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4月3日,美國聯邦調查局破獲了一起延續十多年的系列爆炸案。在美加邊境蒙塔納林肯鎮附近森林的一處與世隔絕的小房子中,50名特工人員逮捕了代號為FC小組的兇手西奧多·卡贊斯基。他在過去17年中曾16次郵寄炸彈,炸死3人,另有20多人致殘。
經過一年多的調查,美國有關法院即將開庭審理此案。目前,美國公眾和世界許多新聞媒體都關注著這次審判,有人把該案與不久前判決的黑人影星辛普森謀殺案並稱為世紀性的審判。
其實從案件性質來看,辛普森情殺案只是歷史上最古老的犯罪活動。該案之所以引人關注,無非因為被告是一個著名體育明星和影星,他僱傭了一隻號稱夢之隊的強大律師團。更重要的是,該案涉及到美國社會中最敏感的種族問題。
相比之下,卡贊斯基爆炸案本身就不同尋常。罪犯卡贊斯基不是像阿布·尼達爾那樣的國際恐怖分子,也不是一個心理變態狂。他16歲考入哈佛大學,20歲獲得數學學士學位,25歲在密西根大學獲得應用數學博士學位。此後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任教,講授數論。顯然,這是一位智商頗高而且在事業上一帆風順的人。然而,他忽然在1969年27歲時離開大學到荒僻的北部森林隱居。70年代末,他開始以郵件方式投寄炸彈,在十多年中給社會帶來多次恐慌。
更為不同的是,卡贊斯基的犯罪不是出於個人恩怨,他精心選擇的襲擊對象都是一些素不相識的人。死於炸彈的三位犧牲者中,一位是計算機商,一位是廣告商--他曾經幫助一家在海上發生大面積漏油事件的肇事公司恢復了公共形象,還有一位是加州森林協會的負責人,該協會剛剛對砍伐加州一棵千年古樹投了贊成票。其他被襲擊的人也大多是大學中的科技研究人員。在系列謀殺案的最後階段,他向美國報界要求發表一份宣言,在炸彈的脅迫下,《華盛頓郵報》破天荒地刊登了他的《工業化社會及其前途》。一個自動離開科學界的人向科學界甩出恐怖的陰影,這的確是史無前例的。更何況這個嫌疑人選擇了一種遠離文明的隱士生活,又發表了一份強烈指責現代文明的文獻,這就使許多原來對他恨之入骨的公眾忽然又覺得他應當得到寬恕。美國一位著名報業人士甚至稱他為鐵窗裡的美國文化批判者。那麼,什麼原因使他如此仇視這個社會呢?
卡贊斯基在他的宣言書中開宗明義第一句話稱:像我們這些生活在'發達'國家的人們,工業化雖然大大增加了我們的生活樂趣,但也打破了社會均衡,使生命不再充實,使人類尊嚴受到折辱,造成了廣泛的心理創傷(在第三世界則造成廣泛的肉體痛苦),並給自然界帶來嚴重災難。在例舉現代社會造成的災難時,他指出:現代社會把整個人類納入了一個力量角逐的過程,這個過程包括確立目標、努力實踐和實現目標等要素。它造成了人們為金錢、地位、名譽、實力和權力而競爭的局面。在這種殘酷競爭中,科技盲目發展,社會迅速變遷,傳統的家庭社會形式以及價值系統陷於瓦解,環境和人口問題日趨惡化,個人因為嚴重地依賴機器和社會而失去自由和自主性,除了在力量角逐中獲得成功的少數精英之外,更多的人因為無法實現自己的目標染上了無聊、道德淪喪、自悲、順從心理、失敗主義、焦慮、負罪感、挫折感、虐待妻子子女、貪圖享樂、吸毒、異常性行為及睡眠和腸胃功能紊亂等症狀。總之,在他看來,如今的世界似乎變得瘋狂了!在長達幾萬言的宣言書中,卡贊斯基幾乎抨擊了現代社會的方方面面,如過度社會化、政治集權主義、無休止的經濟貿易戰、奴性教育,等等。但他抨擊最多的卻是現代科學技術,正因為他本人曾是一位科學家,所以這些抨擊更加令人關注。保守主義者都是些傻瓜,他寫道,他們不容忍傳統價值淪落,但又熱情支持技術進步和經濟增長。針對某些科學家宣稱他們研究科學的動機僅僅是好奇或造福於人類,卡贊斯基說:科學家基本都是這樣,除了極個別的情況,他們的動機既不是出於好奇,也不是出於造福於人類的願望,而是出於對力量進程的實踐:
確立一個目標(有待解決的科技難題),付出努力(研製過程),然後是實現目標(解決難題)。這種力量角逐給他們帶來了包括金錢、榮譽、地位和權力在內的巨大報償,這可能為他們的工作提供了相當大的驅動力。卡贊斯基認為,科技是人類力量角逐的主戰場,正是它造成了瘋狂的社會。他說:技術比自由更強大。
人類之所以失落自主性,不是由於政治或社會觀念對科技體系的誤導,它恰恰是技術本身的錯誤,因為引導社會的不是觀念,而是技術需求。
在這個背景下,他批評現代電腦和網絡技術使人更加依賴機器--設想一下今天的社會沒有計算機將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批評心理學和生物學以控制人類的行為和思想為目的--現代工業社會最終會找到某種完全控制人類行為的技術。人類的行為和思維特點基本上決定於生物基礎,這一點至今已沒有疑問。許多生物實驗表明,……記憶可以用消除大腦某些部位的方法來摧毀,同時也可以以電模擬方式來恢復,幻覺可以人為地產生,心情則可以通過藥物改變。在不久的將來,人類的生理和心理特質將在很大程度上是人工培育出來的,而不再是自然所賦予的。他批評人工智能將取代人--假定計算機專家研製出智能機,它在所有方面都超過人類,可以想見這個高度秩序化的機器社會將代替人做任何事情,再不需要人類做什麼了。……人類可能會不由自主地落到日益依賴機器的地步,以至於最終別無選擇,只好接受智能機的所有決策。……人甚至無法關掉機器,因為關掉機器將無異於自殺。他批評技術給人帶來的解放將造成人的普遍無聊和無所事事--人們不是出於實用動機才在健身房中鍛煉肌肉、把小球打入洞內或收集郵票。……
許多人會把原本無關緊要的事看得那麼認真,例如體育、橋牌、國際象棋和學位,等等。……當一個人沉浸在電視或錄像節目中時,他就會忘掉壓力、焦慮、沮喪或不安。
當然,他更不相信現代科技會帶來所謂人人平等--所有現代技術加起來創建了現代社會,在這裡,普通人的命運不再掌握在自己或親友手裡,而是掌握在政治家、公司高級職員以及素不相識的技術專家和官員手裡,普通人對這些人毫無影響力。他引用哈佛大學法學院一位教授的話說: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所有重要決定都是由極少數人--可能是300至1000人--作出的!讀罷這些論述,誰能說這個罪犯是個頭腦紊亂的瘋子?他的敘述十分專業,顯示了相當高的學術素養。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他又像是個瘋子,他的批判中處處表現出絕望--沒有任何社會措施能阻擋技術的進步,無論是法律、法規、社會習慣和道德規範,都不能對自由提供持久的保護。他舉例說:一旦開始使用生物技術對有機體進行改造,那就沒有什麼能夠使它終止。這種改造可能會進行到人類與其它生命物成為別的變種之後才可能結束。由於絕望,他選擇了用暴力摧毀現代文明的做法,他在致報界的一封信中說:我們不想讓人們以為我們會與那些從事無害科學研究的教授為難,例如建築學、歷史學或文學等等。我們要捕殺的目標是科學家和工程師,尤其是有爭議的計算機和生物工程研究領域中的科技人員。他甚至建議應當採用摧毀工廠和焚燬圖書館的方式,等等。
由此可見,對現代科技的仇恨使他把炸彈甩給自己以前的同事--科學家。卡贊斯基採取暴力手段足以讓精神病理學家認為他是個妄想狂,他們可以給他服用最新科技製造的藥物使他鎮定下來。同樣,法官也可以因為他的行為裁定他有罪,使他得到應有的懲罰。不過,他的整個犯罪行為和動機卻是一個象徵,它表明科技的高速發展甚至使一些科學家成員也感到不安和絕望。平心而論,卡贊斯基對以美國為原型的現代社會的批判並沒有太多的新鮮內容,許多說法在各種技術批判理論中已經屢見不鮮。但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說這些批判並非全是瘋話。
不過,一些譴責卡贊斯基的人認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不僅他的犯罪手段令人不能容忍,他對現代科技和科技專家的批判也表現著濃厚的現代法西斯主義色彩。可以想見,在這些譴責者看來,社會上一切關於科技可做與不可做的議論都是瘋話。因為科技一向是神聖的。我由此想起《哈姆雷特》中的一段對話:
哈姆雷特到英國去了,那兒的人全是瘋子。他是其中最瘋的一個!的確,卡贊斯基是對現代社會持批判態度的人中最瘋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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