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科學家,特別是經濟學家,近來正在深入探討生態和環境問題,他們的研究得出了令人不安的結果。知道可以對湖泊、草地、作巢的塘鵝甚至整個海洋進行收支分析,我們總覺有些難受。要我們直面環境方面的多種可能性和難於作出的選擇,已經夠不容易了,而看到那樣醒目的代價時,我們就更覺得難受了。甚至那新術語就讓人心煩:讀到environments(環境)時,我們的心就發痛。那個複數形式,意味著還有那麼多選擇,像在市場上挑選商品一樣得考慮一番,而且還得投票表決。經濟學家作這些研究時真得有冷靜的頭腦和冷酷的心才行,而他們寫出的文章也必定是冷冰冰,常常還得是滑如冰的散文。
我們大多數人剛剛開始意識到,我們人類在控制地球上的生命這一方面已捲入多深。這意味著人類思想的又一次革命。
這場革命的到來也不容易。我們剛剛在同一題目上走過了一段成果未穩的路程,剛要就我們對自然的態度拿定主意,就像一個龐大的委員會剛剛達成了某種一致意見就發現,又該把議題重新審議一遍了。現在,就讓我們再作一遍。
最古老、最容易接受的想法是,地球是人類的私有財產,是人類的菜園、動物園、金庫、能源,它擺在我們手邊,任我們消費、裝點,願意的話還可以將它撕成片。按我們過去的解釋,改善人類處境是世界存在的唯一理由。人要勝天,掌握奧秘,控制一切。這是一種道義責任和社會義務。
最近幾年,我們這種看待事物的方法突然扭了個彎,並達成了某種一致看法。這就是,我們過去想錯了。雖然在一些細節問題上還有爭論,但我們已經勉強在幾乎所有方面承認,我們並不像從前想的那樣是大自然的主人。我們依賴於其他生命,就跟樹葉、蠓或魚依賴其他生命一樣。我們是生態系統的一部分。一種表述方法就是,地球是一個結構鬆散的球狀生物,其所有的有生命的部分以共生關係聯繫在一起。照這樣的觀點看來,我們既不是所有者,也不是操縱者,至多可把我們自己看作是一種專司信息接受的能動組織——或許在所有可能的世界當中那個最好的世界裡,我們的作用是整個生物體的神經系統。
有些人認為,這種觀點過於強調了依賴性。他們願意把我們看作是一種獨立的、具有質的不同的特別物種,跟任何其他生命形式都不同,儘管我們也與其他生物有著共同的基因、□和細胞器。不管怎樣,這種觀點的深層還是有這樣的意思:不管我們處於統治地位與否,我們都要關心自己生活其中的生態系統,不然,我們不可能單獨存活下來。這一意思已經相當強固,足以發起保留自然環境面貌和保護野生動物的運動,足以關閉不知餐足的技術開發,足以導致維護「整個地球」的運動。
但時到今日,正當新的觀念似乎得勢之際,我們也許要再轉一次彎了。這一次比從前經歷過的轉彎都更讓人沮喪,更沒有把握。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將被迫返回來,我們仍然要相信新的看法,但又受著種種生命事實的制約,因而就只得生活在舊有的生活方式中。或許,就像事情結果已經顯示的那樣,要想按新觀念過活,已為時太晚了。
實際上,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我們就是萬物的主人。
這種形勢真叫我們絕望。一方面,我們實際上已是21世紀的人類,非常富於新知識,具有著萬物一家的觀念;而另一方面,又仍是19世紀之民,穿著帶釘的皮靴,踏在大自然毫無遮蓋的臉上,使它臣服,使它開化。而且,我們不能夠停止這種控制的行為,除非我們自己從山腳下消失。這真夠讓人為難。若真有世界之靈這東西,怕也要在這難題面前發瘋吧。
真實情況是,我們的捲入之深,超出了我們的想像。我們這樣坐成一圈,認真地憂心著最好怎樣保護地球的生命,這件事本身就最能表示出我們捲入控制地球上的生命的程度。並不是人類的妄自尊大,把我們引向這一方向。這是自然界最自然不過的事。我們就是這樣發展和成長起來的。我們就是這麼一個物種。
儘管痛苦,儘管不情願,我們還是又成了大自然本身。我們到處生長,像一個新的生物體蓋滿整個地球表面,觸動和影響所有其他種類的生物,也合併著我們自身。地球有因我們的充溢而窒息的危險。現在,我們是我們自己環境的主要特徵。人類,這地球上龐大的後生動物,被居住在他們體內的共生微生物提供的能量驅動著,按照由最古老的、具有生命的核酸發出的指令,依靠從本質上與地球上其他生物一樣的神經原獲取信息,具有柱牙象和地衣共同的結構,靠著太陽生活著。這就是人類,現在是地球的負責人,掌管著地球,管好管壞又當別論。
可真是這樣嗎?你也知道,事情可能正好相反。或許,我們是被侵略者,是被征服、被利用的一方。
某些海洋動物變成半動物、半植物而活了下來。它們吞併海藻,海藻則把自己變成對整個結合體的生命至關重要的複雜植物組織。我揣想,如果巨蛤有稍好些的頭腦,它或許該為自己怎樣奈何了植物界而時時痛悔,悔恨自己吞併了這麼多生命,把這麼多的綠色細胞變為奴隸,而自己則靠它們的光合作用而活著。但是,對待這件事,植物細胞興許會有不同的看法,認為自己是以最滿意的條件俘虜了巨蛤,靠它組織內的小小鏡片而為自己的利益聚集著陽光。也許,海藻也會因自己以眾凌寡奈何了蛤界而有傷心之時呢。
還算幸運,我們的處境或許跟巨蛤差不多,只是規模大些。大概事情無非如此:在地球形態發生的某一具體階段,需要有我們這樣的生物,至少有一段時間,需要我們獲取並輸送能量,照看新的共生系統,為將來的某一時期積累信息,作一定量的裝飾,甚至把種子向太陽系裡撤播。就是這麼回事。地球算是找著幹活兒的了。
假如我還有一點發言權,我就會很願意扮演這種有用的角色,而不去做一種本質上不屬這地球的生靈(我們實際上似乎正在向這種生靈演進)。這將意味著,如果我們真的認為,我們是自然的不可分割的成分,那麼,我們在對待彼此的態度上就得來一番相當根本的改變。我們最應該憂心的環境無疑是我們自己。我們將從自己身上,發現我們已從大自然的其他部分看到的奇觀。說不定,我們甚至會承認,我們有著所有高度分化的生物所固有的脆弱性,於是會開展一場運動,把我們自己作為瀕臨危險的珍貴物種加以保護。我們不會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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