那麼遙遠:如果不是需要過那麼多年,就是需要做那麼多工作。如果前景果真如此或差不多如此,那麼,對於任何要用更好的辦法加速事情進展的意見,都必須加以虛心而嚴謹的細察。
全國規模的長期規劃和組織顯然是十分重要的。這件事說起來一點也不陌生。實際上,二十多年來,我們一直在通過全國健康學會來組織全國規模的聯合攻關。今天的問題是:它的規劃是否重點突出,組織是否十分嚴密;我們需不需要有一個新的科研管理體制,以便把所有的目標都清楚地展示出來,作好安排,以後照著辦就行了?
這樣做看起來有條不紊,讓人放心,而且也確有一些重要的難題已被這樣地攻克了,這說明,直接的、正面的攻勢的確奏效。脊髓灰質炎就是最引人注目的例子。一旦人們由基礎研究瞭解到有三類抗原型病毒存在,而它們可以通過組織培養大量生長,大家就肯定了,可以作成一種疫苗。這並不是說事情很容易,也不是說不需要從前的研究中那樣勤奮的工作和精湛的技術。只是說,這事能辦到。只要以精湛的技術進行試驗,作成疫苗不成問題。這個例子雄辯地說明了應如何組織應用科學。正因為如此,如果事情不能成功,那可要讓人驚訝了。
這就是應用科學之區別於基礎科學的地方。只因有了這驚訝,事情就不同了。當你組織起來,應用已有的知識,樹起目標要製造一種有用的產品時,你從一開始就要求有十足的把握。你賴以制定計劃的所有事實,都必須相當可靠,絲毫不能含糊。然後,能不能成功,就看你能否有力地計劃工作,組織工作人員,使結果能預期、準確地出現。為此,你需要大權獨攬,令行禁止,精心細緻地制訂時間表,還要有以進度和質量為依據的某種獎勵辦法。但是,最重要的是,你要有清楚明白的基本事實賴以開端。而這些事實必須來自基礎研究,別的來源是沒有的。
在基礎科學方面,每件事都恰好相反,一開始需要的就是高度的非確定性,不然就不成其為重要問題了。開始時只有一些不完全的事實,它們的特點就是意義模糊不清。經常需要首先發現互不相干的點滴信息之間有什麼聯繫。你賴以作出試驗的計劃並非有十足的把握,結果只是可能發生,甚至是微小的可能性。結果準確地如期出現,當然是好事;但只有同時使你感到吃驚,那才稱得上是重大發現。你工作的好壞,可以用你吃驚的程度來度量。你為之驚訝的,可能是事情竟然不出所料(在有些研究領域中,百分之一的成功率就被認為是高效率了);或者驚訝的是,預言全錯了,而根本沒想到的結果出現了;或者使問題改觀,要求制訂新的研究計劃。不管哪種結果出現,你都成功了。
我貿然認為,若以這種分類法為依據,把有關疾病的重大難題來一番清點盤存,我們將發現有限數目的重要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尚可預見有幾分把握。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一些委員會坐下來動手制訂長遠規劃,規劃出一些針對疾病的研究,把這些問題從其他所有問題中辨認並分離出來,在這方面,運籌學的方法將是極其有用的。關於哪些問題有把握,哪些問題沒有把握,專家們定有許多爭論;或許可把爭論的激烈程度和延續時間作為把握大小的尺度。不管怎樣,一旦就一些適於研究的問題達成一致意見,就可以運用應用科學的極其有條不紊的方法加以解決。
不過,我更其貿然地認為,生物醫學方面有待進行的重要研究,絕大部分屬基礎科學一類。大量有趣的事實與我們的主要疾病有關,還有更多的信息從生物學的各個方面不斷傳來。新到的一大堆知識還不成形、不完全,缺乏互相關聯的關鍵線索,像一條彎曲的小巷,每個拐角處都使人誤入歧途的標誌,而且還儘是些死胡同。整個領域充滿了迷人觀念,無數具有不可抗拒誘惑力的試驗,各種各樣的新路子,條條通往問題的迷宮,但每一步都是不可預測的,其結果都不可預料。這是一個迷人的季節,也是出成果的黃金時節。
不知道你打算怎樣為這樣一種活動制定井然不亂的規劃。不過我想,縱觀近百年亂糟糟的紀錄,你可以發現一些東西。不管怎樣,得創造一種氣氛,以便使令人不安的犯錯誤的感覺成為探索者的正常態度。應該理所當然地認為,成功的唯一途徑,就是甩掉包袱,馳騁想像。特別要大膽承認,有些東西也許不可想像,甚至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是真實的。
這裡倒有一個好辦法,你不妨到走廊裡聽聽科研人員講話,以瞭解基礎研究的進展如何。如果你聽見有人說完話後再喊一聲:「咳,沒門兒!」然後是一陣朗聲大笑,那麼,你就知道,某人的井井有條的研究計劃正在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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