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崇拜、速度崇拜和科技崇拜,構成了信息時代人生的基本主題,它們使我們的生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虛擬化色彩。我們真正感到人生如同佛家所說是如幻又如電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過眼煙雲,惟有強烈的物質消費慾望是經久不衰的。
在這種生活中,每個人都像一個終生的旅遊者。人們從一個技術時代旅遊到另一個時代--沒有人生活和工作在他出生時看到的那個世界,也沒有人死在他曾經為之工作過的那個世界。德國詩人歌德在暮年時曾回憶說:我活得很長,有幸看到一系列震撼世界的大事接連發生,對於七年戰爭、美國脫離英國獨立、法國革命、整個拿破侖時代、拿破侖的覆滅以及後來的一些事件,我都是見證人。歌德生活在歐洲從傳統型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時代,他提到的那些震撼世界的大事都是些政治事件。
如今,任何一位80多歲的老人都會比歌德經過得更多。回首往事,他固然會提到兩次世界大戰、冷戰和後冷戰時代,但更會提到一系列改變世界面貌的科技成就:飛機成為普通的交通工具,巨大核武庫中貯存著各種類型的核武器,衛星、航天飛機和太空探測器飛向太空,計算機無所不在,克隆產品進入市場,互聯網遍佈整個世界。在這個背景下,一個世紀前的世界離我們似乎有幾百年那麼遙遠,任何講述本世紀初那段歷史的故事書都可以像童話故事那樣開頭:在很久很久以前……技術的飛速發展加劇了人類的漂泊感。在這種今是而昨非的生活中,人成為一個在任何地方都不作短暫停留的日本旅遊者,一個行色匆匆的過客。而周圍不斷變化的世界形成了一道道風景--風景可能是美好,但它隨著行走而不斷變化,它不是我們的家園。
也正像一個遊子,許多人在變幻的生活中常常興起對家園的懷念。在文學史中,還鄉一向是詩人們的主題。德國詩人海涅在動盪的漂泊生涯中就寫作了還鄉曲這樣一個詩集。在三毛、張愛玲等人的作品中,在一些尋根作品中,我們都可以感受到一種濃烈的還鄉情愫。這裡所說的家園並不是我們日常居住的那間斗室,它是心靈的歸宿。同樣,漂泊指的則是心靈的那種沒有目標的流浪。漂泊與還鄉一直是人類古老神話中的兩個主題。亞當離開伊甸園,這是漂泊的開始,也是還鄉的開始。我們也可以說,所謂失樂園和得樂園,講述的就是漂泊和還鄉的故事。
不過,失樂園這個說法似乎向我們暗示,我們的家園在過去,所以還鄉就常常被理解為回到過去曾經存在過的某個時代。由此可以理解,為什麼許多人面對時代的變遷,總是以一種憂傷和惋惜的調子談論過去失掉的一切。在上一章,我曾講述了一個聖盃的故事。無獨有偶,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在《文化模式》一書中又提到了另外一隻杯子,它似乎象徵著一個正在失落的家園:起初,神賜予每個人一杯泥土,人們就從這杯子裡吮吸著自己的生命。每個人都曾往這杯子裡注滿水,但他們的杯子是彼此不同的。這是書中引用的美洲某個印第安部落長老的話,隨後這個長者長歎一聲道:如今,我們的杯子被打碎了,它早已成為過去的事,永遠不復存在了。本尼迪克特對此解釋說:杯子被打碎了。那些曾經賦予他們生活以意義的事物:家庭的飲食禮儀,經濟制度所規定的各種權利和義務,村莊裡不斷舉行的各種儀式,熊舞會上的貢品以及判斷是非的標準--所有這一切都消失了,與它們一起消失的還有關於生活的形象和意義。
顯然,這個杯子象徵著印第安人部落在漫長時間中形成的傳統生活、文化以及看待生活和世界的觀念模式。這一切都在現代化的進程中被打碎了。前面我們曾刻劃了電腦和互聯網給現代生活和觀念帶來的一系列變化,從根本上說,它使一批具有相當技術素養和技術型思想方式的年輕人成為社會生活的主角,使社會進入了一個不斷騷動的青春期。技術永遠是新的,而傳統的生活、習俗、價值觀念和文化流傳物則顯得過於古老和背時。對當代年輕人來說,傳統、教養或類似生活的意義的說法都蛻變成了貶義語詞。人們更喜歡使用刺激、派、酷或瀟灑等說法。即使有時談到一些正經話題,也要用比較前衛的方式說玩深沉。
其實,早在信息時代到來之前,中國傳統文化的杯子就已經徹底碎裂了。統治中國文化近兩千年的儒家思想被打得粉碎,白話文替代了作為幾千年來書面記載語言的文言,包括裹小腳、祭灶神在內的傳統生活方式以及建立在宗法血緣基礎上的倫理觀念已經成為很遙遠的事情,傳統詩詞書畫、戲劇曲藝在內的傳統藝術正在成為搶救的對象,天人合一的世界觀已經被科學的宇宙觀念和人的觀念所埋葬。
總之,現代青年人的生活世界離傳統文化相當遙遠。如今,許多學者都想給年輕人補課。不久前,北京大學一些人文學者準備編輯一套人文素質叢書,據說這些書主要是給那些技術青年閱讀的。言外之意,他們太沒文化。更有不少老的和年輕的國學大師們呼籲用儒學傳統來拯救現代生活、弘揚傳統道德。他們希望人們在書本中找回我們不慎失落的家園,讓人們重新認同這個家園。把過去時代的生活視為家園,這是許多思想家作過的事情。幾百年前,歐洲有一些思想家曾把人類原始時期的生活視為理想國,他們稱那是一種合乎自然的生活:那裡沒有私有財產,沒有欺詐,人與人完全平等。這些思想家後來被稱為自然法學派。有趣的是,不久前向同行甩出炸彈的那位卡贊斯基也崇尚著那種儉樸自然的古代生活,他聲稱現代社會必須回到工業時代以前的村落共同體時代才能得到拯救。在他看來,那是一個人與人、人與自然都可以和諧相處的時代。然而,這的確是一種錯覺。過去的生活如果是完滿的、幸福的,人類就不會在技術產品的誘惑下離家出走。換句話說,人類歷史上雖然充滿了關於家園的想像,但理想的家園似乎從未存在過。從這個意義上看,漂泊似乎是人類不可逃避的宿命,而還鄉的準確含義應當是尋找家園。桃花終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這句古詩是人類命運的真實寫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