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伊克上升到黑猩猩等級的最高地位這件事,非常有趣,也非常精彩。1963年時,馬伊克還屬於地位最低卑的公黑猩猩之列:拿香蕉時他總是輪在後面,而且,實際上任何一隻成年的公黑猩猩都可以威嚇、甚至攻擊他。有一時期,由於經常跟富於侵略性的公黑猩猩搏鬥,他的很多毛髮被拔掉,以致看上去幾乎是光禿禿的了。
直到這年年底,當我和雨果離開禁獵地去舉行婚禮時,馬伊克的地位還沒有什麼改變。但四個月後我們回來時,簡直不認得馬伊克了。克裡斯和多明尼克告訴我們,馬伊克的地位是這樣上升的:他利用空煤油箱作為顯示自己威力的手段,去威嚇自己的同類。
沒過幾天,我們就親自領教了馬伊克的這種稀奇的手段。有一回我記得特別清楚。有五隻公黑猩猩,其中包括等級地位較高的戈利亞、白鬍子大衛以及體格魁梧的魯道爾夫,正在相互捋毛。這種活動持續了相當長久。馬伊克在約三十米遠的地方,一邊整理自己身上的毛,一邊斜視著這群猿猴。
突然,他站了起來。沉著地走近我們的營帳,用手拿起一隻空煤油箱,過了一會兒,又拿起一隻,然後直立著走回原地。他眼睛盯著那幾隻公黑猩猩,開始搖晃油箱。開頭他晃得很不顯眼,但漸漸搖晃得越來越厲害,毛髮直豎起來,發出一連串尖聲厲叫。他叫著,躍身而起,狂亂地敲擊著身前的油箱,衝向猿群。刺耳的喊叫,伴隨著油箱的轟隆聲,造成了難以想像的嘈雜。當然囉,那些性情平和的公黑猩猩就趕緊退到一旁。馬伊克帶著油箱向前跑了好遠,而有好幾分鐘,靜寂籠罩著一切。一部分公黑猩猩很快又繼續捋毛,而另一部分離開遠些,站在一旁提心吊膽地看著。
過了些時候,重又響起了低沉而嘶啞的嘯叫和振晃油箱的轟隆聲,馬伊克在草地上出現了。他逕直衝向猿群,迫使他們再次四散逃開。但是馬伊克不肯就此罷休。為了恫嚇他的主要敵手戈利亞,馬伊克開始第三次逞威。他把油箱弄得轟隆直響,向戈利亞猛衝過去,而戈利亞——那個無所不能的戈利亞!——急急忙忙給他讓路。這時馬伊克才停下來,坐下來沉重地喘氣。他的樣子十分凶暴:毛髮直豎,眼睛圓睜,下嘴唇稍稍垂下,露出鮮紅的牙床。草地重又籠罩著沉寂。
魯道爾夫第一個走近馬伊克,俯身向地,用下嘴唇去吻馬伊克的腿以示順從。然後,他開始急速地為新的統治者捋毛。隨著,另外兩隻公黑猩猩也照此辦理。最後,白鬍子大衛也走近馬伊克,觸碰了一下他的腹股溝,並為他修飾起來。只有戈利亞自個兒,照舊坐在一旁,眼睛盯著自己的敵手。很顯然,馬伊克渴望達到群組中的統治地位,而向戈利亞原來的無可爭議的首領地位發起了挑戰。
毫無疑問,有效地利用人類的物件,證明了馬伊克具有迥非尋常的才能。其他成年公黑猩猩,偶爾也用發出轟隆聲的煤油箱來代替慣用的樹枝,並造成難以想像的喧鬧;但是,唯獨只有馬伊克,能夠把這偶然的體驗保留下來,為著一定目的去利用煤油箱。很快地,他又學會了一次運用三隻箱子來發聲。他把煤油箱放在身前,相互撞擊著,一口氣在草地上跑六十米以上的距離。並不奇怪,在這種情況下,等級較高的公黑猩猩都被嚇跑了。
逞威行為通常是在黑猩猩強烈激動的情況下發生的,例如當猿類發現了食源,遇到了異己的猿群,或者單純出於神經過敏。但是,看來馬伊克是十分沉著他預先策劃威嚇行動的。當他起身去拿煤油箱時,往往看不出絲毫神經質或激動的影子。當他搖晃起來,毛髮直豎並尖聲厲叫時,才真正開始激動。
漸漸地,馬伊克使用煤油箱變得不安分起來了。有一次馬伊克用鐵皮箱把我的後腦殼打痛了,而另一次幾乎打碎珍貴的照相機。我們把煤油箱都收藏了起來,於是馬伊克就開始拿他能拿到的任何物件。有一次他拽走了雨果的三腳架,幸好上面沒有照相機。他還把我們裝器皿的大櫃推倒在地,造成了無法想像的喧鬧。於是我們便把東西藏起來或埋在地下。這樣一來,馬伊克就跟其他猿猴一樣,只好滿足於用樹枝和石塊了。
到這時,馬伊克在他同類心目中的地位已大大提高,他已經牢靠地保持了公黑猩猩中的首領地位。不過,他一時還不習慣自己的新角色,繼續到處顯示威力。等級地位較低的猿類當然十分怕他:他常常由於微不足道的原因去攻擊母黑猩猩或幼仔。不用說,他跟群組原來的統治者——戈利亞的關係格外緊張。
戈利亞不肯輕易退居從屬地位。他的侵略性也增強了,現在經常跑去恫嚇敵手。有一個時期,當在權鬥爭剛開始時,我和雨果對戈利亞的健康狀況十分憂慮。他攻擊幼仔,不停地走來走去,拖曳著粗大的樹枝,坐著,豎起毛髮,腰背拱得厲害,口水從半張的嘴裡流淌下來,眼睛狂熱地閃著光。在那段時間裡,戈利亞的樣子真是令人心驚膽寒,以至我們不得不從基戈馬定制了鐵柵欄,當他勃然大怒時,我們就躲進鐵柵欄裡。
有一次,馬伊克正在營地裡,傳來了清晰悅耳的帶顫音的嘶叫——這是戈利亞回來了。最近兩周來,他一直在禁獵地南部的某個地方呆著。馬伊克立即叫嘯應答,擺出一副好鬥的架勢:穿過草地,攀爬上樹並坐下,聳立毛髮,盯著谷地的方向。
幾分鐘以後,戈利亞在草地上出現了,我們目擊了一場引人入勝的表演。戈利亞看到了馬伊克,抓起粗大的樹枝直奔馬伊克而來。走到旁邊的那棵樹下面,他跳上樹枝,打量著。有一分鐘光景,馬伊克瞅著戈利亞,然後便開始逞威了:他搖晃樹枝,在地上跳躍,拋扔石頭,最後,跳上戈利亞坐著的那棵樹,發狂地震搖起來。他剛一停歇,戈利亞便上場表演了:他搖晃樹,並在枝條上跳躍。跳著跳著幾乎和馬伊克挨到一起了,後者便使出渾身解數進行示威。幾分鐘之後,這兩個勢均力敵的對手,面對面站著,使勁地搖晃樹枝,樹晃動得就像要倒下似的。後來他們跳到地上,在灌木叢中繼續決鬥。最後他們倆都停止了威嚇,坐了下來,互相瞪著眼。戈利亞首先破壞了休戰,他全身直立,使出全部力氣震搖小樹。當他剛一停歇,在他身後就響起了喧鬧聲,這是馬伊克在扔石塊並用腳蹬踢樹幹。
這樣持續了將近半個小時;公黑猩猩都依次顯示了自己的力量,而每一輪新的示威都比前一次更有力,更厲害。但是在「交戰」中誰也沒有真正攻擊對方,頂多偶爾用樹枝打一下。在非常長的間歇以後,突然,戈利亞出乎意料地停止了表演,看來他已經屈服了。他跑近馬伊克,俯下身去,神經質地高聲尖叫,並狂熱地為勝利者理毛。有好幾分鐘,馬伊克毫不理會戈利亞的熱誠;突然他轉過身來,以同樣的熱心為被自己所征服的敵手進行修飾。他們坐了整整一個小時,一刻不停地相互捋毛。
這是兩隻公黑猩猩最後一次真正的決鬥。戈利亞好像是承認了馬伊克的優勢地位,而在他們之間建立了一種十分奇怪而帶點生硬的夫系,他們相互致禮,時常表現過分狂熱的感情:擁抱、親脖子、相互叩拍,然後照例相互捋毛。看起來,身體的接觸使得他們平靜起來,消除了相互關係中的緊張。隨後,他們並肩進食和休息,看來十分和睦友好,就好像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尖銳的衝突似的。
黑猩猩最令人驚奇的特點之一是,這種如此暴躁的,某些場合下具有侵略性的動物,竟能和睦相處。有一次,我走出營地去跟蹤一小群猿,這小群裡有馬伊克,老簡-比,還有芙洛帶著弗林特、菲菲和費岡。我們穿過小河,深入對岸山坡的密林。猿群停留在一棵高大的樹旁,選了一個休息地點,展身躺在樹蔭下。菲菲攀爬上樹,築了一個小巢。費岡和簡-比著地躺著打盹。芙洛手裡抱著睡熟的弗林特,為馬伊克修飾。後來他們都躺下休息了。
過了一會兒,馬伊克撫觸芙洛的手,幾乎覺察不出來地開始翻著她的指掌。作為回報,芙洛緊握他的手,然後將馬伊克的手推開,接著又重新握住。過了幾分鐘,馬伊克坐了起來,傾身向著芙洛,在她的脖子和腹股溝處呵癢。芙洛一隻手抱住弗林特,用一隻手擋防。由於黑猩猩的典型的無聲的笑,芙洛全身顫動起來,她再也受不了這種戲謔,把馬伊克推開了。但是芙洛正興奮著——這只年老的母黑猩猩,牙齒已經磨損到根部,這時很快地移近馬伊克,並用骨瘦如柴的手指去呵他的脅部。這下子輪到馬伊克笑了,他重新握住她的手又呵癢了。
十分鐘以後,芙洛笑得喘不過氣來,於是她便斷然離開了。馬伊克躺在地上,看起來格外寬厚和善。可是,要知道,僅僅在兩個小時以前,就是這只公黑猩猩,曾經大發雷霆,衝向芙洛,並殘忍地痛打了她一頓;只不過是因為她斗膽在挨近馬伊克的箱子裡拿了幾隻香蕉。僅僅過了一段短短的時間,為什麼芙洛居然又能得到馬伊克的優遇呢?看來是這麼一回事:經常欺侮別個的公黑猩猩,很快也就用觸碰身體、叫拍背部或者友好的擁抱等方式,力圖使受害者平靜起來。芙洛正是如此。被馬伊克毒打後,手臂被石塊擊傷了,但她還是釘在那位凌辱者的後面,嘶啞地叫著,直到馬伊克停步為止。芙洛走近他,恭順地俯身向地,而馬伊克幾次用手叩拍她的頭,當芙洛平靜下來時,他用下嘴唇親親她的前額,像是對她表示寬恕。
我在想,如果我以及我的煤油箱沒有進入黑猩猩的生活的話,馬伊克會不會奪得他的首領地位呢?這個問題我們沒法回答;不過,我覺得,馬伊克終究是會達到自己目的的。首先,馬伊克「醉心」於當首領;有些黑猩猩這個趨向很強烈,另一些倒是根本沒有這種野心的。此外,他還具有特殊的才能和超群的體力。馬伊克登上高位以後不久,某些等級地位較高的公黑猩猩試圖推翻這位自封為「王」者。但是,馬伊克毫不退讓。有一次,馬伊克闖進營地扔石頭,無意中碰著了白鬍子大衛。大衛不是好戰分子,他總是力求少找麻煩的,如果避不開,他就躲到像戈利亞這樣的比較強有力的同伴背後,以求庇護;但是,如果惹得他狂怒,那發作起來就變得格外兇猛可怕了。
這一次,大衛高叫著跑到一旁,停下來並開始刺耳地「哇哇」號叫,他急急跑近戈利亞並擁抱他,然後轉身向著馬伊克,並再次尖叫。我和雨果對大衛很瞭解。一看就知道他已經怒火沖天了。突然間,他向馬伊克猛衝過去,戈利亞跟著他,兩隻公黑猩猩都叫喊著。馬伊克沿著草地奔向另一群黑猩猩,打算顯示自己的威力。那群黑猩猩打算逃跑,但是大衛和戈利亞叫喊著,與他們匯合在一起。現在站在馬伊克對面的有五隻強有力的公黑猩猩,其中包括原來的首領戈利亞。馬伊克又一次穿越草地,由大衛領頭的其他公黑猩猩都追著他。馬伊克高聲叫著,爬到樹上,所有追蹤者都跟著上了樹。我和雨果當時確信,利用這一情勢,戈利亞將會重登寶座。
我們感到驚奇,馬伊克既沒有跳到別的樹上,也不打算溜走,反而轉過身來,一直叫著。開始瘋狂地震搖樹枝。緊接著,他完全出乎意料地直向五隻公黑猩猩躍去。那些公黑猩猩驚慌地逃散,名副其實地一個個從樹上紛紛落下,落到地下便跑開了。現在變成是馬伊克去追他們了。然後,他停住並坐下了,毛髮聳立,雙目怒睜,而那些受驚的敵手,離開他一定距離,提心吊膽地盯著他。馬伊克靠著他的大膽勇敢,在這場較量中佔了上風。
馬伊克獲得了在我們谷地取食的同類中的首領地位。但是,禁獵地範圍內不只這一群黑猩猩。據我瞭解,在南部和北部至少還有其他兩個群。那兩群的許多動物幾乎從來不到我們的谷地來;不過,這三個群的黑猩猩無疑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互混雜的。
比如,有一隻成年公黑猩猩,據我們所知是屬於南部群落的,經常來訪問我們的飼食站。他通常在營地周圍逗留一星期左右,然後長時期看不見了、看來是又回到本群的取食地點去了。當他定期來訪時,作為飼食站常客的那些公黑猩猩,對這位不速之客非常不友好,雖然他們自己也曾把陌生的母黑猩猩帶進營地來。
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不同群落的黑猩猩在相遇時是如何友好,如何肩並肩地在一起進食。但是,馬伊克非常討厭從北部或南部來的猿群與本群的猿接近。一看到外來的黑猩猩,馬伊克就恫嚇他們,然後帶著部分本群的黑猩猩走開,而他的另一部分「臣民「就與新來者混在一起了。
黑猩猩社會的內部結構是相當複雜的。經過長期地觀察訪問我們飼食站的為數眾多的黑猩猩,以及他們之間的相互關係以後,我們才能全面地理解和評價它。由於猿群的成分在日常移動中經常發生變化,因此容易給人一種印象,似乎猿群不過是偶然組合的。但是,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每一隻黑猩猩都很明白自己在群落中的地位,以及與那些經常打交道的成員的關係。觀察黑猩猩相遇時種種致禮的姿式,便可以毫釐不爽地判斷他們之間的關係,這難道不令人驚奇嗎?費岡帶著順從的尖叫和謙恭的姿態走近成年公黑猩猩,看來,他心裡是在說:「我明白你的地位比我高,我承認這個。我還牢記著上星期你所賜予的懲罰哩。」而當馬伊克對恭順的母黑猩猩的敬禮報以友好的撫摸時,意思就是說:「我珍惜你對我的尊敬,此刻我不會來攻擊你的。「
隨著愈來愈深入地瞭解黑猩猩社會的生活,我和雨果開始明白了,成年動物之間的關係是各種各樣的:有一些很少相互接觸,只有當在同一棵果樹上進食,或者共同追求一隻母黑猩猩時,才會偶然在一起而另一些經常在一起活動,相互依戀,他們之間的關係完全可以用人類的語言「友誼「來加以形容。我們知道,黑猩猩之間的友誼有的是多年的,十分牢固的;有的是不長久的。偶然的。我們熟悉了某些公黑猩猩和母黑猩猩的個性。我們愈是熟知這些情形,也就愈加感到驚奇,黑猩猩以及它們的相互關係和我們人類是多麼相似啊!
像戈利亞和大衛那樣親密的關係,基本上只限於某些公黑猩猩之間。馬伊克和易於激動的簡-比也常常在一起旅行。當我開始認識他們時,簡-比的等級地位比馬伊克高,但在「煤油箱戰役」之後,簡-比就和其它公黑猩猩一樣,降為臣民了。但是當馬伊克一坐穩了首領的寶座,簡-比的等級地位也顯著提高了。由於和馬伊克的親近關係,他的地位現在比戈利亞以及本來他經常要為之讓路的那些公黑猩猩高了。除戈利亞以外的所有公黑猩猩,都很快承認了簡-比的特殊地位,只有戈利亞還繼續在他面前逞威以示優越;當然囉,只有當馬伊克不在近旁時,戈利亞才敢這樣做。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當簡-比想走近香蕉箱時,戈利亞把他趕跑了。簡-比馬上跑開,並開始叫喊,眼睛望著馬伊克剛才走去的方向。看來馬伊克離得很近,僅僅過了幾分鐘,他就出現了,帶著一副想尋事兒的架勢,顯然是想弄明白,使他的朋友不高興的究竟是誰。看到馬伊克來了,簡-比立即跑近戈利亞身邊的香蕉箱,而戈利亞連忙退開,發出表示恭順的斷續叫聲;雖然,這時馬伊克並沒有採取什麼介入糾紛的行動。
我還記得另一件事。簡-比吃了將近二十隻香蕉,他還想打開另外的箱子。我們知道這樣會把箱蓋弄壞,修起來挺費事,於是決定不讓他打開箱子。我和雨果走近箱子,並坐在上面。簡-比走開去,爬上樹,同樣地朝著馬伊克藏身的方向叫喊。但是,很可能這一次馬伊克沒聽見朋友的召喚,沒有回來,我們幸好避免了一場麻煩。
另外一對難分難離的朋友是利基和華爾澤先生。他倆的性格完全不同:利基就像他的同名者一樣,脾氣十分溫厚,等級地位相當高;華爾澤先生則相反,極端神經質而喜怒無常,等級地位不僅比所有成年公黑猩猩低,甚至還低於某些年青的公黑猩猩。但是這並沒有妨礙這對朋友經常呆在一起,他們一起在森林中漫遊,進食,在同一棵樹上或鄰近的樹上築巢,相互捋毛。由於得到自己的強有力的朋友的支持,華爾澤就比較沉著而自信了。
從這樣的友誼中得到好處的並不只是等級較低的一方。有一次,戈利亞單獨來到營地——正好是在他失去冠軍地位的時候。他顯得十分焦躁不安,時時朝他走來的方向瞥視,聽到一些沙沙聲便哆嗦起來。
我們弄清楚了他不安的原因。我們看到山坡.上有三隻公黑猩猩,其中之一是等級地位相當高的西尤。他們豎起毛髮,飛也似地跑到營地上來,樣子凶險,就像一群匪徒似的。不等他們趕到,戈利亞便毫無聲息地鑽進營地周圍茂密的草木中去了。這三隻公黑猩猩緊緊追趕了約有五分鐘,然後分散,在
灌木林中跑著搜索戈利亞。但是,他們沒有找到,便回到營地吃起香蕉來。突然,雨果向我使著眼色,要我注意北坡的方向。我一看,原來戈利亞就在不遠的地方,小心地從樹身背後探頭窺視。每次,當他的敵人一抬頭,他就迅即躲進樹後,但是,過了幾秒鐘又探出頭來。後來我們看到他十分謹慎地沿著山坡攀登。
這天夜裡,黑猩猩睡在離營地不遠的地方。拂曉時分,四野響起了突如其來的尖厲的號叫。我們被驚醒了。叫聲來自戈利亞築巢的方向。西尤和其他兩隻公黑猩猩最早來到營地,在朦朧的曙光中,他們的身影儀隱約可辨。當再次響起震耳欲聾的哀號時,他們已經開始吃香蕉了。幾秒鐘以後,戈利亞曳著粗大的樹枝,出現在營地裡。他威嚇地揮舞著樹枝,在草地上跑著,衝撞西尤,開始了殊死的搏鬥。西尤陷入了困境。一般情況下,公黑猩猩攻擊自己的受害者至多不過幾秒鐘而已,但是,這一次這對敵手一次又一次地相互衝撞,在地上滾來滾去,瘋狂地廝打。後來戈利亞跳到西尤的背上,抓住他肩上的毛,使勁地用腳蹬踢他。
搏鬥一開始,我和雨果就明白了戈利亞異常勇敢的原因:近處響起了白鬍子大衛的低沉的叫嘯,然後他出現了,在離廝打著的公黑猩猩不遠的地方走來走去。看來,大衛一大清早就和自己的朋友結伴了。由於他在身邊,使戈利亞勇氣倍增,把西尤和他那一幫打得個落花流水。
除了大衛和戈利亞的外貌不像以外,其餘的各對朋友都可以看出某些相像的地方-或者是模樣,或者是舉止。利基和長者華爾澤之間驚人地相像。他們倆都有一個很奇怪的特點:其他黑猩猩的眼珠周圍是褐色的,而他們都跟人似的,是白色的。當然,華爾澤的眼白表現得格外明顯,使他看來特別像人。我們經常在想,外貌上相似而且關係很密切的公黑猩猩、很可能是親兄弟。
我們還認識兩隻母黑猩猩,她們十分友好,幾乎可以確信她們是親姊妹。體格結實,有著相同的臉部輪廓,她們的舉止都有些像公黑猩猩。愛作威嚇性逞威,揮動樹枝,頓腳跺腿等。在母黑猩猩中,只有她倆嬉游起來格外粗野些——在地上滾翻,相互呵癢,笑得打滾,而在身上卻居然都背著幼仔。
在黑猩猩社會中,全體成年公黑猩猩以及許多年輕的公黑猩猩的地位,都凌駕於成年母黑猩猩之上。但是,即使在母黑猩猩之間,也有等級的關係。芙洛在多年中一直佔著這方面的最高地位,受到年輕的及年老的母黑猩猩的尊敬,甚至引起畏懼。芙洛對同性表現出相當強的侵略性,對於年輕公黑猩猩的越軌行為也很不客氣。她具有這樣的權威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兩個大兒子和菲菲經常跟隨著她,而這一家子使得別個望而生畏。
前面已經提到過,芙洛有時跟奧爾莉一起活動;但是,她們之間的關係,跟馬伊克和簡-比,以及大衛和戈利亞的友誼,並不相同。首先芙洛常常攻擊奧爾莉;其次,在遇到危難時並不相互救助。只有過一次,我目睹她們協力趕走了陌生的年輕母黑猩猩。
這隻母黑猩猩不久前才在營地露面,由於她性皮紅腫而吸引著周圍的公黑猩猩。她每天都來,很快,她對這個能從箱子里長出香蕉來的怪地方習慣了。我們倒很樂意見到她,因為這一時期年輕的母黑猩猩很少來拜訪我們。看來,芙洛和奧爾莉絲毫也沒注意到她,雖然她經常和她們並肩進食。
有一次,這只年青的母黑猩猩來到營地,坐在草地邊緣一棵樹上。我們發現,她的紅腫已經消退,十分不安地斜瞥著我們。我們趕緊給她香蕉。芙洛、奧爾莉與一小群猿也在這兒,正在相互捋毛,發現這位不速之客,她們盯著她,毛髮直豎起來。
芙洛首先站了起來,奧爾莉跟著她。沉著地慢步走近坐著受害者的那棵樹。但是當她們走得很近時,年輕的母黑猩猩發覺了,她害伯得高聲叫著,朝高處攀爬。芙洛和奧爾莉在樹旁站了一會兒,朝上面張望著,似乎在籌思什麼。然後芙洛拚命地朝樹上攀爬,抓住了那只不幸的母黑猩猩坐著的枝條,而後者嚇得縮成一團,拚命地喊叫著。芙洛帶著狂怒的怪樣子,瘋狂地震搖樹枝。年輕的母黑猩猩差點兒掉到地上,好不容易才躍到鄰近的樹上。芙洛跟蹤追擊,而奧爾莉大聲哇哇叫著在地上跑。這樣直到芙洛迫使那隻母黑猩猩下了樹。芙洛在地上追上了受害者,撲上去用拳頭揍她。然後,低俯身子,手腳並用地追擊著地面,把不速之客趕出了自己的領地。奧爾莉不斷嗥叫著,在周圍跑動。
直到陌生的母黑猩猩消失在密林之中,芙洛方才停了下來。她摘下一把葉子擦拭自己的臉——年輕母黑猩猩剛才嚇得屁演尿流,把她淋了一頭。奧爾莉走近自己的女友,她倆傾聽著密林中逐漸低微下去的叫聲。芙洛轉過臉來,她的體毛漸漸鬆垂下來了,慢步走向營地,菲菲正在這裡照料著八個月的弗林特。
我們曾多次見到過,兩隻或更多的母黑猩猩結成暫時的同盟,以便將誤入飼食站的母黑猩猩驅趕出去。但是,她們從來也不驅趕外來的公黑猩猩。我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我們的公黑猩猩企圖攆走新來的營地拜訪者——不論是公黑猩猩,還是母黑猩猩。在這種場合下,母黑猩猩為什麼會激起侵略性行為呢?難道說,母黑猩猩對侵犯自己領地的行為更加不能容忍些嗎?看來,很可能這裡面摻雜著比較複雜的感情——譬如說,老年的母黑猩猩不希望「她們的」公黑猩猩屬意於客人。換句話說,母黑猩猩的行為,是由於我們人類稱之為妒忌的這種感情引起的。我們無法完全確證這點,但是,我們感到,我們這種料想是八九不離十的。
有一次,屬於禁獵地北部猿群的一隻年輕母黑猩猩,誤進了我們的營地。她在懷孕,但是她的性皮紅腫吸引著公黑猩猩。懷孕的母黑猩猩,性皮往往每月發生紅腫。四隻成年公黑猩猩,本來跟芙洛一起在捋著毛,一見到新來的母黑猩猩,就立刻全都跑近她那裡,熱心地為她捋毛。芙洛氣得發瘋,付毛悚立,她走近不速之客,並死死地盯著她;但是由於等級較高的同類在場,沒有敢去攻擊她。後來她終於走近了猿群並觀察著年輕母黑猩猩紅腫的性皮。然後走到一邊,坐下來為弗林特理起毛來。
次日,當看到芙洛出現性皮紅腫的初步徵象時,我們感到十分驚訝。對於年青的母黑猩猩來說,有時在產仔後十四個月可以出現性皮紅腫現象;而對年老的媽媽,照例總要過四到五年,然後才出現性皮紅腫。但是這次芙洛的性皮紅腫相當顯著,以致魯道爾夫立刻被吸引住了。他走近芙洛,激動地推撞她,強使她直立起來,並注意地觀察她的臀部。另一對公黑猩猩也是這樣。但是,又過了一天,芙洛的紅腫消退了,此後四年中再未出現任何性皮紅腫的標記,我們因此也就沒能解釋她的這種神秘現象。
母黑猩猩的性格和公黑猩猩很不相同,當然,跟人一樣,我們也可以看到性格和公黑猩猩相近的母黑猩猩,反之也是如此。母黑猩猩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遇到等級地位較高的同類時,往往模仿幼仔的姿勢和叫聲。例如,當密利莎向公黑猩猩討些什麼東西時,就伸出手去央求,一再重複這種手勢。如果這樣做還不能達到目的,她就像幼仔似地哀泣起來,有時甚至發作起歇斯底里。公黑猩猩往往在她頑強的請求前讓步,給她所央求的東西:一截香蕉或一小塊紙板。
有一次,我們目睹了十分有趣的一幕。密利莎和馬克-格利戈爾先生正在相互捋毛,這時一隻等級較高的公黑猩猩走近了;馬克-格利戈爾立即轉身向他,並為他捋毛。密利莎委屈地瞥著馬克-格利戈爾,低泣著並前後搖晃著身子。公黑猩猩絲毫也沒理會她,她叫得更凶了,幾次用手指去觸碰格利戈爾的背,但是仍然毫無效果。於是,帶著忿滿叫喊著;密利莎站起來,並用腿重踢年老的公黑猩猩。這一回他終於轉向死乞白賴央求著的母黑猩猩,並開始為她修飾。
一般說來,母黑猩猩比公黑猩猩更愛報復和記仇。密利莎也是如此。每當有誰威嚇她,她就跑近等級較高的公黑猩猩,伸手碰他,並朝欺負著方向叫著,就像在告狀抱怨。顯然,她想拉攏強有力的盟友站在自己一邊。不過她很少如願以償。公黑猩猩照例對她的叫喊不加理會,頂多有其中某些公黑猩猩友好地觸摸她,讓正在吵鬧的她安靜下來。但是密利莎毫不灰心,下一次還是照樣來一遍。有一次等級較高的公黑猩猩魯道爾夫咬了密利莎,她自然便大叫了起來。但是,當看到下一幕時我們簡直是驚詫莫名。十分鐘後,她一看到馬伊克來到時,就跑近他,用下嘴唇去親他的脖子。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背上,叫著,眼睛一直盯著魯道爾夫,時而向那個方向揮著手。像往常一樣,她的計謀未獲成功,但是以後我們不止一次目睹了類似的情景。
一朝懷恨在心就要伺機報復洩恨的母黑猩猩,遠不止密利莎一個。布琦五歲時失去了母親,她與年老的公黑猩猩哈克司利保持著奇特的友誼。雖然他們之間並不十分密切,但經常一起在森林中漫遊或相互捋毛。如果哈克司利從營地起身走出,布琦就像影子似的老是追隨著他。有一次,所有別的猿類全都走掉了,只有布琦和年輕的公黑猩猩艾維萊德留在營地裡,布琦那時六歲,而艾維萊德比她大一歲。顯然,他們都沒有撈到香蕉,所以等到整群的猿猴一走散,我們就弄了一大串香蕉給他們吃。他們立即鬧起糾紛來了。艾維萊德稍微嚇唬了布琦一下。她叫著,立即俯身拱背,以示恭順。於是艾維萊德寬宏大量地輕輕觸碰她以示撫慰,他們和睦地並肩坐著吃起香蕉來了。
突然間,不僅出乎艾維萊德的意料,也出乎我們的意料,布琦把香蕉扔到一邊,跳到並肩而坐的公黑猩猩身上。抓住他的毛,嘴咬腳踢。艾維萊德被這種從來沒見到的大膽行為嚇愣了。確實,我們也從來沒有見到過母黑猩猩居然敢去攻擊年齡比她大的公黑猩猩。但是我們很快就明白了布琦膽大妄為的原因:老哈克司利,毛髮聳立,正站在小路上,一眼不眨地望著我們。然後地移轉目光盯著正在吵架的少年們。看來,聽到布琦的叫喊以後,他急忙趕來支援,但一下子還弄不清楚,究竟是誰欺負了她。我們看到,他走近布琦和艾維萊德,推撞他們,然後轉過身來慢步走開。艾維萊德彷彿受到極大痛楚似地尖叫著,一直叫得連聲音都嘶啞了。布琦則平靜地跟著自己的保護者走開,經過艾維萊德身旁,活像個小姑娘似的瞥了他一眼,這一瞥裡充滿了露骨的優越感、嘲弄與輕蔑。這種得意洋洋的神態,我們從來沒有,而且再也沒有在黑猩猩臉上見到過。
布琦還不止一次地欺負過比她小兩歲的小遊伴菲菲。布琦的行為有時殘忍得出奇。有一次,她倆在一起玩,菲菲無心地觸犯了她;布琦叫著撲向菲菲,菲菲嚇得縮成一團,立即做出恭順的姿勢。但是,布琦不但沒有用手觸摸她以示撫慰,反而咬起她來。這種做法是完全違反黑猩猩的一般行為規則的。
菲菲繼承了母親那種堅強的性格,轉身撲向身軀和年齡都比自己大的布琦。她倆糾打著,在地上滾來滾去,彼此成把地拔下對方的毛,疼得尖聲高叫。芙洛來到後才終止了這場廝打,布琦高聲叫著退卻了。菲菲高興地微笑著。又一次躬身俯背,不過這回是向母親表示尊重。芙洛為了使女兒平靜下來。一直撫摸著她,直到她安靜下來為止。菲菲的傷口紅腫流血,看來她感到很疼。倒霉的菲菲就在地上築了一個巢,並且長時間在傷口上蓋著一把樹葉。
在黑猩猩的社會關係中,有許多方面可與人們的行為相比。這種相似超過我們所料想的程度。只有繼續對有一定親緣關係的猿群進行研究,我們才有可能對黑猩猩的社會組織獲得全面而完整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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