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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屍野外


  你在城市附近的公路上見到的動物屍體大都是狗,也有少許的貓。深入鄉間,動物屍體的形狀和顏色就是陌生的了。那是些野生動物。從車窗望去,它們殘缺不全的肢體,讓我們聯想起土撥鼠、獾、鼬、田鼠、蛇,有時是殘破到面目全非的鹿。

  這景象總給人以莫名其妙的震動。一半是突然湧來的悲憫,一半是沒來由的驚訝。見到死在大路上的動物簡直就是令人震驚。這種心靈上的傷害倒不全是因為它們死的不是地方。不管它們死在什麼地方,也不該這麼觸目驚心地橫陳在我們面前。你不希望看到動物陳屍在光天化日之下。動物應該獨個兒地、遠遠地、人不知鬼不覺地死去。這才是它們的本性。不該看到它們倒臥大路之上,不該看到它們死在任何地方。

  萬物皆有一死,但我們只覺得死是一種抽像的概念。站在草地上、山腳下,仔細檢視四周,幾乎目之所接的所有東西都在死亡著,大多數東西要在你之先早早死去。若不是你眼前一直進行著更新和取代的過程,那麼,那片地方終將在你腳下變成石頭和沙礫。

  有些生物似乎永遠不死。它們只是整個兒地消失在自己的後代當中。單個的細胞就是這樣。細胞一個變兩個,兩個變四個,如此下去,過一會兒,它自己的最後一點痕跡就消失了。這不能看作死亡;若撇開變異不論,那麼,那些後代僅僅是第一個細胞,重新活過一遍。粘菌的生活史中有些結束階段,看起來像是死亡,但是,那帶有柄和子實體的乾枯的鼻涕蟲,卻顯然是發育中的動物的過渡性組織。游來游去的阿米巴狀細胞集體地使用這種機制,來產生更多的細胞。

  據說,地球上任何時候都有著成億兆的昆蟲。按我們的標準,其中的大多數壽命都很短。有人估計過,在溫帶的每平方英里的上空,往上延伸到數千英尺的大氣中,懸浮著二千五百萬個形形色色的昆蟲。它們在層層大氣中象浮游生物一樣漂游,在不斷死亡著,有些被吃掉,有的只是隨時隨地掉落下來。它們這樣圍繞地球,無可計數,死了隨即分解,沒有人看到。

  誰見過死鳥?那麼多鳥當然有許多要死去,但誰見過那麼多的死鳥?死鳥是不宜見到的。見到死鳥比突然飛起的活鳥更叫人吃驚。我們心裡一定會認為什麼地方不對勁。禽鳥總是死在背人處,死在叢中石下,從不飛著栽下來。

  動物似乎都有這樣的本能:獨個兒去死,在背人處死。即使最大、最招眼的動物到時候也想法蔭蔽起自己。假如一頭大象失檢死在明處,那麼,像群不會讓它留在那兒。它們會把它抬起,抬著它到處走,一直找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適當地方再放下。大象如遇到遺在明處的同類的骸骨,它們會有條不紊地一塊塊將它們撿起來,在哀思綿綿的紀念儀式中,疏散到鄰近的大片荒野中。

  這是自然界的奇觀。世上萬物皆有死,每時每刻都在死,其數量跟每個早晨、每個春天讓我們眩目的新生一樣多。但我們看到的,無非是面目全非的殘肢,十月的別墅門廳裡掙扎的蒼蠅和公路上的殘體而已。我這一輩子一直揣著個悶葫蘆:我的後院,有的是松鼠,滿院都是,一年四季都在,但我從來也沒在任何地方見過一隻死松鼠。

  我想這沒有什麼不好。假如世界不是這樣子,死的事都在公開進行,死屍舉目可見,我們就永遠忘不了這東西。幸而,我們可以在大部分時間忘了這事,或認為那是可以有某種方法避免的事故。但是,這的確也讓我們把死的過程看得比實際更意外,當我們必須處於這一過程時更覺為難。

  我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盡可能使自己跟自然界協調一致。報上的訃告欄告訴我們,我們在死亡著,而出生欄則用小字排印,毫不顯眼地印在頁邊上,告訴我們後繼有人。但從這裡我們還是把握不了那規模之大。我們在地球上有三十億眾,在我們的一生中,這三十億到時候都要死去。年逾五千萬的巨額死亡,在相對悄悄地發生著。只有家裡人或朋友死了,我們才知道。孤立地來看這些死亡,就認為是不自然的事件,是反常,是傷害。我們低聲地談論這些死亡,他們是被疾病擊倒,或者是死於非命。好像可以見到的死亡只能有什麼原因才發生,是可以避免的一樣。我們送花圈,悲痛,舉行葬禮;撤骨灰,卻渾忘三十億,都在此途中。所有這芸芸眾生的血肉和意識終將消失,被大地吸收,而暫時的倖存者,對此則毫無知覺。

  過不了五十年,替換我們的後人要超過此數的兩倍。難以想見,有這麼多人死亡著,我們還怎麼能繼續保住這一秘密。我們將不得不放棄這一觀念,不再認為死是一種災難,是可恨的事,或是可以避免的事,甚或是奇怪的事。我們將需要多知道一些我們之外整個生命系統的循環,知道我們跟這一總過程的聯繫。任何事物的生,都是某一事物的死換來的,一個細胞換一個細胞。意識到這一同步過程,許是一種安慰。這種過程表述如下:我們都在一起走著下坡路,我們的夥伴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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