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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玄愁


  據說,現代的、工業化社會裡的文明人有一種獨特的傾向,那就是特別的緊張,一觸即跳,對未來抱有史無前例的不安,對現在感到沮喪絕望,想起不久前的過去就夜不成眠。所有這些,都歸因於包圍著我們的複雜技術和機器噪聲,還有我們建造起來把自己同大地隔開的那冷酷堅硬的鋼鐵和塑料的裝置。根據這種看法,無休無止的憂慮乃是現代的一大發明。何以解之?唯有關掉所有引擎,爬回鄉野去。原始人戴著玫瑰的花環,睡得香甜。

  我不大信。人一向就是特異的多愁動物,有著幾乎尚未開發的憂慮能力;這是位人區別於其他生命形式的特有稟賦。無疑,在人的大腦深處,有一個神經中樞來協調這一功能,就像專司飢餓感和睡眠的中樞一樣。

  史前的人,儘管沒有工具也沒有火供他思慮、也必定是所有動物中最憂愁的。他在光線微弱的洞穴裡到處摸索,使勁地想,他該幹些什麼;感覺到了逼到眼前的神聖責任——製造工具。那時,他必定花了好長時間冥思苦想他的拇指,並且為之著急。我想像得到,他會怎樣盯著自己的雙手,驚訝地把拇指尖跟其他指頭一一相對,想,老天爺,這一點是把我們跟野獸區別開來的東西;隨之而來的是苦苦的思索:它們生成這樣。到底是為什麼?一定有許許多多個難眠的長夜,腦子裡全是拇指。

  假如得知曾有一些史前的古老委員會,我是不會感到驚異的。這些委員會舉行集會辯論說,拇指可能正在讓我們走得太遠。假如不是有拇指而是多有一個平常的指頭,我們的生活會過得更好。

  憂慮乃是人類功能中最自然、最自發的。現在是承認這一點,甚或是學會更好地憂慮的時候了。人是憂患的動物。這一特徵需要進一步發展完善。大多數人容易忽視這一活動,生活在憂慮的薄冰上,但從不深鑽下去。

  要完全沉浸於一種純粹的、給人啟迪的煩惱之中,我可以推薦一種改造了的超級坐功。我在讀一本學術性很強的雜誌時碰到了關於那一功夫的文章、並躬親實踐了一番。在我的後院,有棵山毛櫸樹。樹下有條翻倒的破獨木舟。我坐在裡面,按說明中的指令,一絲不苟地如法作起。放鬆,目微閉,調勻氣息,默念一字真言,此處是「哞……」,一遍又一遍。這些要求對山野散人是頗適合的;我的意識,通常東遊西蕩浪擲時間,抓住什麼是什麼;現在已經準備要一念頓斷,隨風飄逝了。可這時,屋裡丁鈴鈴電話響起,也不管你氣息調勻念那「哞」字真言,響了好幾遍後嘎然而止。此時此刻,我一下子發現了玄愁功法。

  玄愁功法簡便易行,任何人,不管其年齡,性別或職業狀況,幾乎任何場合都可以作。對初學者,我建議二十分鐘為一節,上午上班前作一遍,深夜失眠之前再作一遍。

  要作的是坐在某處,最好是單獨一個人、繃緊全身肌肉。假如你開頭就使自己適度不舒適,比如,坐進獨木舟的底部,緊張就會自然出現。現在合上眼,集中注意於這一點,直到合眼的努力引起眼皮的輕微跳動。然後呼吸,分析地思考呼吸涉及的肌肉活動。最好,嘗試用單側鼻孔呼吸,兩個鼻孔交替位用。

  現在, 念動真言,真言是「愁……」(worry),快速重複。這個字本身就很有效,因為這個字的歷史使之有暗示性的同源語。這樣,一邊念,一邊就橫插進一些回憶, 記起它原來來自印歐語詞根wer,意思是彎曲扭動欲求逃避。這個詞到了古英語成為wyrgan,意為窒息而死,其近親包括weird(離奇的),writhe(苦惱,扭動) ,wriggle(蠕動,掙脫),wrestle(摔交),還有wrong(錯)。「錯」是同樣有用的真言,理由也與「愁」字對等。

  然後,放出你的意識,讓它自由漂浮。大約過三分鐘,你就可以感到有這麼回事發生。幾乎在漂浮的同時,你就開始傾覆,下沉。這種種感覺的綜合,成了一種知覺:知覺到有某種嚴重而不可逆轉的麻煩。

  末了,成功的話,你會開始聽到「錚錚」聲。那是一種若來自遠方的、有韻律的聲音。其律不合呼吸,亦不合真言念動的節奏。幾分鐘後,你把脈細評,就會發現,這「錚」音與脈搏同步,發自頭頸間,想來是某動脈轉彎處的湍流所致,甚至還會是一個血小板的振動引起。現在,你接上頭了。

  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讓那加劇的玄愁自動進展,到下一階段,名叫主絞盤,途中,你經過似乎是自四面八方匯流而來的系列畫面,雜亂無章,轉瞬即逝,極快地跳動而過,像部斷爛影片,許多畫面看似微不足道,可每一張都聯繫著一種突墜空雲之感(在此給你一個有用的提醒:vertigo「眩暈」也是由wer派生出來的)。你像一隻鳥兒驚叫著飛掠頭腦,這時,你也許會突然看見一個時行的燈光廣告牌;或者幻覺看到加油泵那快速轉動、讓人無法識讀的數字表;或者最後一條座頭鯨,向空曠的海洋深處唱最後的一首歌;或僅僅是電視新聞廣播,宣稱,現時的緩和意昧著蘇美兩國人工心臟工程。要麼就是最新的科技信息,涉及中微子脈衝簇射,由坍縮的行星向人發出,你無可逃遁,即使在南達科他州的鹽礦底層也逃不了。當然,還有水門事件。 約翰·凱奇(John Cage)的音樂,學術場合的黑板上粉筆畫出的下降曲線,交替地預言著未來美國寵物狗種群的數量,哈萊姆的老鼠,頭頂上和鹽礦深處的核爆,挪威的自殺事件,印度作物歉收,世界人口總數;想到月亮的吸引力會引起禿頂,不可避免的大陸漂移,電子吉他,各種東西在悄悄溜走,感覺到處的小地毯從什物底下滑出去:這些意念漸漸匯流,漸趨於無定形,爾後歸於虛無,融入一種結實的、凝膠狀的偏斜思想。一旦這事發生,你就開始進入最後的階段,那便是關於純愁的純愁。此乃西方智慧的精華,我將其稱為玄愁。

  現在且論玄愁的用處。首先,它會在頭腦空虛的時候把它整個兒填滿。你的頭腦傾向於閒愁萬種,綿綿無盡,盤桓心底;老是納悶兒,是不是忘了什麼該愁的事兒。這會兒不然了。你一下子就得到充分的體驗,來有定時,時間由你自己安排。

  其次,在大白天無可煩愁時能讓你過得充實,因為有虛實之對比而大歡喜。

  第三,第三條好處我忘了,這說明要愁的事又少了一樁。

  當然,也有不利的方面,需要面對。我得承認,玄愁是種代用的體驗,是真愁的替代品。在這種意義上,總是存在作過頭的危險。另一種危險就是技術的介入。我毫不懷疑,很快就會有廣告,登在小型文學雜誌最後幾頁,推銷一些電子裝置,裝在黑色的塑料匣子裡,有旋鈕,有顯示屏,耳機裡響著受激而發的嗡嗡聲,還有終端可固定在頭骨的各部位,以便使腦波跟玄愁交相呼應而彼此加強,並可隨意選擇波形。自然還得說一句,如不滿意(或即使滿意),錢款退還。這些裝置會被冠以誘人的品名展開銷售,如憂愁放大器,或人工沮喪機云云。想到這些,又添一段愁,可這份愁或許沒什麼大不了,頂多像普通的汽車收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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