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1981年8月《兒童文學》）
過了金門橋，就出了舊金山市區，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向北奔馳。左邊可以望見海灣和沙灘，粼粼碧波與天相接，那就是太平洋。岩石和樹叢常常把我的視線擋住。轉過頭來向右邊望，山同時遠時近，連綿不斷。汽車駛向右邊的岔道，不多一會兒，繞到山同下的一座密林跟前停住——紅樹溪的「茂林紀念公園」到了。公園前的停車場上還是空蕩蕩的，沒有別的汽車，我們是今天來到這兒的第一批遊客。
時間的確還早，太陽還沒爬上密林後面的山岡，只有幾棵最高的紅杉，樹梢搶先抹上了淡淡的朝陽。我們就為了看紅杉來的。這種北美洲獨有的樹種，據說跟我國的水杉是親兄弟，5億年前，北半球的各個大陸上都可以找到它們弟兄倆的蹤跡。它們都喜歡溫暖，喜歡濕潤。可是各種生物在進化的長河中，對生活條件的苛求往往會成為它們致命的要害。在最後一次冰期襲來的時候，水杉和紅杉抵禦不了寒冷和乾旱，幾乎雙雙絕了種，只在氣候變化不太劇烈的幾小片地方，僥倖地保存了下來。這也是它們弟兄倆相隔如此遙遠的惟一原因。我們開玩笑說，我們來自水杉的故鄉，這一回飛越太平洋，就是受了水杉的囑托，到加州來代它探望遠方的兄弟的。
我們跟公園的嚮導——一位護林警察打扮的年輕人——走進密林，就像來到了一條深深的巷子裡。周圍都是樹幹暗紅色的擎天的紅杉。它們一棵挨一棵，相隔至多一二十米，好像互相比著似的筆直往上長，有的要五六個人張開雙臂才能合抱過來。樹皮上佈滿了直條的裂紋，像刀刻的一樣，又粗又深，使紅杉更顯得挺拔粗擴。許多樹幹長著樹瘦，疙疙瘩瘩的，好像巨大的瘤子，也許是受了什麼刺激才長出來的吧，據說並不妨礙紅杉本身的生長。樹癭的木質堅硬，木紋彎曲細密，特別美觀，是鑲嵌傢具和雕刻工藝品的上好材料。
林間的小路沒有一絲風，還靜得出奇。這樣靜的境界，我似乎從未經歷過。涓涓的水聲，側耳細聽又寂然了。偶爾一陣清越的烏聲，好像來自天外。那些鳥兒躲在哪兒呢？抬起頭看，只見枝葉蓋著枝葉，密密層層。樹梢漏進幾縷陽光，把繚繞的晨霧照得紗巾一樣透亮。
年輕的嚮導告訴我們：加州四季如春，天氣這樣好是太平洋暖流的恩賜；從6月到11月，幾乎不下一滴雨，可是不妨事，有西風不斷地送來太平洋上的潮氣。在這山谷的密林裡，夏季整天霧氣氤氫。加上土地肥沃，紅杉在這裡幾乎每年能長高兩尺，也就是60多厘米。
嚮導的話完全可信，這裡的自然條件好，有植物為他作證。岩石上長滿了苦蘚，火黃的，墨綠的，灰藍的，斑斑駁駁。這些低等植物喜歡陰濕。樹下長著青翠的顏類植物，種類很多，樣子都像羽毛，只是大小粗細不同，有的長成長條，有的長成三角形。它們也喜歡陰濕，還要求肥沃的土壤。還有月桂和桃金娘，沒有肥沃的土壤，這些闊葉樹是不容易生根的。可是在紅杉的樹陰下面，桃金娘得不到足夠的陽光，都長得又矮又小；月桂則幾乎貼著地面生長，努力搜尋叢林梢漏下來的少許陽光。
小路兩旁有低矮的木欄。嚮導對我們說：公園請求遊客不要跨過木欄去，小路以外，連一棵酢漿草也不讓遭到踐踏。植物不論大小，從岩石上的苦蘚到參天的紅杉，在這裡都自生自滅，不受任何干擾。落葉也從不清除，這是土地保持肥沃的主要因素。嚮導還告訴我們：19世紀初，太平洋沿岸到處都有成片的紅杉林，後來加州發現了金礦，淘金的熱潮立刻席捲了美國。想發橫財的人著了魔似的朝西海岸湧來，你爭我奪，在這裡建造住房和礦場。他們毫不吝惜地砍伐紅杉，就像上帝特地為他們準備著似的。人的貪婪心是多麼冷酷呀，真不亞於地質史上的冰期。幸而還有幾片很小的紅杉林由於太偏僻或者別的什麼原因，逃過了這場人為的浩劫。紅杉現在是受保護的樹種；而這座紅樹溪的國家公園，除了保護好紅杉，還要保護好紅杉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公園取名「茂林」，是紀念植物學家約翰·茂，他是一位竭力主張保護自然的學者。
我們的嚮導知識這樣豐富，真可以當生物學教師。他說，只要氣候適宜，紅杉的生命力是非常堅韌的。它的皮很厚，還含著許多單寧，足以抵禦害蟲和病菌的侵襲，所以能活到六七百歲，長到百米來高。在紅樹溪的卻比較年輕，最高的一棵也只70多米，因為130多年前遭了一場火災，大多數紅杉是火災以後長起來的。我們看到有一棵被火烤焦了半邊，另一棵樹心被燒空了，因為形成層沒有受傷，枝葉都還茂盛。嚮導還告訴我們說：在原始的密林裡，新樹大多是從老根上抽出來的新芽長成的。落下來的種子雖然很容易萌發，可是地上積的落葉太厚，幼根很難碰著地面，鑽進土裡去。他說的不錯，這裡的紅杉往往幾棵圍成一個圈子，圈子中間正是死去的那棵老樹留下的根。
一隻灰色的松鼠穿過木欄，拖著毛茸茸的大尾巴，橫竄過小路，爬上一棵榛樹，躲進了葉叢。遊客只能在兩旁的本欄之間活動，松鼠卻要到哪裡就到哪裡，比遊客自在多了。山坡上有幾對亮閃閃的大眼睛在朝著我們瞧。原來有一群鹿躲在樹叢後面，前面兩只好像是夫婦倆，帶著孩子們來路邊溜躂哩。它們跟山羊差不多大，灰黃色的身子，黑色的短尾巴，頭上不長角。嚮導說，茂林公園的面積不大，所以沒有熊和豹子之類的猛獸。
遊客漸漸多起來。今天是星期天，又逢上母親節。許多婦女胸前佩著花，有紅色的玫瑰，有粉色的香石竹。每逢假日，美國人喜歡全家老小遠離城市，在大自然中走一走，躺一躺，曬曬太陽，吸吸新鮮空氣。讓過於緊張的神經暫時鬆弛一下，對他們來說可能是很必要的。
密林中惟一敞亮的地方就是那條叫做紅木溪的小溪。喜歡陽光的赤楊和大葉楓就長在溪邊。我們站在小橋上，聽那汩汩的水聲。鋪著細砂和石子的溪底上，無數光點在閃爍，在浮動，才讓人覺察有淺淺的清水在緩緩地往下淌。嚮導說，別看這涓涓細流，到了冬天雨季，溪水猛漲起來，能漫上兩旁的小路。這裡離海只5千米遠，娃魚和蹲魚那時候就逆水而上，到紅木溪來產卵。鮭魚產了卵就死了；蹲魚還要回海裡去，它們一生要到這裡來產三四回卵。小鮭魚到下一個冬天，就趁著水漲游到海裡去了；小蹲魚卻要在紅木溪呆滿兩個年頭……順著嚮導指的方向往下看，石塊邊上果然有兩條小魚在擺動尾巴，約三四厘米長，鉛筆般粗，淡灰色的身子上有很細的斑點，可能是鱒魚的孩子們吧。
感謝這位年輕的嚮導，他帶我們領略了紅杉林的原始景色，又給我們不少有趣的知識。回國以後，我一定要親自去到四川萬縣磨刀溪，看看水杉在它的家鄉生活得可好，並且把在太平洋對岸的紅杉——它的遠方兄弟的遭遇告訴給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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