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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克人


  伊克人(Iks)的小小部落,從前是在烏干達北方山谷裡採集、打獵的遊牧人種,現在可是一舉成名了。他們成了文學上的一個象徵,用來代表整個人類失去信心、失去人情味後,最終命運將是什麼。兩樁災難性、決定性的事情降臨到他們頭上:第一件,政府決定開闢一個國家公園,於是,他們為法律所迫,不再在山谷間打獵,而成了耕種於山嶺薄地的農民了;第二件,他們在此後兩年期間受到一個人類學家的採訪。那個人類學家憎惡他們,寫了一本關於他們的書。

  書的意旨是,伊克人已把自己變成了一群不可救藥的、讓人討厭的人、六親不認的野蠻動物,極端自私,毫無愛心。這是他們傳統文化遭到摧毀之後的結果。另外,這也是我們其餘的人內心的真面目。如果我們的社會解體,我們都會變成伊克人。

  這種論點當然立足於有關人類本性的某些假設,而且無疑是推測性的。你必須事先同意,人如果獨自走到外界,本質上是惡的,表現出感情和同情等德行只是一些習得的習慣。如果你取這種觀點,那麼,伊克人的故事可以用來證實這一觀點。這些人似乎生活在一起,聚集在密集的小村子裡,但他們實際上是孤寂的、互不聯繫的個人,沒有明顯的互相利用。他們也說話,但說出的只是些粗暴的強求和冰冷的回絕。他們什麼東西都不共享,從來不歌唱。孩子一旦能走路了,就把他們趕出家門去搶劫。只要可能,隨時都會把老年人拋棄,讓他們餓死。行劫的孩子從無能為力的老人嘴邊搶走食物。那是個下賤的社會。

  他們生兒育女時毫無愛心,甚至連粗疏的照顧都沒有。他們在彼此的大門口排便。他們對鄰居幸災樂禍,只是見到別人不幸時他們才笑。那本書上寫到他們常常笑,也就是常常有人倒運。有好幾次,他們甚至笑這位人類學家,而他對這種事特別反感(人們可以從字裡行間感覺到,那位學者本人並不是世間最走運的人)。更糟的是,他們把他拉到家裡,奪過他的食物,在他的門口排便,叫喚著不喜歡他的聲音。他們讓他過了艱難的兩年。

  這是本讓人洩氣的書。果真像他所暗示的,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只是伊克人,那麼,我們還能繼續擁有人這個稱號的唯一希望,就在於無休止地修補我們社會的結構。而社會的結構這樣快、這樣徹底地變化著,我們會連找針找線都來不及。如果把我們孤零零地撇在一旁,我們將變成同樣的無歡樂、無熱情、互不接觸的孤獨動物。

  但這種觀點恐怕太偏狹。伊克人首先是與眾不同的。實際上,他們是極其令人驚訝的。那位人類學家在別處從沒見過他們那樣的人,我也沒見過。你會想到,如果他們就是代表了人類的共同本性,他們本應更容易瞭解。相反,他們是古怪的,反常的。我也知道一些特殊的、難處的、神經質的、貪婪的人種,但我一輩子還沒見過任何真正令人始終厭惡的人。伊克人聽起來更像反常的、病態的人種。

  我不能接受這種觀點。我不相信伊克人代表著孤立的、赤裸的、沒有以社會習慣加以偽裝的人。我相信,他們的行為是某種外加的東西。他們這種不懈的、強制的排外性,乃是一種複雜的儀式。他們這樣行事是後來學會的,是不知怎麼模仿來的。

  我於是有一次說:伊克人發瘋了。

  孤獨的伊克人,在被毀的文化廢墟中被孤立起來。他們已經為自己建起了一種新的防禦。假如你生活在一個吃不開、兜不轉的社會中,你也會建立自己的防禦的,伊克人就是這樣行事。每一個伊克人成了一個團體,是人自為戰的單人部落,是一個選區。

  這樣一來,一切都各歸其所了。難怪他們看起來有幾分眼熟。我們從前見過他們。大大小小的團體、機構,從委員會到國家,恰好正是這樣行事的。當然,正是人類的這一方面落後於進化的行列。這就是為什麼伊克人看起來這樣原始。他極端自私,一毛不拔,就像是一個成功的委員會。當他站在自己茅屋的門口長篇大論地大聲辱罵鄰居時,就像是一個城市在向另一個城市講話。

  城市具有著伊克人的全部特徵,在人家門階上排便,在自己和別人的河湖裡排便,到處傾倒垃圾。它們甚至設立機構來遺棄老人,把他們弄到人看不見的地方。

  國家是最象伊克人的機構了,無怪乎伊克人看上去這樣眼熟。在極端貪婪、強取豪奪、無情和不負責任等方面,沒有什麼能比得上一個國家了。國家在本性上是孤獨的,以我為中心,離群素居,國家與國家之間是沒有感情這東西的。真的,沒有哪個國家愛過另一個國家。它們從各自的門階上叫罵,往整個大洋中排便,搶奪所有的食物,靠仇恨而生活,對他人幸災樂禍,為他人的死亡而慶賀,為他人的死亡而生存。

  就這麼回事。我不再為那本書心憂了。它並不意味著人的內心是個孤獨的、非人的東西。他沒有什麼不對勁。那本書只是說出了我們一向知道、但還來不及心憂的東西,說我們還沒學會在聚群而居時如何保持人性。伊克人絕望之下露出了這種敗相,或許我們應該給以更密切的注意。國家這東西已變得讓人不可思議,想一想太可怕了。不過,我們或許可以從觀察這些人而學到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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