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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學和我們

本篇寫於1931年4月



一、什麼是生物學


  生物學是西洋字Biology或Biologie的譯名,Bio是「生」的意思,Logy是學問,合起來意思是研究有生命的東西的學科。要合科學地說明無生物和生物的分別究竟在哪裡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哪些是有生命的東西,哪些又是無生命的,我們卻知道的。草木蟲魚都是生活的,它們都是生物學研究中的目物。

  是的,照正規的意思講,生物學包括兩個分支的科學,即植物學和動物學,這裡也作這意思用。但有時候,偶然也用以指動物學一方面的研究。例如有些目錄上,講過蜂類、跳蚤等的書列在生物學項下,講植物的不加入,卻歸入另一類。許多流行的意見也以為生物學是研究動物方面的問題的。有時候,稱研究植物或動物的形態、解剖、生理等學科為植物學或動物學,稱研究變異、進化、遺傳、生長、衰老等稍帶理論的即哲學的性質的問題為生物學。這也是真的,研究這等問題時,往往不能搜集一方面的事實便算滿足,常常須動物及植物二方面兼顧的。


二 農夫獵人和科學者的生物學


  生物學並不是高妙的東西,就某種意義說,人人都是生物學者,俗語說:「龍生龍,鳳生風,老鼠生來盤屋棟。」這是一般人的遺傳說;又說:「一母生九子,子子不相同。」這是他們的變異論。更有農夫和獵人和漁人,他們知道什麼植物應該何時下種,施什麼肥,用什麼方法驅除害蟲和雜草;他們看見足印或糞便便知道這裡有什麼走獸,什麼時候換毛、產子,若對於飛鳥更知道它們何時南來,何時北去。漁人的生物學的知識也同樣的豐富,他們知道什麼魚可用彈釣,什麼魚宜用網撈。放釣的時候,更知道什麼魚在若干深處。白條魚常在水面,土步魚匍匐河底,這是大家知道的,但他們更知道各層水中有什麼魚,用適當的方法以捕取他們所需要的種類。

  這是他們的真才實學,賴這些知識去解決他們的生活問題,及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難。但他們的知識並不是從實驗室傳來的,也不是教授們講給他們,或讀自書本。不過因為他們在這樣的環境裡謀生活,遂於不知不覺之中獲得了許多生物學的知識。雖然很明顯,得自先輩的指導,同僚的互相切磨的也不少。

  生物學者知識的來源和他們完全不同的,近代的生物學者是從閒暇和富有裡培養出來的。他們的口號是為了科學而研究科學,為知識而求知識,於實用上有無裨益與否完全不管的。他們用染色術顯現出看不分明的構造,用顯微鏡窺察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他們的疑問質之於農夫等等。固然,他們將不知他說什麼,但農夫們的知識如說出來,他們也將瞠目回答不出來。

  凡研究一種學問,求一種知識,皆需要適宜的環境的,要是沒有這種環境,便無所措手。在種田、漁獵的環境之下,他能獲得許多生物的習性和實用知識,在別一種環境下面,他才能研究科學的生物學。這環境應當有大圖書館、博物院、研究所或實驗室,個人如欲建設一個實驗室,購置應用的藥品、儀器、書籍,往往超出個人的經濟能力的。單就雜誌說,據雲世界植物學著名雜誌就約有三百種左右,動物學的差不多。像美金一元,中國作銀元五元計算的今日,若非社會上有這樣設備,個人的能力能負擔的要是有也只是少數人。

  即使有這種社會的環境,個人的生活狀況也是重要的,如果我們沒有相當的閒暇,休想做這等企圖。在今日的社會裡,假使一個事務員或工人,早晨起來,洗面、漱口畢吃點兒點心,已差不多是上工的時候了。出來已經傍晚,只有黃昏的一息時間是自己的。假使還有幾個朋友要往來,有點應酬,有時假使還要走走公園之類,以及因小孩們吵鬧、啼哭、生病而不能做事,還有什麼多時間來研究生物學?如果是一個礦工,終日鑽在礦洞裡;絲廠工人,每日做工十二小時還恐不夠哩!因此這些研究變了少數人的職務。教授們,每星期授課鮮有十二小時以上的,他們有書看,實驗室又方便,盡量可研究。博物院的管理人,也是接近這方面的人,還有他種這類機關的專任的職員,如果離開這些環境,鮮有可能的。


三、研究生物學的價值


  純科學的生物學是從閒暇和富有裡產生的已如前說,但便是此種超實用的純科學也不是全不切實用的。我很懷疑,真是和實際生活無關的學問是否也能夠長久存在?用望遠鏡看看天上的星好似於我們的生活完全沒有裨益的,可是航海深賴天文學的知識,而航海和我們的實際生活的重要是人人皆知道的。地質學初看也似和我們的衣食住沒有多大的關係,今日卻知道這大有關係於開礦和農業,這兩者和我們的關係又如何呢?

  況且人不能「吸西北風」,食泥土而生存,空氣及無機的礦物質於他的生存固然未嘗不重要,但同時他不食動植物質也不能夠生存。無論牛排、鍋貼或麵包無不取自植物和動物。

  人的皮膚是柔薄的,毫毛也疏朗,除卻在熱帶,遠不足以御寒冷。於是衣服遂成為必要。它的花樣雖有多種,但材料不外乎動物的毛革、植物的纖維及少數別的。如果沒有它們,我們必受寒冷,如不知道利用它們,也必遭同樣的命運無疑義。我們如何可以不研究生物學,盡量地去知道它們呢?

  說到衣服,僅有蔽體的衫褲是不足夠的,為了避免雪風雨露的侵襲,我們更須第二重衣服——房屋。磚瓦、石板及近代的鐵骨水門汀、玻璃等雖然將木料、明瓦(一種貝類的殼,批成薄片,嵌在窗格上,以通陽光)大部分代出,但生物的材料仍然重要的。假使本來須用木材製造的窗門及桌椅等室內器具,改用人造石或鐵製,恐怕住了未必能安適。

  我們如有了衣服和房屋,但如欲安適的生活,更有賴於優良的環境。假使我們穿了孤裘,住在大廈,但四周是一望無邊的沙漠,我們還是不容易生存的。現在欲保存適於居住的環境的第一要件便是保護森林或植林。它是雨量和氣候的調整者,有它存在,才有順調的風雨,柔和的氣候,碧綠的草地,清澄的川河。如果把它斫伐淨盡,則空氣變干,河水乾涸,土地荒蕪,不久便不適於居住。然而保護或重造它們,皆須先行詳細知道它們的。

  以上所說的是關於生物學的研究有益於實際生活的事情。此外,對於思想方面也有很大的裨益——因為它能告訴我們各種生物的相互關係,和人是什麼一種生物。一切生物的相互關係猶如小孩猜拳時所說的「老鷹拖小雞,小雞吃蛀蟲,蛀蟲蛀洋槍,洋槍打老鷹」的複雜相關聯,這在生物學書上稱為Web of life(生命的網)。查理士·達爾文說得非常明白。他說翹搖花(Clover)是賴土蜂替它傳送花粉的,它的盛衰在於土蜂的多少。但土蜂又受制於地鼠,地鼠的繁盛與否則與貓的多寡有關係。假如貓多則地鼠少,地鼠少則土蜂多,土蜂多則翹搖繁盛。從前的人常以為「富貴貧賤皆由天命定」,現在用生物學的眼光說起來,這無非複雜的關係中的一種機會,並非自然中有這種分別。

  自來許多人對於人的地位往往不能明白地看,有時把他抬得極高,當作天之驕子,有時又極卑視,說他只是一隻「臭皮囊」,沒有什麼價值。現在如果研究動物學或比較解剖學,它們能明白告訴你他的地位的,他的性質,什麼幾點和猿猴相像,又什麼幾點和它們不同。他們含著許多動物所含有的共同點,然而同時也有著其他動物所沒有的特點。人是這樣一種東西,他並不崇高,但也不卑污。你如看見一棵柳樹或一個個螞蟻,有理由說它崇高或卑污麼?對於人也只好這樣看。

  又,假使詩人、畫家分出一部分工夫研究生物學,察見生命現象的奇異和生活方法的繁伙,和顯微鏡下的微生物的繁多和構造的奇麗,如許多美麗的藻類,我想,一定能夠開拓他們的想像力,使他們的詩或畫意義愈加豐富。


四、初學者怎樣去攻究這門科學


  動植物的研究既有上述的許多的用處,我們即使不是獵人、漁人,不能從生活中經驗到許多真實的知識,我們也應當設法學習它。所學的雖然是不切實用的純科學,我們可再從這裡去謀應用。但初學者怎樣去攻究這門科學呢?作者曾經任過好幾年中等學校的這方面的功課,覺得學生對於這門功課每每沒有多大興趣的。他們多數喜歡念語文,因為要看書、寫文,不能不先把文字弄清楚,而且將來無論謀職業或應酬上都省不了它的。他們又喜歡習英算,這些在升學上很重要,所以也非用功不可的。但是記些昆蟲六隻腳,雌蚊蟲要吸血,及果實分穎果、堅果、核果等等,這有什麼意思呢?豈我們知道了吸血的是雌蚊,它便不來吸,不知道堅果這些,我們便不能吃栗子、桃李麼?

  這弊病大部分由於學生單讀教科書,不大接近自然,和它太隔膜,原因當然多在教師指導的不善。亞格西曾說「自然研究不用書」,法布爾也說「研究自然應當直接到自然裡去的」,折中的說法是書和觀察自然同樣重要。教師應當指導學生去觀察,學生也應當知道這重要。從書本、掛圖和模型學習生物學,雖然和看地圖和模型學地理一般也可以知道大要,但不像親見過實物的深切。

  我們如走到田野中,常見蝴蝶、花蜂飛過花間,它們或者伸出舌頭吸花蜜,或者咀嚼花粉當飯吃。它們為了自己找食物,卻於無意中給花服務,輸送了它們的花粉。

  如果走進山林裡,自然中的生活愈顯得奇妙。書上說過有許多植物是會捕食小蟲的,今在林中濕地果然看見有細葉的小草,葉片能卷縛小蟲,有的它尚在掙扎,有的已只剩翅膀等殘肢。這等食蟲的小草名叫毛膏菜,浙江的山中常見的。

  如果季候較晚,我們所見的生物完全變了相,田中不復被滿菜花的黃色,只見稻花在午前開放,它吐出黃色的丁字形的雄蕊,在和緩的風中顫動,雌蕊的柱頭作羽狀,這是風媒花的特色,容易捉住乘風飛來的花粉。在這些時候,你能看到蜾贏捕小青蟲或蜘蛛,裝入泥甕裡,給它的子息作糧食,和螢火蟲舐食蝸牛的肉汁,螞蟻吸食蚜蟲分泌的汁液。沒有書能詳盡地記下一切這類生活的情形,沒有文字能給你這樣鮮活、深刻的印象。


五、採集和實驗觀察


  人走到田野山林去觀察可以得到許多生活的真相,比書本上的解釋更瞭然,說明更明晰,所得的印象所以也更深刻。但縱使如何明瞭和深切,如類似的事物見得多了,或長久了,不免仍要混淆的,因此記事簿及標本的採集遂成為必要。

  記事簿的用法是極簡單的,只要把所見的事實摘要記下來就行,以備他日的檢查。可是採集和貯藏便沒有那麼簡單了。採集植物標本至少需一個採集箱、一個根掘,及一把堅固的剪刀。用根掘掘取小草,用鋼剪剪取枝條,放在採集箱裡攜歸來。製作植物標本也比較的容易,除卻有些豆科植物於後葉要脫落的,許多百合科植物夾在紙中間還繼續會生長,須用沸水泡過之外,多數植物的枝條或全株只要夾在紙中間,每日換襯紙令它乾燥就行。夾的襯的紙張,講究點自然須用吸墨紙,但是舊報紙也可以,乾燥後貼在台紙上便完成。

  但採集動物要比較的複雜,各種不同的動物有不同的採集法和標本製作法,欲知道這梗概,讀者可讀杜其垚先生的《動物標本採集製作法》。此外還有一種良好的參考資料,便是分期登在《自然界》上的陳勞薪先生譯的各種動物採集法(總稱《動物採集須知》),他是根據英國某博物館出版的小冊子翻譯的。那小冊子系有經驗的採集家所寫,給青年採集者閱讀的書,詳細說明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什麼動物,又什麼動物應當如何保存它,於初學生物學的人是極有幫助的。

  青年生物學者採集動物時最多採集的是昆蟲,因為他種巨大的動物採集往往較費時,保存也很費錢。有的昆蟲隨地可見,採集時只要有捕蟲網、毒瓶等幾種用具就勉強可實行。而且採來的標本只要釘在蟲針上,插在箱內就可以保存。雖然說起來很慚愧,在外國科學較發達的國家,多處有得買的昆蟲針,作者在上海找尋過許多店舖竟得不到一根。後來函詢專門研究昆蟲學的尤其偉先生,才知道他們所用的皆購自美國。上海只聞科發藥房有一種,不裹黑漆的,疑心許是日本貨,質料雖不及美國製品的堅實,但初學者為了購買的便利和價值的低廉計,自不妨用這一種。

  研究星必須用望遠鏡,研究生物則須用顯微鏡以觀察肉眼不能見或不能看清的東西。這是必要的工具。但是中國自己不會製造,近來金價又這麼貴,要買一台較好的顯微鏡往往為普通學生的能力所不逮。顯微鏡的牌子最老,做得最好的大家推崇德國宰斯和賴芝兩工廠的出品。就研究普通的生物學說,有6號和10號兩個接眼鏡,3號和6號(或7號)兩個接物鏡的已儘夠用。在金價沒有飛漲以前,這樣的接物鏡和接眼鏡,裝在「G」號的顯微鏡台上,賴芝廠造的,在上海五十元以內可以買到。但現在恐怕價格要增加一倍多。雖然還有較小形的、價較便宜的也勉強可用。

  初學生物學時用不著去研究高深的細胞學或組織學,觀察植物的受精、細胞分裂的狀況都是比較不容易的工作。但可以觀察魚鱗的年輪,昆蟲的翅脈鱗片的形狀,花粉的形狀等。取一些動物的肌肉,放在玻璃片上,用解剖計分析的極細,加水觀察之,可以看出肌肉纖維的形狀,橫紋肌的橫紋也歷歷可數。向嘴唇的內面用小刀背輕輕地一刮,塗在玻璃片上,放在顯微鏡下觀之,有長方形的細胞,十分明晰。撕下一點葉片背面的薄皮,可以看出許多氣孔,位置在表皮細胞間,這細胞在單子葉植物是長條形,在雙子葉植物的葉片是不規則形,略如雲頭。如取污水一滴來看,必先看到草履蟲,它作草鞋的形狀,很快地游去;其次變形蟲也有的看見;還有細菌等。如刮取一點樹皮上或牆基邊的綠衣來看,顯微鏡下放大為美麗綠色的東西,它們是藻類,獨自靜靜地生活著,慢慢地在繁生。從這些容易觀察的事物然後進而研究較難的。


六、關於參考書


  最後,我們當講到參考書。前已說過,亞格西主張自然研究不必用書,法布爾也有這意思。不過如果不用書,人人皆從頭至尾向自然去觀察,損失極大的。研究自然物固然應當向自然中尋求,不過仍然要讀書。一個月可以讀了的書籍上所說的話常常是前人許多年研究的結果。許多人把一部分的研究結果寫成論文,向雜誌上發表出來,別有些人則把許多論文綜合起來,加以自己的研究所得,寫成一冊書。我們讀了這些,可以知道這事情現在知識已經達到如何程度,我們當進一步如何去研究,可省卻自己空費的許多時間。人的壽命有幾何,如皆欲從頭觀察起,即盡畢生的能力還是不能深入的。不過如果只管讀死書,自己不去觀察和實驗,那麼至多只能知道別人所知道的事情,跟著別人走,新的事物和新的原則便不能找到的。

  教科書是教師會選擇的,參考書選什麼呢?中國是科學落後的國,關於這方面的出版物也特別少。譯本是有幾種的,但某一國人寫的書,他是對某一種社會裡的人說的話,別國人因歷史和現狀不同,看了未免多隔膜,不免減少些興趣。如果這一點不顧,則北新書局出版的《進化概論》大塊文章等可以供課外的閱讀的;較高深的有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生物學》、《精義人生》、《植物學》(將出版)等等;純粹自己寫的關於動植物方面的參考書並不多,薛德煜先生的《近世動物學生理學通論》,彭世芳先生的《植物形態學》是可以供閱讀的。

  本來雜誌是很重要的讀物,如美國的《Scientific Monthly》,英國的《Discovery》,日本的《科學知識》及《科學書報》等都是中學及中學以上的學生的很好的讀物,但中國尚少有這種刊物看見。博物學會的《博物學雜誌》已經停刊了,科學社的《科學》是牌子很老的雜誌,可供參考的。此外有《自然界》,講生物學方面的事情比較多,《科學月刊》是另一種科學期刊,此外有些關於這類的散見於有些大學的刊物上。但往往因為太專門,所以讀了會覺得生硬。中國科學者實在太少了,有些人又太忙,無暇寫文章。不比他們外國,真是車載斗量的多,例如美國,單是專門研究昆蟲學的人大約有一千數百個。研究的人最多,這個或那個便是偶然寫一兩篇文章,出版物也就不少了。


七、結論


  生物學這題目關係於人的日常生活是很重要的。但如要研究它須有相當的閒暇和環境,科學比文藝更需要優良的環境,許多研究者如離開實驗室,往往不敢多說幾句語。曼兌爾有修道院的園給他作試驗場,法布爾有哈買斯國給他作天然的實驗室,有人曾說:要是達爾文生在中國,他將不成為達爾文,這話非虛話。

  在學校的學生算是有這環境的,雖然中國的學校設備多不良,出學校,入社會任事以後,欲做這種企圖更為難。雖然採集些固著地上的小草是可能的,捕捉些自己會飛來的飛蟲也可能,但欲做博大精深的研究實在很為難。除非將來有一種理想的社會能實現。做工時間不像今日的多,一方面卻有更多更好的圖書館、研究所、博物園等等,使做工的餘暇,便可進去研究,這才使生物學的研究不限於少數人,較多的人皆能夠得著這機會。但在今日,便是有人喜歡研究它,也很受限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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