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貢貝多年研究過程中所得出的關於黑猩猩行為的正確概念,將使人類更多地瞭解自己。但是,這不是我們年復一年不斷進行深入研究的唯一原因。激勵我們堅持下去的是濃厚的興趣,對黑猩猩的無限熱愛;此外,還出於純粹的好奇。我們從她小時就相識了的菲菲,將怎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們呢?芙洛能否活到當祖母的時刻;她將怎樣對待自己的孫兒女呢?芙洛死去以後,弗林特的行為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呢?費岡有沒有成為等級最高的公黑猩猩?就像對小說情節入了迷的讀者急於知道結局如何,我們也同樣地不肯讓我們的研究工作半途而廢。
遺憾的是,現在我們呆在禁獵地的時間比原先少多了。最近幾年裡,雨果在研究非洲猛獸,而我就像過去多年他幫助我那樣,也在協助他。新的研究大大豐富了我們的經驗,使我們眼界更加開闊,能從新的角度去觀察黑猩猩生活中原來習以為常的事實。
現在,我們在貢貝的生活,由於我們的兒子小雨果——我們叫他格勒柏——而複雜化了。我知道黑猩猩是很貪饞幼兒的。為了防備這種危險,當格勒柏很幼小時,我們把他放在營地裡一所專門的屋子裡。這是一間有牢固的鐵柵的小屋。當魯道爾夫、哈姆弗裡或者年輕的艾維萊德緊閉著嘴,毛髮聳立,走近屋子向裡面窺視,並狂怒地揮搖樹枝時,我們知道,只要一有機會,猿猴們就會把我們的兒子搶走的。不過,我們並不怪罪他們。
欄養長大的黑猩猩很快就見慣人的幼兒了,並象對待自己的幼仔一樣,對幼兒十分寬容。貢貝河流域的黑猩猩,見慣了白皮膚的「猿猴」,甚至還建立了信賴;但是,它們不可能將白皮膚的幼兒與白皮膚的「猿猴」聯繫在一起。在它們看來,幼兒是美味的獵物。而不是我的親愛的孩子。
當兒子長大些以後,我們為他造了一所帶柵欄的小屋子。屋子依傍黑猩猩不易看到的湖岸,寬敞並有草蓋,涼爽而又安靜。如果我和雨果都在,格勒柏就跑到外面,沿著鬆軟的沙灘奔跑。走進波光粼粼的湖水中游泳。但當我們出發到山上去跟蹤黑猩猩時,格勒柏和兩位非洲人保姆就盡量呆在離這所救命房子近些的地方。可是,我們的孩子對這片禁獵區十分喜愛,他老是向別人嘟噥:「這裡是地球上最好的地方」。我和雨果同意這個看法。打算在最近的將來在這裡落腳下來。
雖然我長期不在,科學研究中心的工作仍在正常進行。實驗人員不間斷地觀察黑猩猩。他們全都以極大的熱忱對待自己的事業,所以記錄格外精細生動。但是,「百聞不如一見」。當我定期地來到禁獵地時,幾乎總是可以遇到一些挺有意思的事情。好像黑猩猩知道我要來,特意為我帶來禮物似的。這些填補了空白,寫進了我們這部黑猩猩傳記的新的章節之中。在結束我們的故事並與讀者告別之前,我想再講述一些關於我們的好朋友生活中的新鮮事。
好,就讓我們從奧爾莉一家說起吧。當一度流行的脊髓灰白質炎奪走了幼仔後大約一年工夫,奧爾莉產下了一個不足月的死嬰。吉爾卡還是沒有弟妹。過了六個月,奧爾莉失蹤了,最後我們不得不相信她已死去了。七歲的吉爾卡孤獨地徘徊在不久前母親和她一起活動的地方。
母親死後不久,吉爾卡的鼻子上生了一個奇怪的腫塊。看來她是挺疼的,每當別的幼仔跑近她要和她玩時,她就退開並且閉起眼睛。後來腫塊大概不疼了,但是仍在繼續增大。我們首次發現腫塊以後約一年,吉爾卡變得很難認得了:她的整個臉都變了形,鼻子變得像個挺大的松球似的突起,無法進行呼吸;同時,兩頰和下巴都出現了新的小腫塊。
當我和雨果經過相當長時間再去貢貝時,看到她我們頗感害怕。可憐的吉爾卡!本來她是一隻挺漂亮的猿猴,長長的絹絲般的毛髮,淺色的橢圓形的臉盤和尖尖的白淨的下巴。現在呢,吉爾卡變成了畸形的醜八怪。我們曾經深信,她得了癌症,不會久留於世了。
我們把吉爾卡的照片給我們的醫生朋友看,經過激烈爭論。決定診斷一下腫塊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在著名的獸醫斯尤和東尼·哈爾松、羅伊教授和奈爾遜博士的幫助下,我們對吉爾卡作了麻醉和整形手術,取出了一塊腫物進行檢驗。研究結果她的病屬於菌類感染,於是著手用抗生素為她冶療。雖然我們所做的一切使吉爾卡感到不舒服,但是她並沒有因此不相信人,仍然允許我們的實驗人員在森林中跟蹤她。
我們都熱切地相信,吉爾卡是痊癒了。第一,這是由於我們喜愛她;第二,因為她和艾維萊德,是我們觀察了很長時期而至今還活著的、少數幾對親姊妹之一。母親活著時,哥妹倆是不怎麼相互關心的。母親死去以後,艾維萊德和吉爾卡親近起來了。現在他們經常一起在森林中漫遊,相互長久地捋毛;而其它年輕的公黑猩猩是很少為吉爾卡幹這件事的。
這種友誼會保持多久,那是很難預料的。別彼和米芙在母親死後也接近過,但是後來他們逐漸疏遠了。遺憾的是,別彼在密爾林死後約一年也死去了;米芙成了馬林娜親屬中唯一的後裔。大約十一歲時,米芙生了個女兒。我們都為這新當媽媽的能夠熟練地料理幼仔而感到驚訝。我們在禁獵地至今所觀察過的所有母黑猩猩,至少在幼仔誕生後的頭幾天。總是有些困惑和混亂的。可是米芙對待自己的女兒,就像個老手似的。她料理女兒之周到,和年老而富有經驗的芙洛差不多少。她對待頭生女兒之所以如此沉著,唯一的解釋是,她在帶領失去媽媽的弟弟時獲得了經驗。
在前面各章中已經提到,我們曾經猜想,親屬關係可能是公黑猩猩之間產生密切友誼的原因。因此我們對於芙洛的兩個大兒子——法賓和費岡的相互關係,特別感興趣。在童年時代兄弟倆老是在一起玩。雖然法賓由於年長而往往表現粗魯。到十四歲時,法賓已經成年,幾乎不再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了。這件事使我和雨果懷疑我們原來的推想是否成立。
法賓體態優美,筋肉發達。儕身於成年公黑猩猩的行列以後,顯示了他的給人印象深刻的威力;因此,一開始就在群落的等級階梯中佔了相當重要的位置。但是,由於當時禁獵區流行的脊髓灰白質炎,法賓變成畸型了,他的右臂從肩部直到指端全部麻痺了。原來地位比哥哥低的費岡,以其特有的觀察力和狡猾,很快就看出了哥哥行動上的變化,決定利用這種情勢來鞏固自己的地位。開頭幾天,帶著殘臂的法賓露面時,費岡裝作沒看見,然後就開始故意恐嚇他。
有一次我看到這樣一個場面。法賓坐在樹枝上,在給自己捋毛。看到他以後。費岡慢慢走到樹旁,向上攀爬,並震搖起枝條,去恐嚇哥哥。開頭,法賓根本不理會弟弟的威嚇,但當費岡使出全身力量搖樹時,法賓驚嚇得叫了起來。他還沒有學會運用獨臂,因此失去了平衡,落到地面了。在最近幾天裡這種場面還出現過兩次。因此,法賓最後得出了結論,他與弟弟之間的地位明顯改變了。現在在相遇時,法賓首先向費岡致禮,跑近他。彎背俯身以示順從,而費岡則摸一下他的頭表示應答。
但是,費岡對他兄長的統治並不久長。法賓從頭開始頑強地適應了新的情況。過了一些日子,他開始像人一樣地直立行走了。逐漸法賓對於新的行動方式掌握得如此之好,以致能夠毫不費事地趕上成年公黑猩猩,並與他們一起行走相當遠的距離。殘臂現在不再妨礙他,也不再在草地上拖著了。法賓甚至於能夠振搖樹枝,和在樹枝間跳越,當然,不像以前那樣靈巧。雖比原先稍稍差些,但是法賓又重新顯示出自己的威力了。費岡很快就覺察到自己的哥哥身體狀況的改善,便盡量離得他遠些。過了些時候再看這哥兒倆,使人很難相信,才不久前費岡竟然會比法賓更強些。
終於費岡也達到成年了,我們發現兄弟倆開始接近起來。現在他們常常在一起漫遊,並且長時間地相互捋毛。我們原來的懷疑獲得了新的依據——很可能,白鬍子大衛和大力士戈利亞,馬伊克和簡-比,馬克-格利戈爾和哈姆弗裡,都是由於這個緣故建立了友誼;這種友誼,使得公黑猩猩在危急時相互支援。未來將會證明,我們的推想是否正確,現時我們還需要觀察和等待。
大致就在這個期間,費岡和艾維萊德的關係明顯惡化了。艾維萊德可能比費岡大一歲,這兩隻年輕的公黑猩猩,經常用喧鬧的逞威彼此恐嚇。不過幾乎從沒有真正打起來過,我們記得的只有一次。這一次的經過是這樣的:艾維萊德來到了營地,看到費岡和法賓以後,立刻聳起體毛走近去。費岡急急跑到哥哥那裡。擁抱他,然後轉身對著艾維萊德。這時,哥兒倆發出了響亮的哇哇叫聲,迅速把侵略者趕出營地的林間草地。艾維萊德蜷縮著,疾奔樹林,隱身於高樹上。哥兒倆回到營地,在草地上來回大步走動,依次顯示自己的力量:振搖和曳拉樹枝,在地上頓腳,同時發出嗥叫。從艾維萊德隱匿的方向,偶爾傳來了一連串壓抑的叫聲。
大約過了半小時……艾維萊德小心地從樹上下來走近草地。但他不得不趕快退卻,因為先是費岡,然後是法賓,立即就跟上他了。這次他們也上了樹,離開敵手五米光景,大口地喘著氣,遍身毛髮聳立。誰也不出一聲;而艾維萊德的嘴唇後縮著,威嚇地露出了牙齒。
終於兩兄弟開始慢慢地接近艾維萊德,後者蜷縮著和叫著,跳到鄰近的樹上。法賓和費岡跟著追過去,不久費岡就抓住了艾維萊德,兩隻公黑猩猩扭打在一起,法賓也參加進來幫助弟弟。
這是值得一看的驚險場面。三隻年輕的公黑猩猩扭成了一團,從一棵樹上再轉到另一棵樹上。這時弗林特也上了樹,用童音發出哇哇的叫聲,一直稍稍避開正在廝打的公黑猩猩。老芙洛也趕到樹旁,拍打和振搖灌木,並發出嘶啞蒼老的威嚇性嗥叫。突然,費岡和艾維萊德,沒有鬆開扭抱,從十來米高處跌進了茂密的矮樹叢。法賓立即跳下來跟著他們。艾維萊德大聲號叫著,疾奔森林,芙洛一家全都緊追了上去。後來,追不上了,法賓和費岡開始依次地發出威嚇的鼻音,頓腳和尖叫。從森林中間或傳來艾維萊德的號叫和呻吟。
費岡在廝打中受了傷:他的手受到輕傷,手指的皮撕下了,很多毛被拔掉了。艾維萊德從嘴角邊橫穿面頰,被劃上了一道傷痕;我們以為這只黑猩猩會因此損害了容貌,但很快就恢復了,沒留下任何傷疤。
隨著時間流逝,我們發現某些公黑猩猩的等級地位有了變化。哈姆弗裡,我們推測他是年老的馬克-格利戈爾的弟弟。在馬克-格利戈爾死後不久,他長成為一隻體魄魁偉的公黑猩猩;而他的侵略性,也隨著身體長大而按比例地增強。快到1968年時,所有的母黑猩猩和將成年的公黑猩猩,都對他十分敬畏。入群的黑猩猩都首先跑近他以示順從,然後才向
馬伊克致禮。以後幾年中,哈姆弗裡所居的等級地位比魯道爾夫、利基和戈利亞高,但是和原先一樣,仍低於馬伊克。
費岡最怕哈姆弗裡,同時卻以使人驚奇的平輩姿態去對待馬伊克。——當馬伊克開始逞威,所有的黑猩猩都四散走開——除了費岡,所有的都是如此。費岡卻泰然自若地繼續坐在老地方,背對馬伊克。對他毫不理會。看來,首領被這年輕的公黑猩猩的行徑激惱了——當費岡在場時,馬伊克愈來愈經常地向其逞威。明顯地恐嚇這桀驁不馴者。但是,他的一切企圖總是以失敗告終。有一次,馬伊克振搖起樹枝,費岡正背對著他坐在這樹枝上;而費岡並未被嚇倒,連身子都沒有轉過來一下。有意思的是,馬伊克連一次也沒有對費岡進行過真正的攻擊。
一天,有一隻馬伊克正在愛戀著的、性皮紅腫的年輕母黑猩猩。引起了費岡的注意。便走近了她。首領立即威嚇等級地位較低的費岡——振搖起樹枝來。作為回報,費岡以全力振搖樹枝,以致他倆都跌落到地上了。落地以後。馬伊克可怕地露出牙齒,跑到哈姆弗裡那裡擁抱他,通過與別的公黑猩猩進行的這種身體接觸,以求得平靜。
不過,費岡的行為很快改變了:現在當馬伊克威嚇時,他按照等級地位急急讓到路旁。首先向馬伊克致禮以示順從。很難說,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顯然,一定是發生了某種影響費岡根本改變態度的事件,但是我們沒有觀察到。馬伊克未能妥善處置這年輕的冒險者,於是別的年輕的公黑猩猩也來冒犯他的威嚴了。現在。艾維萊德就像原先的費岡那樣,毫不理會馬伊克的威嚇。直到此時,馬伊克一直保持著最高的等級地位;但是可以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安,感覺到了來自年輕的公黑猩猩的挑戰。只有當他的原有的下屬,如魯道爾夫、利基在場時。馬伊克才比較安心些。在猿群中情勢是很微妙的:即使費岡或者艾維萊德迫使馬伊克讓出首位,那末勝利者未必自己就能登上寶座,因為還有一些成員是臣服於哈姆弗裡的。很可能,這種情況下,猿群中就根本不會再有一個能在所有場合凌駕於一切之上的首領了。究竟如何,不久的將來我們將會看到一些令人好奇的事件。
我和雨果認為,再過一些時候,很可能繼哈姆弗裡之後,費岡將奪得等級上的首席。第一,費岡比艾維萊德聰敏得多;第二,他有家口眾多的家庭作後盾。法賓和他的親近,將使他更加自信,這正如同白鬍子大衛和戈利亞之間的關係一樣。
戈利亞現在非常不幸。當首席轉到馬伊克手中以後,頭四年裡他還佔著相當高的地位。後來他病了,這大大削弱了他在猿群中的地位。但是終究還有白鬍子大衛和他在一起,在必要時經常幫助他。但是對戈利亞的這種支持終於失掉了——猿群中發生流行病時,大衛病重而死去了。失去朋友以後,戈利亞便變成了最低等的公黑猩猩——現在他不僅在成年公黑猩猩面前,而且在大多數將成年的公黑猩猩面前,都只得表示退讓。他整天獨自呆著,僅偶爾和魯道爾夫或利基作伴。
我想,很快戈利亞也會完的,老芙洛也快到了自己的末日。我們和我們的黑猩猩朋友們已經相處慣了,我們很熟悉他們。他們之中不論誰死去,我們都將感受到沉重的損失。當白鬍子大衛死去時,格外使人哀痛。在許多方面我都多虧了他。研究工作的創始以及我開初的成功,都與大衛分不開。正是他第一個承認了我,第一個允許我走近他,第一個來到我們營地,並且第一個從我手裡拿走香蕉。多虧大衛,我才第一次知道,黑猩猩吃肉並使用工具。正是由於這些發現,才獲得了對貢貝的研究工作的繼續資助;因此,長年性研究中心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靠了大衛。最後,正是大衛,第一個允許陌生的白皮膚「猿猴」去接觸他的身體。
前面我已談到過,我和雨果所犯的過錯:讓弗林特接近我們,並鼓勵菲菲和費岡和我們一起玩。之所以說是過錯,因為這不僅會影響我們今後研究的可靠性,而且也會使那些在貢貝河流域接續我們研究工作的人們,遭受危險。過了好幾年以後,弗林特和費岡有時還想和我們的工作人員在一起玩。
但是,如果談到我和白鬍子大衛的接觸,我從來也不感到遺憾。和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長的野生動物的這種接觸,沒有半點瑕疵。在研究工作早期,我常常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在森
林中跟蹤大衛。觀看他吃食和休息。有時,在穿越灌木時,我落在他的後面,隱沒在草叢中;那末,——我對此簡直是深信不疑的——大衛就等著我,就好像等待戈利亞或威廉一樣:停下來坐著,注視著我這一邊;等到我一出現,他便站起來繼續前行。
有一天,在一條清澈明淨的小溪邊,我坐在大衛旁邊。看到地上有一顆鮮紅的堅果。我撿起來並送到大衛面前。開頭他躲讓著,但當我把放著堅果的手掌伸近他時,他先看看堅果,然後看看我,拿起堅果,同時輕輕地,然而是果斷地握住我的手。我害怕了,抖動了一下。於是,大衛鬆開手,看著堅果。讓它掉到地上去了。
在這一瞬間,用不到什麼高深的學識,就能理解這一握的意義。對人的信賴——這就是大衛的手指接觸時所表達的一切。遠古以來橫亙於兩類演進方式不同的親屬之間的牆垣,在幾秒鐘之間土崩瓦解了。
這是獎賞,這是我不敢夢想的無尚的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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