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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別

--(原載1982年1月《智慧樹》)
 


--商人安東尼奧的手記


  布魯諾——我的最好的好朋友,他死了,被燒死在鮮花廣場。自古以來就是如此,權勢者總把刑場設在鬧市上。

  一群烏鴉——披著黑道袍的劊子手,點燃了堆在布魯諾腳下的乾柴。火舌捲著濃煙,不一會兒就舔著了裹在布魯諾腿上的粗麻布囚衣。

  「仁慈的上帝呀,懇求您饒恕這個罪孽深重的靈魂吧。」教皇克利門特八世念了一遍又一遍。他故意把調門拉得很長很長:低沉,顫抖,施展著威嚇,施展著恐怖……

  市民們像往常趕集一個樣兒趕來看熱鬧。多麼殘酷的熱鬧!市民們被恐怖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了,只哺哺地跟著教皇念:「仁慈的上帝呀,懇求您……」

  殘忍!卑劣!鱷魚的眼淚!羅織罪名虐殺布魯諾的,不正是教皇你嗎?不正是你們這一夥「上帝的僕人」嗎?你們點燃了火堆,卻裝做慈悲為懷,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倒成了拯救靈魂的天使!

  聽聽他們說的:「布魯諾背叛上帝,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判他死刑,是他罪有應得。教廷體念上帝的恩德,對他將不採用流血的手段……」宗教裁判所的馬特齊尼,8天之前就是這樣宣判的。

  誰都明白「不採用流血的手段」指的是什麼。劊子手們想用燒灼的痛苦來威脅布魯諾,逼他屈服,逼他放棄他的主張——放棄他設想的那個宇宙模式。

  這決不可能。我在米蘭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當時就說:這決不可能。我知道布魯諾。劊子手們可以威脅他,可以用鐵鏈把他鎖在刑柱上,卻永遠沒法逼他低頭。布魯諾決不會低下他那高傲的腦袋。

  現在到了最後的時刻,貪婪的火焰就要把他吞沒了,他仍舊挺著胸膛,抬起腦袋,仰望著他永遠嚮往的天空。7年多的嚴刑拷打,把他折磨得形容枯槁,鬚髮蒼蒼。我還認得出站在火堆上的是他:高高的鼻樑顯得更挺了,抿緊的嘴唇仍舊帶著輕蔑的笑,兩隻眼睛仍舊那麼明亮,好像春夜懸掛在天頂的雙子座的那一對主星。

  「仁慈的上帝呀,懇求您饒恕……」克利門特八世拉長了調門,還在不斷地反覆。教廷需要恐怖,需要用恐怖去威嚇匍匐在上帝腳下的信徒們。紅衣主教在向恐怖祈求。

  乾柴越燒越旺。整個意大利有多少這樣可恥的火堆在燃燒呀!時間在恐怖中凝固了。

  突然一個聲音,一個響亮的聲音,好像閃電劃破了黑雲瀰漫的長空。聲音來自熊熊的火堆頂上,是從布魯諾的胸膛裡爆出來的:

  「燒死不等於駁倒!未來會理解我的,會作出公正的裁判!」

  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市民們被這響亮的聲音鎮住的一剎那,教皇克利門特八世慌張地往後一閃,似乎他看到一個巨錘,對準了他的腦門正往下砸。

  布魯諾又抿緊了嘴唇。我知道,他最後要說的,要向人們宣告的,已經全部說完了。只剩下回聲在廣場周圍的石牆之間迴盪:「燒死不等於,不等於,駁倒,駁倒,未來,未來,未來,公正的裁判,公正的,公正的,裁判……」

  火舌直往上竄,燎著了布魯諾的蓬蓬鬆鬆的鬍鬚。布魯諾仍舊高傲地抬起腦袋,仍舊仰望著天空——包圍在四周石牆之間的一小塊狹長的天空。

  我的心到底不是鐵鑄的,我實在耽不住了。布魯諾,我的好朋友,安東尼奧跟你訣別了!我右手掩住雙眼,急忙轉過身,像逃脫追捕似的穿過小巷,來到台伯河畔。我耳邊還響著布魯諾最後的聲音:

  「燒死不等於駁倒……」

  這個悲慘的結局,我8年前就料到了。8年前,在邊境上的勃倫納山口,我應該死拖活拽把他拉住,說什麼也不讓他踏進意大利一步。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後悔也沒有用了。

  侍者推門進來,用盤子托著我要的兩大杯阿斯提葡萄酒。他向我鞠了個躬,陪著笑臉問:「先生,擺在哪兒?」

  我讓他把酒擺在桌子上,一邊一杯;在壁爐裡加幾塊十柴——我不願意自己添,看到乾柴心裡就彆扭;再讓他把壁爐頂上的蠟燭點燃。

  侍者有條不紊地做完了我吩咐的三件事。房間裡亮多了。蠟燭的光趕走了陰暗的黃昏,卻趕不走壓在我心頭的陰雲。

  「先生,還要什麼嗎?」侍者彎著腰問。

  「什麼也不用了。」我說。

  「等一位朋友?」

  「不。」我揮了揮手,「你去吧,要什麼,我再喚你。」

  侍者又鞠了個躬。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兩杯酒,臨出門,又朝我瞥了一眼。他可能起疑心,以為我要施什麼魔法。唉,這個世道……隨他怎麼想去吧!

  我閂上房門,把銅燭台移到桌子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桌子對面的那把椅子空著。

  就這樣,8年前在邊境勃倫納的那家小旅店裡,布魯諾和我就這樣相對而坐,映著跳動的燭光,面前各擺著一大杯葡萄酒。

  跟布魯諾會在勃倫納山口相遇,完全出乎我的意外。14年沒見面了,消息倒不曾斷過,忽而聽說他在巴黎,忽而聽說他到了倫敦,後來又聽說他到了布拉格,到了法蘭克福,行蹤飄忽不定。沒想到那天傍晚,我跨進那家熟悉的小旅店——它有個讓旅客感到溫暖的名字,叫「媽媽的廚房」——忽然聽到有人喚我:

  「安東尼奧,你怎麼也來啦!」

  這不是布魯諾嗎?我抬頭一看,果真是他,跟我一個樣兒也留了鬍子,都是40出頭的人了嘛。

  「上來吧!」他使勁向我招手,「還猶豫個什麼呀!就跟我住在一起!可惜房間小了點兒,怕裝不下咱們倆的友情。」

  我張開胳膊跑上樓梯,投進了布魯諾的張開的胳膊。兩個人抱得緊緊的,都用鬍子在對方的臉頰上蹭了個夠。

  他一邊把我推進他的房間,一邊向樓下喊:「瑪莉雅!給我們來兩大杯葡萄酒,要阿斯提的!」

  我才脫下大氅,店主的女兒瑪莉雅已經把酒送來了。這個靈活的姑娘給壁爐添了柴,點燃了桌上的蠟燭,然後向我們屈了一下膝,一轉身就不見了。

  兩個人面對面坐了下來,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心裡有多少話要說呀,可是都眼睜睜地看著擦得珵亮的錫酒杯,看著浮著泡沫的紅艷艷的葡萄酒。

  「喝吧,真正的阿斯提葡萄酒!」布魯諾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波河上的名酒,「一別就是……讓我算一算,整整14年,哈哈,你把我當做中國瓷器送到了日內瓦,14年來又磕又碰的,我這件瓷器倒經得住磕碰,你看,不是還完整無缺嗎?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安東尼奧,你呢?」

  「還不是勞勞碌碌,到處奔波。」我解嘲地笑了笑,「可是這一回販運的,倒是地地道道的中國瓷器。萊比錫目前缺貨,恰好威尼斯到了一艘阿拉伯商船……」

  「這樣說,你是從威尼斯來的?」

  「是的,去萊比錫。」

  「唉,這真是又巧又不巧。」

  「幹嗎歎氣呢?」

  「兩個遊子在『媽媽的廚房』裡相遇,還能說不巧?可是行程正好相反——我從布拉格來,去威尼斯。」

  「去威尼斯?你?」我不由得一怔。

  「我為什麼不能去?」布魯諾笑了,「威尼斯不是自由市麼?」

  天哪,誰能相信這位名聞歐洲的哲學家,羅馬教廷的最狡豬的敵人,竟然會如此天真,天真得叫人害怕。

  「布魯諾,」我說,「難道你忘記了,你是怎麼離開意大利的?」

  「怎麼能忘記呢?」布魯諾還在笑,「裝做中國瓷器,用稻草塞得緊緊的,躺在一隻大籐箱裡。」

  「別開玩笑了,我說的正經話。你撕碎了道袍,逃出了修道院,從南方的那波利逃到北部的波河平原,東躲西藏的整整兩年,那種日子,你真個忘記啦?」

  「忘不了,我的安東尼奧!教皇陛下親自下令,到處搜捕我這個叛教者,要把我活活地燒死。幸虧遇到了你,你把我這件寶貝偷偷地運出了意大利。沒想到一去就是14年,今天這個國家,明天那個城市,鬍子這麼一把了,還是東飄西蕩的,像斷了線的風箏。總該有個了結的時候吧?」他眼睛盯著我,等待我回答。

  「對,該了結了。」我沒好氣地點了點頭,「回意大利去吧!羅馬教廷巴不得你回去吶,好把你送往天國!到時候,我會趕到你的墳前去向你祝禱的:『安息吧,我的好朋友,勞頓了半世的布魯諾,你終於得到了應得的歸宿!』」

  布魯諾一點兒不生氣,聽我說完了他才笑著說:「你想到哪兒去了,我的好朋友,我從沒想過什麼歸宿。我要求的是寧靜,決不是回意大利去送死。安東尼奧,你替我想一想,哥白尼在20世紀初就設想太陽是宇宙的中心。他在弗龍堡大教堂的圍牆上,用他自己做的儀器,對著星空測算、校正,足足花了4個『9年的時間』,直到臨死之前才出版他那部巨著——翻天覆地的《天體運行論》。哥白尼的毅力固然令人吃驚,可是他那個寧靜的所在,能讓他為他的『日心說』找到足以說服人的根據,而沒有誰去干擾他,也實在令人羨慕,至少對我這個流浪漢來說是這樣。請你想一想,我的《論無限的宇宙和無數的世界》發表已經8年了……安東尼奧,你見過我那本小冊子嗎?」

  「早拜讀了。那一年在萊比錫,一個書販子偷偷地賣給我的。你是知道的,頭一個指摘哥白尼離經叛道的是馬丁·路德。在這位新教領袖的家鄉德意志,哥白尼都成了異端,何況你呢?在宇宙間,你比哥白尼跑得更遠了。」

  「這不能怪我,宇宙就是這樣的無邊無垠。我的思想是沒安籠頭的野馬,是比哥白尼跑得更遠了,所以我更需要更多的更確鑿的根據,更難以得到的根據,來證實我所設想的宇宙模式。我得趕快結束這無休無歇的漂泊生活,找一個寧靜的所在躲藏起來,在最後的歲月裡做完我必須做的工作。」

  「真是個理想主義者。」我同情地搖了搖頭,「在歐洲,如今就沒有這樣一個你夢想的寧靜的所在。要是哥白尼晚生七八十年,命運也不會比你稍好一些。」

  「倒也未必。」布魯諾雙眼迷茫地對著燭光,「你聽說過第谷嗎?——丹麥的第谷。」

  「不但聽說,那一年去丹麥做買賣,還特地繞道海邊,去望了望他那築在汶島上的天文堡,規模可真不小。」

  「第谷是一個幸運兒。聽說就在我逃出修道院的那一年,丹麥國王胖特烈二世召見了他,給他一大筆錢,讓他在汶島上營建他的觀象台。算來已經16年了,他從沒離開過那個寧靜的小島。」

  「真可惜呀,如今在歐洲找不到第二個腓特烈二世了。」

  「這也難說,機會還會有的。」布魯諾越說越像真個似的,「10年前在巴黎,我就差點兒碰上第谷那樣的運氣。當第二個哥白尼是不可能了,不論是舊教還是新教,所有的教會,對哲學,尤其對天文學,都提高了警惕。當第二個第谷,倒還有可能,有的君主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有時候還得跟教會鬧點兒小小的彆扭。但是依我看,最有指望的是你們,是你們商人。我不就是受到你的保護,才逃脫了羅馬教廷的搜捕嗎?」布魯諾爽朗地大笑起來。

  我也笑著說:「我只能讓你到處流浪,就因為我沒有這麼個寧靜的所在,可以供你消磨4個『9年』。」

  「你說的是實話。要是你能辦到,那多好呀!因此我不得不去威尼斯。」布魯諾站起來,從床頭的小皮箱裡取出一小卷羊皮紙來遞給我,「請看看這個。」

  羊皮紙卷繫著紅色的緞帶,緞帶上還帶著火漆印,我認得,是貴族美第奇家的紋章。

  我湊近燭光,攤開羊皮紙,原來是寫給布魯諾的一封信,下邊的簽名是「讓瓦尼·美第奇」。美第奇在信上說:他風華正茂,渴望自己能成為聞名歐洲的風流人物,因而收羅了天下名師,教他吟詩修辭,譜曲繪畫,可是「自從拜讀了先生您的不朽名著《論無限的宇宙和無數的世界》」,他覺得什麼文學藝術,都不過是些世俗的玩意兒,不值他耗費他的青春和才華,「只有在廣闊無垠的您所描述的宇宙中」,他的不受羈絆的思想才能自由翱翔。因而他竭誠歡迎布魯諾住進他的府邸,好讓他朝夕侍奉,聆聽教誨。最後,他開列了供給的保證,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他願意讓布魯諾在他的府邸的箭樓上營建一座觀象台,保證布魯諾跟哥白尼似的,可以不受干擾地觀測天象,「使『無限的宇宙』能夠永遠地無限地得到發展」。——唉,完全夠了。只要這一項諾言,就足以打動布魯諾的心了。

  「這個花花公子又在忽發奇想了!」我輕蔑地一笑,把羊皮紙卷扔在桌上,「布魯諾,你答應他了?就為了他允諾的那座寧靜的箭樓?」

  「是的,我答應了。」布魯諾咬了咬嘴唇,「我考慮,反反覆覆地考慮……安東尼奧,你說,給我營建一座我自己的觀象台,這個年輕人會兌現嗎?」

  「如果他願意,他會實踐諾言的。他是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的旁支,手上有的是錢,可能比丹麥國王更加富有。光說在威尼斯,城裡的買賣幾乎一半是美第奇家的。」

  「他能保證我不受干擾?——我指的來自羅馬教廷的干涉。」

  「也有可能。你不會不知道,前兩任的教皇都出生在美第奇家;而教廷,暗地裡也做買賣——不是有句老話,同行是冤家麼?關係錯綜複雜,微妙得很。到時候到底哪個因素起作用,就很難說了。」

  「這樣說來,我答應小美第奇的邀請是對的?我應該答應他?」

  「不,你不應該答應!」我斬釘截鐵地說,「你怎麼不想一想:這個有錢有勢的年輕貴族於嗎要把你請去?他的動機到底是什麼?你不覺得信上的那些話,聽起來挺恭順,骨子裡卻盛氣凌人嗎?」

  「我還不至於這樣糊塗。我知道,小美第奇把我請去,無非用我點綴他的門前,把我當做一件什麼珍奇的玩意兒——就算是中國的青花大瓷缸吧,供在他那豪華的客廳裡。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有國王,有貴族,也有暴發戶——那些投機商人。」

  「不止於此。」我緊逼一步,「他要用你來誇耀他的寬宏大度:『看,這個在國外流浪了14年的布魯諾,我把他接回來了,供養在我美第奇的府邸裡。』他要用你來誇耀只有他能兼容並蓄:『看,這個在宇宙間比哥白尼還跑得遠的哲學家,這個既不容於舊教又不容於新教的異端,如今在我美第奇的保護下,我把他當作上賓。』你沒聽說吧,有一回他一時高興,把一個沿街賣唱的叫化子摔成了名角,供養在他的府邸裡,來誇耀他如何酷愛音樂,誇耀他獨到的藝術鑒賞力。我看哪,你的地位不會比那個叫化子好多少。」

  「未免太過分了。」布魯諾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我們這樣的所謂哲學家,一不會種葡萄,二不會釀酒,三不會做買賣,除了依附王公貴族,啃他們扔下來的骨頭,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吹捧也好,奚落也好,實質上是一回事。大家都說米開朗琪羅是一位大師,他喚醒了古希臘的藝術,還給注入了時代的精神。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把他請了去,說是以上賓相待,實際上成了給他們家族修建墓室的工匠。雖然這樣,我還是羨慕米開朗琪羅。美第奇家要是不把他請去,要是不供給他潔白細膩的大理石,他到哪裡去施展他的天才?現在人人都誇獎說,美第奇家的墓室裡有四座出色的雕像:清晨、正午、黃昏、夜晚。——米開朗琪羅用人的體態和神情表現了時光的消逝,表現了新生和死亡的交替。這樣深刻的藝術構思,我相信決不是在一朝一夕之間形成的,一定在米開朗棋羅的頭腦裡孕育了漫長的歲月,如果沒有這幾塊合適的大理石,他的構思無論怎樣精湛,人們也無從知道。最後只好隨著他那枯槁的屍體,一同埋進墳墓。」

  我聽得出來,布魯諾的聲音充滿了羨慕,充滿了幻想。我不由得同情地歎了口氣:「唉,布魯諾,你忒癡心了,小美第奇的允諾真個把你給迷住了。可是他府上的那座箭樓,跟你嚮往的自由的天空還離得遠著呢。而且你別忘了,米開朗琪羅建造的是美第奇家族的墓室。你將來有什麼著作發表,都得冠上讓瓦尼·美第奇的名字。我提醒你,美第奇家族一向是做買賣的。」

  「這有什麼相干呢?哥白尼在他的《天體運行論》的扉頁上不是這樣寫的:『獻給最神聖的教皇保羅三世。』可是誰都知道,保羅三世並沒給這部巨著花過一丁點兒力氣。就說美第奇家族的墓室,將來必然會成為聞名世界的藝術館,到佛羅倫薩的遊客都會去欣賞米開朗琪羅的那四座石像,可是誰也不會問躺在墓室裡的究竟是誰。我盡可以在我的著作的扉頁上印上:『獻給可尊敬的讓瓦尼·美第奇爵士』,這樣做絲毫不會掩蔽真理的光輝。再說那尼羅河畔的人面獅身像,你知道是誰的作品?你知道是為誰而作的?可是你決不能否認,那是足以代表埃及古文明的一件偉大的藝術品。」

  既然他什麼也不計較,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說:「布魯諾,咱們暫時停止爭論吧。夜已經很深了。是不是到廚房去看看,還有什麼可以填飽咱們的肚子的。」

  旅客都睡了,除了布魯諾和我。小旅店靜悄悄的,只廚房裡還有燈光。橡木桌上擺著兩副餐具,瑪莉雅還面對爐門,坐在矮凳上等我們使喚。她的爸爸老馬季早睡著了,靠著爐旁的柱子。

  我們才坐下,瑪莉雅過來向我們屈了一下膝,先問我:「安東尼奧叔叔,您要些什麼?」

  我笑著說:「什麼都成,小瑪莉雅,我相信你一定把最出色的給我和這位先生留著。」

  瑪莉雅微笑著點了點頭,又問布魯諾:「先生您吶?也是烤野雞和意大利麵條,好嗎?」

  「好極了。」布魯諾高興地說,「我多少年沒吃到有韌勁兒的意大利麵條了。還要兩大杯葡萄酒,阿斯提的。」

  瑪莉雅張羅去了。布魯諾用眼睛把廚房掃了一周,看著我問:「好像你很熟?」

  「那當然。」我笑著說,「年來歲去,我總愛在這裡歇腳。小瑪莉雅是我看著她長大的,他們家早先在米蘭開酒店。」

  「原來是這樣。」布魯諾搓了搓手,「我總覺得這個『媽媽的廚房』少了一件最重要的東西,應該說少了個核心:一位慈祥的媽媽。」

  「這……」我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瑪莉雅,「可惜這不是一個聽了能叫人開胃的故事,讓咱們吃完了再談吧。」

  兩個人都餓了。瑪莉雅端來的兩道菜,眨眼之間我們就一掃而光。我們把餐具推到一旁,把葡萄酒移到面前。再回頭看,瑪莉雅也睡著了,靠在她爸爸的肩膀上。樓上樓下忙碌了一天,真夠她受的。這時候她實在無法支撐了。

  「你就說吧。」布魯諾壓低了嗓門,「但願你的故事不至於妨礙消化。」

  「很難作這樣的保證……」

  我講的故事太悲慘了,因而還沒讓歲月從我的心上沖刷掉。小旅店的主人馬季早先在米蘭開酒店。他有個漂亮機靈的妻子,一位能幹的老闆娘。小瑪莉雅的眼色老帶著點兒憂鬱,可是在她身上還可以看出她媽媽索菲亞的影子。索菲亞整天嘻嘻哈哈的,在桌子之間竄來竄去。她說她有個本領,看了浮在葡萄酒上的泡沫能給人預言吉凶。這無非是開個玩笑,招徐顧客的意思,好讓顧客多喝她一杯酒。不知怎麼的這就觸犯了教會,米蘭大主教硬說索菲亞是個女巫。居然有人出來作證,說馬季的酒店生意這麼興隆,就因為索菲亞在酒裡攙進了用死耗子煉成的迷魂藥。披著黑道袍的烏鴉於是擁進酒店,死抱活拉把索菲亞押進了宗教裁判所。在那座人間地獄裡,一個女人的遭遇更不是外邊的人所能知道的。直到索菲亞被押上柴堆,馬季才抱著小瑪莉雅趕到刑場,讓她跟她的媽媽見最後一面。可憐那索菲亞,已經被折磨得不像個人樣了……

  我一邊講一邊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布魯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使勁捶了一下桌子。虧得桌面的橡木厚實,聲音不大,沒把爺兒倆驚醒。

  「這群嗜血的烏鴉,」布魯諾咬著牙說,「我知道他們的心有多麼陰毒,有多麼殘忍,有多麼齷齪。後來呢?」

  「後來嘛,酒店在米蘭當然開不下去了,馬季只好抱著小瑪莉雅,搭我的貨車來到邊境的這一邊。我周濟了他一點兒錢,他就開起了這家小旅店。名字是馬季自己起的,為了讓小瑪莉雅別忘了,她曾經有過一位很好很好的媽媽。」

  老馬季和瑪莉雅爺兒倆互相依偎著,睡得正熟。爐火一閃一閃,映在他們的臉上。要是有索菲亞在,這個廚房就會是另一種樣子,至少會讓旅客們感到,這裡真個是媽媽的廚房。

  布魯諾不再做聲,右手撐著腦袋,目光停留在不幸的爺兒倆的臉上。他在想些什麼呢?他會不會改變他的主意呢?

  布魯諾告訴我,他在勃倫納山口已經等了兩天,讓瓦尼·美第奇跟他約定派人到邊境來接他,保護他安全到達威尼斯。因為路上要經過帕多瓦,這個受教廷控制的小城就靠在威尼斯西邊。

  我決定留下來勸阻布魯諾。第二天上午,我去關卡完了稅,打發我的夥計押著貨車先走一程,我隨後趕上去。把這些嚕囌事兒辦完,太陽已經偏西了,我趕快回到「媽媽的廚房」,卻找不見布魯諾。

  「那位先生呢?」我問瑪莉雅。

  「喏!」瑪莉雅指著對面的山頭。

  布魯諾坐在小山頂上的一塊突出的岩石上,臉朝著南方,朝著意大利。他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在岩石上生了根似的。

  我爬上山口東側的那座小山,穿過樅樹林,繞過灌木叢,攀登上布魯諾坐著的岩石,站在他身後。

  「多好的地方呀!」布魯諾自言自語。可是我知道,他聽見了我的腳步聲。他接著說:「北邊的群山還戴著雪帽,可是南邊,南邊的山嶺連山尖兒也有點兒綠意了。這南邊吹來的風,安東尼奧,你感覺到溫暖嗎?」

  「我可感覺不出來。」我一邊說,一邊坐下來。

  布魯諾似乎並沒聽出我是故意跟他唱別調。他轉過身來,把手中一束細小的紫色野花對我揚了揚,關切地問:「你來的時候,波河兩岸的櫻花和杏花都開了吧?」

  「都3月初了,當然開了,開得跟往年一樣盛。花開花落,年年如此,羅馬教廷倒還沒橫加干涉。」

  「你的脾氣一點兒沒變。」布魯諾笑著說,「14年前你跟我說的話,我都還記得,三句裡邊至少有兩句是勸我趕快離開意大利。如今……」

  「因為你我之間的友誼一點兒沒變。」

  「這我相信,我完全相信。」布魯諾又用眼睛盯著我,「當初你把我送到日內瓦,我放心地住下,你放心地走了,因為那裡是新教的天下。可是咱們倆都忘了,西班牙醫生塞爾維特就是被燒死在日內瓦的。」

  「我可沒忘記。」我說,「他是值得人們紀念的,因為他活著對人們有益。他秘密解剖屍體是沒有罪的,他要弄清楚心臟的功能。」

  「你說得對。活人可以任意處死,屍體卻受到保護,誰也不能毀壞,即使為了拯救活人。這是什麼邏輯!在這個問題上,在類似保護屍體的其他問題上,新教和;日教並無區別,他們爭奪的只是由誰來解釋《聖經》。反正老百姓不識字,他們怎麼說,老百姓就怎麼信。塞爾維特被人告發了,在舊教控制的西班牙不能再耽,逃到了由新教控制的日內瓦。沒想到長老會的頭子加爾文,這個以屠殺『異教徒』為己任的衛道者,早就準備了一大堆於柴在等著他了。」

  「加爾文沒碰著你一根毫毛。他不是早已去見他的上帝了麼?」

  「他死得早,算我走運。」布魯諾嘴角上掛著苦笑,「可是我差點兒遭到跟塞爾維特相同的下場。日內瓦大學有位哲學教授,整天胡說八道,欺騙那些不曉事的年輕人。我實在看不過去,寫了本小冊子,隨便揭了他幾樁。誰知道這位教授是個碰不得的人物——長老會頭子跟前的一條叭兒狗。叭兒狗在他主子面前告了我一狀,害得我足足蹲了3個月監牢。日內瓦是不能再耽了,我就跑到了圖盧茲,那個法蘭西的南方城市。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到哪兒也不肯安分。在圖盧茲,我作了好多回演講,解釋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聽眾有贊成的,有反對的,吵吵嚷嚷,每一回都像開了鍋似的。越吵嚷,我的名聲就越大,後來傳到了法蘭西國王亨利三世的耳朵裡,他特地派使者把我請到了巴黎……」

  「真可惜,亨利三世不如丹麥的腓特烈二世慷慨。」

  「倒說不定。」布魯諾對那段往事似乎頗有點兒眷念,「亨利三世待我不錯。正如我昨天跟你說的,國王和教會並不是完全一致的。我要是能在巴黎長期耽下去,說不定他也會給我一筆錢,讓我成為他的第谷。可是沒有多少日子,我又捅了個大漏子。我一點兒不後悔,我認為非常值得。面對大庭廣眾,在戲台上,我狠狠地刺了教會一下。這樣一件轟動巴黎的大趣聞,你難道沒聽說過?」

  「有點兒風聞,你快往下說吧。」

  布魯諾全身活躍起來,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他問我:「你可記得,我給你看過一個劇本,我寫的《方舟》?」

  「這我記得。」我笑著說,「你居然把《聖經·創世紀》中的故事編排成了鬧劇。」

  「我讓在方舟中避難的飛禽走獸全都上場。洪水滔滔,無邊無際,方舟在波濤上東漂西蕩。可是那些蟲豸還挨挨擠擠地往方舟的最頂上一層爬,爭奪那至高無上的寶座。獅子當然是君主,叭兒狗是寵臣,狼和狐狸是那些偽學者,教皇那個角色,我就讓毛驢來充當。哈哈哈哈,一頭愚不可及的不可一世的毛驢。」

  「亨利三世會支持你上演這個劇本?」

  「我可不存這樣的奢望。」布魯諾滿臉是得意的笑容,「我跟一群流浪藝人交了朋友,是在酒店裡偶爾碰見的。我看他們一個個對著喝乾了的酒杯愁眉苦臉的,就上前去問他們:『夥計,生意看來不怎麼樣吧?』他們的頭頭回答說:『是呀。人們的日子已經過得夠苦了,誰還願意花了錢,坐在我們的戲篷子裡抹眼淚呢?』我說:『是呀。人家來看戲,無非找點兒快樂。你們幹嗎老叫人家傷心呢?』那個頭頭說:『有什麼辦法呢?師傅教的就是希臘三大悲劇。別的我們不會,再說,也沒有劇本呀。』我把錢袋扔在桌子中央,我說:『喝吧,喝個痛快。劇本我有,明天就給各位送去。保證你們一上演,你們的戲篷子就會讓笑聲給撐破。』當天我熬了一個通宵,我從箱子底取出《方舟》的底稿,把意大利語譯成法蘭西語,為了適合國情,還把教皇改成了大主教。我把結尾也重新編排了:蟲豸們擁過來擠過去,方舟最後讓他們鬧得翻了個個兒。大主教——那頭不可一世的蠢驢,這時候恰好爬到寶座上。他一手拄著法杖,一手拿著十字架,就這樣一本正經地說:『世界的末日已經來臨,每個人都要在上帝的腳下,接受最後的公正的審判。仁慈的萬能的上帝呀,我們都是有罪的,懇求您拯救我們的可憐的靈魂!阿門!』」

  布魯諾早就站起來了。他硬忍住笑,裝模作樣,拿腔拿調,背完了這一段在教堂裡經常聽到的台詞,跟著就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直笑得彎下了腰。我也笑得肚子都痛了。忽聽得對面山上也有人在狂笑。那是誰呢?原來是回聲,震動山谷的,是出自我們肺腑的狂笑。

  太陽已經落到西邊的群山背後去了。山谷裡升起一陣薄霧。東邊那座高聳的大格羅克納山還映著落照,積雪的山峰好像灑上了玫瑰花瓣的汁水。

  我們兩個人笑了個痛快,才肩並著肩慢慢地往山下走。

  我說:「這個劇本拿去上演,還能不捅婁子?」

  「婁子捅大了,」布魯諾微笑著說,「效果可不錯。觀眾都笑出了眼淚,正跟我預料的一樣;可是另一方面的效果,比我預料的嚴重得多。」

  「你指的教會?」

  「不光是教會,當然主要來自教會。那還了得:『你們篡改《聖經》,竟敢讓拯救人類的方舟沉沒!』『你們侮辱教會,竟然把大主教裝扮成毛驢!』『決不能放任這些不信上帝的流氓無法無天!』可憐那群流浪藝人,戲篷子被砸得稀爛,人被打得臉青鼻腫,當夜就被趕出了巴黎。那些烏鴉們還風言風語地說,劇本肯定是我這個叛教者胡編的。有人向亨利三世告了我的狀。亨利三世把我叫了去,對我說:『你在巴黎是不能耽了。這樣吧,暫時到倫敦去避一避風頭,就住在我的使館裡。』他派人把我送過了英吉利海峽。到了倫敦以後的故事,咱們一邊兒吃晚飯一邊兒再談吧。」

  我只顧聽布魯諾講自己的經歷,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媽媽的廚房」的招牌下面。天黑了。晚風從南邊吹進山口,確實有點兒暖意。明天又是個大晴天,看兩山之間的那一絡天空,顯得多藍呀。雙子座正好掛在天頂。我發覺,那兩顆亮閃閃的主星,真像布魯諾的一雙機靈的眼睛。

  廚房裡旅客出出進進的,不是個談話的所在,我們倆聚精會神地吞下了瑪莉雅為我們準備的一大盤香菇燒鵝,布魯諾又要了一份意大利麵條。吃完之後,布魯諾找一個托盤,端著兩大杯阿斯提葡萄酒,跟我一同上樓,回到他那間小房間裡。跟頭一夜一樣,兩個人在跳動的燭光前相對坐了下來。

  「往下說吧。」我催促說。

  「讓我想一想。」布魯諾閉了一會兒眼睛,「應該說,在倫敦那兩年,我還比較安分。我寫了好幾本小冊子,採用對話的方式。你不是在哪兒見過嗎?」

  「在萊比錫。」我說,「我當時讀著,感到很親切,好像現在似的,你就坐在我的對面。」

  「說實話,我沒想到你能看到。」布魯諾說,「我去倫敦,亨利三世讓我帶著他給他大使的手諭,要大使把我介紹給英格蘭的學術界。大使特地為我舉行了招待會,讓我對倫敦的知名人士作一次學術演講。我講得非常得意,可是效果糟透了,都說我欺世盜名,反對哥白尼的罵,贊成哥白尼的也罵,我竟然成了眾矢之的。」

  我不由得笑了,我說:「能叫水火不相容的雙方聯合起來對付你一個,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我就給你說說,那天晚上我是怎麼講的。我說,許多人反對『日心說』,認定咱們的地球是不動的,認定不動的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陽只能繞著地球轉。這種看法其實是極其自然的。咱們可以回想一下自己躺在搖籃裡的時候,媽媽給咱們餵奶,爸爸逗咱們笑,還有爺爺奶奶哥哥姊姊,咱們只看到他們老圍著咱們的搖籃轉。要是那時候咱們已經能思考,一定會認為自己的搖籃就是世界的中心。我是意大利人,生在那波裡郊外的一個小鎮上。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有個印象,家鄉諾拉鎮就是世界的中心。每天早上,人們從四面八方到鎮上來趕集,傍晚還回到四面八方去,諾拉還不是世界的中心嗎?後來稍大了點兒,我又把拿波裡當做世界的中心,我知道在拿波裡周圍,像諾拉那樣的小鎮何止ZO個。再後來我才知道,在意大利,拿波裡那樣的城市不知有多少,意大利的中心並不是拿波裡,而是在拿波裡酉北方的羅馬……」

  我笑著說:「你好像在給孩子們上課。」

  「對了。」布魯諾得意地笑著,「這是我的第一條罪名,我把那些名副其實的傻瓜當成了真正的傻瓜。接下去我說,我們意大利人把羅馬當做中心;法蘭西人呢,把巴黎當做中心;而你們英格蘭人,卻把倫敦當做中心……光講歐洲,中心就有許許多多。可是出過遠門見過世面的人都知道,哪個城市都不是歐洲的惟一的中心。還有一種思想是把自己的國家當做世界的中心。這是一種擴大了的鄉土觀念;再擴大一層,就是把歐洲當做世界的中心,咱們歐洲人總喜歡這麼想。看,亞洲在咱們東邊,非洲在咱們南邊,西邊是海洋,北邊是冰雪,咱們歐洲不是正好在世界的中心嗎?可是咱們都知道,在很遠很遠的東方,有個以出產瓷器和絲綢而聞名於世界的國家,那兒的人也以為他們正好處在天下的中心,把他們的國家叫做『中國』。」

  「你說的倒是實話,人們總愛把自己住的地方當做天下的中心。這是個認識上的問題呢,還是個意識上的問題?」

  「難說。」布魯諾沉思了一會兒,「恐怕兼而有之。當時我說,那些硬把地球當作宇宙中心的人,就跟躺在搖籃裡的孩子一個樣兒。他們只看到太陽月亮星星從東方升起來,越過天頂向西方落下去,天天如此。他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認為他們看到的必定是真實的。他們完全不懂得誰要是光憑眼睛,不動腦筋,他就會受到自己的眼睛的欺騙。我說,我那天乘帆船渡過海峽,看到英格蘭離我越來越近,難道我就能相信我的眼睛,認為英格蘭在向我漂過來嗎?如果月球上有人,金星和火星上也有人,他們設想的宇宙模式決不會是『地心說』,他們都會把各自的星球當作宇宙的中心。所以咱們要認識宇宙,咱們必須先擺脫地球,擺脫這只養育咱們的搖籃。」

  「要擺脫可辦不到。」我笑著搖了搖頭,「咱們生在這隻大搖籃裡,也只能死在這隻大搖籃裡。」

  「那是當然。身體離不開地球,咱們的思想卻可以不受地球的羈絆。哥白尼憑他的精湛的思想,不就擺脫了地球的束縛嗎?他飛翔到宇宙之間,回過頭來看太陽,看地球,看月亮,看別的行星,就像站在燈塔頂上看港灣裡的船隻。我剛說到這裡,那些反對派又嚷起來:『簡直胡鬧!身子在地球上,思想怎麼離得開地球!』我說,先生們別發火。哥白尼當然是可以反對的,可是總得先讀一讀他的《天體運行論》,看一看他是不是在胡鬧。《天體運行論》裡有許多實測的數據,有許多周密的計算,都證明只有『日心說』才能把行星的運行軌跡解釋清楚。那些反對派的學者,耳朵倒挺機靈,他們聽出了我暗地裡在譏諷他們,笑他們不學無術,胡攪蠻纏,都吵吵嚷嚷起來。虧得在場的還是贊成哥白尼的居多數,他們硬把反對派給壓了下去。可是後來,我把贊成派也給得罪了。」

  「這是誰的過失呢?是你,還是他們?」

  「請你來判斷吧,我的安東尼奧。我在評介了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之後,扼要地介紹了我設想的宇宙模式。我說,地球和5個行星都在繞著太陽轉,經過哥白尼證明,已經是無可辯駁的了。可是哥白尼把太陽當作宇宙的中心,對於這個重要的假設,他並沒有提出證據。會不會跟我初到拿波裡那樣,只知道世界的中心是羅馬,而不知羅馬僅僅是意大利的中心呢?這很有可能。因為我們住在地球上,而地球僅僅是一個繞著太陽轉的行星。既然哥白尼把咱們的思想引到了宇宙之間,咱們為什麼不向更加遙遠的空間飛去呢?如果咱們這樣做,咱們就會發現宇宙間並沒有一個所謂的天球,並沒有一個像蛋殼似的包在有限空間外面的天球;就會發現每一顆恆星都是一個獨立的太陽,而並不是嵌在大球上的寶石;它們跟咱們的太陽一樣燦爛,一樣輝煌。宇宙沒有邊際,世界沒有窮盡,因為每一顆恆星,也就是每一個太陽,都有自己的行星在繞著它們轉。我的話還沒說完,可不得了,那些贊成派一哄而起,說我明目張膽地背叛了哥白尼,竟敢否認太陽是宇宙的中心。有的還氣勢洶洶地質問我說:『沒有天球,那麼你說,上帝住在哪兒呢?』原來那些自稱哥白尼的信徒的傢伙,還在並不存在的天球以外,給上帝保留著一個虛無縹緲的天堂。」

  「有意思透了!」我笑著說,「這些傢伙把哥白尼當成了教皇,把他的《天體運行論》當成了《聖經》。哥白尼要是還活著,他決不會同意的。」

  「哥白尼也不會承認,這一群揀了點兒皮毛就自以為是的傢伙是他的信徒。安東尼奧,那天你要是在場該多好呀!也好拔劍相助,幫我一臂之力,回敬他們幾句。就因為開了這次招待會,我才發憤寫我的小冊子。我採取對話的方式,好針對各種人物對我的責難,挨個兒進行答辯。可是越寫到後來,我越覺得我必須像哥白尼一樣,用無可辯駁的證據來使人折服。我必須有一個自己的觀象台,必須有很長的時間,2『9個年』,3個『9年』,來測算,來核對。我於是趕回巴黎,亨利三世仍舊以禮相待,可是對天文學,他不再感興趣了。我跑遍了中部歐洲的許多城市,哪兒也找不到第二個胖特烈二世。光陰不等人哪,轉眼就50了。你一定能體會我的心情,我的安東尼奧!」

  鬧了半天,我還沒把勸阻他的話說出口,他倒反來說服我了。聽他這10多年的遭遇,叫我怎麼能不同情他?可是我聽說,讓瓦尼·美第奇是個性情乖戾的公子哥兒,他可能待布魯諾好得出奇,也可能一下子翻臉不認人。

  「布魯諾呀,」我歎息說,「你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你必須為你設想的宇宙模式找到根據,就像餓極了的人必須找到麵包一個樣,只要看到一線希望,一線非常渺茫的希望,即使熊熊的火堆裡只有一粒可以吃的麥子,你也會不顧一切,冒著生命危險,把整個身子撲上去的。」

  「你說對了,安東尼奧,就為了這一線渺茫的希望。」布魯諾的語氣變得很沉重,「小美第奇派來的人,明天總該到了。安東尼奧,給我幾句臨別贈言吧!」

  他的決心已經下定,挽回是絕對不可能了,我還能說些什麼呢?即使小美第奇全部實踐他的諾言,布魯諾的處境也比第谷差遠了。第谷像隱士一樣躲在他那汶島上的天文堡裡,可以誰都不見,布魯諾一定辦不到。他住在美第奇的府邸裡,那位爵爺會隨時把他叫去,尤其在盛大的宴會上,把他叫去給達官貴人開心,跟那些連東西南北也分辨不清的傢伙講什麼「地心」「日心」,這種弄臣一個樣的生活,叫布魯諾怎麼受得了。

  「布魯諾,難哪!」我歎了口氣說,「你千萬得小心,得按捺住你這火爆的脾氣。」

  布魯諾閉上眼睛,陷入了沉思。兩顆淚珠從他的眼角裡滲出來,他自己似乎沒有覺察。多晶瑩的淚珠呀,映著跳動的燭光,閃閃爍爍的。他的嘴唇越抿越緊。從他的抿緊的嘴唇上,我看出他在輕蔑地笑。這樣的一個人,他的思想在無邊無際的宇宙間翱翔,可是在地球上,他竟找不到一個安身的所在,這樣的事兒還不可笑嗎?

  好一會兒,布魯諾才睜開眼睛看著我說,沉重的聲音好像宣誓:「我一定管住我自己。請你放心,我的安東尼奧。」

  說完這一句,他立刻活躍起來,舉起酒杯說:「幹嗎不喝呢?來吧,讓咱們乾了這一杯。」

  小美第奇派來接布魯諾的人,第三天早上果然到了:一個管事的,四個僕役,都穿著華麗,坎肩上用金線繡著美第奇家的紋章。管事的一跨進旅店的大門,好像沒瞧見人似的,仰著脖子直喊:「有位從德意志來的先生,住在這兒嗎?」有什麼辦法呢?布魯諾只好迎上去。管事的對布魯諾倒還恭而敬之,他是按主人的吩咐行事。

  怎麼辦呢?走吧。布魯諾換上了他們帶來的衣裳,裝扮得跟管事的一模一樣,坎肩上也繡著美第奇家的紋章。他臉上帶著苦笑來跟我告別。我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跟歷次分別一樣匆匆。在「媽媽的廚房」的招牌下面,我揮著手絹,瞧著布魯諾被美第奇家的人簇擁著朝南方而去。6匹駿馬奔下山口,眨眼間繞到了小山背後,漸漸地連奔馬的蹄聲也聽不見了。會不會還出現在那一面山坡上呢?我呆呆地望著,什麼也沒望見。

  3個月後,我從萊比錫回到意大利,就聽說布魯諾讓威尼斯市政當局抓了起來。有人說,小美第奇請他去威尼斯,本來就是個騙局;也有人說,小美第奇開頭待他不壞,是他自己沒高沒低的,冒犯了那位尊貴的公子哥兒。不管怎麼說,布魯諾總免不了嚴刑拷打。我急忙趕到威尼斯,可是使盡了法子也沒能見著布魯諾一面。過了半年,又聽說羅馬教廷跟威尼斯當局談妥了,把布魯諾秘密押解到羅馬去了,從此再沒聽到布魯諾的消息。我以為他早已死在宗教裁判所的黑牢裡了,因而打消了跟他見最後一面的希望。

  在佛羅倫薩聽到布魯諾被宣判死刑的消息,我倒大吃一驚。多堅強的生命呀,在那人間地獄裡,竟挺得住整整7年的折磨。我立刻備一匹快馬直奔羅馬,過了台伯河上的大橋才聽說,布魯諾就在今天處死,教廷特意把刑場設在鮮花廣場這個鬧市上。等我趕到鮮花廣場,布魯諾已經被那群烏鴉用鐵鏈鎖在柴堆頂上的刑柱上了。

  蠟燭掛滿了燭淚,微弱的光不停地跳動。羅馬的夜晚靜得叫人害怕。從台伯河對岸傳來丁丁的鑿石頭的聲音,石匠還在連夜趕工。90多年前動工的聖保羅大教堂聽說快要落成。羅馬教廷橫徵暴斂,耗費了數不清的人力財力,在人世間營建這座只屬於他們的天堂,用這座看得見的天堂來欺騙愚民。

  桌上的兩杯葡萄酒還沒有動,對面的椅子空著。8年前在勃倫納山口,在「媽媽的廚房」的那間小房間裡,布魯諾就坐在我的對面。他舉起酒杯對我說:「幹嗎不喝呢?來吧,讓咱們乾了這一杯!」

  我端起酒杯放到唇邊,我又聽到從布魯諾的胸膛裡爆出來的聲音:

  「未來會理解我的,會作出公正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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