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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種玉米的蜜蜂

忙碌的閒暇


  偉大的文明不一定完全來自於閒暇,但閒暇無疑是文明的重要條件之一。

  據說人曾經有一日一餐、一日二餐的文化進化階段。動物餓了就出去覓食,有的單獨出擊,有的集體行動。吃飽喝足,最多要考慮考慮食物貯存問題。進餐的次數能省則省。人類在形成群居、合作、分工的生存模式之後,大大提高了覓食的成功率。及至發展出畜牧業與農業,則更加妥善地解決了溫飽問題。飽暖而思淫慾。過分的慾望、需求也就由此產生了。先是想出個一日三餐、葷素搭配的壞毛病,有許多婦女因而變成了烹任專家。後來又想出什麼點心、早茶之類,實在是沒事找事。

  不過,還不要小看這些打發時間、精力和貯備(錢財)之舉。文明的許多突破和造就即產生於斯。也許多餘繁殖也是打發閒暇之舉,如果沒有它,人類哪來今天的數量優勢?也許救死扶傷也是在人有了閒暇之後才取代對老弱病殘的野蠻遺棄,如果沒有醫療的不斷進步,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獲得壽終正寢的機會?也許語言文字、數字算法的遊戲也是閒時把玩的結果,如果沒有它們,文明又從何談起?如此這般他說下去,也許沒有窮盡。然而,閒暇促進文明,有助於人類的興旺發達,確實有其中的道理。

  瑪雅人基本上只種一類作物,不借助畜力,也沒發明金屬農具,原始的刀耕火種完全滿足了人的需求。拿一個普通瑪雅家庭來說,一般是開墾一塊10到12英畝大小的玉米地。說是開墾,實際上就是在頭年的雨季砍倒選地內的所有樹木草叢,然後在第二年的4月焚燒已經曬乾的枯木。根據瑪雅研究專家莫利的估算,現代瑪雅人平均一個家庭開墾一塊12英畝左右的玉米地。連續種兩年後就得讓它休耕10年,因為第三年的產量僅為新開地產量的一半。這樣的話,要保證這個家庭每年都有地種,就需要有6塊12英畝的地,確保在其他5塊地都處於休耕狀態時至少有一塊可以播種、收穫。以一個村子平均有百戶人家計,就需要有7200英畝,約合11平方英里的土地。如果再加上地質差異因素,在一比較貧瘠的地區,所需的土地面積更大。

  現代瑪雅人的耕種方式基本保持了傳統,但也不是毫無改動。最大的差異在於農具,導致一系列主要變化的是一種新農具——砍刀的引進。它徹底改變了瑪雅人的除草方式。古代瑪雅人是用手將草連根拔起,而現在,借助砍刀大大方便了勞作,卻也帶來了除草不盡的後果。

  美國華盛頓的卡內基學院曾於1933∼1940年作了一個玉米種植實驗。地點就選在奇岑—伊扎附近。他們採用連續耕作,頭4年內用現代的砍刀式除草方法,後4年改用古老的連根拔草辦法。各年產量以磅計分別為708.4 609.4358.4146.6748.0330.0459.85.5。頭2年的產量較穩定,但從第3年起大幅度下降。而第5年改用古老的拔草方法之後,產量即刻上升,甚至略高於第一年(用砍刀除草)的產量。第6年降至第5年產量的一半,第7年又有所回升。最後一年由於遭遇蝗災(從1940年起持續三年)而幾乎一無所獲。

  這項實驗的結果表明,用傳統方式除草;雖然不能保證年產量比現代高,但能夠將玉米地的連續耕作週期延長至7到8年。這樣,維持古代瑪雅家庭常年有地可種的土地量可能只需36英畝。由此進一步推算,瑪雅人滯留在其聚居中心的時間也相對較長,他們將自己的文化印跡留在城市中心的時間也較多。

  另外,莫裡斯·斯台葛達(Morris Steggerda)博士根據自己對尤卡坦的農業調查,還指出了另一個更具文化意義的事實。瑪雅農夫完成二年的玉米種植全過程,只需要190天。也就是說,餘下的175天他都可以去從事生產食物以外的活動。不僅如此,通過這實際耕作的六、七個月,他可以收穫兩倍於他和他的全家人一年所需的糧食。

  多餘的穀物可以作種子,可以用作交易,以獲得瑪雅家庭無法自己生產和獲得的生活資料及一些小奢侈品。熱帶雨林的環境使得生活的維持條件非常簡單;沒有過冬的煩惱,又有充足的木材、纖維,人生活其間就像植物生活其間一樣,枝舒條達,容易存活。

  而如果一個家庭沒有大多的奢求下光滿足其自身的溫飽問題(溫是天然保證的,只需自己動手解決飽的問題)七八十天的實際勞作時間就足夠了。餘下的290天左右的時間完全空餘出來,大約有9至10個月。這麼長的閒暇對於文化而言是極好的催生劑。瑪雅古典時期的為數眾多的金字塔、廟宇、廣場、宮殿等等都是這些閒暇中的傑作。西班牙人統治時期的大量教堂、修道院及公共建築,今天尤卡坦地區的大麻種植園,也都是瑪雅人的閒暇被利用的見證。

  當第一批考古學家帶回對瑪雅遺址的宏偉印象時,許多人感覺它具有准神話特徵。重達數十噸的石塊的採集、搬運,幾十米高的塔台的堆壘,用整面石壁雕刻出的巨型頭像,連綿的高台、神廟、宮殿建築群,分佈密集,數量眾多,不能不令人歎服。在注重效率、計時計件的現代人眼中,用巨石壘起金字塔承載半在雲間的神廟,實在是難以想像。何況,就拿那數百塊深雕細刻的高大石碑來說,沒有現代工具,豎起一塊來就是一項複雜的大工程。埃及金字塔的採石、搭建曾是一個世界之謎。其實,埃及金字塔所有的高大、勻稱、穩固乃至絲絲入扣(石縫間連利刃都插不進)等稀奇之處,在瑪雅石文化中都能找到對應物。所以,將這眾多的瑪雅稀奇遺產想像為神工鬼斧,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過,想像終歸是想像,在瑪雅遺址中已經發現了採石現場,甚至還找到切割至一半的石塊。真正的奧秘在於尤卡坦半島富藏的石灰岩。原來,天然石灰石相對來說比較軟,較容易切割,而一旦暴露於地面上之後,它會逐漸變硬。還有一種當地多產的沙巖,也具有這種特徵,甚至在剛採出不久一段時間內,仍然易於鑿刻。瑪雅的高大石建築都是用這些石灰岩和沙巖製造的。

  還有一種安山巖,表面細緻,紋理平整,非常適於用玄武岩或閃長巖做的石鑿子(瑪雅人沒有金屬器具)在其上鑿刻。大部分石碑就是用這種石料做的。但是,這種岩石沒有開採前後硬度不同的特性。而且,在切割開的表面經常會有一些硬度極高的石結,玄武岩或閃長巖做的鑿子根本無法在其上刻出印痕。因此,我們現在還可在許多石碑上看到這樣的石結或整個小塊鑿崩後留下的凹形。有些瑪雅藝匠聰明地將它們融入碑文或圖案中,猶如中國印章篆刻和石硯鑿刻的技術手法。

  為了說明瑪雅奇跡的創造者即是瑪雅人民,而不是某方神聖,法國畫家讓·夏洛特(Jean Charlot)畫了一幅系列組畫,描繪瑪雅人豎立一塊石碑的全過程(見圖1)。首先,他們採出石坯。安山巖的石質較硬,但它的紋理整齊,所以可以根據岩床的自然解理進行切割。由於這個原因,許多瑪雅石碑的橫剖面都是梯形,沒有一個頂角是直角。其次是搬運。瑪雅人生活在熱帶雨林中,周圍的密林裡有的是各種各樣的硬木,可以把它們製成各種長度和粗細的圓木條,讓巨型石碑借滾木運至所需的地點。然後要把石碑立起來。(瑪雅石碑通常正反面均有較深的凸雕,不同於中國一般的刻字碑、因此,都是先豎立起來,然後再在碑上雕刻紋樣的。)石碑最終要插入一個與底座相當的凹槽,才能固定住。而幾噸、甚至幾十噸重的石碑的直立,需要借助滾木、土墩和拉繩。所幸的是,這些材料在雨林中非常豐富。這以後才是搭起腳手架,讓雕刻家像處理壁雕那樣進行工作。它們的粗雕還要經過進一步的磨光,最後還要上色,用一種與樹脂攪拌在一起的深紅色塗料(少數也有用藍色的)。樹脂對顏色的保護效果很好。今天在一些凹紋和石碑底部上還可以找到這種特殊的色料。

  所以說,瑪雅文化的遺產雖然壯闊得令人自歎人力的渺小,但它們的一切都確確實實是人力所為。而不是什麼自然力或超自然力的點化。

  由此看來,瑪雅人實在是一些勤勞、智慧的集體勞動者。單單一塊石碑的創生過程就需要多少人工的通力合作!何況光石碑就數以百計,而眾多的建築拔地而起,還需要多少石塊的有序組合!現在,輪到我們為瑪雅人這種愚公移山的精神而慨歎了。

  現代人從小就生活在非自然的產品堆中。一塊電子錶所包含的技術不一走每個成年人都能說出,但小孩子早就不太珍惜地戴著它玩了。家裡的電燈、自來水、冰箱,司空見慣,根本就不去過問其中的道理。事實上,我們社會的大生產方式創造了極其驚人的文化產物,只是在大生產的形式下它們都化整為零,落實到每個工人每天8小時的上班中,落實到流水線的每個微小的環節上,落實到技術創意人員、供銷人員的每個小點子裡。從而使我們所有人習以為常。我們每個人都毫不費力地上一天班、吃一天飯,各自想著自己的生活。但就在這過程中,我們每個人的時間加在一起,正悄悄地創造巨大的財富。

  當我們看到瑪雅人將幾百、幾干噸的石頭方方正正地堆出樣子來,刻出花樣來時,實際上不應該感到驚奇。把這些東西同現代社會鱗次柿比的摩天大樓、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相比,實在是算不得什麼。只要有人,有閒暇,工具簡單一些也沒什麼關係。人這個奇妙的生物總會想出辦法來改變他生存的環境,留下人文的印跡。

  瑪雅人不辭辛勞地在地球表層搬運石塊的精神,無論是一階級對另一階級的剝削,還是成功的全體創造,都表明了一個道理。人類不會讓自己內部的多餘勞動力和精神勁兒閒置。雖然瑪雅人一年只須勞作幾十天即可養活一家老小,但他們會情願或被迫地一年忙碌到頭,創造一些與他們的自我維持和自我複製無關的東西。雖然瑪雅人中只須有一部分人種地、打獵即可維持所有人的生存,但他們偏偏讓所有人各有所務,忙碌不停,去做些與生物性的個體延續和種族延續不完全有關的事情。

  這從個體來講,是生命力的表達在尋求對象。也就是說,自我實現,工作,忙碌,本身是人的高層次需要,彷彿溫飽、安全、愛是需要一樣。從群體而言,也是釋放群體內部緊張的一種方式。世界上沒有第二種動物像人類這樣以如此之大的規模常年聚居。由生存空間的相互交叉、相互侵入而造成的緊張,如果不能成功地被引導向群體外部(如部落間戰爭),或者被有組織地聚集於非生物性的對象(比如石建築),難免對群體構成不穩走的威脅,而這種既符合個體需要又符合群體需要的根本趨勢,也正是不斷推動人類文明進程的根本動力之人若不是把動物用來休閒的時光和精力用來忙碌,何來文明?


為了第一需要


  當我們看到瑪雅人留下的那麼多廟壇、球場、觀測台,不禁會想像與我們一樣的同類生物是如何勝任這樣巨大的體腦勞動的,他們的飲食起居有沒有特別之處。最簡單他說,他們以什麼為生,吃什麼?

  回答是瑪雅人食物的80%是玉米,各式各樣的玉米。相應地,玉米種植也就幾乎是瑪雅農業的全部。

  在建築、雕刻、文字、曆法等方面都有超凡造詣的瑪雅人在農業發展上特別遲純嗎?如果這麼說,則著實有些冤枉了他們。瑪雅人至今仍沿用著3000年來基本不變的農業模式:種玉米。但這得歸因於他們居住的這片草木繁盛、石灰岩居多、土層低淺的熱帶雨林土地。

  今天,瑪雅人用鐵製的工具取代了以前的石斧尖棒,但耕種方式和工具仍然局限於祖宗留下的老規矩。先伐木,後燒林,再播種,然後每年變換玉米地的場址。使用的工具是淬火的尖頭植種棒(xul),石斧(bat),還有用來裝玉米種子的草袋(chim)。

  那麼,為什麼沒有其他方式或用具適應瑪雅人這片土地呢?第一,此地土層很淺,一般只有幾英吋深,間或出現一些小坑,也不過一、二英尺深而已,而且實為罕見。再者,當地天然石灰岩露出地表的情況很多,無論你用什麼農具翻土,犁、鋤、鏟、掀、耙,都是白搭。美國一些農業專家前去實地考察之後也不得不承認,瑪雅人的方法就是最佳選擇。如果把現代農業機械開進這片密林,那只能是殺雞用牛刀,大而無當。

  既然玉米農業構成瑪雅人口糧的大部分,又是瑪雅農業的全部,我們有必要瞭解一下具體耕作的步驟。種玉米的整個過程分為11個步驟。

  第1步,選址。這不僅是萬事開頭難的一步,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步。在這樣不利的耕作條件下,找地是很辛苦的事。農夫至少得花一整天時間,仔細觀察林中樹木、草叢的長勢,樹越高,灌木叢越密,它們腳底下的泥土也就越肥。然後他得考慮地與水源的遠近。在尤卡但半島北乾旱區地表水有限的地方,瑪雅農夫至少要使他的地盡可能靠近某個水窪。在地本身的因素考慮到之後,還得參考它與村子的距離。這就看各人運氣了,一般情況下總在二、三英里以外,有時為找一塊合適的地,也會迫得人走上一整天、甚至兩天的路程。尤其當鄰近的地力都用盡之後,就自然會向遠處發展。這種無可奈何的「離鄉背井」或許也是中美洲地區歷史上飛地較多的原因之一,也可能直接或間接地促成瑪雅聚居地的遷移。

  選好地之後,農夫將之劃成小塊,用石塊在每小塊四角作標記。丈量土地的工具是一根20多米長的繩子。有趣的是,考慮到鳥雀的侵犯,農夫在量地時總是比每小塊應有的邊長(20米)多放出一點,彷彿裁衣服留貼邊,這些余量是「貼」給鳥雀的。

  第2步,伐木。第1步中說是地,實際上與我們平常概念中的田地完全是兩碼事。它們根本就是一片林子,等著農夫把地平線以上的部分全部搬走。這個「搬走」,若真像動畫片裡面那樣能瞬間完成就好了,可惜瑪雅農夫還得用石斧(現在是大砍刀加鐵斧,以前只有石斧)把立體削成平面。一般情況下,總是矮樹、爬籐類植物和灌木叢先砍,等這些佔據低空間的東西全部剷除後,再去應付那些參天大樹。有時樹太高大,只能先剝了樹皮,讓它慢慢枯死。砍下的樹木還常被堆起來輔助接下去的燒林工作。以平均一塊地含100小塊計算,一個農夫用鐵製工具需花50天才能幹完這第2步的工作,以前用石斧砍伐的速度和勞動強度就可想而知了。

  第3步,燒林。砍伐的時間一般是在上年的8月,那時正處雨季高峰,草木所含水分充足,最易砍伐。而燒林的日子卻要等到3、4月份,等到2、3月份的驕陽把那些砍下的草本徹底曬乾。具體燒林的日子得是個有大風的天氣。有記錄表明,這個日子是由祭司仔細選定的。這些特殊的瑪雅知識分子用他們的天文觀察和神學感應充當天氣預報員。火先在迎風口點燃,藉著風勢席捲整片地。人們在一邊不停第打呼哨召喚風神,希望它們至少等到燒過預想位置再停下歇息,一把火要堅持燒完10至12英畝的一塊地,必須依靠持久、強勁的風力。

  有趣的是,瑪雅人只擔心風力不足,而從不為風助火勢殃及鄰近森林而操心。原因還在於熱帶雨林的持牲。即使在最乾燥的季節裡,森林中樹木仍含有足夠的水份,難以點燃。因此,即使砍伐過的那片地燒盡了,火勢燃及鄰近樹叢,也至多只能燒燬最近的一小部分,就自然熄滅,不會進一步蔓延開來導致森林大火。

  第4步,圈地。這一步驟只是在有了家畜業之後才產生的。古代瑪雅人不養馬放牛,即使玉米地就在村子附近,也無須用什麼圍欄。即便是現在,充作圍欄的也只是些臨時性的灌木荊棘。由於玉米地的連續使用最多不超過兩年(其中原因與除草方式的改變有關),所以這些圍欄的使用率也很低。

  第5步,播種。瑪雅人堅信播種應在一年的第一場雨後,而每年的第一場雨總是在聖十字日(三月三)這一天開始的。實際情況也確實如此!為了準備好種12英畝玉米地所需的種子,光是剝玉米粒就得花上兩天時間,一般每畝地要用大約十來斤的種子。下種之前總是先用尖頭棒(xul)挖一個坑,通常4、5英吋深。一次下種5、6顆,有時還同時夾雜幾顆豆類或南瓜的種子。各個坑洞間距離約為4英尺,一般一個坑內會長出2到3株玉米。蓋土是簡單地用腳蹭一下或用棒粗略地劃拉幾下。縱列基本取直線,有時也因地形特殊而作相應偏繞。一般12英畝的玉米地內有5000個左右的播種點。

  第6步,除草。熱帶雨林的氣候地理條件催生著各種植物,也使玉米地裡的雜草長勢兇猛。從3月到9月,玉米的整個生長期內,至少需要除一次草。一般是在玉米已長到兩英尺高,雜草也長到同樣的高度甚至更高的時候。現代瑪雅人使用鐵製的大砍刀,一頓揮舞之後,草籽亂飛。雖然除草時省力多了,但後患也不少。來年種第二茬時雜草蔓延的程度遠勝於第一年,以至於除草還不如重新開闢一塊新地,而且大大影響玉米產量。所以,現代瑪雅人很少在一塊地裡連續耕種兩年以上。古代瑪雅人則不同。他們除草時將草連根拔起,從而最大限度地減少了雜草的再生。因而,他們的玉米地經常可以連續第7步,扳倒玉米桿。瑪雅人種植的玉米品種很多,成熟週期也不一樣、有的2、3個月就熟了,有的卻要過4個月,還有的甚至要6個月。總體來講,全部長勢良好,並且竄得特別高,平均有十二三英尺。等到玉米穗成熟後,通常是在9或10月,瑪雅人要把玉米桿扳倒。他們說,這麼做能防止雨水灌進穗裡導致發霉,還能避免鳥來啄食玉米。

  第8步,收穫。扳倒玉米桿之後一個月,也就是到11月份,瑪雅人開始收玉米。收穫季節很長,其高峰在1、2月,但要一直持續至3、4月份。去殼是用一種木、骨或鹿角製成的針,但這道初步工序只去除殼的外層。一個瑪雅人要花3天收穫1英畝地,平均每畝產量以穗計約35蒲式耳(1蒲式耳約為35升),以去殼的玉米計約有十六八蒲式耳。

  第9步,貯藏。收上來的玉米有的就近取材,存放在玉米地裡臨時搭起的棚子裡。等到5月份再次播種時去掉內層包殼準備種於。有的被拉回村裡,堆在屋子一角,猶如家中的小糧倉。

  第10步,剝玉米。方法不止一種,可以用手工逐個處理,經常是一家人席地而坐,在玉米地裡的臨時棚屋裡剝玉米粒。也可以用一張吊床,倒進十幾籃玉米穗,然後拚命敲打,讓玉米粒從網眼裡掉到地上。為防止玉米粒向四周飛散,還有用桿架代替吊床的,周圍蓋上茅草之後再敲打,這樣做快而不亂。無論哪種方法,時間一般都選在晚上。據說晚上天涼,飛揚的秣讓人發癢的程度不像白天那麼厲害,最後處理好的玉米粒全都裝進麻袋,等候播種。

  最後一步,把玉米弄回村裡。前面說過,玉米地距離村子遠近不等,現在的瑪雅人有時也借助卡車和畜力,古時的傳統則是原始的肩扛步行。這並不輕鬆。

  玉米的種植構成瑪雅人農耕生活的全部。一個民族要存在和傳承,選擇自然、利用自然、適應自然是其文化的首要任務。瑪雅人在這片多雨、土淺、草木叢生而又岩石多露的土地上求生存,多年來發展、種植單一作物,沒有畜力、只有石器,卻能滿足日益增多的聚居人口的食物需要,並且可以在自給自足以外,留出眾多勞動力去完成無休無止的建築、雕刻和其他手工藝創造。原因正在於這種幾千年摸索出的種植程式。其中的簡單和繁瑣一樣值得我們深思。


享受造化,創造生活


  造化待瑪雅人不厚也不薄。

  中國古人說:沃土之民不材,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國語》)著名文化人類學家、史學家湯因比在分析研究了全世界26種文明類型之後,也作出了相同結論。人類的文明發生雖然需要一定的環境前提,比如說埃及人在尼羅河流域,巴比倫人在兩河流域,印度人在恆河流域,中國人在黃河流域,都先後發展出燦爛的農業文明,但是,環境過於優裕也同時取消了進化的動力,假如地球上處處都是花果山、水簾洞,那麼我人類就還和猿猴一樣賴在樹上不肯下來呢!人類針對不利的自然因素而作出應對挑戰的文化行為,這才是人類的文明歷程。各民族面臨的挑戰不同,作出的應對也不同,這就是各民族文化的差異所在。

  瑪雅人在這片荊棘瘋長、地力貧瘠的土地上,為了養活一個高度文明所必須的人口,也有其獨特的創造。有學者甚至把高產的玉米的培育歸功於瑪雅人而不是南美的印加人,這當然可以繼續論證。但是至少瑪雅人種植玉米的生產活動,與其所處的自然環境可謂相得相宜,無懈可擊。他們不辭勞苦地四處選田址,砍喬木,燒荒草,點種、除草、其中播種方式居然到今天看來還是那麼合理。為對付亂石密集、土層淺薄的惡劣條件,他們發明了樸素無華的掘土棍,其有效性使所有現代機械、半機械或人力農具都望塵莫及。

  瑪雅人美滋滋地享受造化所賜予的一切,儘管這並不輕鬆,但是他們樂天的性情和堅忍的耐心以及創造的稟賦,使他們也過得有滋有味。

  除玉米以外,他們還學會栽培辣椒、西紅柿、菜豆、南瓜、葫蘆、甘薯、木薯等,作為食物的補充來源。經濟作物有可可、煙草、棉花、龍舌蘭和藍靛草。他們還會在宅前屋後栽種各類果樹。他們在現代的處境似乎並不好,有點營養不良,因為今天他們很少吃肉、蛋白質的主要來源是豆類。狩獵活動如今只是偶一為之,但是在稠密的人口擠殺當地野生動物之前的古代瑪雅世界,狩獵無疑是一項相當重要的營生。

  他們獵取、誘捕的動物包括鹿、貘、西貒、野豬、野兔、犰狳、猴子、豚鼠、大蜥、野火雞、松雞、鵪鶉以及各種蛇。他們還會用釣線、漁網和弓箭多種辦法捕魚。沿海居住的瑪雅人還用叉子捕獲儒艮,也就是俗說的美人魚。他們的裝備是長矛、弓箭,為了對付飛鳥,他們還發明了一種吹箭筒。細管中裝有泥丸,用嘴猝然一吹,泥彈射出就能擊中目標,這種小巧的「無聲手槍」在林中悄悄地一一射殺鳥雀,不驚不擾,十分奏效。

  他們還經常使用陷阱機關,這樣鹿肉或鼠肉就來到他們的盤中。瑪雅人還採集黃蜂幼蟲、各種昆蟲、河蝸牛和一些陸生蝸牛。造物所賜的這些小禮物,也是相當鮮美可口的。

  與大自然朝夕相處的瑪雅先民,有著相當驚人的動植物知識。他們對各種野生植物的性狀瞭如指掌,例如基納坎特科斯部落人(Zinacantecos )單單蘑菇一項,就採集十多個可食用的品種。他們會選用芫荽(香菜)等許多植物作調味品,會採摘野菜烹製別具風味的佳餚。對於野生植物的藥用性能以及在宗教儀式活動中致幻等神秘性能,瑪雅人也不愧是行家裡手。

  居住在烏蘇馬辛塔河(Rio Usumacinta)以西偏遠地區的拉坎冬部族(Lacandon),由於較少受殖民地時期歐洲文化形態的影響,還較多保留著古代瑪雅先民的風貌。他們對大自然豐富的植物資源,有著極廣泛的利用。

  1901至1903年曾在那兒生活過的阿爾弗雷德·托澤(Alfred Tozzer),驚奇地注意到:「土著們實際上把每一種樹、草、灌木都用作食物、藥物,或在他們的一些藝術創作中加以利用。」這裡可以開列一張簡表,約略一觀拉坎冬人如何利用造化之賜:
  植物或植物果實      用 途紅木(Mahogany)          獨木舟洋蘇木(Logwood)    箭桿,燃料松香(resin)        香料橡樹汁(Rubber tree sap) 樹膠油松(Pitch pine)          火炬籐蔓(Vines)
     扎房架用,其他編織品棕櫚葉(Palm leaves) 蓋屋頂番石榴(Guava)  
      食物羅旺子果(Tamarindus indica) 食物鱷梨(Persea gratissima) 
       食物椰子果(Cocos nucifera) 食物蕃木瓜(Papaya carica) 食物蕃荔枝(Anona sguamosa) 食物可可豆(Cacao)    巧克力,儀式中飲料,搾袖瑪雅人會飼養火雞和狗,其養蜂技術更值得一提。蜂箱是空心圓木,旁開小孔。蜂蜜成了瑪雅人特製美酒的原料。他們還從一種叫作Lonchocarpus Longistylus的樹皮裡提取「巴爾曲」(Balche),那是一種醉人致幻的宗教用酒。


  酒給瑪雅人生活帶來享受,煙也是他們自我滿足的法寶。現代社會對於吸煙有害的宣傳,正是反映了煙草對人的巨大魁力。瑪雅人吸著煙,騰雲駕霧;又嚼著「生津口香糖」,像現代美國人那樣嚼個不停,自得其樂。這是瑪雅人找到的一種植物,在地裡幹農活兒或外出長途旅行時,他們就以此來緩解乾渴的感覺。

  這樣活著顯得很滋潤,不貪不婪又不負造化美意。視苦如甘,樂從中來。玉米雖是粗糧,但也可粗糧細做。他們早就掌握了燒石灰的化學知識,所以,他們的玉米粒都是用百分之一石灰水加工處理過的,干粒泡軟後再用手磨碎。玉米漿既可添水煮粥,也可以用燒紅的石頭烙成麵餅。玉米做的花樣非常之多,有時還加入辣椒和可可粉調味。瑪雅人的玉米主食雖稱不上「不厭精」、「不厭細」,但也確實盡可能地加工得精細些,這是瑪雅婦女日常工作的最首要內容。

  瑪雅人利用造化之賜,作出了許多重要的開發。比如說,他們從生活在一種仙人掌上的昆蟲裡,提取出紅色染料。這一技術的廣泛運用的意義,無疑可以在瑪雅絢麗的壁畫中最直觀地感受到。

  關於瑪雅人如何創造發明還有一個小小的例子,那是一個美麗而又富有哲理的傳說。

  曾經有一天,伊扎王到野外採藥,突然被一種像劍一樣的植物刺傷了。他很生氣,就命人拚命地抽打這種植物以洩胸頭無名怒火。不料卻抽打出了潔白堅韌的纖維。後來,瑪雅人就用這種纖維製作繩索,派上了極大的用場。伊扎王從中感悟到什麼,他說:「生命的誕生總是伴隨著痛苦啊!」這種植物就是龍舌蘭(century plant,又名世紀樹),從中製成的堅韌繩索,乃是瑪雅人一項至關重要的發明。

  假如沒有這種繩索,那麼也就無法拖運巨大的石料,也就無法想像瑪雅先民該如何創造那些高大的金字塔、觀天台、紀年碑等一切輝煌的文明業績。龍舌蘭的美麗傳說恰好濃縮了瑪雅人適應自然、利用造物、創造文明的艱辛歡樂的歷史。


水的主題


  有一派文化學者認定,人類文明史關鍵的社會政治體制的起源是因為大規模治水的需要。且不說贊同與否,但是,水成了文化學者的主題詞。

  瑪雅文明是否有關乎「水」,顯然不無關係。他們的世界觀就是洪水災難餘悸的曲折反映,這一點可參看本書《第四世界》一節。實際上,他們的宗教演變史也是水的主題變奏史。至於瑪雅人治水意義,我們不動腦筋也可以想到,在沼澤叢林裡的玉米地曾養活了二三百萬人口。

  瑪雅地區的水資源分配是非常不平衡的。尤卡坦半島的整個北部地區幾乎沒有河流,乾旱的氣候與美國佛羅里達中部、南部相似,降水量極為有限。越往東、南越濕潤,熱帶雨林氣候明顯。降水的地區性變化與地形地貌的差異相結合,造成了瑪雅地區多姿多彩的動植物以及各具特色的生存環境。

  從北部廣大的平原說起,這片土地上現存著瑪雅後古典時期(也即新王國時期)最重要的幾個城市中心奇岑伊扎、瑪雅潘和烏斯馬爾的遺址。10世紀以後,瑪雅文明的重心轉移到這裡。這片土地的自然條件與古典期文明中心所在地區完全不同,這也就使得後古典期瑪雅文化出現異變。

  乾旱地區的瑪雅人,生存的第一問題是水,所以,輝煌的奇岑伊扎城就建在兩個大型石灰岩蓄水坑邊上,這兩口天然井成了瑪雅人的「聖井」。奇岑伊扎若逐字轉譯,即是「伊扎人的井口」。人們最擔心的就是天不下雨,於是,瑪雅宗教史上一個重要的新現象出現了——雨神恰克(chac)日益受到崇奉,地位大有凌駕第一大神天神伊扎姆納(Itzamna)之勢。這就好比說中國常為祈雨操心的古代農民變得不敬玉皇大帝,專奉龍王爺一樣。瑪雅祭司們的主要工作變成了求雨,這種情況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還被來訪者目擊。小村子裡一位年屆八旬的老祭司主持祈雨迎神活動,他向恰克祈禱;「啊!雲,我懇求你馬上來臨,帶給我們生命。雨神恰克啊,我奉獻麵餅和肉食給你………,我對你的請求是給農民以生命,下雨吧,在他們勞動的地方,重新給他們以生命吧!」

  從這個事例中,可以想見瑪雅宗教在後古典期的變化。我們固然可以把這些變化歸之於來自中墨西哥托爾克特人的影響,但是,從「水」這個主題不也能有所發現嗎?正是因為瑪雅人對神祇的請求(實則是對水源的渴求)變得極為迫切,才使得他們的獻祭活動愈演愈烈,獻祭的規格越來越高,出現血淋淋的人祭。退一步說,即使人祭活動確係舶來品,那麼其「發揚光大」也與水的迫切渴求有關。

  讓我們把視線從後古典期轉向在它之前更為重要的年代。在那個瑪雅文明的黃金歲月(古典期,公元3世紀至9世紀),瑪雅先民生活的環境又是另一種面貌。那裡不愁旱,只怕澇。

  在這片低地種植玉米,瑪雅人要解決排澇問題。當然,他們可以選擇山坡開墾梯田,以保證主食玉米這種旱地作物所要求的土壤條件。他們確實這樣做了,直到今天在瑪雅地區仍能見到,但這種山坡地都不大。根據學者們研究,該地區地力不足,一塊土地種植幾年就必須休耕廢棄。這樣一來,人們所需的耕地總量就要乘上好幾倍,以供休耕輪作。

  要養活日益增多的人口,這種辦法肯定捉襟見肘。而瑪雅文明如此輝煌,特別是遺存的如此眾多的大型石建築,必然要有成比例的人口數量才能自圓其說。古典期瑪雅人口,大約達到二三百萬。這麼多人的吃飯問題如何解決,正顯出文化創造的智慧。

  1980年6月2日,美國衛星探測系統透過茂密的叢林發現了縱橫交錯,規模宏大的溝渠網絡。這不是幻覺!為了證實圖片上的「網絡」,一批大學教師親往考察。他們或步行或乘獨木舟,進入現今的危地馬拉國和伯利茲(英屬洪都拉斯)境內的低地熱帶雨林。他們親眼目睹了奇觀,原來這「網絡」是瑪雅先民的排水溝渠網,它們平均寬度1至3米,深半米。溝渠是用石鋤刨挖而成,用於排水,這顯然是瑪雅人對付沼澤地的淹澇,開闢旱地的對策。經科學方法測算,證明這些溝渠確係瑪雅古典時期所為。這也就解了公元3世紀至9世紀瑪雅人在這片低地的生計問題。

  現存遺址中有一種人稱「高地」的花畦,它就是瑪雅人針對大雨淹澇而開闢的;無論雨水是否過多,它都可照樣耕種玉米。瑪雅人的鄰居阿茲台克人,在文化上是瑪雅人的模仿者。他們一種叫作「水中田畦」(Chinampas)的人工地塊,製作方法是先用樹枝蘆葦編成排筏,用淤泥並摻上其他泥土,敷在筏上。然後種植菜蔬花卉。排筏放彎水域中,通常若干排筏相連,用木樁插入水底來固定。再有填湖泊水窪修造的小塊土地也叫「水中田畦」阿茲台克人的這些做法,是否也有瑪雅人的淵源呢?

  無論怎樣說,自然環境迫使瑪雅先民採取了一些文化的策略。倘若沒有進行大規模關乎生計的工程(排澇渠網系統)的客觀需要,那麼恐怕也不會有瑪雅社會組織體系的進步。由這種集體勞動的組織管理中積累的經驗,促成了瑪雅古代社會進行宏大的文明創造的氣魄和能力。

  有個別學者陷入概念的圈套,把一種合理的理論演繹錯了方向。他們認為既然地球上大多數農業文明都興起於大河流域(埃及尼羅河、印度恆河、中國黃河、中東兩河流域),並且由大規模灌溉系統的建設促進了高度組織化的官僚管理體系,那麼,為什麼瑪雅文明會出現在不該出現的低地熱帶叢林呢,那裡並不需要灌溉呀?

  其實,這些學者把到手的真理又輕易地扔開了。低地瑪雅人不需引水澆灌,但他們卻需要排水排澇。大型水利工程對他們來說,同樣不可缺少。這不正是他們的社會文明的絕好契機麼?

  進一步說,瑪雅地區的大量石建築都有巨大的台基,這是不是為了在洪水到來時高出水面呢?聯繫瑪雅人的世界觀,他們特別強調人類多次毀於洪水的災難,那麼一級一級升高的金字塔是否就是他們堅不可移的「方舟」呢?

  水,無論對瑪雅人的生存、文明、信念,都有絕大的意義。


可可豆本位


  當代世界一體化的大潮流,使我們心態成熟的現代人都完全懂得貿易的重要性,自給自足的經濟使得政治上割據、文化上隔絕的狀態成為可能,而相互間經濟上的巨大需要卻似一股無形偉力,把不同地域分佈、不同種族歸屬、不同文化淵源的人們拉攏到一起,形成共同的市場、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文化。

  貿易活動本質上是資源的交流。切莫狹義地理解資源二字,資源不僅是經濟上的,而且也是文化上的概念。民族文化共同體的生成總要仰賴「資源」的交流。人們常說瑪雅文明地處新大陸,在被歐洲人擾動之前乃是個「獨立發展的智慧實驗室」,此話不錯。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個文明是凝滯的。

  在沒有大規模的異質文明之間的交流的情況下,一個文明同樣能夠獲得必要的文化刺激。這種刺激來自其內部。缺乏外部交流,則內部的交流(包括交換資源)也成為文化發展的動力。內部交流範圍的邊際,也就是一種文明達成統一性的界限;內部交流的過程,也就是一種文明達成同質化的過程。

  瑪雅文明,瑪雅地區,瑪雅民族,這些都是歷史的概念。在特定的時空條件下,瑪雅文化所達到的同質化程度和範圍,才是我們理解上述概念的依據。古代瑪雅人沒能突破他們那個三面環海、兩端窄陸的「半封閉」「獨立實驗室」,但在實驗室的屋牆內卻有著相當多的「化學過程」。

  瑪雅地區的自然資源分佈絕不是整齊劃一的,不同地域間的物資交換始終是十分重要的。要是沒有聯結其各部分的貨物交換網絡,那麼,瑪雅地區就決不會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

  在整個低地地區,石灰石無疑在建築上有很大用處,這種質地的石料易於切割開採,也易於雕刻裝飾。在許多地區,含有可以製成砍削工具的淺撞石礦床;而高地則出產更為上等的黑曜石,這種打制石器的好原料是高地火山噴出的熔岩,幾乎全由玻璃質組成,一般為黑色、褐色,有明顯的玻璃光澤和貝殼狀斷口,可作工藝品、裝飾品。用於製造碾磨工具的堅硬火山石和火山礦物顏料,也只在瑪雅山(Maya Mountains)和高地才有所發現。在一切材質中最貴重的玉石(瑪雅人對玉有特殊的情感),也只能在危地馬拉的莫塔瓜谷地(Motaga Velley)被找到。在尤卡坦海岸地帶和沿著太平洋海岸以及沿危地馬拉高地邊緣的礦床中,鹽可以很容易地加以利用,但在中部低地地帶卻難以找到。

  不僅礦產如此,其他資源分佈也不均衡。熱帶叢林的出產,包括取自各種樹木的樹脂(用於燒香敬神)、硬木和漂亮的鳥類羽毛,還有用作藥材和香料的各種植物。

  豐富多樣的海產品乃是瑪雅儀式活動中不可或缺的:貝殼、珊瑚、珍珠、鯆魚脊骨。這份清單還不是全部,各地農業上的特產和製成品,如可可豆、蜂蜜、陶器、織物、玉雕、武器等等,進行著廣泛而發達的貿易。

  瑪雅社會出現了專門的商人階層,甚至在宗教觀念上也有像北極星這樣的商人保護神。商人一部分即是權貴人物,另一些則是普通社會成員。他們利用奴隸搬運貨物。在各個重要城市之間,居然還鋪著碎石道路相通。商人有特製的商路圖。沿海居民剖木為舟,用這種木船從事貿易,每船可容40人之多。

  通常在瑪雅城市中心裡還有規模龐大的交易場所,或許還有貨棧,可供商旅住宿往來。交易的舉行有一定的日期。可以說,到了瑪雅文明的後古典期,商業貿易已成為其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有趣的是,這種貿易經濟所聯繫的貨幣體系非金非銀,而是用可可豆作為本位。比如說,一隻兔子值10粒可可豆,一個奴隸約值100粒可可豆。這就引出了一個疑問:既然用這種可年年收穫的可可豆作「貨幣」,那麼會不會引起「通貨膨脹」?瑪雅社會是如何阻止「私印偽鈔」的?一般關於瑪雅商貿的資料都不涉及這個問題,語焉不詳。實際上,瑪雅人的可可豆本位並不是一個可以與現代國家銀行黃金儲備相提並論的東西。它很可能只是一個便於計數的交換單位。比如前邊那個例子,由10粒可可豆與100粒可可豆之間的比例關係,就可以準確獲知一個奴隸等於多少兔子的價值。

  可可豆顯然不可能像「天然是貨幣」的黃金那樣,成為跨越時空的一般等價物,可可豆本位的貿易經濟或許非得有特定的情境、特定的政治保障和道德保障不可。事實正是如此,貝殼、布帛、銅鈴、小斧等也偶作交換單位。可見瑪雅世界內部各城市、各部族的貿易本質上是易物貿易;不是要長途跋涉賺回「外匯」,,而是要換回本部族本地區所需要的緊缺物資。所以,他們並不是要嚴格規定貨幣本位,而是把貿易中比較便於攜帶的部分用作象徵。外來的觀察者很容易把這部分交換貨物(貝殼、布帛、可可豆、銅鈴等)看成「貨幣」。

  瑪雅貿易在城市內部進行當然需要秩序和管理,這對其政治勢力的消長不無促成;而在城市之間、部族之間進行的長途貿易,則必然是武裝貿易。大規模、長距離的交換必定是關乎國計民生、關乎宗教儀式的重大需求,於是這種貿易就不是民間個人行為力所能及,而是需要集團政治軍事力量的支持。有一種理論認為,瑪雅文明在政治上的起源即是各部族問必須進行物資交流,或者戰爭,或者貿易,或者兩種途徑兼而有之。他們的生產生活離不開石器工具,他們的神靈需要特定土產的貢奉。這就是物資交流的必然性。

  貿易把瑪雅地區聯成了網絡,構成一個經濟上、文化上都相互依存的關係,這就是瑪雅人的共生圈。


從頭到腳的「文化」


  真正的瑪雅文明逝去了,現代瑪雅人及他們的居住地中再也看不到當年瑪雅抄本和壁畫上描繪的那些熱烈而絢麗多彩的氣息了。現代的瑪雅人穿著美國式的便褲便裝,女性頭上的珠花也是從市鎮上買來的,男人腕上有廉價手錶,小孩子嘴裡含著軟糖,總之,當旅遊者或文化學者來到他們中間時,可以立即感到,一種異國情調已經在世界文化大一統、大交流的背景中被沖淡了。而與此同時,美國士兵在海灣戰爭中把臉塗成黑、紅兩色,以示英武。美洲豹皮紋樣、羽飾和頭巾成為孩子們在萬聖節時的穿戴行頭。在這些戲劇性的場合人們以臉譜的方式再現著久已逝去的瑪雅文明的影子。

  翻開早期西班牙入侵者們的記錄,首先讓我們感受到瑪雅文化獨特氣息的,也主是這些戲裝式的穿戴。文化使同樣的人具有各自群體的不同特點,而這些差異性不僅表現在人們互相交往、人們與自然交往的方式上,更直接地表現在屬於該群體的具體個人的包裝上。正是從不同文化群體內部統一有序的人體包裝上,反映著一種文化的內聚力。文化也正是藉著這些披掛穿戴的紋飾和花樣最直觀地顯現出來、流傳下去。

  今天的瑪雅人已在服飾上引進了其他文化的表現手法,簡化了古典瑪雅裝飾中許多精細、繁複、具有特殊涵義的部分。但是,在墨西哥刺繡花紋、西班牙領巾、美國牛仔帽的依稀掩映下,瑪雅文化的個性仍然頑強地保存下來。

  也許是出於男主外、女主內的原因,女性及與女性有關的家居生活方式、人際模式、甚至服飾習慣,往往是一個文化最難被同化、被取締的部分。瑪雅女性至今仍穿戴著khb ,一種四方如麻袋的直筒裙,十分寬大,頸部開口處有或簡或繁的繡樣,裙擺處的繡樣與頸部呼應。無論刺繡的色彩如何,裙子的本色都為白色。別看它平鋪在地上時直筒筒的毫無精工細裁之感,但穿在瑪雅婦女身上,腰間一束,裙長適中,靜處時線條流暢,下擺豐富的垂感透出女性的沉靜,行時寬鬆自如,同樣還十分飄逸。

  瑪雅婦女平時深居簡出,萬不得已要出門時必然披上一條圍巾。這種圍圍巾的做法來源於古時婦女出門用大方頭巾裹住頭臉並蓋至胸部的習俗。現代時裝設計中頭巾被用來作為裝飾光禿禿的頭部或改善臉部輪廓線的道具,但有些時候也會回歸到它的本來用途:遮蓋和製造距離感。

  把身體包裹起來、遮蓋起來的服飾,一開始總是性禁忌的延伸,但後來往往成為表現、點綴、烘托的手段。在同一文化群體內部,還成為在共性中突出個性、甚至標誌身份角色的戲裝。

  古代瑪雅男子一律的標準穿戴是遮羞布(ex)、披肩(pati)、涼鞋和頭飾。所謂遮羞布是一條五指寬的長帶子,長度足可繞腰部數圈,然後兜住胯下,一頭搭在腹前垂於雙腿間至膝的高度,另一頭在身後垂至大約相當的位置。披肩簡單到就是一塊方布,在兩肩上圍過來於胸前打結。涼鞋的樣式以平底加若干麻線為基本樣式,平底的常用材料是未曬過的干鹿皮。頭髮一般全部朝天梳,留長髮,於頭頂紮成束。

  然而,在這統一的「瑪雅民族服裝」之中,不同身份、不同地位者在打扮上也有截然不同的標準。一般男子只有資格讓家中婦女的巧手在衣飾上加上刺繡或羽飾,但一切衣飾都要符合白丁的本色,即無色彩的白布。相反,貴族、首領、祭司、武士的裝扮就千姿百態、美不勝收了。貝殼、玉石、羽毛、顏料、獸皮、掛件、動物骷髏,一切貴重而鮮亮的東西,都用來點綴風光,不厭其煩。對稱、精細、繁複、鮮艷,是其裝飾原則。有些圖案是這些特殊人物專用的,比如美洲豹、鱷魚、人面。刺繡的用色、針法更是極盡精美之能事。有一種羽毛也是這類權貴專用的。它是一種叫克查爾(quetzal)的鳥,只在中美洲有,它那華彩的藍綠色尾羽使其成為瑪雅王家的專用鳥。這種特殊的羽毛和其他寶石、玉塊、金銀飾、掛件一起,把權貴們的冠、披掛裝點得寶氣珠光。加上首領、祭司、貴族、武士各自代表身份的權杖、法器、武器,構成不同角色生旦淨丑各自的行頭。

  光有行頭沒有臉譜也不行啊。瑪雅人不僅男女都紋身,而且有塗臉的習慣。男孩子沒結婚前把臉上、身上都塗成黑色,結婚後則全部塗成紅色。如果齋戒,則再塗成黑色。武士塗紅、黑兩色,據說是為了表現英武剛勇;塗抹的位置包括眼、鼻,甚至整個臉部,還有手臂和軀於。俘虜的顏色是黑白條紋。祭司採用藍色。至於這些關於以色彩標誌身份的做法是圖譜的專用表示法還是生活日常用法,很難從現在的習俗和圖譜本身對古代瑪雅人作出明確的推斷。然而,以色抹臉、抹臂已經和羽制王冠、美洲豹皮一起,成為瑪雅式裝扮的特色。

  我們中國人在戲台上用重彩臉譜分派角色,固定造型,古代瑪雅人卻把它擺到實際生活的角色分派、角色定位上。這種簡捷、直觀的程式化思維與民族服飾的規定、男女服飾的不同側重是一脈相承的。然而,兩者又確實存在些微妙的不同。後者追求的是服飾的本來目的,服務於恥感文化與性禁忌,也是特定文化群體表現個性的文化方式。前者則在服飾、文化的本來意義上進一步點綴、紋飾,成為社會角色標誌的輔助工具,社會位置分派、穩定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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