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正值干季。淺藍色的薄霧飄蕩在湖面上,隱沒了四十里開外的對岸。人們恍若置身於茫茫大海,全然忘卻如今是在有限的湖面上行駛。送爽的清風,碧藍的湖水,還有那白浪激起的輕漪,更加深了航行於大海之中的幻覺。
我不時眺望著湖的東岸。從基戈馬至禁獵區,沿途矗立著一列高達七百五十米的峭壁。荒蕪的、風化了的山坡,時時從眼前掠過,間或在峽谷中湍急的溪流兩旁,出現一片片孤林。沿著湖岸,不時出現巖岬,巖岬之間是綿長的湖灣。我們從一個巖岬向另一個巖岬直線駛行。在我們右側,漁船都盡量貼著湖岸行駛而不越出湖灣。伴同我們跟當地居民打交道的大衛·恩斯梯解釋說,這一帶有時會突然出現颶風,在湖上激起巨浪。
漁村座落在山坡上或近河口處。雖然有時也能看到幾座較大的、有著閃亮的波紋的鐵皮屋頂的房子,但漁民大多住在用粘土和茅草蓋成的簡陋的茅舍裡。
汽艇行駛了十公里出點頭,大衛指著一座巨大的峭壁告訴說:這就是黑猩猩禁獵區的南界。景色頓時迥然不同:林木叢生的青山和熱帶植被蔥鬱的谷地,交替映入眼簾。漁民的茅舍散佈在岸邊的沙灘上。大衛告訴我們說,這兒是漁民的臨時居住點,每逢干季來臨,非洲人就到禁獵區來捕魚,就在這岸邊曬制魚乾。一到雨季,漁民們又回到禁獵區外自己的老家去。
我經常竭力追憶,當第一眼看到將來要定居的這塊荒無人跡的地方時,我當時閃過了什麼念頭。琬思後來向我說,當她面對陡峭的高山和一望無際的森林時,內心不由產生了畏懼。而大衛·恩斯梯過數月後也承認,他當時確信我的計劃會失敗,打算大約六個星期以後,在基戈馬迎接席捲著傢具什物歸來的我。可我在當時,心情既不忐忑,也無畏懼,有的只是與世隔絕的奇異感覺。我這個穿著工裝褲站在甲板上的普通姑娘,跟那個我還不熟悉的獻身於野生黑猩猩研究的女科學家、究竟能有些什麼共同之處呢?可是,我內心深處的轉折,卻來得意想不到地快:當在營地裡第一覺醒來,我就明白了,昔日的珍妮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經過兩小時的航行,我們的汽艇在卡塞凱拉村邊的小港停泊。那裡住著兩名獵手,負責監察整個禁獵區。大衛·恩斯梯堅持,起碼在開始階段,我們的營地不應和獵人離得太遠。
我們將小船放到水上,很快船頭就插進淺灘的白砂之中。岸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在迎接我們:兩名獵手,幾個為使獵手不致孤寂而允許住進禁獵區的非洲人,和住在鄰近茅舍裡的幾位漁民。我們下船入水,涉過溫和的、輕微地簌簌作響的波浪,上了岸。一名獵手,和眼在後面的卡塞凱拉村的名譽酋長伊基·馬塔特,出來歡迎我們。這位酋長是個蓄著白鬍子的高個子,看去精神矍鑠。他頭上裹著紅色纏頭,穿一件紅色的歐式上衣,外面罩著一件隨風飄擺的白色外衣,腳著一雙木屑。伊基·馬塔特舉止極為莊重,這就更強調了眼前這一件事的意義;他用斯瓦希里語發表了長篇講話。我們贈給他一份禮物以表示答謝,這禮物是依了大衛的主意特地從基戈馬帶來的。
歡迎儀式一結束,大衛帶著我和琬恩走進了濃密的樹林。在狹窄的小路上走了約三十米,來到一小片林中草地上。我們決定在這裡安置營地,在大衛和獵人的幫助下搭起了大帳篷。這塊地方選得好極了。油棕在草地上投下濃蔭,小溪在帳篷旁淙淙地流淌。離我們的營帳五十米處,緊貼湖岸,我們為廚師多明尼克支起了帳篷。在基戈馬時他就已經替我們做飯了。
現在可以大致觀察一番了。不久前發生的森林火災把山坡上的高草都燒掉了。燒過的地面十分溜滑。快到下午四點了,太陽依然烤得炙人,我氣喘吁吁,滿身是汗,終於登上了山。山下景色如畫:平靜如鏡的湖面分外秀麗;色彩鮮艷的各種花草點綴著這寬廣的山谷,在山坡的暗色背景上顯出一片蔥綠,分外醒目。
我坐在太陽烤燙了的一塊大石頭上。只見一群狒狒從我身旁疾馳而過。總共有六十來只,在不久前被山火燒黑的地面上,搜尋著殘留的各種蟲子。一見到我,有幾隻爬上了樹,慌亂地晃動起樹枝,顯然要嚇唬我;而兩隻成年公狒狒不安地大聲嗥叫著。然而總的來說,我的在場並未特別引起它們的不安。它們很快又慢慢向前移動,繼續干它們原來的事。過一會兒,我遇見了羚羊,這是比山羊略大的一種挺優雅的動物,長著栗色的毛和一對螺旋狀的角。羚羊呆立著,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然後發出類似狗叫般的聲音,猛地轉身疾馳而去。它那白色的尾尖剎時消逝在樹叢之中。
過了不到一小時,我便下山走向營地,從頭到腳,都被燒焦了的黑土弄髒了。但是,我感到很幸福,因為我再也不覺得自己是這塊地方的外人了。晚上我從帳篷裡取出自己的折疊床,仰望著遠方的群星,在棕櫚樹葉柔和的沙沙聲中睡著了。
清早,我急於馬上出發去搜尋黑猩猩。可是看來首先必須和當地非洲居民會面。據大衛·恩斯梯向我解釋,我的到來使當地居民十分困惑不安。他們不相信,一個年青姑娘從英國遠道而來,只是為了看看猿猴。還有人放風說,當局專門派我到當地居民中來刺探情報。這就是大衛有意安排這次會面的緣故。當地居民堅決主張,我進入叢林考察時,必須由禁獵區北部那個大漁村的酋長的兒子陪同。他被委派來監視我,看我是否準確地記下所遇到的黑猩猩的數目。當地居民怕我多報黑猩猩的數目,比如說,看到一隻,報成十隻、二十隻。後來我才知道,當地居民希望能開墾禁獵區,以得到八千公頃耕地。因此很自然,他們怕我多報了黑猩猩的數目,會影響他們實現自己的計劃。
另外,大衛還認為,為了抬高身價,出外時必須雇個非洲人,幫我拿拿背囊。所有這一切,都使我十分苦惱。因為我清楚地知道,要和膽小的猿猴接近,每一個多餘的人都會礙事。因此那天晚上睡覺時,情緒十分沮喪。
可是,當清早鮮艷的太陽露出了笑臉時,我的憂慮又全都煙消雲散了。我約定和酋長的兒子在靠近禁獵區北界的山谷會面,因為據獵手阿道爾夫告訴我們,昨晚在那裡見到過黑猩猩。大衛到伐姆剛戈村也有些事,就順便把我、阿道爾夫和「搬運工」拉希德用汽艇送到約定地點。
除酋長的兒子外,那裡還有五、六名當地居民在等候我們。我又擔心起來了,若是他們都要和我一起去考察,那可怎麼辦哪?可是這些顯然是過慮。等那個年青人問到我的打算時,我含糊地朝森林密佈的陡坡的方向指了一指。於是,他們便低聲交談了些什麼,不一會兒,酋長的兒子走近我抱歉地說,他因身體不適而不能奉陪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原以為我只是要乘船航行,沿著湖岸統計一下所見到的黑猩猩就完事了。他根本沒有想到還要爬上陡峭的山崗。從此以後,我再沒有見過他。
我們正打算離開,恰好跑來了兩位漁民。他們把我們帶到茅屋旁的一棵樹那兒,這棵樹的樹皮已被扎破了幾十處。據當地人說,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有一隻水牛向著漁民追來,漁民們只得急忙上樹躲避,水牛就瘋狂地撲向這棵樹,像要拚命扎透樹幹一樣。我不知道,漁民們只不過是想告訴這件偶然發生的事呢,還是想嚇唬我一下呢?然而這棵樹那遍體鱗傷的樣子,卻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在我前往密林考察的日子裡,久久地縈繞在我腦際。
最後,我們上路,很快走進了真正的密林深處。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入我曾如此響往的非洲密林。林間若明若暗,濃密的樹梢離地可達三十米,好似匯成一頂天邊的帳幕,連陽光也幾乎無法透入。因為這裡缺少陽光,所以見不到小樹和灌木,穿行並不困難。巨大的樹幹和蔓籐緊相纏繞,時而這裡,時而那裡,開著一片紅色和白色的小花,在暗綠的背景上映襯得分外鮮麗。我們沿著湍急的小溪走出,有好幾回,翠鳥和不知名的鳥兒從頭頂掠過;間或長尾猴的鮮紅的尾巴在藍天的背景上閃現。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阿道爾夫領著我們向山坡上走去。這裡樹木長得不很高,叢生的灌木和匍匐籐緊緊纏在一起,築成了一道難以穿越的柵欄,我們常常不得不爬著通過。最後,阿道爾夫在一棵結滿了橙色、紅色小果子的大樹旁停了下來。這是一棵當地名叫姆蘇魯拉的樹,看來黑猩猩昨天就在這兒采過果子,至今地上還有折斷的樹枝和吃剩了一半的果子。我想盡量避免在樹下留下足跡,以免驚動黑猩猩,便立即對嚮導們低聲說,我們得走遠一點,最好到對面的山坡上去。
不久,我們坐在另一邊山谷的草地上,恰好正對著姆蘇魯
拉樹。這是一塊林中唯一能夠進行觀察的開闊地,我感到奇怪的是,拉希德怎麼從遠處就立刻發現了這個地方的。四周儘管時時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然而沉靜的氣氛依然籠罩著這片林中草地:山澗在遠處淙淙作響,蟬兒在草叢中不斷嘶鳴,而從林間傳來了鳥鳴和狒狒的時斷時續的嗥叫聲。
突然,下邊山谷傳來黑猩猩的呼喚聲。這種叫聲我雖在動物園多次聽到過,可是如今在這裡,在這非洲密林深處,它卻給了我完全不同的感覺。起初。一隻雄性發出幾聲較低的發生共鳴的叫聲,然後是幾聲響亮的叫聲,在聲音間歇裡可以
清楚地聽出動物是怎樣大口吸氣的。叫聲不久變得越來越響,最後則轉為刺耳的號叫。在第一隻黑猩猩之後,又加入第二、三隻。這種號叫聲在整個山谷迴響。可是不久又聽到另一種奇怪而響亮的聲音,在峽谷中激起了回聲,使我們像是坐在一座敲響的鼓中。我當時還不知道,尼森曾在他的著作中寫到過,黑猩猩對著樹幹敲打時正是發出這樣的聲音。
姆蘇魯拉樹旁正呆著一群黑猩猩。我焦急地望著對面的山坡,注視著樹枝的哪怕是最輕微的晃動。然而不是我,而是拉希德第一個發覺一隻黑猩猩爬上了大樹,很快地它後面跟來了一隻隻猿(其中有一隻母猿和它的幼仔),據我數了共有十六隻。接著它們就吃起那樹上的果子來了。
我感到十分沮喪,這群黑猩猩在樹上呆了兩個鐘頭光景,而我卻幾乎什麼也沒看清。只是有時在密密的簇葉之間,看到黑猩猩正在伸手摘果子。後來,黑猩猩一隻隻悄悄下了樹,並躲進了樹叢。我感到十分驚訝,十六隻黑猩猩在樹上進餐。除了開頭到來時的刺耳尖叫之外,在兩個鐘頭內,居然幾乎毫無聲息!
這近十天裡是姆蘇魯拉樹繼續結果的時節。在整個這期間,我對猿猴進行著不斷的觀察。拉希德和阿道爾夫輪流陪著我,並隨身帶著午餐。有幾個夜晚,我們燒起篝火,露宿在野外觀察點上。
在這十天裡,我學到了許多新東西。有時黑猩猩大批地走來取食,有時則三三兩兩地行動。有兩次,我見到公黑猩猩單獨爬到樹上,呆上一個鐘頭。黑猩猩群的組成顯然不是固定不變的:比如,原先十四隻黑猩猩呆在一塊,隨後可能離開,悄悄分成兩組,大約半小時後又各自走向不同方向。另有一次。我見到有兩小群黑猩猩在同一棵樹上相會,它們幾乎吵鬧得翻天。然後動物慢慢安靜下來,友好地並肩吃東西,一起跳落到地面,又一起離開。它們之中,有的一群僅僅由成年雄性組成,另一群——由雌性和幼猿組成,而第三群可能包含雄性、雌性與幼猿。
可是,我對這樣的觀察方法不十分滿意,由於稠密的姆蘇魯拉樹的簇葉遮住了動物,使我不能看清黑猩猩行為的細節。難以闡明黑猩猩群體內各個成員之間的相互關係的特徵。有兩回,我想從更近一些的距離觀察它們。而兩次都沒有成功:弟一次,黑猩猩發覺我正走在通往它們常去的某棵樹的小路上,於是立即藏了起來;而第二次,雖然它們幾乎就在我頭頂上,而且在那裡足足吃了一個小時的東西,但我卻只是在它們爬上棕櫚樹,後來又下地時,看見了一眼。
不過我總算是很幸運的:靠了這棵碩果纍纍的姆蘇魯拉樹,我在最初十天所瞭解到的東西,比以後幾個星期瞭解到的還要多。後來,儘管我們費了很大功夫,走遍禁獵區內的十幾個山谷,卻沒能再發現一棵這類結了果實的大樹或樹叢。
遮天蔽日的林下灌木叢,使我們難以辨別方向;喧鬧的溪流震耳欲聾,又使我們無法憑聲音去確定猿群所在的地點,而實際上猿猴也聽不到我們的腳步聲。有時我們偶然與黑猩猩相遇,雙方相隔得很近,可是它們卻又立刻消逝得無影無蹤。據我們猜測,有幾次當猿猴一見到我們走近(雖然我們沒料想到它們在場),它們就悄悄地藏起來了。
我們決定在山坡上碰碰運氣。可是卻收效甚微:甚至黑猩猩和我們隔著一座深谷或相當大的距離——有時可達五百米,它一見到人也要逃跑。不用說,我和以前一樣,依然無法瞭解黑猩猩活動的細節。有一陣我以為,只要同伴不跟著我,而我獨自在林間活動,情況就會好得多。因此,我讓嚮導留在小山崗上,而試著獨自去接近黑猩猩。然而,黑猩猩的反應依然如故——只要我剛一露面,它們就立即消失。而且這還不算最倒霉的——我們也曾有過這樣的日子,一整天連黑猩猩的影子也沒看到。我越是想到自己肩負的責任,心中就越感到焦慮。然而那些艱難的日子。畢竟對我很有幫助:我們仔細研究了禁獵區的地理,並且對它十分熟悉了,在容易摔跤的溜滑的山坡上走也滿有把握了;我的皮膚經過風吹日曬變得粗糙起來,它不再因每天的擦傷或舌蠅咬傷而紅腫了;我逐漸熟識了我所要觀察的五座山谷中野獸出沒的許多腳印。
我多次遇到山上生活的各種動物,它們之中有:頸部有銀白色毛的大型的非洲野豬,爬在葉子上吃蟲子的紋頸□,松鼠,和帶花斑的巖象鼩。我逐漸熟悉了生活在禁獵區內的各種猿猴,而見得最多的是狒狒——有時它們允許人在場,就像我在第一天早晨所遇到的那樣。可是有時它們又發出威嚇性的嗥叫,一直叫到跑得看不見為止。在每個山谷,我都發現過兩、三小群紅尾巴的長尾猴,也曾遇見青色的長尾猴。而疣猴群在數量上要遠超過於此,總共有六十多隻,同時其分佈地區並不局限在某一山谷。有幾回,我們見著了一種銀白色的猿猴,它暗色的臉四周長著白毛。在附近湖邊還遇見過一小群在洛爾夫島上見過的黑長尾猴。
觀察紅色的疣猴,是我最大的樂事。這些猴體型相當大,有時我把成年雄性錯當作黑猩猩了。這是很容易把它們認錯的—一由於光線較暗,疣猴背部深棕色的毛幾乎呈黑色。並且它們以高等猿類所特有的那種姿勢坐在樹上——伸直腰,用前肢抓住上部的樹枝。可是只要走近些,就可以弄得清清楚楚了。樹枝上垂下的又粗又長的尾巴,證明並非是黑猩猩。疣猴透過枝葉瞅著我,它們的神態,頗有些像吃驚的、戴著難看的深紅色便發的老處女。
因為沒有讓我單獨進入密林,而開初的那種不快、現在卻變成了對我的嚮導的衷心感激了。在密林中一起考察的期間,他們成了我不可缺少的幫手,我打心眼裡感謝他們。特別是拉希德教會了我許多東西:幫助我認識森林的一般情況,教我在乍看起來難以穿越的地方開闢道路。然而很快我不得不物色新的問導,因為拉希德要回農村去;阿道爾夫因為長期呆在密林裡缺乏食物。也決定離開了。有段時間裡,從涅揚查來的索柯和我一起工作。他的名字總是引起非洲人的發笑,因為在當地方言裡它的意思正是「黑猩猩」』!接替他的是體格勻稱的高個子威爾伯特。最後一個就是肖特,由於他身材矮小而獲得了這一雅號。
這些畢生都在密林中與野獸打交道的堅強、剛毅的人們,都成了我的朋友。我從內心深處對他們懷有依依不捨的感情,並從他們那裡汲取了良好的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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