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海洋出版社1980年12月出版的《冰下的夢》。
澳大利亞捕鯨船「金羊毛」號把我從斯科特島上救出來,純粹是個偶然的奇跡。假如不是「金羊毛」號遇上了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到斯科特島靠一靠,避開這南極惡魔的耀武揚威,絕不會有人去那裡發現我。
據說,當時我躺在冰岸上是硬邦邦的,幸得捕鯨船上的威治醫生動了惻隱之心,決定把我弄上船去試試他的手藝。這樣,居然在他們避難之時,救活了我這個落難的人。我活過來了,但一直有點迷迷糊糊,也許我的夢吃胡話表白了我是中國人,於是風暴過後,他們就把我送到了最近的南極中國科學考察站。我終於輾轉回到了離開1個多月的「風帆」號科研船。
當我回到船上時,同志們的驚喜交集是可想而知的,因為1個月以前,已給我開過追悼會了。一直還為我戴著黑紗的小於把悼詞拿給我看,上面給我加上了勇敢的科學工作者、優秀的科技記者等頭銜,可著著實實地表彰了我一通。小於還告訴我,開追悼會時,北非共和國還派了特使來參加,因為我們南極之行的主要任務是應他們的緊急要求……他還說:「你這張弓真是好運氣!」
這是10天以前的事,那時我剛回到船上。現在,「風帆」號的同志們硬把我送回國內,讓我療養。假如為了我的身體健康——指肌體而言,讓我療養,我還想得通。這樣我還可能提出充分的理由,說明我可以繼續堅持工作。可是,他們說是這麼說,實際理由是認為我頭部曾受過傷,這1個多月又不知在哪裡歷盡艱險,神經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不相信我是神志清醒地告訴他們這1個多月經歷的一切。一句話,認為我是精神失常,胡說八道。小於雖然悄悄地告訴了我這真話,但他顯然也認為我告訴他的這一個多月稀奇古怪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他和其他人只是認識程度上的差別而已。假如中村還在船上,或者我能帶一點比我當時穿的灰色西服和金質維納斯雕像更能說明問題的證據就好了!我真是有口難辯,何況他們十幾個人都這麼統一口徑、異口同聲地要我回國療養!我就被送回來了,玲妹在療養院等我。
此時,我是在鼓浪嶼特種療養院。海風把浪濤聲作節拍的陣陣鋼琴聲傳來,好像是肖邦的一支懷鄉的曲子。我決定利用這強迫的空閒,把一切都寫下來,讓更多的人來判斷我的經歷……
我撫摸著精緻的金質維納斯像,耳中的鋼琴聲和浪濤聲彷彿成了一種有節奏的、前些日子我熟悉的語言:「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咕嚕……」而維納斯像似乎不再殘缺,正高舉雙手在呼號……
讓我還是一切從頭寫起吧。
總統拜託中國專家
「軍事科技通訊社」合併到「中央科技通訊總社」後,人員作了一些調整。我雖然還常是記者和科技工作者的雙重身份,但工作重心主要放在科研上了。半年前,我隨專家工作組到北非共和國。專家組成員都是搞能源的,而我和小於是搞地球表面曲線直接通信的科學研究,為了工作需要,就編在一起出發了。我和小於自然捎帶有採訪任務。
專家工作組的任務是與北非共和國的科技人員一起,改進一套由國際能源設計機構設計組裝的合成水及液氫生產系統,簡稱能源製造系統。這系統可以講是北非共和國的命根子,全國70%的生產、生活用水及動力燃料液氫的供應都由這系統保證。該系統最近運行不太正常。據分析,這並非單純係統本身的問題,而是近期太陽黑子及宇宙線的異常變化,超過了系統原設計的屏蔽保險係數很多倍所造成的。應北非共和國緊急要求,我們就出發了。同時到達北非的還有M國、J國的專家組。
可能太空異常現象趨於低潮了,所以我們十萬火急地趕到北非共和國近兩個月了,居然一切都很正常。但針對已發生和可能發生的情況,各國專家一起作了一些安排。我國負責規劃開發幾個大容量的地下水庫,新建好幾個地點分散的液氫儲存點。除了這些工作,我和小於還有足夠時間進行曲線直接通信的試驗,驗證了地磁、引力、高頻電磁波及次聲波等對我們用以進行通信用的Ω-Ε復合射線的影響,並運用在系統本部與各水庫、液氫儲存點以及輸送樞紐站之內的聯絡。
這裡氣候酷熱難忍,用小於的話說是:「熱得出鹽。」因為汗一出來立即蒸發了,在臉上、手臂上留下一道道鹹味的白痕。但我們在室內工作條件很好,自控變溫空調、人工氣流,不比避暑的黃山和北戴河差,當然不可能有山色湖光、海風拂面那樣令人心曠神怡。這畢竟是工作呀!工作很緊張,我們卻很愉快,一種身負重任的愉快。
為了不使人們產生無謂的緊張,北非共和國沒有向人民宣佈前段時期能源系統的失常和目前正在進行的工作。因此,那些走在有冷氣設施的人行道上,吮著蛋卷冰淇淋、咬著紫雪糕的無憂無慮的人們,誰也不會想到:一旦能源系統停止工作,連吃水都會成問題,更不要說什麼空調設備、高速冷氣電子車和紫雪糕了。
一天,我和小於正在值班室往北京發通訊稿。在傳真屏幕上,總社的陸胖對我擠了擠眼睛說:「想不想玲妹?要不要我去幫你請3大假回來看看未婚妻?」他又拿我準備下星期結婚,結果工作需要出差來開我的玩笑了。我回了他一句什麼,他們倆一起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突然,通訊站收到超遠外層衛星發來的信號。小於迅速讀了起來:「太陽黑子又開始異常強烈爆發,宇宙射線大幅度增強,北非地區影響特別嚴重……」我連門都沒來得及關,拉了小於就往能源系統總部跑去。
各國專家都已得到消息,總統代表正在主持召開緊急會議,部署應急工作。每隔幾分鐘傳到會議室的衛星情報及監視儀表數據,更增加了會場的緊張氣氛。由於各國專家的分工,如監視分析、系統屏蔽、應急措施……各人考慮的角度不同,意見很難統一。可是記錄儀上的曲線直往上躥,已接近安全線了。總統代表緊鎖雙眉,看了一眼窗外,站起來果斷地宣佈兩條決定:一、全體外國專家立即撤離能源系統地區,一切應急工作由北非專家主持;二。立即切斷能源系統與地下水庫及液氫儲存點的輸送線,通知系統地區無關人員立即離開。
幾分鐘後,接專家組的飛機起飛了。但我國專家留下了一半人員,決心與他們共同對付這緊急狀態,我們本來就是應急而來的嘛!經過爭取,主要是我的雙重身份,我和小於都留下了。原來我就是負責輸送線的遙控、聯絡工程的,所以決定後就立即驅車去輸送線總控制站。
液氫電動車停在地道口,我和小於前腳後腳地衝進了輸送線總控制站。小於門都來不及關就去切斷輸送線,打開了與能源系統本部及地下水庫、液氫儲存點的聯絡設備。本部不斷傳來令人不安的消息。由於特強宇宙射線的影響,系統中進行操作的機器人接受了莫名其妙的宇宙信號,工作得亂七八糟;核燃料成倍地被激發,可控核反應成了「自動」進行;已切斷的太陽能電源,竟在高電壓大電流情況下自動跳弧短路,往激發部分輸送高壓強電。而且反應部分的快中子流,由於宇宙射線的影響,不斷偏離靶室。本來射流偏離只是影響生產率,但越來越強的快中子流偏離靶室,對屏蔽、吸收又造成了新困難。萬一穿透逸出,後果將不堪設想。這幾乎無堅不摧、無可阻攔的快中子流四處亂射,必然在它所能及的地區造成一片死亡和廢墟。再加上同時也必然隨之會產生的放射性污染與其他物質的二次激發,真是越想越可怕。可是,毫不留情的指示儀器上,標誌危險的紅線已接二連三地被突破了。
我剛看到監視衛星發來的第二次緊急危險信號,就被一陣強光伴隨的氣流和劇烈震動從椅子上拋了起來,頭上被什麼東西重重一擊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抬起沉重的眼皮,想尋找把我驚醒並引起頭部嗡嗡迴響的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原來這是電子鐘報時的音樂聲,剛才還有點飄忽不定的周圍一切都逐漸清晰了。我是睡在病房中,而電子鐘上的日期似乎清楚得不對頭。我記起了緊急狀況的那天是12月初,怎麼現在是21日了呢?我的思想活躍起來了,但渾身疲軟,像一個睡多了的人那樣週身乏力。我動彈了一下,想撐起身子,但又無力地躺了下來。可能驚動了外面的人,一個腦袋從門帝后面探出來,小於一下跳了進來。他一隻手還吊著,但緊盯著我的雙眼忽然流下了眼淚。他先愣了一下,然後用震得我頭嗡嗡響的大嗓音叫喊起來了:「許總!大夫!張弓醒來了!醒了!」只聽得外面門、窗、地板似乎都在響。一會兒,我們組長許總工程師和其他同志,還有北非專家和大夫都擁進來了。可是他們一進門又都小心翼翼地放輕了腳步才走近我躺著的病床。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高興地招呼許總和同志們。他們見我開口,都特別高興,辛醫生搓著手直說:「蠻好,蠻好!」
我想撐著坐起來,小於急忙用他健康的右手拉住了我,然後又指著他自己,神色緊張地問我:「我是誰?你叫得出名字嗎?」我更加莫名其妙了,這個小於在搞什麼名堂?他見我沒有馬上回答,著急地又追問:「叫得出我的名字嗎?」我不禁笑起來了,說:「於航,小於頭,你在搗什麼鬼?」想不到這麼一句話,使他們都開心地笑出聲來了,好像我在學侯寶林說相聲一樣。我想可能我給震昏了,昏睡了這麼久,現在醒來,所以使他們這麼激動。我雖然全身無力,可沒有任何傷痛,至多是腦震盪吧。剛才頭嗡嗡作響,也許就是腦震盪的表現。後來小於告訴我了才明白,情況還嚴重得多呢!
原來那天衛星緊急信號發來後,根據總統的指示,立即採取當時危害最小的應急措施——部分炸毀這在地底下的能源系統核反應部分。這樣可以比它自行連鎖反應引起的爆炸減小80%的破壞影響。本來估計輸送線總控制站的地下建築完全能承受這樣爆炸的影響,可是控制站地道口,我們停在那裡的那輛液氫電動車毫無遮攔,被強烈震動及高溫衝擊波引起了液氫爆炸,幾個零件碎片正好順著地下通道飛進了我們沒關好門的總控制站。小於的左手被打成骨折,而我呢?竟整整齊齊地從後腦勺把頭蓋骨削去了一大片。是碎片角度選得好還是我的運氣好就說不清了,反正緊急救護隊在搶救檢查時發現,我除了有腦震盪的症狀外,頭蓋骨雖被削去一大片,而腦膜以下竟毫無損傷。
為順利進行搶救,救護人員立即使我進人低溫人工休眠狀態。十幾個醫學專家和技師為我專門製作了一個鈦合金頭蓋骨,他們在7天7夜中,每人平均只睡了不到10個小時。當把頭蓋骨安裝粘接好後,又擔心神經、血管及大腦對這鈦合金頭蓋骨能否適應,直到前天,見再植的頭皮上頭髮還在長,而腦電波及神經反應都正常,他們才輪流去休息。至於手術是否完全成功,還得看我解除休眠狀態甦醒後的情況,才能作最後結論。我既然認識小於,說話也清楚,至少說明大腦還不是全部出問題,所以他們這麼高興。
起初幾天,大家都把我當病孩一樣,問我:「3乘9等於多少?」「玲妹是什麼人?」「你今年多大年紀,什麼地方人?」……氣得我給他們演算了一道復變函數的數學題,又背了幾首唐詩:「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才算把他們這些喋喋不休的嘴堵住了。半個月後,雖然大家還是把我當傷病員,但由於「恢復劑」、「健康激素」等藥物的奇效,再加上我抓緊鍛煉,自覺已是精力充沛、渾身是勁了。然後,我就找我國專家組組長許總工程師要求參加工作。
看來工作真緊張,雖然事故中只有我和小於負傷,但現在要干的工作這麼多,人手一直不夠。因此,許總問了問我的身體情況,我又當他面連轉了4個360度立即站穩的高難動作,他終於同意我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每天工作半天。只要開始工作,這半天是無法計量的,自動會變成8小時、12小時、20小時。我對許總也是這麼說的,他笑起來了,拍著我的肩膀說:「你這張弓啊!弦不要繃得太緊了!」
一接觸工作就更知道這命根子系統對北非共和國的意義了。由於系統的事故,單靠地下水庫及儲存的液氫,即使「節衣縮食、限額配給」,也只能維持不到3個月的低水平供應。依靠國際援助總不是長久的辦法,3個月內要重建能源系統是不可能的。特別是水,目前正是農業灌溉用水時期,必須立即著手解決。奧斯博特總統親自召集了各國專家組長商量後決定:一部分人研究著手重建能源系統;一部分人研究解決水的問題。在解決水的方法上又分兩方面進行:一方面用傳統的海水淡化法,需立即建設海水淡化站及鋪設管線;另一方面組織人去南極取冰化水。我國承擔了去南極取冰的任務。
經過幾天緊張的討論研究,我們決定採用這樣的取冰方案:由我國「風帆」號科研船攜帶幾套核動力航行驅動機到南極,利用高能激光切割合適的浮冰,使浮冰有了適合航行的船的外形,外表經過噴鎮成膜,又安放電化學製冷裝置,以便保證航行中不融化,再把航行驅動機裝配上去,就成了一艘艘「冰船」。在「風帆」號率領下,我們可以乘風破浪、直奔非洲了。
關於我的頭蓋骨,由於出事時玲妹正好出差去了,我又生死未卜,所以一直沒通知她本人。待我在不到1個月內奇跡般地恢復健康後,就由我自己給她通了個傳真電話。她見我紅光滿面、神采奕奕,自然就一百個放心了,以為只是跌了個跟頭罷了,我就也不多說了。當時在一旁的小於故意用手指在我頭上彈了一下,我自己覺得有點金屬響聲,但顯然玲妹不覺異樣,所以她只是對小於威脅似的揚了揚拳頭,抿嘴笑起來了。當然笑聲像悅耳的銀鈴一般……接著我又給總社通了話,說是匯報工作,其實是想要總社支持我去南極,因為許總考慮去南極的名單時只有小於而把我留下了。也許是總社考慮了我的要求,最後宣佈名單時我還排在小於前面呢!
臨出發,奧斯博特總統專門舉行了宴會,祝酒時他用寬厚的低音說:「拜託中國專家了!」
印度洋上的怪物
這次南極之行,雖然是取冰,恰無異救火,時間極緊迫,所以決定後立即準備,沒幾天「風帆」號就啟航了。趁專程到D港送行的總統代表在啟航儀式上致詞時,我給大家簡單介紹了一下「風帆」號科研船。
「風帆」號是我國新建的海洋科學綜合科研船,下水還不到一年,但已譽滿全球。這次在北大西洋進行科研活動,由於我國承擔了南極取冰的任務,該船就奉命到北非D港接我們。人們稱它是海上全能科學實驗站,從海洋水文、氣象到海洋生物、海洋化學、海洋物理,從海洋資源開發、深海工程的研究到續航、破冰、抗風排浪的能力,它都是首屈一指的。特別是最高航速可達到很高時,更是其他船望塵莫及的。她是我國科學技術和工業高度發展的一個標誌和驕傲。全船總重約有3.5萬噸,全長200多米,從龍骨到瞭望塔頂高50多米。雖然航行時吃水較深,但在一些淺海港口,利用氣墊水翼及可變形的船底,再加上靈活機動的操縱系統,照樣可以進港靠泊,可以講幾乎不選擇任何口岸。這一點使幾個國家的海軍部門又稱它為「可怕的中國船」,無疑是從登陸作戰、支援灘頭陣地角度去看待「風帆」號的。全體船員,不包括科研人員在內,只有30人。船員都是經過嚴格考核選拔的專業人員。船長焦京沙只有36歲,是航海大學的優秀研究生,已有15年「海齡」。而大副袁征年齡只有32歲……
啟航儀式已結束。在北非音樂《祝君乘風破浪》的鼓點中,我們開始了這次任重道遠的航行。我是生在海邊的,但工作後一直是飛來飛去,這次在海洋寬闊的胸懷上航行,感到十分親切和興奮。我彷彿回到了母親的懷抱,情不自禁對著碧藍的大海唱起《遠航》來了。這些日子,我已習慣了頭蓋骨有時似乎在共鳴的嗡嗡聲,常常忘了我有著這麼個鈦合金的頭蓋骨。
仗著「風帆」號的「全海候」航海性能,也沒選什麼「黃道吉日」就順著最近的航線開始了航行。頭幾天南下航行順利得很,真是乘風破浪、一帆風順。小於老是嘀咕:「太平淡了!有風浪才夠勁呢!怎麼大西洋變成了『太平』洋了?」我卻盡情享受著這碧波細浪上詩情畫意的航行。藍色的海洋一望無際,「風帆」號在海面耘出一道泛著白色泡沫的航跡。在有的人看來,可能單調乏味、平淡無奇,可是你仔細看看那波濤浪花,難道不比陸地上的奇花異葩更加絢麗多彩、千姿百態?你能找出兩朵一樣的浪花嗎?你能找出像浪花那樣用流暢奔放的線條勾畫、用神奇變幻的色彩裝飾的花朵嗎?你看那充滿著生機活力、永不倦怠的波濤,那麼氣勢磅礡、頑強勇敢、寬廣開闊!假如你有什麼愁悶煩惱,那麼我要說:「到海上去吧!」在大海寬厚的胸脯上,你仔細去看看浪花波濤,那麼一切愁悶煩惱都會消失而換得心曠神,怕。即使遇上風暴,那也不要緊,這時浪濤又會用另一種形式使你沒工夫去愁悶煩惱了。當然,假如你連看都不看海洋,即使坐在船上,我這服消愁解悶劑還是不靈的……
小於見我對著萬頃波濤唸唸有詞,覺得很奇怪,走過來說:「怪不得這幾天風平浪靜,原來你在念祭海經呢!」說完哈哈笑起來了。小於比我小好幾歲,又是個生在城市,長在學校,工作後也和我一樣飛來飛去的角色,我覺得有責任培養他對大海的感情。我不理會他的玩笑,指著大海波濤問他:「小於頭,你說海是什麼顏色的?」「藍的嘛!」小於看都沒看就回答了,接著怪聲怪氣地唱了一句:「你愛這藍色的海洋……」並把手放在胸前,頭微微一低,模仿著演員的動作又說:「藍色的海洋,藍色的天空。你愛海洋,我愛天空。海藍天藍,各有分工。」他又作起詩來了。我沒理他,一把將他拖到船舷,指著在夕陽下泛著奇光異彩的波濤叫他看。也許他根本沒有仔細看過波濤,所以看了一會兒,摸著頭說:「喲!真是彩霞落九天!那是什麼藍色的海洋?應該講是五彩、七彩、十彩……五光十色的海洋!你看!金色、橙色、紅色、綠色、藍色、蔚藍色、深綠色、翡翠綠、銀白、金黃!……」他一句一個驚歎號,真像發現了新大陸。
小於和我對大海有了很多共同的語言了。我們一起品評那顫動著跌進海中的火紅落日,一直到告別那鮮紅燦爛的太陽最後一綹光芒,一起讚賞那映著夕陽餘輝變幻綺麗的大海和彩霞。直到催促大家吃晚飯的音樂響起來,我們才戀戀不捨地走進餐廳。小於還頻頻回首、讚聲不絕,他也愛上了大海……
在臥艙裡,小於興致勃勃地約我,明天清晨「風帆」號過好望角時,一起去迎接海上的日出。
好望角!好望角!這「好望」其實是以前在險風惡浪的噩運中,失魂落魄的海員們希祈能由此時來運轉的心願。至於東去西來的船隻,究竟從這咆哮的40度線得到好運氣沒有,就說不太明白了。反正這一帶的險風惡浪是久負盛名的。當然,在現在,尤其是我們的「風帆」號,可稱「等閒視之」。過好望角猶如「閒庭信步」,不在話下。話是這麼說,焦船長還是給我們都打了招呼,以免到時大驚小怪。
半夜以後,風浪果然來了。白天還顯得那麼溫存可親的大海,一下變了臉色。「風帆」號張開了兩側的減波水翼,窗戶都由自動降下的護窗封蓋嚴密。客艙都是方向水平定位的,所以再大的風浪亦不見明顯的顛簸起伏。我是有心想看看風浪,所以一起風,就從床上起來了,想到瞭望塔去體驗體驗。哪知道剛出去,沒走幾步就被正在值勤的袁征大副擋住了。
他對我行了個禮,很嚴肅又客氣地說:「現在海上起風了,馬上就有暴風雨。航行保證安全,你回去休息吧,我們都是有工作的。」弦外之音是:你們沒工作的不要到處亂鑽,免得礙手礙腳。我當然聽得明白,但幾年的記者不是白當的,聽他講「工作」,我就順著說:「我是『科技通訊總社』的記者,這也是我的工作。」大副顯得有些不悅,但又似乎不好拒絕,頓了一下說:「有證件嗎?」我趕忙把證件摸了出來。不料身邊又伸了一隻手來,也遞上了一份記者證,原來小於也起來了。大副斜著眼睛看著我們這一搭一檔的兩個記者,無可奈何地皺眉笑了一笑,把手一揮說:「好吧!你們也去『工作』吧!去駕駛台還是瞭望塔?」我和小於異口同聲地說:「瞭望塔。」他指了指去路,對我們行了個禮,跨著傳統的海員八字步走開了。
小於轉身用手指在我肚子上一戳,低聲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哼!」意思是為什麼我出來時不叫他。
在「風帆」號上去體驗風浪實在不帶勁,就像在房子裡看窗外暴風雨一樣,只是規模、聲勢要大得多罷了。上了瞭望塔不久,小於又想去駕駛台,我說恐怕差不多,再加上大副那嚴厲的眼神,還不如在瞭望塔裡自在些。
瞭望塔裡的值班船員不知是「三老四嚴」堅守崗位,還是天生沉默寡言,反正只在我們進去時,對我們點頭笑了一笑,一句話也沒和我們說,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儀表、屏幕。他一隻耳朵掛著耳機,兩隻手不停地這兒按按、那裡摸摸。
瞭望塔是全船最高點,但早已不是用肉眼來進行觀測瞭望了,完全由電、光、超聲波等儀器裝置來進行更周詳、全面的瞭望。不過塔上四周還是透明的,你願意「欲窮千里目」還是非常方便的。可惜半夜三更又風雨交加,眼睛遠不如耳朵管用。除了撲上塔窗的雨水表示外面風雨的猛烈,還是耳朵聽到的,猶如幾十架噴氣式飛機同時起飛的風浪聲更扣人心弦。偶爾閃電劃破長空,也可以看到排山倒海的巨浪凶狠地拍著船舷,激起有幾十米高的飛浪,瞭望塔窗上都濺有浪濤的飛沫。
瞭望塔作為全船最高點,略感晃動,可是從這平衡的變化中是很難體會當時風浪的不同凡響的。天是黑黝黝的,海也是黑黝黝的,用眼睛簡直很難分辨,總是聽這並不那麼悅耳的風浪交響樂,也實在令人乏味。
忽然,小於拉了我一把。原來他望窗外實在看不出什麼名堂,就轉身在瞭望塔內東張西望,看著那些儀表和屏幕。他在一個標有經緯度的小屏幕上看到了一幅活動的彩色海上圖畫:在洶湧澎湃的暗藍色海面上,一艘奶白色的船正頂風破浪前進。我看著覺得眼熟,猛地想起,這不就是我們「風帆」號嗎?我就脫口叫出了聲。
可能我這帶有感情爆發的失聲:「我們的『風帆』號!」使那位冷漠的值班船員受了感動。他忽然轉過頭來衝我們一笑,又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順著手勢,我們見窗下一個大屏幕亮了,剛才的活動圖像清晰地映在上面,放大了好幾倍,因此「風帆」號幾個字也看得清清楚楚,同時也看得出風浪真大,不斷撲來,鋪天蓋地。值班船員又說了一句:「衛星導航指示。」原來這是收到的衛星信號,怪不得自己看到自己呢!大約是用紅外線、射電之類的方法,否則烏漆墨黑的怎麼看得清呢?我們饒有興趣地看著這衛星電視,忽然覺得有點失真,因為屏幕上的「風帆」號船體似乎在作曲線活動,就像電視行頻失調一樣,有點「飄」。小於伸手想找調節旋鈕,但設備上根本沒有調節旋鈕。我又側頭看看小屏幕上,也是如此。我自作聰明地向小於解釋:「這是風浪造成的視覺變形。你看,這麼大的浪沖來掃去的,直線也會看成曲線的。」不料話音剛落,值班船員撲哧一聲笑出來了:「這是船體的抗波變形。否則,我們會這麼穩?」原來真是船體在變形!想不到這麼大的船體竟像有彈性一樣能彎曲、起伏、變形。我這個「知識裡手」不敢再開腔了,小於更是目瞪口呆地望著屏幕出神。
「嘀!嘀!嘀!嘀!」電子鐘響了四下,告訴值班員到換班時間了。幾乎同時,門開了,換班船員進來了。他們相互敬了個禮,換了個位置。下了班的這個「冷情」船員似乎換了個人,到這時才想到和我們握手,接著熱忱地說:「吃點點心吧!」不待我們回答,他就在椅子邊一排按鈕上按了幾下。桌面上的靠牆面板自動跳開,從裡面推出了3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和一大盤奶油蛋糕等點心。他在我們邊上坐下,微笑著說:「別客氣,吃吧!記者同志。別生我的氣,剛才我在值班,不能分散注意力,但還是違反了規則,給你們講了幾句話,下午該做檢查了。」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倒不好意思了。他指了指窗外又對我們講:「九級浪。」「啊!九級浪!」我張大了嘴,才喝到嘴中的咖啡都順著嘴角流出來了。九級浪!我們簡直覺得比在昆明湖盪舟還平穩呢!他看出我們的驚訝,又接著說:「科研船嘛,怎麼能東倒西歪呢?」小於問道:「好望角什麼時候過?看得到日出嗎?」他看了看儀表及幾個數字指示屏後說:「剛才已過了好望角。由於這段海域風浪特大,我們用了最高速度通過,比原定時間提前近1個小時。從這裡的時間來看,加上時差已提前近兩個小時繞過好望角了。我們到印度洋看日出吧!」小於聽到好望角已過,有點失望,但知道在印度洋看日出也別有風光,又高興起來了。這時從窗上的水點可以知道,風浪已減弱了。這次好望角真要給我們帶來了好希望、好天氣呢!
下班的船員要去休息了,他告訴我們他叫冷火,是瞭望組的組長,以後有事盡可找他。冷火!真是個怪名怪姓,可也名副其實。他走後我們也不再去打擾新的值班員了,自然也不會再去怪他「冷情」了。我們在瞭望塔裡等待1小時後的日出,可這1小時似乎比剛才4個小時還長一樣。小於畢竟年輕,望著窗外竟用額頭去碰窗子了,碰一下又驚醒過來,惹得值班員直想笑。
天似乎亮了一點,但霧濛濛的還是水天難分。小於不斷地擰自己的耳朵和手臂,惟恐太陽突然跳出來他沒看到。值班船員顯然知道我們的心意,所以在東方透過霧氣剛出現一絲淡淡的紅暈時,就給了我們一個信號,要我們注意。起初,憑這淡淡的、時隱時現的紅暈可以分清天空及海面遙遠一角的分界。隨著紅暈的明顯與擴大,霧氣逐漸在海風中消失了,周圍亮起來了,而東方那團紅色的氤氳又成了水天難分的一片。終於紅色的彩霞鑲上了光亮的金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哪是紅霞、哪是碧水了。小於歡叫起來了,噴薄而出、鮮艷奪目的太陽跳出來了。我畢竟是海邊長大的,沒有小於那麼激動得像孩子般的叫出聲來,但對著這燦爛的碧海朝陽也真想放聲高歌。太陽正一跳一跳地上升,突然,值班員用劇烈的手勢制止了我們的雀躍歡叫。他神色緊張地按了一下右耳上的耳機——這是在接收衛星信號,眼睛掃視著儀表,雙手不停地調整旋鈕。他的緊張也傳染給了我們,但又不知出了什麼事,四隻眼睛都急切地向他射去探詢的目光,顧不上去看日出了。他在緊張迅速的動作中還來得及往東南方向的海域指了一下,這是要我們往那邊看。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片金色的波濤在閃閃發光,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呀!就在這時,瞭望塔中傳來了焦船長的聲音:「注意觀察右舷28度方向。」同時還傳來了噹噹的船鐘聲。這是緊急信號!
我們正好來得及把頭轉向東南方向,小於和我同時叫了起來。因為我們看到離船右前方幾百米的海水中突然斜躥起一個閃光的東西,似乎是金屬體,一出水面就映著朝陽發出一種難以捉摸的反光,而且直往上躥,一直到離水面幾百米高又往下落去。濺起的浪花很小,說明它是流線型的。可是這怪東西就這麼在空中翻了個跟頭亮了亮相,下水後又無聲無息地蹤影全無了。我首先想到的是「導彈、魚雷」,看來船長也是這麼想的。「風帆」號以異乎尋常的速度開了倒車,我們趕緊抓住椅子才沒摔倒。我們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只聽到心臟怦怦地跳,像要跳到喉嚨一樣。5秒、10秒、1分、5分鐘過去了,可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我們還是擔心這怪東西是否會對「風帆」號進行什麼突然襲擊。
值班瞭望員顯然沒有擔心,我們還驚魂未定、忐忑不安時,他卻心平氣和地對我們搖了搖手,大約是要我們別緊張。當我們從瞭望塔裡看到一艘電子快艇從船尾駛出時,也放下心來,看來危險已經過去。電子快艇在剛才怪物出現的海域兜著圈子,顯然在搜索什麼東西。還是小於眼睛尖,他看到什麼了?我順著他的視線用電子望遠鏡望去,看到海面上有個東西時隱時現。電子快艇靠近了,有人下水去……其實從值班瞭望員面前的小屏幕上看得還要清楚,撈起來的是個人!
電子快艇還沒回來,我和小於就一溜煙地下了鐐望塔,這可是不能錯過的「採訪」機會。船員們各守崗位,沒有我們這麼大的好奇心,但船上幾十名專業科研人員和我們的專題組成員,一多半已圍到船上的醫務艙。大家急於瞭解這印度洋上的古怪落難者究竟何許人也,剛才騰空的怪物和這落難者有什麼關係,反正一個個伸長的頭頸、瞪大的眼睛和張開的嘴都代表著一連串的問號!
袁大副在門口擋著,他根本不理睬這幾十張嘴中提出的幾十個大同小異的問題。我和小於擠到了門口,大副顯然記得我們,居然沒待我們開口就側身讓我們進去了。當我擦著他身體往裡走時,他還開玩笑地說:「到處都有你的工作!」
醫務艙裡的人已不少,船長、醫生、護士,剛才下水救護的兩個船員,三個有關的專業科研人員,還有許總。好在艙室不小,所以還不十分擁擠。我急著先要去看這落難者,就直往病號觀察床走去。還沒到床邊我就停住了腳步,因為這個落難者看來元救了,那麼硬邦邦、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渾身上下被一層冰包著,現在正不斷往下滴水,就像從冰庫裡拿出來的黃花魚或帶魚一樣。這還能救?
這人身上的冰倒結得很均勻而透明,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有一張典型的亞洲人臉型,剃個光頭又留著一撮小鬍子;中等個子,年齡不太好判斷,臉上凝固著一種無奈、冷漠的表情;身上穿著一套式樣奇特的棕色服裝。從那撮小鬍子看,我覺得像是個日本人。但也很難說,朝鮮人、中國人、蒙古人、越南人,乃至馬來西亞、新加坡人也都可以留這樣的小鬍子呀!除非他身上有什麼身份證之類的證明文件,否則是不容易弄明白的了,因為現在是這麼硬邦邦、直挺挺的。
可是,我看著看著忽然又產生了疑問,為什麼冰凍得如此均勻?像放進了模子裡去凝固的一樣!而且又是從並不冰凍的海中撈起來的呀!
辛醫生也沒治過這樣的病人,硬邦邦的還隔層冰怎麼診斷呢?只有待冰化完了再說。但化完後還來得及救治嗎?現在臉色倒是栩栩如生。船長也說不出個名堂來,坐在椅子裡望著這個硬邦邦的傢伙出神。對於什麼導彈、魚雷的進攻,「風帆」號是不在乎的,目前已知的進攻武器都有對付的辦法。所以船長並不特別擔心剛才那個怪東西的襲擊,可是現在救起來的這個傢伙倒成了個難題。搶救吧,還一時無從著手;等待一會兒吧,又怕錯過了時機。而且顯然這傢伙和那個金屬怪物有一定聯繫,否則不會那麼巧,先後沒超過10分鐘,就在同一地點出現。可現在要弄清這秘密的線索成了個矛盾的難題!看來只有等冰化了再說。
小於蹲在地下不知看什麼,忽然叫了起來:「真怪!這是什麼水!」原來小於也想看清這落難者的尊容,床這邊人較多,他就轉到另一邊去。他動作倒很快,只是有點毛手毛腳,一下把床腳處一桶沖洗地板的水打翻了。水順著床底淌過去,他拿過一把拖把要拖一下地板,而床上也還在往下滴水。他忽然發現床上滴下的水和倒翻的水竟保持界線,不相混合。他就蹲下去看個仔細,果然滴下的水在地下的水中自成一體。他故意攪了一下,只見滴下的水成了細水珠在水中亂旋,於是失聲叫了出來。大家都蹲下來看個究竟,醫生和科研人員立即拿了量杯、試管,把床上那傢伙身上融化下的「水」積起來,護士立刻把化驗桌上的東西騰開,準備化驗一下。
醫生和科研人員分別在醫務艙和實驗艙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的化驗分析,結果除了知道相對密度比水小外,都說不出個名堂。彼此都想問對方,究竟這似冰如水的東西是什麼物質?大家都忙著化驗分析、研究討論,也沒再顧得上去看那硬邦邦的落難者了。忙亂中有人無意把蓋在這人身上的床單碰了一下,床單歪斜著往下落,護士走過去把床單蓋好。就在她把床單拉起的時候,忽然她怪叫一聲,踉蹌地倒退了好幾步。這個見慣傷殘生死的護士面色發白,嘴唇嚅動了半天才說出話來:「眼睛在動!」
小於動作最快,一下把床單掀掉了。可不!棕褐色的眼珠不正在滴溜溜地轉嗎?鼻翼也在翕動,兩隻手還在一緊一鬆地捏拳呢……
不到20分鐘,這個剛才硬邦邦、直挺挺的傢伙已坐在床邊了。想不到剛才大家研究商量半天還定不下的搶救方案,現在根本用不著了。這個再生的小鬍子也是用驚奇的眼光看著大家,他的驚異程度不亞於我們任何一個人。他的反應很靈敏,一下就看出和大家站在一起的焦船長和許總是最有身份的,立刻站到他們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鞠躬禮,接著又半跪下,把額頭挨了一下不著地的那個膝蓋。可能是一種表示感謝的禮節吧,接著他又向四周人們鞠了個躬,動作很熟練迅速,像是訓練有素的。待大家反應過來時,他已完成了這一系列的動作。
還沒待我們發問,他先說話了。可是,沒一個人能懂他說了些什麼。精通7國語言的許總,只聽到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擅長東方語言的大副袁征側著頭聽了一會兒,搖著頭說:「不屬於任何東方語言!可能也不屬地球上的任何語系,也許根本不是語言。」
這下更有意思了。本來期望救活他來解開金屬怪物的秘密,為如何搶救發了半天愁,結果大家白費心機而他自己活了。儘管有點令人莫名其妙,但反正他活過來了。可是他活過來非但無助於解開秘密,反而他自身又成了個難題。語言不通,思想無法交流,簡直像是從其他星球上掉下來的一樣。假如他長相再怪一點反倒合情合理,乾脆是個外星人,可偏偏他又是一副典型的地球東半球的亞洲人臉型!一時弄不明白他的來歷,姑且叫他「亞洲人」吧!
幸虧吃東西倒是相同的。我們先倒了杯葡萄糖開水給他,他嘗了一口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馬上又給他擺上了飯菜,鑽研生物營養學的兼職大師傅可大顯了一番身手。估計「亞洲人」愛吃大米飯,就做了一頓豐盛的中式飯菜。他胃口很好,每樣菜都嘗了幾口,似乎對海產有偏愛,吃得很自在,而對其他蔬菜,特別是新鮮蔬菜,吃起來小心翼翼。筷子動也不動,只用勺舀飯吃。
就這樣,這個來歷不明又莫名其妙的「亞洲人」,成了「風帆」號上的一名特別乘員。船長指示成立一個臨時小組,在航行階段負責他的生活護理。我的記者身份又佔了便宜,列為小組成員,可是小於沒擠進小組。小組中還有大副、辛醫生、3個研究海洋生物生理的科研人員,還有瞭望組的冷火。真想不到,這次南極之行還有這麼段稀奇的插曲呢!
中村的南極雜燴
「風帆」號乘風破浪繼續前進,我們這個「特別乘員組」也分頭開始了工作。也許我的好奇心比其他人顯得更強一些,因此我們小組的負責人——有雙嚴厲眼睛的大副,讓我和辛醫生值第一班。這樣,「亞洲人」上船的第一個晝夜,我就一直陪著他。醫務艙就成了我們的「特勤艙」。
「亞洲人」咕嗜了半天,誰也不懂他說了些什麼,而他的臉神和古怪的動作又表示他力圖想說明什麼事情。我懷疑他是否有語言發音障礙。大家都很疲乏了,我拿出記錄本準備把今天的一切都記下來。寫了幾句,忽然想起這傢伙懂不懂文字書寫呢?我把紙筆拿到「亞洲人」面前,做了個寫字的樣子給他看。他望著我,似乎有點明白,接過紙筆就寫開了。他用心地在紙上畫了很多波狀線,波形疏密不一,高低亦有變化,就像變頻振動的記錄曲線。雖然我完全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但興趣又提起來了,並由此得到了啟發。儘管思想的表達不同,也許對同一客觀事物的直接表達——繪畫,持不同的看法,但總不會有太大的差異吧。我拿過一隻杯子,簡單勾畫了一個杯子的形狀,示意他也來畫。他也照著杯子畫了起來,雖然線條、輪廓不那麼準確,但他畫出了那只帶長把的杯子。我又讓他畫台燈、椅子……他都很認真地畫了出來。忽然他也像受到啟發似的,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一些奇怪的圖形。他對著圖形指指點點,又不斷地拍自己的頭和胸。
這是這樣的一幅畫:一條加粗的直線下面又有幾條斷續的細直線,貫穿這些線又畫了一個不規則的多邊形;在一邊又畫了一個中間帶方格的圓圈,方格上有一個放著光的十字形星。他又比又指,咕嚕咕嚕地向我說明。醫生湊過來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說:「精神病,幻想型□病。」說實話,原來我也有些覺得這個「亞洲人」是否遇險落難,受刺激太大而精神不正常。但剛才他的書寫和圖畫逐漸打消了這些想法,且確實也不明白他寫的和畫的表示什麼意思。忽然,他把外衣脫了,轉過身把右肩背露了出來。我和辛醫生一看都同時叫出聲來了,他肩背上有一個清晰的印記——一顆十字形星在帶方格的圓中放光!
船長、大副、許總……都來了,圍著看「亞洲人」赤裸的肩膀。我手中拿著畫著這同一圖形的紙,激動得手都不住地抖動。這無疑是一個重大的發現,可又說明什麼問題呢?「亞洲人」不斷地咕嚕咕嚕反而使大家更著急了。冷火搬了台帶電子計算機的錄音機來,希望從中能分析判斷這密碼式的語言。現在絕大部分人都不認為「亞洲人」不正常了,因此也承認這咕嚕咕嚕是在講話。可借電子計算機也不是有求必應的神仙佛祖,不到1小時竟「總結」出了十幾種「發音規律」。而且看樣子,再繼續下去,還可總結出十幾種「發音規律」。
大家興奮了一陣,還是帶著一肚子的問號各自準備回艙去。正當大家要走時,小於夾著幾本日文書在門口探了探頭。他正在自學日文,剛聽完日語廣播要回臥艙,路過這裡就站住了。由於他不是小組成員,所以,儘管好奇也守紀律地不越雷池一步。但他閃動的目光充分表達了他多麼想進來看看,多知道一些「亞洲人」的情況。許總很理解這小伙子的心情,就招手讓他進來。小於看到「亞洲人」肩上的印記,再看我手中的圖形,很是驚奇。他伸手想把圖拿去細看,結果腋下夾著的幾本書掉了一地。還沒待小於彎腰,「亞洲人」就慇勤地俯身去拾起書來。一本打開的日文書正好是畫頁,是以富士山為背景的櫻花盛開圖。「亞洲人」拿起這本書時,眼光在畫頁上停住了,似乎費力地從記憶的深處搜索什麼。當他意識到大家都在注意他這若有所思的凝視時,就立即把書合上並遞給了小於。之後,「亞洲人」顯得有點神情恍惚,像在費勁地捕捉什麼飄忽或遙遠的印象。辛醫生歎了口氣說:「病又犯了!」醫生堅定「亞洲人」是屬不正常派。他對「亞洲人」身上的印記亦有解釋:「這和他的痛苦經歷有關,因此印象深刻、強烈……」
大家陸續散去了,我和辛醫生還留在艙裡。醫生說我也得了「傳染病」,因為我也神情恍惚地思索著:「帶十字形星的印記」、「亞洲人」對圖片的凝視、「波形線」、「咕嚕咕嚕」……已近午夜,醫生在一旁擺弄儀器監視「亞洲人」的一些生理反應;我坐在沙發中為這亂麻一團而傷腦筋地沉思。這時「亞洲人」坐在床邊,顯得很疲乏,不管我和醫生幾次做手勢讓他睡,他就是不動,像在等待什麼一樣。直到船長巡視查艙進來,看到他沒睡,揮手讓他睡下,他竟馬上躺下,一會兒就呼呼入睡了。
我對照著電子計算機根據錄音總結的十幾種規律和「亞洲人」畫的波形文字,玩味著圖形中這些直線、虛線和多邊形究竟表示什麼,一時實在很難把這團亂麻理出個頭緒來。也許過了有一兩個小時,辛醫生忽然拉了我一下,讓我注意「亞洲人」的腦電波。剛才平穩的波形突然出現了起伏很大的幾個脈衝,說明「亞洲人」在做夢了。究竟做什麼夢?對這語言不明,思維反應亦有異常的對象,醫生的儀器設備是無法分析判斷的。不過從興奮程度的變化說明,「亞洲人」的抑制還是有規律的,不像一般的病態反應。當然,根據這點判斷來推翻醫生「不正常」的診斷還是不夠充分的。
我走到「亞洲人」床邊,在暗淡的燈光下仔細看著他那微黃扁平的臉龐,那撮小鬍子實在有點刺眼。忽然,他的嘴唇拉成了弧形,這是在笑,笑得雪白的牙齒也露出來了。接著,喉頭動了幾動,嘟嘟噥噥地說起話來了。起初聽不清什麼聲音,後來聲音大些了,我聽到在咕嚕咕嚕聲中有幾句發音不太一樣,是什麼「沙庫拉,華塔西」,重複了好幾遍,之後又是咕嚕咕嚕了。醫生見我蹲在床邊聽,也走了過來。他聽到有一聲沒一聲的咕嚕哈嚕,笑了一笑,對我攤了攤手說:「夢中真言吐,還是咕嚕咕!」但我被這兩句奇怪的「沙庫拉,華塔西」吸引了。一會兒腦電波又平緩了,我支著腦袋在沙發上想啊想……
交班後我回到臥艙,輕輕地脫衣服,怕驚醒了小於。不料他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也毫不理會我的疲倦,拉著我就問「亞洲人」的情況。我簡單講了幾句,說到「沙庫拉,華塔西」時,小於拍了下腿,從床上跳起來說:「日文!櫻花,我!沒錯!日文!」小於一激動,講起話來就是一句一個驚歎號。我也恍然大悟,絲毫睡意也沒有了,拉了他就往醫務艙跑去。
我拉開醫務艙門,和正要出來的冷火撞了個滿懷。「日本人!」我和冷火幾乎同時叫了出來。他接班後整理錄音記錄,也聽出了這幾個日文單詞,正想去找大副和船長。我就和小於先找「亞洲人」問話,小於當翻譯。起初小於還擔心自己的日語水平能否勝任,但後來證明,別說已自學多時的小於,連在通訊隙望工作中,只認識有限日文單詞的冷火當這個翻譯也綽綽有餘了。
「亞洲人」坐在床邊,我講:「你是日本人?」小於馬上翻澤出來。可是他直勾勾地望著我們,毫無反應。小於以為是發音不準,又慢慢地一個音一個詞地重複了幾遍,「亞洲人」還是無動於衷。他那莫名其妙的神色決不像在裝蒜。我們問了幾遍後,他反倒咕嚕咕嚕地向我們說起來了。我又用電影中常可聽到的日本式中國話問:「你的,日本人的是不是?」這下小於的翻譯就很惱火了,結結巴巴地還是那句「你是日本人嗎?」只不過聲調變得有些怪聲怪氣而已。正好這時冷火和船長、大副、許總一起進來了,見到我們這麼說話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來。
「亞洲人」一見船長和許總,馬上就來個立正。許總搖了搖手他才坐下來。忽然我靈機一動,對「亞洲人」說:『櫻花。」小於立即準確地說:「イゑボ。」這下真見效,「亞洲人」眼睛一亮,發音清晰地說:「沙庫拉。」還用手比了比花的樣子,顯得很高興。我連忙又說:「我。」小於的「ポギウ」剛說完,他就複述了「華塔西」,還拍了拍自己胸口。我簡直高興極了,可是我的高興一會兒就冷下來了,因為以後接著問了半天,除這兩個詞,這個「亞洲人」連最常用的「謝謝」、「再見」都不懂,要這樣就確定他是日本人,似乎太武斷了。我當然不甘心,就讓小於用他知道的日本姓一個個來問。假如他真還有個日本姓名,那麼多半可以確定他的籍貫了。
於是小於滑稽地這麼開始講話了:「ポギウギメろ(我,田中),ポギウゅシょ(我,伊籐)……」當小於無精打采地也許說到第十七、十八個姓「ポギウギメハょ」(我,中村)時,「亞洲人」的眼睛轉了幾轉,嚥了嚥口水,試探著說:「ポギウギメハょゅグょよ。」小於和冷火同時跳了起來,坐在一邊的許總也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這個「亞洲人」說的是日文「我,中村一郎」,那麼他是日本人無疑了。可惜問題又到此為止了。冷火讓他的錄音機去繼續進行剛才那種原始猜謎似的探詢,他準備把日語辭典對這個中村一郎全部朗讀一遍,但進行了沒多久就知道作用不大。中村已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不時瞅著船長和許總,強打精神地在聽錄音機。對他來說,錄音機中放的不是日語詞彙而是催眠曲。最後,在許總和船長走開後,他終於倚著床架睡著了。只是錄音機還在頑強地朗讀著:「ろゥЗ(火山),ろウ(橡樹)……」假如雖然附了照片去日本查詢這個「中村」,在電子計算機幫助下也許可能來個大海撈針,但是結果是不是海底撈月也難說呢。
我們和中村糾纏不清,再也無暇去欣賞南印度洋上的綺麗風光。中村已完全代替了海上的朝陽和落日,波濤的歌聲已淹沒在中村的咕嚕咕嚕中了。此時「風帆」號已從印度洋進入南極地區。
說來也怪,儘管語言不通,但三天來我發現中村居然逐漸對我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假如他對許總和船長是一種尊敬甚至帶有畏懼的感情,那麼對醫生和冷火他們是一種尊重中帶有冷漠的成分。可是對我,我自己覺得在尊重中有那麼幾成友誼和信任。我把這發現對醫生說了,他說是我「對病人的自作多情」。但我拿中村曾對我笑過幾回做理由為自己辯護時,醫生無言可答,只有對我笑著搖頭,因為這個中村簡直不笑,除了那次在夢中外,幾乎誰都沒見到過他的笑容。在他臉上能反映出緊張、驚奇、恐懼、疑問、冷淡、迷茫、服從甚至乞憐,但就是沒有笑———我是指那種真誠由衷的笑,而不是那些諂笑、假笑……但他有幾次真的對我笑了。一次是我把他脫在地下的鞋放正了,並幫他把枕頭拍松讓他睡好時,他先驚奇地看著我,然後對我笑了笑。還有一次是我和他去甲板上散步,我先幫他把衣領翻好,走出艙門時他絆了一下,差點兒跌倒,我一把扶住了他。他又感激地對我笑了笑,笑容很真誠動人。這次辛醫生正好在一旁,也看到了他這轉瞬即逝的笑容。所以醫生不得不承認中村會笑了。
按照原來的航線及計劃,「風帆」號應在南極恩德比地的克洛斯角靠岸停泊。說是靠岸,還得先討論岸的定義,究竟是岩石、土地還是聯成多大多寬的冰塊。實際上對南極來講,由於季節氣候的變化,浮冰的不斷活動,形成了一道冰障,很難確切講什麼地方叫岸。而這幾天正遇到了南極風暴,狂風夾著暴雪,巨浪捲著浮冰,在這裡肆無忌憚地橫行霸道。「風帆」號固然不怕風浪,可是要在風速高達每分鐘5公里的情況下開展取冰工作,簡直無法進行。氣象衛星預報,這南極風暴又與太陽黑子的惡作劇有關,這一地區要1周以後才有好天氣。我們可不能等待這麼久,經研究決定繞過這一地區到威爾克斯地的班扎雷海岸古德納夫角停泊。雖然多走一點路,但至少可爭取到5天多寶貴的時間。「風帆」號以最高速度穿過南極風暴區後,我們幾乎貼著南極洲航行,海中的座座浮冰和藍天碧海構成了一幅奇異的景象。
我們是1月中旬離開北非的,現在還不到1月底,正是南極的「盛夏」。比起最低溫度是零下88攝氏度的嚴冬來講,目前零攝氏度上下的氣溫該稱「炎熱」了。成群的海鳥、海獸正在抓緊時機享用這美妙的時光。大海燕、海鷗和大鷗飛起來真是鋪天蓋地;而海豹、海象和企鵝在冰岸和大浮冰上成千上萬地組成了可觀的隊伍。
「艷藍的長空白雲朵朵,碧藍的海上翻滾著銀色的浪花。水晶的宮殿,玉石的古堡,向我們飄來……」這是小於在「風帆」號剛停泊時,脫口而出的幾句即興詩。
「風帆」號繞過了好幾座威風凜凜、莊重肅穆的龐大浮冰,擠開了一些奇形怪狀猶如獅、虎、熊、象,或如殘樓、廢墟的中小型浮冰,在一片平緩的冰岸停泊了。我們的工作大部分都是在船上進行,可是到了南極又怎麼不想上去跳一跳、踩幾腳呢?我們簡直急不可待地想下船上岸去看看南極的一切。我們是記者嘛,更有一百個理由要馬上下船。
「風帆」號的到來,使這「天涯海角」增添了紛擾和不安。雪白的海鷗和墨黑的大海燕帶著憤怒的驚叫,大群地飛掠「風帆」號上空。有一些不知名的、長著漂亮羽毛的飛禽則圍著「風帆」號迴旋,像是示威。肥得滾圓的海豹和海象慌忙用笨拙的動作從冰岸上往海水中滑溜,還不時要照顧那些好奇卻又呆頭呆腦的小寶貝不要落後。而遠遠一片直立著的企鵝,穿著黑色的燕尾服,挺著白色的大肚子,抱著一副不容冒犯尊嚴的紳士氣派,看著「風帆」號的到來,有幾隻似乎還在交頭接耳地討論什麼重要的事情……
我和小於在浮冰上跳躍著,終於踏上了南極洲真正堅實的土地——這是從那好容易才找到的一小塊褐灰色的地衣和一角岩石才下的結論。冰雪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我們都聽從醫生的勸告,戴上了變色護目眼鏡。否則,按醫生的說法是:「幾分鐘後,你們將兩眼漆黑。」意思是眼睛要瞎掉!站穩後,我用全息攝影機貪婪地把能攝下的一切都攝下來。小於大發了一陣感歎,舉起一隻手高聲叫喊道:「南極,南極!南方之極!你1350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覆蓋著整個地球90%的冰!……」
起初我和小於還一起選景、取角度,後來就各自為政了。忽然,我覺得我身邊多了個人,回頭一看,竟是中村。他不知從哪裡弄了副眼鏡,但沒有像我們那樣穿上保溫服。我示意要他回船去,他毫不理會,躡手躡腳地向一頭肥溜溜足有100多公斤的大海豹走去。突然,他站住了,因為那頭灰黃色身軀上有顯眼棕黑色斑點的海豹正轉過它的尖嘴圓頭,用它那溫順美麗的大眼睛直視著中村。可是這肥溜溜的傢伙似乎視而不見,看著中村也沒有什麼反應。中村又小心地一步步逼近它。我還來不及想中村要幹什麼,他已一個跳躍向海豹撲了上去,動作的敏捷也許可以與獵食的豹子媲美。待我意外地看到中村手中還有個閃著銀光的東西時,那頭遲鈍笨拙的白海豹已肚皮朝天、鮮血淋淋地躺在冰上,無力地擺動它那像尾巴似的後肢了。我被這當著我面進行的、無謂的殺戮震驚了,憤怒地對著中村吼叫:「你幹什麼!你這個混蛋發瘋了!」肯定他聽不懂我叫些什麼,但我暴怒的樣子他無論如何也會明白。我左手提著全息錄像機,右手捏緊了拳頭,一步步向他走去。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使我發怒的事,慌忙從海豹身邊站了起來,一步步往後退。但同時,他又指著海豹對我嚷起了那令人頭痛的「咕嚕咕嚕」。我看到一把手術刀準確地從頸部把海豹的喉管割開了,沿著冒血的刀口又被拉開了長長的皮層,雪白的脂肪翻了出來……假如不是許總正好這時給了我返船的信號,使我冷靜了一下,我很可能在激動之下會揍這個中村一頓。
我招呼了一聲正在不遠處愣愣地看著中村剛才那場「表演」的小於,氣呼呼地對中村揮了揮手,指了指「風帆」號,讓他隨我回船。可是中村恰又向海豹俯下了身子。我正想跑過去拖他,不料辛醫生從背後對我說:「別去管他,看他究竟要幹什麼。」醫生也下船轉到我們這邊來了,這兩天他對中村不正常的看法動搖了,而且對中村產生了一種比醫生對病人更大的興趣。
許總的時間概念比我們強,「風帆」號一靠岸,他就根據衛星測試的數據和各種儀器的測試計算,立刻著手制訂了工作方案,把我們找回去是討論制訂詳細的計劃和進行具體的分工。在討論研究中我還一直牽掛著中村。雖然我已冷靜下來了,可還不明白中村為什麼要去殺那只無辜的海豹?我與辛醫生相反,倒逐漸覺得這個中村真是有點不正常。會議結束,我匆匆去醫務艙,想找醫生討論、分析一下這個奇怪的中村。
推開醫務艙門,一股魚香味撲鼻而來,可真香,簡直像過節的廚房。中村穿著醫生的白大褂,袖子和褲腳都捲了幾卷,那套棕色服裝濕淋淋地丟在門邊。他正專心致志、熟練地在電爐上燒什麼東西,香味就是從那兒散發出來的。辛醫生則笑容滿面、很有興味地做他的助手,見我進去,高興地對我招招手,放下了手中正在攪拌的調料,迎過來對我說:「這個中村真行,剛才他就這樣下海去抓了幾條魚來,大的一條可能有10多公斤!還虧他想得出,把外面的褲子脫下來又撈了那麼多鱗蝦。今天晚上我們全船吃中村做的魚蝦雜燴都夠了。嗨!真香!」我真想不到中村有這套手藝,原來他殺海豹是要取它的脂肪,好用來做雜燴的。
一會兒,中村興沖沖地走到我和辛醫生面前,指手畫腳地咕嚕了一陣,我猜想大約是做好了,於是和大夫一起走近電爐上的大鍋。翻滾的湯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不過我還是不敢貿然去嘗一口。辛醫生急不可待地舀了一匙,吹著氣先嘗起來了。才嘗了一口就咂著嘴大聲叫好,他一面讓我也嘗嘗,一面滿意地拍著中村的背表示讚揚。中村討好地看了我一眼,謙遜地站到一旁去了。我嚼著雪白的魚肉,辨不出是鱈魚還是鮭魚,反正鮮嫩可口,味道實在「嶄」——這是我從辛醫生那裡學來的形容詞。這時辛醫生已通過傳真電話把船長、許總及被他戲稱為「罐頭司令」的營養師都請來了。
晚餐增加的這道「中村雜燴」大受歡迎。不過不少人在嘗第一口時,也和我剛才一樣有點戰戰兢兢,但這並不妨礙後來也和我一樣嘴裡吃著,眼睛還望著鍋裡,想再舀一勺的食慾。而小於乾脆守著鍋,甚至刮起鍋底來了。
在我要離開餐廳時,辛醫生拉了我一下,低聲地問我:「你想過沒有?中村把雜燴做得這麼好,說明他對這裡的魚類、海獸很熟悉。這是什麼原因?而且從腦電波反應看,他到了這裡後精神一直處於亢奮狀態!」經他一提醒,我也覺得這事有點蹊蹺。辛醫生又說:「剛才他獵取海豹及下海抓魚,動作熟練而有把握,說明他對這裡的具體環境也是很熟悉的。」本來我們還要討論下去的,但小於急沖沖地過來叫我去校正我們的曲線直接通信儀器,井要和冷火商量借用他們的一些設備,在南極進行一些試驗,檢驗一下我們對南極有關計算的精確程度和影響效果。
在南極,夏季是沒有夜晚的,而在船上的內艙又是沒有白天的。所以「風帆」號到了古德納夫角停泊後,不看日曆我也弄不清是哪一天了。從工作計劃看,從停泊起沒超過4天就開始進行第一次深潛探測了。深潛探測是根據儀器及衛星測試選擇好的浮冰,進行水下結構考察,以便為下一步激光切割「造船體」確定具體的方案;也同時瞭解一下這裡海域的情況,看施工會不會造成其他影響等等。
第一塊被選中進行探測的A號浮冰,為了摸索經驗,所以不是最大的。這塊表面比較平整的桌狀浮冰,有近800米長,800米寬,厚度約500米,水下有300多米。因此第一次深潛不超過500米。許總為獲得第一手的直接資料,親自參加了第一次深潛。同行的有小於和另兩個專業科技人員。由於我國強化超密度鈦釩合金及高強度透明晶體金屬材料的突破,用這些合金製造的球狀深海潛艇完全可以承受深水高壓。而現代的觀測、操縱器械已不用人再直接進人水中。新的空氣循環系統、溫度調節裝置又極可靠,因此艇內都保持正常的大氣壓力和溫度。除了下潛、上升速度較快時有一點像乘電梯那樣短暫的失重、超重外,這和水面上工作沒有多大區別。
第一次深潛進行得很順利,許總滿意地根據實際測試數據修改了「A」號冰船的船體外形圖紙。小於給我介紹深潛印象,但我只聽到了一些帶數字的技術名詞。他背了一連串諸如水深100米,壓力為10個大氣壓,水溫、可見度、折射率、相對密度、傳熱率……他的詩意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第二塊B號浮冰就大多了,長度有1500多米,寬700多米,而水下深度有600多米。這次焦船長帶隊下水,辛醫生也以瞭解水下工作生理反應調查為理由下去開了眼界。辛醫生一出水就興致勃勃地著實給我渲染了一番海下風光:藍色的海洋在海水中看去,如何從碧綠到深綠,又由蔚藍轉到暗藍色;在近千米深海裡,漆黑的海水中又如何有閃爍發光的突眼怪魚;水下的冰山又如何在探測燈光照射下反映出奇異的光彩和變幻的輪廓……說得我心中癢癢的,我終於鼓起勇氣向許總要求參加第三次深潛探測。許總點頭時,我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但是第二次深潛已把午飯耽擱了,第三次要在飯後兩小時才進行。
我樂滋滋地吃了一頓很有滋味的午餐,中村和小於與我一起進餐,這陣中村總到處跟隨著我。飯後我們在甲板上散步,小於提出到瞭望塔去「窮千里目」,我們就上去了。
正好又是冷火值班,我們已是老熟人了,招呼一聲就互不干擾。他擺弄儀表,我們就極目四望。中村對電子望遠鏡很有興趣,他翻來覆去先把望遠鏡看了一番,然後一本正經地學著我們剛才的樣子四處瞭望,對電子望遠鏡把距離縮短這麼多很為驚奇。他忽然盯住了一塊不大但高高矗立的浮冰,臉色一下變了,很驚慌地朝我和小於掃視了一眼,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我們使勁地看著他所望著的浮冰。除了形狀顯得高峻外,那浮冰和其他浮冰比較並沒有什麼更多的奇特之處。其他奇形怪狀的浮冰比比皆是,中村似乎是大驚小怪。但是這幾天我總覺得中村是有些和一般人不一樣,這不是指他的咕嚕咕嚕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而是覺得他的頭腦中似乎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思想。因此,我對他的驚詫也就多加了一些注意。想了一下,決定打擾一下冷火,清冷火用儀器探測一下中村望著的那塊浮冰。
冷火調整了一下儀器,我們就在視屏上仔細地看這塊被拉近變大了的浮冰。中村對著浮冰的圖像又著急地咕嚕開了。他指著浮冰,又使勁地往湛藍的海水指下去。假如我沒理解錯的話,他似乎告訴我們,這浮冰是連著海底什麼東西的。即使如此,這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這問題很快由冷火來解答了。冷火按了幾個按鈕,白色的浮冰在屏幕上開始變幻顏色,水下部分也開始清晰了。橙色、綠色、藍色,忽然成了透明的淡綠色。而在這淡綠色的透明體中,可以看到一條灰藍色的線,從浮冰的頂尖一直往下通去,貫穿整塊浮冰,通向海底。中村還在我們耳邊咕嚕著,而我、小於和冷火都驚奇地看著這浮冰中的灰藍直線。這是什麼東西?屏幕上突然一片閃爍的亮點,什麼都看不清了,冷火白費勁地調節各個旋鈕,啟動另外幾個儀器都不起作用……中村的臉色更難看了,像躲避什麼危險一樣,抱著頭縮在約定俗成望塔的一個角落裡。
冰下還是冰
正在這時,許總的聲音傳來了:「張弓同志,第三次深潛探測馬上就要開始了,請立即到K-5艙準備。」小於和我帶著滿腹狐疑下了瞭望塔,中村緊跟著也下來了。
K-5艙在船尾底部,深海潛艇就在裡面。其他兩個科研人員正在聽許總佈置任務。一貫衣冠楚楚、一絲不苟的袁大副見我們進來,默默地衝我點了下頭,然後皺著眉,盯著跟在我後面的中村。
許總佈置完任務後,大副很仔細地檢查了我們的行裝。其實也沒什麼特殊裝備,常壓的深海潛艇以它優異的性能大大減少了深潛工作人員的那些複雜的安全、適應裝備,只是每人背了一個以防萬一的小小緊急救護背包——出事後可以使深潛人員迅速浮出水面的微型裝置。說實話,我想假如在深水失事,即使能浮出水面,在深水高壓的那段水域恐怕也受不了,我把這東西只看作一種心理安慰因素。其實這是我的外行想法,後來知道這微型裝置裡有一種速凍劑,能在幾秒鐘內使人迅速冰凍,然後使人冰凍著安全穿越海水,浮向海面。我們準備就緒,開始要進人深海潛艇。我把剛才瞭望塔裡看到的情況告訴了許總,許總想了一想,要我繼續參加深潛。
想不到在我要進人深海潛艇時,中村突然抓住我直往後拖,一邊又咕嚕咕嚕地嚷個不住。這個中村!從自作主張殺海豹開始,到現在居然來干涉我的行動了。還沒待我表態,大副一把就把中村拉住了。猛然我想起了中村撲殺海豹的矯健動作,正想叫大副注意這個有點反常的中村,大副已被中村反腕一搡跌倒一邊去了。中村用更猛烈的動作拖著我就往外走。我跌跌撞撞地跟他跑了幾步,使勁站住了,驚訝又氣憤地望著這個像是著了魔的中村。假如不是許總厲聲地叫了一聲「中村一郎」,還不知他會幹些什麼呢。
中村被喝住了,他望著許總嚴厲的眼神,嘴唇翕動了幾下,突然對許總跪了下去,仍是那種直著一條腿的半跪姿勢。他把頭在直立的膝蓋上碰了一下,又開始咕嚕了。就這時,他的一隻手還把我緊緊攥住不放,使我又氣又急又是莫名其妙。許總讓他站起來,然後用右手扶著前額思考了一陣,對我輕輕地揮了揮手,讓我繼續登艇。我掙開了中村出汗的左手,向深海潛艇走去。中村死死地盯著我,他臉上的肌肉緊張激動地抽動著,忽然雙眼流出了兩行清淚。我雖然還是莫名其妙,但也被中村的感情流露所感染,腳步有些猶豫,頭腦中忽然一熱,中村似乎不願和我分開,他這樣激動是不是有什麼預感?和剛才浮冰中的灰藍線有什麼關係?不料就在我猶豫的一瞬間,中村呼地從我面前跳過去,搶在我前面進人了深海潛艇。大副和我衝到艙口想去拉他出來。「他願意參加深潛就讓他去吧,他似乎要當張弓的保護人呢!」許總淡淡一笑又對我說,「你多照顧一下這個咕嚕咕嚕的保鏢吧!」這樣一來,我的這次深潛探測除了原來的意義外,由於中村的「自願」參加,似乎還增加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從艙門啪的一聲關上起,這之前的事其實大家都知道。所以我不厭其煩地寫了這麼多,主要還是要使更多的人明白,我以後的遭遇是有預兆的。前因後果應該說是很明顯的,足以證明我後來所講的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可是他們偏講,就是這些事把我的頭腦弄昏了……
前面已講過,深海潛艇由強化超密度鈦釩合金和高強度透明晶體金屬製成,外形是球狀的。內艙分上下兩層,上層是科研工作艙,裝備有各種科研、探測儀器設備,下層主要用來直接觀測,四周透明。兩個專業科研人員在上艙就位,我和中村就在下艙。艙內說不上舒適,但也不覺狹窄氣悶。透明晶體金屬舷窗上下佈滿了儀表、信號燈和幾個探測、聯絡用的屏幕。我還沒來得及仔細觀察,許總已給我們下達了下水的口令。
我們先從K-5艙內降到過渡艙,然後由過渡艙進人海水開始下潛。果然,從海水中看海和海上看海很不一樣。在船上看海是瑰麗多彩的,但只能看到海面,或者講是深沉的海洋在海面的一個反映。現在身處其中,真是別有風光。剛入水,水是透明的,金色的陽光在水波中閃爍變幻,放射著奇光異彩。逐漸,水成了黃綠色,鱗蝦和浮游動物也似乎是透明的一樣,折射的光線使浮冰在水下也閃閃發光。再往下,綠色的海水從透明變為深沉,到200米以下時,海水成為墨黑了。深海潛艇把探測燈打開,幾條鱈魚在光柱邊緣游來游去,而一些凸眼大口的怪魚則被燈光嚇得很快地逃開。浮冰在水下燈光照射下成了乳白色……到500多米時,探測燈光以外的海洋成了深褐的灰藍色,其中閃爍著一些幽綠的光點,散發著一種深邃的神秘感。
深海潛艇順著C號浮冰不斷往下潛,周圍的海域似乎狹窄起來了,我看深度表已超過700米的深度了。我正集中注意力觀察這還沒到底的C號浮冰,下水後一直顯得很安靜的中村忽然拉了我一下,我回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暗藍的海洋深處,有個輪廓不清且發著光的東西。我看了一會兒也分辨不出是什麼東西,心想深海有不少發光的魚,也許是一條諸如燈籠魚、星光魚或鯇鯨之類的大魚吧,所以也沒太介意。中村可又開始不安起來了,他連連對我指上面,好像要我們往上浮。我沒理他,依然回頭去找浮冰的底部。中村緊張地用眼睛在艙內的儀表、信號裝置上搜索,猛地一下撲到一個有上升箭頭的開關旁,舉手就要去按。我正好來得及把他的手拖住,制止了他這又像發瘋的動作。他急促地跺著腳想從我手中掙脫。上艙及「風帆」號上的同志們肯定都注意到了中村的動作,所以我們艙內的喇叭中幾乎同時響起了好幾個人的聲音。我只聽清了小於的高音,他叫我合上自動控制開關,這樣隨便中村去按其他什麼開關都不會影響深海潛艇的工作了。我剛把開關合上,突然聽到冷火變了調的尖銳話音:「注意冰岸方向!」我回頭一看,剛才隱約可見的光點正很快向我們接近。上艙亦傳來了不安的低語聲:「這是什麼怪東西?」「怎麼測不出外形?」「聯絡信號受到干擾……」
摹地,探測燈光似乎電力不足一樣,照亮的範圍越來越小了,中村驚慌地拉住了我的衣角,竟對著這發亮的東西又跪下了。深海潛艇輕微地震動了一下,開始往上升去,可是已經太晚了。我看到海水似乎變稠了,探測燈光在海水中無力地掙扎著,深海潛艇已經身不由己地被一股異常力量所左右,開始搖晃起來了,而且明顯地感到艙內的溫度在急劇下降。
我聽到深海潛艇殼體在格格響,而且開始在變形了,終於在透明晶體金屬與鈦釩合金的連接處出現了裂紋,一股黏稠的液體帶著冷氣不斷地從擴大的裂縫中往艙裡注進來。中村半跪在那裡把雙手伸向上方,瞪大了眼睛發出了絕望的叫聲……
似乎又經歷了一次削去頭蓋骨的爆炸。這是我甦醒過來後費力地睜開眼睛時的第一個想法。頭頂有點發痛,四肢僵直無力,這是我當時的切身感覺。四週一片死寂,看到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連地板也是白色的。沒有門也沒有窗,柔和的光線是從牆壁、天花板、地下發出來的。我一個人睡在白色的氣墊床上,蓋了一條白被單,在這空蕩蕩的白色房間中央,使人有一種飄渺的感覺。隨即,我又清楚地想起了在深海潛艇中的最後一刻:發亮的怪東西,變形開裂的深海潛艇殼體,散發著冷氣的黏稠液體和我接觸這黏稠液體時的一種麻木感覺……以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但我現在在什麼地方呢?這個全白的房間很有點神秘古怪!我用右手使勁擰了一下大腿,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但並不需要我再多為自己的處境去費心猜測了,白色的牆壁上靜悄悄地開了個門洞,幾個人走進來了,他們都一色白衣服、白帽子、白手套和白色的大口罩,又戴著白邊像風鏡一樣的防護鏡,默默地向我走來。從身材看,其中有一個是女的。我用困惑的眼光打量著他們,可是他們並不想問我什麼,誰也沒開口就走到我床邊了。他們用幾個儀器在我頭部、身上各部位仔細地檢查了一番,為首的一個高個子點了下頭,就都出去了,門洞又在他們身後天衣無縫地關閉起來了。這些人是醫生?他們不都明明看到我睜開了眼睛望著他們嗎?為什麼連一句話都不問呢?
床邊的地板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響聲,從地板上冒起了一個白色小櫃子,升到床邊差不多高就停住了。啪的一聲,小櫃頂部打開了,一餐為我準備的精美飯菜冒著香味熱氣出現在我面前,還有一杯像是橘子汁的飲料。但是我的肚子裡似乎也和頭腦中一樣塞滿了問號,所以飯菜一點也沒動。只是嘴裡有點發苦,就伸手拿起飲料想喝一口。我下意識地先看了看杯子,心中突的一跳,杯子上有一個我熟悉的花紋——中村畫過的並在他肩背上看到的帶十字形星的圖案!在我的滿腹狐疑中升起了一種警惕的信號,我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危險之中,我放下了飲料。
我又躺下了,把眼睛緊緊閉上,可是我頭腦中的思潮恰像南極風暴中的海洋一樣。一會兒床邊的白色小櫃又縮下去了,我看一下左手的石英同步電子手錶,想知道時間、日期,可是已經停了。這說明我睡的地方接收不到地球上任何一個時間同步信號,因此手錶無從向我報告時間了。
我雖然思潮起伏,但不敢輕舉妄動,也許躺了三四個小時,白色的小櫃又升起來了。經過思考,我決定先讓一切順勢發展下去,到時再見機行事。於是又拿起一餐飯菜,狼吞虎嚥地吃了個飽,那盤雜燴的味道簡直就是中村的「南極雜燴」。看來中村與我目前所處的地方是有一定的聯繫的。
吃過東西後我感到身上熱呼呼的很舒服,又想入睡。忽然我的頭嗡嗡地響起來,頭部發熱,有些暈頭轉向的,而牆上的門洞又開了。進來兩個人,推著一輛像病床的小車,我被抬上去推出了白房間,通過市道又被無聲無息地推進了另外一間房。與剛才的房間正好相反,這一間牆上、地下和天花板上恰是色彩斑駁,塗滿了奇形怪狀的圖案。這兩人退出去後,我打量著周圍,這裡還是沒門沒窗,五光十色的光線使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給人一種光怪陸離的感覺。一陣響動,我連忙閉上了眼,我感覺到手腳身軀被特別病床牢牢地束縛住了,一台機器軋軋響地開到了我的頭邊。我的頭被一雙手輕輕托起,然後一個類似婦女燙髮的罩子把我的頭部罩住。這可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籠罩!幾聲輕微的聲響表示在開啟什麼開關。隨著罩子裡不大的嗡嗡聲,我的頭部感覺又在發熱了,我的那塊鈦合金頭蓋骨似乎也在嗡嗡響。這是搞什麼名堂?
「Strange!」(奇怪)我聽到一聲清晰的英語,而且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隨即頭罩被挪開了,我閉著眼裝睡,但一隻手輕輕地撥了撥我的眼皮,還順手理了理我的頭髮。我感覺到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在審視我,我盡力把呼吸調理均勻,想裝出一副沉睡昏迷的樣子。可是一聲嚴厲的話語使我一震:「你是醒著的!」我聽得出,就是剛才的那個女聲,但這次講的是很清晰的中國話,而且是華南口音的普通話。我繼續閉著眼,想裝到底,但又一聲冷笑傳進了我的耳朵:「哼!」我的頭部又被抬起來,罩子再次把我的頭籠住了。嗡嗡聲又響起來,這次比剛才更使我難受,頭部不僅發熱,而且我覺得已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了。眼前出現了幻影,思想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無目的地風馳電掣,各種現然不同、毫無關聯的事,在我腦海中像漩渦一樣攪成一團,一起湧來。我似乎處在一種瘋狂的狀態下,究竟多長時間我是無法衡量的,反正嗡嗡聲停了很久後我才從這種瘋狂狀態下解脫出來。
「Strange!」這次聲調更高了。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我決定不再裝睡了。所以當罩子被取開時,我於脆睜開了眼睛,但又使我吃了一驚。我面前站著這麼一個漂亮秀美的年輕姑娘,但那雙嚴厲尖銳的眼睛和那股冷漠的神氣,卻使我不敢正眼看她,甚至不敢在頭腦中作一番描繪形容。可是她並沒有去注意我的神態或其他,只是接著剛才的話又喃喃地用英語繼續說:「這是個什麼樣的怪中國人!」她推開罩子又回頭去看桌旁一台儀器上的記錄曲線,然後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這時才有機會從側面把她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她也許只有二十三四歲,皮膚白皙,一頭近似黑色的深褐卷髮,長挑的眉毛下一雙炯炯的大眼睛也是深褐色的,校直精緻的鼻子配著小巧鮮艷的嘴巴,構成了既有歐洲的風韻嫵媚,又有東方的嫻靜端莊的俊美臉龐。但從這俊美之中似乎透出一股令人戰慄的冷氣。一隻大口罩吊在她惟一還顯得柔和的下巴下面。身材苗條,一身白長衣在變幻的光線下反射出一種神秘的色彩,使人覺得像在夢中一樣。她正微皺著眉對著那些記錄曲線在想什麼。
突然,她回過頭來,一雙褐色深沉的眼睛直視著我的眼睛,似乎要把我看透一樣。我鎮定地用應戰的目光回視著她,相視也許有1分鐘之久。她的眼睛中忽然閃過了一個火花,然後,下決心似的點了下頭。她用手按了一下一個開關後,用堅決地、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我說:「回答我的問題!張長弓先生!」我暗自吃了一驚,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難道我真遇到了這麼一個年輕漂亮的中世紀女巫或魔法師了?我還沒開腔,但她一定從我的眼神中察覺了我的驚異,所以就對我又說:「我並不要問你的過去29年,這一切剛才已通過儀器全部記錄下來了。我要問你,你能聽懂我的話嗎?」這都是用英語說的。說完,她又用那種華南普通話重複了一遍。我肯定地點了點頭,她的眼中又閃了一個火花。我覺得隨著她眼中的火花幾閃,似乎她身上的冷氣也在消退一樣。她想了一下又問:「記得中國的祖沖之確定的π值嗎?」我立即用英語回答說:「大於3.1415926,小於3.1415927。」我剛說完,她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絲笑容。她正想再說什麼時,儀器上的一個信號燈連續問了幾閃,她馬上收斂了笑容,迅速地在我耳邊用中國話說:「你現在應該是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的白癡!什麼都不知道!」我一下又墜入了雲霧之中,但從她的神色和動作看,不像在愚弄我。
她轉過身,往記錄儀走過去,把開關弄得劈啪直響。就在這時,一邊牆上的門洞開了,一個披著白長衣的高個子走了進來。這是一個約40歲的黃頭髮、灰眼珠的歐洲人,臉上堆著笑容,手上的鑽石戒指閃閃發光。他站在姑娘身邊,用親見的口氣問道:「剛才的全息監視錄像設備出故障了?需要我效勞嗎?親愛的維納斯。」英語是標準的牛津音。「剛才我做完了腦信息記錄和去記憶程序,所以關閉了全息錄像,要處理幾個數據。斯坦利工程師,您是來檢查工作的嗎?」被稱為維納斯的姑娘頭都沒抬,冷冷地這麼回答他。「唉!」斯坦利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你總是這樣對我說話,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事?維納斯,你就是對我說話時口氣親熱一點兒也好啊!」說著就旁若無人地去摸她的手。維納斯很敏捷地轉了個身,還是不冷不熱地說:「我現在已打開了錄像設備,讓雷諾長官知道有人在工作時間說這些話恐怕不好吧!」斯坦利伸手啪的一聲把開關關閉了,悻悻地對維納斯說:「你又來這套了,誰不知道雷諾長官對你是格外關心的呢。」維納斯又隨手把開關打開了,還是用那種冷漠的口氣說:「我要繼續對229號進行處理,你不會感興趣吧!」「229號?」斯坦利滿不在乎地用手觸了一下我的腳,「這又是個什麼傢伙?能派用處?」說著順手拿起幾份記錄曲線圖,看了一陣又說:「喔!是個技術人員、記者,當過兵,條件倒不差。我去向雷諾長官要求,處理後派到我那裡去,我正需要個助手。」說完瞟了維納斯一眼,微微一鞠躬就往外走了。牆上的門洞無聲無息地打開又關上,房間內只有儀器的嗡嗡聲。維納斯隔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地噓了口氣,嘴唇動了動但沒發出聲來。
姑娘走過來,用罩子又把我的頭部籠起來。種種疑問像一團亂麻堵在我心頭,一時很難理出個頭緒。這些人是幹什麼的?維納斯、斯坦利和那個什麼雷諾長官是些什麼人?我又到底在什麼地方?……嗡嗡聲又響起來,打斷了我的思慮,頭又開始發熱了。這次並不像上兩次那樣使我昏亂,但出現了這樣奇妙的情況:除了輕微的嗡嗡聲並沒有其他聲音,但我頭腦中恰像有人對我說話一樣有清晰的「無聲語言」,而且「聽」得出是維納斯在對我「講話」。
「張長弓先生,假如你是個通常一般的人,經過我的處理,現在應是個無知的白癡,但你的特殊頭蓋骨保護了你。根據你以往的經歷和表現,我決定對你進行這次談話。現在,你是在南極冰下的RD中心,也可講是在南極冰下冰洞中的一個現代化王國裡。對於這個RD中心,以後我再向你介紹,你自己也會有更多瞭解的。我決定利用你的特殊條件來實現我的計劃,你必須聽從我的安排!你應該明白,你應該聽從,也只有聽從我,才有可能離開這裡。從現在起,你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應該是對過去的一切一無所知、全部已忘掉的RD229號。以後你要習慣用另一種思想、另一種語言生活!這一切馬上通過我的『學習機』輸入你的大腦。在任何其他人面前,張長弓已不復存在……」話到這裡突然打住了,頭罩中的嗡嗡聲變成了一種絲絲聲。這時,似乎在我面前同時上映幾十部不同的電影,而我又同時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這些形象、語言、畫面一齊爭先恐後地往我頭腦湧來……
待頭罩取去後,我面前除了維納斯外,還有一個穿著黑色軍服、胸前佩著我熟悉的十字形星圖案徽章的戴眼鏡老頭。一雙銳利的鷹眼在鏡片後閃動著,嘴角掛著一絲顯得殘酷的冷笑,令人厭惡又望而生畏。他左手拿著一根鑲著寶石的黑棍,正不住地拍打著右手掌。他對維納斯說:「小姐,斯坦利工程師講這229號條件不差,他想要去。您覺得合適嗎?」他的口音帶著濃重的德語味。維納斯垂著眼睛回答說:「一切都按您的意志安排。長官認為怎麼合適就怎麼辦,我沒有個人意見。」「嗯!您真是這樣想的嗎?上帝作證,我雷諾雖然是RD中心的首腦,但我還是非常樂意聽聽您——漂亮小姐的意見。剛才斯坦利來幹什麼?」我聽出了這低沉的話語中有驕傲、自信、諂媚和懷疑。維納斯回答:「他來檢查全息錄像設備,一會兒就走了。」雷諾背著手望著維納斯又說:「斯坦利工程師才能高超、技術精良,工作的認真和對我的忠誠是無可非議的,只是七情六慾似乎太旺盛了一點兒。」維納斯的臉上微微有點泛紅,她完全聽得懂雷諾講話的弦外之音。
我躺在那裡聽他們對話,頭腦中同時反映起兩種語言文字和兩種很不協調的思想:一種是他們正在講的英文;另一種是疏密高低不同,發音是咕嚕咕嚕的波形文字。而思想上一種是極端厭惡這個含沙射影、趾高氣揚的老頭;另一種居然想起來向他講剛才斯坦利來這裡的一切情況……猛然想起「一無所知」,我倒冷靜下來了。以後,過了不少日子我才習慣並駕馭這種雙重語言和雙重思想的生活。
突然,雷諾轉過頭來,嚴厲地注視著我,用低沉的聲音咕嚕了幾句。我明白是要我站起來,報告自己的編號。一種思想要我不理睬這第一眼就使人厭惡的乾枯老頭子;一種思想卻要我站起來,要行禮……維納斯的深褐色眼睛緊張地望著我。我心中一動,從床上站了起來。我也居然和前幾天在「風帆」號上的中村那樣,熟練地向雷諾行了個半跪的禮,然後站得筆直地回答:「咕嚕咕嚕,咕咕嚕咕……」我報告自己是229號,聽從長官的吩咐。維納斯臉上閃過了淡淡的一笑,而雷諾則是旁若無人地「嘿嘿!哈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右手拿著幾圈記錄帶揮了揮,用英語說:「軍官、記者、工程師,哈哈!現在是我的229號!小姐,請記住,再輸入基本理論一、二、三、七、九及合成工程、動力等專業知識,試用3天後再分配。」他說話時,一台儀器閃著光,記錄了他的命令。他停了一下又說:「他似乎是你的同胞吧?」維納斯鎮定地回答說:「我是法國人。」雷諾睨視了她一眼,解嘲地說:「喔,喔!哈哈哈!對對對!你是法國人,漂亮的維納斯,未來的法蘭西女皇維納斯一世!而他是RD中心第229號!哈哈哈!」
我就這樣成了南極冰下冰洞中的RD中心第229號。在3天的試用中,我只見到過維納斯一次。她似乎忘了曾對我說過的話,只用她對任何人都是那樣的冷漠目光,視而不見地掃了我一眼。但在這3天中,我考慮還是恪守曾答應過她的條件,其他人都只能看出我是個把過去都已忘掉的RD229號。
在這雷諾直接安排的3天試用中,我對RD中心有了一個概略的瞭解。這個RD中心應該說是一個奇特的冰下世界,全部活動都在冰洞中進行。先說人吧,明顯地分成兩類。像雷諾、斯坦利、維納斯等是RD中心各部門的領導和核心骨幹,被稱為「長官」,有20來人。他們大都是歐洲人,還有幾個像是日本人。他們都能講自己本國語言、英語及咕嚕咕嚕的RD語言,生活習性和陸地上的人差別不大。另一類在各系統各部門做具體工作的,被雷諾等稱為「Boys」,有300多人。根據工作性質分別編號代名,我稱之為「下人」。顯然他們都是被處理過的。儘管膚色不同表明來自世界各地,但都只會一種咕嚕咕嚕的RD語言,而且他們的生活習性和思想方法都有點古怪又相似得驚人。雖然這些人是被「加工處理」過的,但看得出,都是心靈手巧有所特長的人,至少在工作場所我是這麼看到的。看來他們的一些「有用的」優良腦信息還是重新輸人的。在這個頗為奇特的冰下世界,長官是「下人」的絕對領導,而後者也心甘情願地做隸屬品,當工具。
維納斯稱RD中心是一個「現代化王國」,確實一點也不誇張。3天中我不可能見到全貌,但每到一處幾乎都有一連串的驚歎號在心中升起。
整個RD中心在南極千米冰層以下的幾個連續、相互貫穿的冰洞中,高壓下的冰層成了極可靠的殼形頂。我也看到有專門設備在維護保養這特殊的天棚。冰洞中有極好的空調設備,我甚至見到了一片芳草如茵、繁花似錦的大草坪,還有假山、噴水池和垂柳,旁邊是網球場和高爾夫球場。面對如此景物,我真難想像是幾千米的冰下海底的人造空間。不,準確地講是大自然和人工的合作。當然,後來我隨斯坦利工程師工作,看到新冰洞的開發等,就更加驚奇和確鑿地相信這冰下奇跡了。
第一天試用是讓我到合成工程系統去工作。合成什麼呢?可以講什麼都合成。以化學家的眼光來看,世界萬物都只是由百多種化學元素所組成。這些化學元素以各種形態、方式相互化合、滲透、交織、絡合、衍生、蛻變、放射、聚合、分裂……那麼這裡是從元素單質的製造到控制進行各種複雜的反應,形成原子、分子到需要的一切物質的大型化工廠,還包括著因此需要的種種粒子加速、激光、超高壓、超高溫、超低溫設備的綜合系統。假如要從雷諾言不由衷但又口口聲聲要提到的「上帝」的角度去看,這裡是一個現代化的科學「上帝」,正在用海水及海底沉積物塑造著萬物,包括從食物、衣料到鈦合金和鈾235等等。從使用的動力和能源來看,RD中心必然有極強大充沛的能源系統,因為合成工程對能量的消耗似乎是不惜成本的。例如合成一個雞蛋所耗費的能量,從地球上看也許超過10只母雞的價格了。隱約聽到長官講的能源中,除了某些高能元素外還常提到壓力差,我估計是利用冰洞中人造空間與冰洞外海水的高壓差異。
我被「處理」和「輸入」後的知識,已足使我能準確操縱分配給我的設備和執行發給我的指令。作為RD229號,只應是一個忠於職守、惟命是從的傢伙。上面的這些看法是「張長弓」才有的,要我抑制住這不時迸發出的驚奇,還要裝得和那些RD117號、RD204號等等一樣,對其他一切都表示冷淡和漠然,確實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第一天結束,雷諾對我很滿意,用咕嚕咕嚕的RD語言稱讚我「反應靈敏,動作準確」,還用他那根鑲著寶石的黑棍——也許是權杖吧,輕輕拍打幾下我的背。RD229號恭敬地站著,而且顯得受寵若驚。你們也許想像不出,當時「張長弓」又如何在心中痛罵這卑賤的「RD229號」!
第二天我被帶到了一個製造系統。合成系統製造的原材料需要成為較複雜的成品,就在這裡進行再加工和裝配。生產的電子儀器、武器等,全部在這裡根據圖紙自動進行加工裝配。我被安排在零部件工部控制室,監視零部件加工。我發現,這裡不管什麼材料和不同精度、粗糙度要求的零件,全部進行的是無切削加工。利用諸如電磁、超距強作用力、高溫聚變、超低溫黏合等進行加工,每個零件的重量誤差都在1%以下。零件的質量檢查,除了核對外形尺寸、表面粗糙度、精度等級、化學成分外,甚至要追溯到原子的排列、晶格的歪扭和同位素變異。至於具體生產的零件、部件幹什麼用,RD229號是不必去過問的。可是由於「張長弓」的好奇,差點惹了場大禍。
我這天的工作是一個中間工位,負責一個大部件裝配需要的一些零件和部件。工位控制室裡除了我以外,還有3個RD編號工作人員。2個是魁梧的歐洲人,另一個從膚色臉型看像印度人或阿拉伯人。他們只在製造系統長官領我進去時,對長官行禮的同時,附帶對我點頭示意,此後再也沒答理過我。
開始一段時間,我作為RD229號,安分守己地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監視儀表,一切都很正常。從我面前的視屏上,可以看到我負責監視加工的零部件裝配情況。我看著,用「張長弓」的眼光看去,覺得很眼熟。仔細一看,那竟像是我熟悉的曲線直接通信設備上的部件,而且在裝配時與另一部件的配合尺寸有誤差,定位不太準。我不禁帶著雙重的驚奇往那個印度人的工作位置走去。他負責監視加工的部件是與我監視的部件相配合的,我想去看看他的圖紙及程序數碼是否準確,也想看清楚究竟是否就是我和小於搞的曲線直接通信設備部件。剛走到他身邊,還沒用RD語言問他話,他卻和另兩人幾乎同時看了看表,並從棕色工作服的口袋裡拿出個小本子,往上記了些什麼,然後看都不看我一眼又把小筆記本放好了。
「張長弓」是不明白他們這樣不約而同且又不動聲色地記了些什麼的,可是RD229號知道,他們是記載了我的「越軌行動」,而且馬上他們就有了向長官邀功的「匯報」機會……但是,我還是看清楚了印度人工作位置上的零部件圖紙及部件總裝配圖,竟然與我和小於搞的設備某部件圖紙毫髮不爽!想不到利用我的「腦信息記錄」竟這麼快就變成了圖紙,而且已在複製生產了。看來我對未修改的那份草圖印象太深了,所以現在連誤差都複製出來了。幸虧印度人控制生產的部件正好與RD229號的部件相銜接配合,而且正好有誤差,否則隨之即來的「匯報」後,追究出我竟然還有過去的有關記憶,後果真不堪設想。
以一隊穿黑色制服的彪形大漢做先導,在製造系統長官陪同下,雷諾和夫人來製造系統視察。夫人是個皮膚徽黃、妮娜多姿的東方美人,眉心有一顆顯眼的紅痣。他們一進我們加工部,印度人和另外兩個編號工作人員立即堆著諂笑向他們行了跪叩禮。我只是垂目立正,惹得製造系統長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當我抬起頭來時發現,雷諾夫人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個印度人。說不出是憐憫還是鄙薄,但印度人的臉上只是表示謙恭臣服的一種誠惶誠恐的神態。當雷諾他們快離開房間時,這3個人忽然爭先恐後地跑向走在雷諾和夫人後面的製造系統長官,印度人跑得最快!他們都急不可待地掏出了小本子……哼!簡直是當面告發!
雷諾回過頭來把一切都聽清楚了。他轉回來,先揮一揮手,讓這幾個告密者各自回到工作位置,然後走到我面前,用那根形影不離的黑棍子戳了我一下,厲聲問道:「你去看什麼?」我指了一下屏幕上的裝配情形,結結巴巴地用RD語言咕嚕咕嚕地回答說:「部件裝配定位有誤差,我認為他的部件有問題。」雷諾看了一下圖紙,又看了看印度人他們,忽然哈哈笑起來了:「好!好!你錯了!他們做得對!你是新來的,應該學會服從,學會匯報!凡是涉及他人的事,只有長官『認為』,沒有你『認為』!你只應匯報!懂嗎?匯報!」他把權杖在空中舞了一圈,回頭對製造系統的長官說:「他們3人都要獎勵。而RD229號是新來的,這次問題起因還算在他工作範圍,就不以擅離職守給處分了。」說完斜視了我一眼就走了。
後來,製造系統長官給我訓話才明白,任何超越我工作範圍的問題,只能由長官處理。即使按圖紙及指令生產的全是廢品也要完全「照辦」。好奇、多想是不需要的,也是不允許的。他用幾套錄像讓我看了各種處分,有鞭打、吊打、烙印……最嚴重的是速凍冷藏,沒有死刑。雷諾認為不必進行肉體消滅,「加工處理」等於一種消滅!
通過這段小插曲,使我對RD編號人員,對這些「Boys」的認識也進了一步。不能簡單地看作工具、機器人,他們會「匯報」呢!這樣相互制約是比機器人更好使用。至於從匯報所能得到的好處,我以後才明白——可以得到提拔,有更高的生活享受,甚至優先選擇配偶。當然這一切全都要RD長官批准恩賜才行。
雖然有此風波,第三天還居然讓我去一個設計室工作。這是根據信息編製好的數碼坐標,已自動畫好圖,我們進行核對修改。當我把幾張圖校核後,差點又驚叫起來。原來這些圖紙是去年我採訪過的某軍事基地的一台次聲波發射機草圖!我竟在複製自己記憶中不能洩漏的圖紙!想不到那頭罩記錄腦信息的作用真那麼奇妙呢!怪不得這RD中心這麼現代化,這麼科學發達,原來是這樣吸收海面上、地球表面人類的一切先進科學技術的!
「幹不幹下去!?」RD229號和「張長弓」在頭腦中又展開了爭論,最後「張長弓」讓步了,因為既然這些記憶已被記錄下來,我不畫別人也可畫出來的。我繼續這個工作的效率,當然比同時在干的其他「soys」高得多。一下班,斯坦利工程師滿意地把我領到他工作室去了。
開頭幾天我住的「客房」,生活上的自動化簡直使人受不了,如每日三餐一定熱量營養的食物。儘管口味可選擇,但若沒吃完足夠的「卡路里」,自動的電子醫生就要來「問候」、診斷、讓服藥,甚至打針。一上床就有電子催眠,連夢都無法做。雖然沒有人監視,但這種高度程序控制的現代化生活等於住高級牢房。只有我在閱讀書報及看全息電視時,還可以坐著自由思考,想過去和現在,想玲妹、家中的親人和「風帆」號上的同志們,甚至想和我一起遇險的中村……可是什麼問題也找不到答案,維納斯讓我扮演的角色也不知是演什麼戲!真讓人納悶著急。
跟著斯坦利工作了幾天,又使我對RD中心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我是他的助手、工作秘書和雜役之類。由於RD229號只應懂得RD語言,所以他的一些英文、德文資料、情況匯總及各種統計報表不用怕我偷看,甚至當RD229號和其他長官討論很多問題。這樣,「張長弓」就獲得瞭解RD中心的極大方便。斯坦利是RD中心的一個總工程師,情況自然知道得極多。從各方面的資料湊起來,我知道這個RD中心目前正在執行最高長官雷諾的一個重大計劃:準備以南極為基地,對澳大利亞及南美洲巴西高原以南地區進行一次襲擊,佔領後再統治全球。這是個瘋狂血腥的計劃。斯坦利目前主要負責武器及有關裝備的設計製造。武器有電子神經紊亂器、休眠機、速凍機;有次聲波、貫穿射線、中子流到可控地區地震、海嘯、火山引發器等設備。RD編號人員是執行這項計劃的突擊隊,也是以後進行統治的「骨幹」。當然,在開始執行計劃時,「BoyS」還需專門輸人有關信息才能去進行統治。我這時才明白了中村畫的圖案及他身上那個印記的意義了。那顆十字形星是代表雷諾的統治野心——既與+字有親緣關係,又暗示著現代科學技術和強大能源的力量。雷諾身上那只徽章上十字形星黃綠的閃光倒很有表達力。白色圓形是代表著冰下的RD中心,而方格是代表統治全球的「骨幹」——就是這些被加工過的「BoyS」!
「Bys」大部分是在海上失事遇難人員中選擇的,後來也有計劃地從海上俘獲的。長官們在南太平洋、南印度洋和南大西洋造成了好幾個「魔三角」,有意識地網羅了不少人。可以講,「Boys」都是精選過的專業人員。包括著名的王牌飛行員,久經風浪的船長和海員,高級工程師、科研人員,卓越的棋手、詩人和優秀運動員,甚至有名廚師和馴獸家……而雷諾、斯坦利等這些長官的來歷是這樣的:
15年前,以D國南極科學考察站的幾個科學家為主,組織了一次南極地區的深海考察。原想取得關於南極地層結構的一些重要材料,且為了壟斷科技資料,這次深海探險進行得極為秘密。不料在進行中,深海潛艇發生技術故障,在3700多米的深海,被海下潛流衝到冰縫中卡住了。當時的深海潛艇是高壓的,乘員的生命受到極大威脅。但高壓深潛也有一個好處,借一些裝置、一些人員可在此高壓深海進人水中。他們發現,卡住潛艇的冰縫,竟是一個由於地熱等原因形成的冰下溶洞的入口。這是一個充滿了高壓氣體的深海冰洞,居然裡面還有足夠的氧氣等。於是在這冰洞中開始了一場爭取生存的鬥爭。深海潛艇的一些循環設備及一些裝置被搬進了冰洞,深海潛艇上的海水電池保證了起碼的能源。經過緊張的工作,他們封閉了冰縫,並採取了一系列措施逐步液化了冰洞中的部分氣體,降低了冰洞中的壓力,又配製了保證呼吸的氣體,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基本的生存空間。地熱和深海各種元素的奇異般的積聚和變態,使他們又獲得了新的能源,得以逐步改善生活條件。他們利用深海潛艇設備淡化海水、調製空氣,利用冰洞中的菌藻製成蛋白質食物。由於海水及厚冰層的覆蓋,電磁波、聲納都無法往海外世界傳遞,他們就在冰洞中頑強地開始了一種與世隔絕的奇特生活。依仗海底豐富寶藏的不斷開拓,他們從改善生活、發展生活到創造生活了……而海上的人們,由於他們深海考察的極端秘密,世人只知道這些人失蹤了,從南極消失了……
假如這十幾名科學家中的組織領導人不是雷諾,也許一切都會向另一個方向發展。不久他們就可修復乃至重造深海潛艇,回到海上是並不太困難的。可是偏偏是雷諾,這麼一個卓越的科學家又是一個道地的尼采哲學、希特勒主義的崇拜者。當他們迫於為生活而鬥爭時,雷諾無異是個勇敢、頑強而有創造性的科學家和組織者;但當他們開始創造生活時,雷諾的法西斯思想竟抬頭了,而且左右了這冰洞中整個生活的發展……RD中心就是在這樣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這十幾名探險科學家中的大部分,目前都是RD中心的長官,但也有幾名則成了RD001及RD002……原因是毋庸多說的了。RD編號人員Boys的服從和忠誠、相互的奇特關係、被處理過的大腦,其實都是雷諾本身的畸形思想的一種反映,這也是很清楚的。
我弄清上面這些情況,也僅僅是知道而已。除了使我更明白目前自己處境的險惡外,並不能對我今後的出路有什麼用。這時,維納斯終於來找我了。
維納斯的計劃
在他們這些長官中,女的很少,只有三四個吧,其中一個據稱原是印度舞蹈家的伊爾伐莤,現在是雷諾夫人,RD中心的藝術長官。RD編號人員的棕色服裝及一些建築物室內色彩斑駁的裝飾,都是她指導安排的。本來她似乎還想發揮一些其他方面的「才能」,但雷諾堅決制止了,因為她是女人!可是原來還有的幾個女長官,卻因為她而被貶為編號人員了。另外一位像長有鬍鬚的高大俄國女人是建築設計師,名叫勃爾索赫蓮芭,俄文意思好像是「大麵包」。她對斯坦利工程師很熱情……維納斯是幾個女長官中最年輕的,她的身世讓她自己來講吧。我們已知道,斯坦利工程師很想對她奉獻自己的「心」,而最高長官雷諾對她也分外的關心。
那天,我和斯坦利工程師正在工作室,斯坦利躺在沙發上對我咕嚕咕嚕地口授關於雷諾長官增加速凍劑生產命令的計劃安排,維納斯來了。斯坦利從沙發上蹦了起來,激動地搓著手儘是笑,又是吩咐我去煮咖啡,又是拍打沙發請維納斯坐下,顯得驚喜萬分,不知如何接待這使蓬革增輝的貴客。我端了咖啡後恭順地站在一旁,維納斯看都不看我一眼,自管用英語與斯坦利說話。RD229號是不懂這些長官用語的,所以站著也不礙事。其實我聽得出,維納斯的講話,多半是說給我聽的。
斯坦利熱情萬分,而且像個毛頭小伙子似的手足無措。但維納斯只在進來時對他淡淡一笑,說話還是那麼不冷不熱。她說:
「腦信息記錄儀似乎有點故障,斯坦利工程師有空去看一看?」斯坦利趕緊說:「有空,有空!您只要來個電話,我就會去的。勞您跑一趟太對不起了。當然您能來我這裡,我非常歡迎,非常高興,非常高興!請喝咖啡,這不是合成的,是真正的海上咖啡,喀麥隆的。您要多加點糖嗎?」他高興得簡直有點語無倫次了。
維納斯咧了咧嘴又說:「前幾天與RD229號一起俘獲的還有個叫中村的日本人,原來就是我們的Boys,RD204號。好像是勃爾索赫蓮芭的廚師,前些日子觸犯了什麼人,被弄去做試驗速凍劑了。聽說試驗的自動逸出的方向機出了問題,被拋到了南印度洋,想不到這次會和中國人一起被俘獲了。好像是從那艘『風帆』號上下來的。是否您去通知一下勃爾索赫蓮芭女士?讓她領回去。」聽到維納斯講勃爾索赫蓮芭,斯坦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急忙辯解:「管他的,她的事我沒興趣去過問。那艘『風帆』號是不是發現我們探索天線的中國船?」接著又話鋒一轉說,「腦信息記錄儀什麼時候去檢修?現在就去好嗎?」維納斯知道他在岔開話題,也就順水推舟地說:「聽說RD229號很能幹,過幾天我準備把儀器全面檢查一次,能不能把他借給我幾天?」說完對斯坦利嫣然一笑。受寵若驚的斯坦利可經不住維納斯這一笑,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可以,可以。一會兒我去檢修就帶他過去,修完就留在您那裡好了。您想聽聽音樂嗎?伊爾代莤親自指導的輕歌劇《永恆的十字形星》全劇錄像。這是最優秀的RD音樂……」維納斯答非所問地說:「還有幾份腦信息記錄是雷諾長官指定要檢查的,我要送去。一小時後我等您來檢修設備。」說完點頭笑了一笑,像來時一樣飄然而去了。
維納斯走後,斯坦利和我都很激動。但我不能像斯坦利那樣喜形於色,而且要表現得無動於衷,一無所知。看著斯坦利手舞足蹈,我只有在心中暗笑。可是一會兒,斯坦利突然站住了,喃喃地說:「怎麼今天維納斯這麼主動?她為什麼突然對我顯得親熱起來了?……」我不能讓他再順著這方向想下去,就把記著剛才他口授計劃的記錄拿在面前,畢恭畢敬地去問他:「長官,您還有什麼吩咐嗎?」斯坦利斜眼看了我一下,突然問我:「你願意去為這位小姐工作嗎?」我總算來得及控制情緒,垂著眼睛回答說:「我聽從您的吩咐,長官怎麼說我就怎麼辦。」這是典型的RD「Boys」的回答。斯坦利不甚滿意又不得要領地揮了揮手讓我退下去。
就這樣,在檢修完並無多大毛病的腦信息記錄儀後,我就留在維納斯那裡了。在堆滿多種電子儀器的工作室裡,維納斯盯著我的眼睛,用夾雜著英語的華南普通話對我說了很多很多。她的第一句話是:「我要報仇!」她告訴了我下面這些事。
原來她是華裔法國人,中文名叫費南思,是紀念她祖籍華南的南思島。外音轉譯,加上她出眾的漂亮,被叫成了維納斯。3年前,她從法蘭西科學院獲得電子技術方面的學位後,陪她父親物理學家費奇教授和未婚夫路易·楊——也是華裔法國人,到澳大利亞講學。在由南美至澳大利亞途中塔斯曼海上,客輪突然失事,她和費奇教授、路易·楊一起被RD中心速凍後俘獲。因為維納斯學的是電子新技術,更因為她年輕美貌,所以雖然伊爾伐莤堅決反對直接使用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專家,雷諾還是把她留作了RD中心「長官級」的成員。當然這是意味深長的!而她的父親和未婚夫成了RD188號和189號。經過處理後的費奇教授儘管還是物理學家,模樣也沒變,但完全不認識與他一直相依為命、受他百般寵愛並引以為驕傲的獨生女兒了。他只是中心實驗站一個勤懇、忠誠、水平很高的工作人員RD188號!那些被雷諾認為無用的個人經歷、愛好、喜怒哀樂等記憶,已被永遠抹去,老物理學家永遠不會再成為維納斯親愛的爸爸了!而路易·楊成了儀表站的一個總裝技師「Boys」,而且不久竟欣然與另一個女的「Boys」配對結合了。
由於伊爾伐莤本能的警惕提防和斯坦利這位有重要地位的工程師對維納斯的鍾情,雷諾一時還不能馬上輕易地把維納斯「提」到目前伊爾代莤的地位。維納斯並沒有因為在RD中心優異、舒適的生活和對「Boys」頤指氣使的權位而喪失正常的人性,去歸順最高長官雷諾,失去了父親和愛人的維納斯恨透了這可惡的雷諾以及RD中心所有的一切。而當她瞭解雷諾最近的計劃後,仇恨更是與日俱增。她以極大的毅力和意志周旋在RD中心,而心中始終燃燒著復仇之火。
她順便還告訴我,在製造系統那個搶先告密的印度人,原是個詩人,是伊爾伐莤的丈夫,為人剛正不阿,寫的詩氣勢磅礡、叱吒風雲。但到了RD中心後,他已成了一個惟命是聽、會打小報告的RD175號!當見到雷諾和伊爾伐莤時,會毫不猶豫地行跪叩禮。這一點我是親眼目睹並深有體會的,也明白了為什麼伊爾伐莤會有那種奇怪的眼光了。
維納斯要報仇,但在RD中心勢單力薄,孤掌難鳴。雖然她是一名有權位的女長官,但在這只有雷諾惟一意志的RD中心裡,略有「越軌」就寸步難移。她掌管著腦信息記錄、輸入、消除等重要工作,但一切都在雷諾直接監視及安排之下,連程序都由雷諾親自編製。沒有雷諾的指示,包括文字和口令,什麼都不能開動運行。其他長官都是極端忠於雷諾的,其中夾雜有多大成分的畏懼且不說,都絕不會在這方面幫助維納斯。而加工處理過的「Boys」,更都是雷諾需要的思想,忠心、服從,甚至勤勉都幾乎成了極端自私的一種變態表現。這也不能去怪他們,因為原來一些基本的道德和良知都已被「抹」去,而殘剩的思想意識又浸淫在只有雷諾意志的RD中心生活中,他們相互猜疑、傾軋、密告和出賣都是很自然與「正常」的事了。雷諾允許Boys有配偶,說是生理需要,但不允許形成家庭。結合是根據長官安排,不定期又重新組合。小孩是不生的,因為雷諾認為有了家庭、小孩,Boys就會把對自己的關心擴大了,這是形成集團的火種……因此,維納斯不可能找到一個能同情、幫助她的人。嚴格的分工與嚴密的控制使她不可能在內部進行有效的破壞;冰下的特殊條件也不容易與外界聯繫或逃逸。維納斯一直極為痛苦、煩悶。當在對我進行腦信息處理時,由於我的鈦合金頭蓋骨有特殊效應,居然做完去記憶程序後還沒有喪失任何記憶。我仍是一個正常的人,而儀器的記錄上,我已是一個「Boys」了。她產生了利用我的這種雙重身份來幫助她實現復仇計劃的想法。
維納斯的復仇,具體就是針對雷諾的。她發誓要把雷諾也變成個「Boys」,不,乾脆要變成白癡。假如沒有伊爾伐莤,也許利用雷諾對她的「關心」早就實現了她的計劃。對雷諾還頗有魅力的伊爾代前不是個等閒人物。儘管雷諾不能容忍任何人干涉他的行動和意志,但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時刻提防著雷諾對維納斯的「關心」。這樣,反而起了一種保護雷諾的作用。而雷諾對維納斯的「關心」也保護了維納斯免遭伊爾伐莤的暗算。在這樣的情況下,維納斯確實很難有什麼動作,而我的出現,給維納斯難以實現的計劃提供了一個值得一試的機會。
我對雷諾的憎惡和對維納斯的同情使我願意協助實現她的計劃,而且我隱約覺得,這也許也是我能從這冰下世界脫身並揭穿RD中心秘密的一個機會。我以很大的熱忱參與了維納斯的復仇計劃。
凝固的夢
斯坦利工程師這幾天情緒極好,經常一個人在工作室裡哼著歌,每天要好幾次對著鏡子理鬢角、整衣裝,連走起路來都像踩著彈簧一樣,因為最近維納斯主動又請他去檢查了好幾次並沒有多大毛病的儀器設備,而且對他說話時還常帶著笑。前天,維納斯居然同意過幾天和他一起去參加一次舞會。想著維納斯帶酒窩的笑臉,怎麼不使斯坦利工程師飄飄然呢?
我正在校核覆制斯坦利的一些草圖和計劃時,他用信號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我進去站在他面前等候他的吩咐,可是他斜靠在沙發上微瞇著眼半天也不開口。過了一會兒,他一揮手讓我離開,但我剛走到門口他又把我叫住了。我回過身還沒走幾步,他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眼睛發著光,雙手抓住我的肩頭用力搖了幾下,急不擇語地用英語對我說:「你說維納斯小姐真喜歡我嗎?」我對他瞪著眼、張著嘴,裝作什麼也不懂。斯坦利自知失態,放開了我的肩頭,用RD語言說:「你是我的Boys,今後你應該一切都聽我指揮!我讓你做的事不准對其他任何人講!」他停了一下又輕輕地帶上一句關鍵的話,「包括對雷諾長官。」他顯然下了什麼決心,很激動,甚至忘記了每個RD編號人員最基本的信條是「絕對忠於雷諾」!但是,我也明白,有的事確實不能讓雷諾知道一點,決不能去告密的。很快我就知道,斯坦利的決心是準備背著雷諾帶維納斯逃離RD中心。這些日子,維納斯對他的青睞已使他神魂顛倒了,他也知道雷諾對維納斯有「野心」,所以根本不敢向這凶殘的首席長官披露要和維納斯結合的心意。「要」是雷諾不能容忍的,即使是長官,對他也不能提要求,只能由他恩施賜予,而違反雷諾意志的長官被貶為Boys是屢見不鮮的。因此,斯坦利選擇了逃跑這條路。他開始在雷諾安排的工作指令中塞加了一些他的私貨——聽他指令的高速逸出器、抗控制反干擾設備等等。
維納斯原來的意圖只是想通過接近斯坦利,掌握雷諾的一些儀器設備秘密,同時可分離雷諾和他的緊密依存關係並使雷諾更急於接近維納斯……當我把斯坦利的打算告訴維納斯後,我們商量了很久,最後決定贊同斯坦利的安排。但只要經過我的手,就加進去可聽從我及維納斯指令的信息。當然斯坦利是萬萬不會想到RD229號也會來這一手。
於是一些器械設備就利用檢修的機會在維納斯的工作室進行了秘密裝配,那台腦信息攫取儀也由我們合作改裝得可以聽維納斯的指令了。至於其他一些原來的設備器械,如RD中心游大艇及深海逸出器等,由於不屬這裡管,又都是雷諾以自己的聲音、形象和手勢做指令的,簡直無法動手改裝。目前也不可能使雷諾同意輸人維納斯的指令,連伊爾伐前目前也沒那權力。斯坦利倒不自覺地幫了維納斯一個大忙,我們只是擔心伯露了馬腳。維納斯簡直是一個工於心計的歐墨尼得斯(希臘神話中的復仇女神)!一切都安排得很細緻周密。我還有一個想法,想把這些「Boys」恢復原有的記憶、思想,讓他們重新成為一個正常的人。但這方面困難很大,因為按照雷諾的命令,經過篩洗過的思想記憶中所謂「無用」部分,絕大部分都已被「抹去」,也許以後只有把語言及一些風俗習慣「還」給他們。
斯坦利當然不會放棄維納斯應允的舞會,從上午就心猿意馬地坐立不安,下午在工作時間就吩咐我準備衣服及鮮花。幸虧擦鞋、洗涮、刮鬍子、理發都有自動機,否則可能更夠我忙的了。
長官們的舞會當然是極輝煌壯觀的,冰頂閃爍著變幻的燈光,而故意製成冰柱形的掛燈發著光還叮噹作響。大廳從裝飾到飲料食物都是講究至極,而由Boys組成的伴奏樂隊更可稱無與倫比。提琴手有聞名全球、號稱世界第一小提琴的亞當·依斯特拉罕。他是兩年前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參加歐美音樂節時,因空中列車失速,自動跳傘墜落南太平洋被RD中心的游戈艇「請」來的,現在是RD184號。而那個灰白頭髮的RD197號,是原北歐交響樂團的首席提琴斯特沃爾,他是在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島附近看捕鯨,由於氣墊船失去控制而落入RD中心的。黑人鼓手馬裡吉姆,RD168號,是非洲樂團的……反正他們的履歷表上都有一頁光輝的歷史和落入RD中心的各種稀奇古怪的經歷。他們作為特長的記憶被選留下來,而其他一切都被一掃而光了。當然,由這樣的超級專業樂隊伴奏,舞會當然是沒什麼可挑剔的了,可是指揮卻是一個德國軍樂隊指揮,這是雷諾指定的。因此,奏出的音樂都有點進行曲的味道,而且準確得發硬。長官們的舞會亦有少數經雷諾特准的Boys,主要是女的。我竟然看到中村筆直地站在勃爾索赫蓮芭背後,手中托著一盤斟滿伏特加的酒杯。我記得應該認識他,而向他點了點頭。但他毫無反應,看來他已經過第二次加工處理了。
斯坦利不顧勃爾索赫蓮芭含情脈脈的頻頻顧盼,只是眼巴巴地望著門口,還不時下意識地理鬢角、摸袖口。維納斯藍色的衣裙剛在門口出現,斯坦利就從我手中拿過鮮花,踩著碎步急急忙忙去迎接了。今天的維納斯真是光彩照人。淡藍、深藍和白色的衣裙色彩調和悅目,在其他珠光寶氣的華麗錦繡之中竟顯得如此淡雅出奇。她對斯坦利只是淡淡一笑,微微點了點頭,算回答斯坦利的獻花和鞠躬了。還沒待她在沙發上坐下,斯坦利又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個精巧的小盒,盒蓋彈開後現出一個金質的胸飾。這是一個帶著細細金鏈的精緻的維納斯雕像——那個美洛斯島出土的斷手缺胳膊的美神。在後來斯坦利對維納斯的悄聲細語中我才聽到,這雕像不僅是雙關的愛情信物,還有重要的作用,是那台秘密裝配的高速逸出器的指令物!
我是作為侍從陪斯坦利參加舞會的,換下了日常的棕色工作服,穿上了一套淺灰色的西服,還繫了一條藍色帶白點的領帶,也頗有一番風度。跳舞我是沒資格的,這需要雷諾專門批准。我坐在他們身後,他們用我「不懂」的英語娓娓而談,音樂響了他們就去跳舞。跳了幾圈後,維納斯坐下來喝飲料時顯得有些不安,她不時注意大廳的西邊。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吃了一驚。在那裡,雷諾和伊爾伐莤正往下坐,雷諾那雙鷹眼正直勾勾地望著維納斯和斯坦利。馬上,勃爾索赫蓮芭過去說了幾句話。雷諾閃動著眼睛露出了一股殺氣,而伊爾伐前則顯得幸災樂禍,我想不會有什麼好事。果然,一會兒就有一個穿著黑色軍服的衛士來請斯坦利過去。斯坦利心事重重地拖著腳步跟過去了,立刻他們就一起離開了大廳。
音樂又響起來了。維納斯拒絕了一名長官的邀請,轉身離開座位往外走去。我也隨即離開了大廳跟著她往回走。
我們匆匆回到了維納斯的工作室。維納斯說:「雷諾一定覺察到什麼了,決不是為妒意而把斯坦利叫走的,我們必須立即準備應急措施。」她熟練地打開了好幾台儀器,從中抽出了一些集成電路塊,用她另外準備的換了上去。而我去把高速逸出器的一些啟動裝置連接安裝好,情況緊急時我們可以立刻從這冰下魔宮脫身。
工作室中的信號燈突然閃亮。有人來了!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能被人撞見,維納斯就讓我躲進那台外形像火箭似的高速逸出器。斯坦利已全面考慮了從冰下逸出可能遇到的種種問題,只要一啟動就可穿冰越水往海裡跳去,到海面會自動打開……我要進去時,維納斯把那個金質維納斯雕像掛上了我的頸項,同時含意深長地直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要說什麼……雖然當時極緊張,但她這一瞥,我忽然想起了玲妹的眼睛……
在逸出器中通過單向偏光窗口可以看到工作室裡發生的一切。現在我閉起眼睛,那當時的一切都清晰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牆上的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了,在兩個衛士的伴隨下,雷諾揮舞著權杖,怒氣沖沖地進來了,無邊眼鏡閃閃發光。站定後,一雙鷹眼先掃視了一下室內,一句話也不說。他又把黑色的權杖豎了一下,兩個衛士就退出去了。雷諾強笑著走近站在工作台邊上的維納斯,用乾澀的帶德國口音的英語說道:「你一定願意見見親愛的斯坦利工程師吧!」維納斯以為要帶她走,冷冷地笑了一笑,一言不發地準備轉身往外走。
「小姐!不用著急,他馬上就會來了。」雷諾一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邊故作輕鬆地說道。他這時的神態頗有點像逮住耗子後的貓,在吞噬獵物前還要盡情欣賞耍弄一番。他坐在那裡從上到下地仔細打量著維納斯,然後吞了下口水,像歎氣似的用一種帶有傷感的語調說道:「上帝作證,當一個最高長官也真不容易,略微疏忽一下就會鑄成大錯。前幾天我就知道斯坦利有一些不正常的表現,那就是製造系統反映有一些零件的用途不明。我認為是Boyss作的誤差或斯坦利的疏忽。雖然這也是不允許的,但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吧!」雷諾眼睛望著天花板,用逐漸變慢的聲調接著說:「當然,我就特別注意他囉!我發現,不正常的還有您,維納斯小姐!我倒不是說他對您獻花,您陪他跳舞,而是其他方面。還有那個229號,顯然也是反應靈敏動作準確得過分了……」
他信手在一台儀器上按了一下,一個大屏幕上出現了一系列斯坦利、維納斯和我活動的畫面。「作為RD中心的最高長官,絕不容許這些不負責任的活動!為了RD中心的最高利益,我必須於預了。我想小姐不會覺得唐突意外吧!」雷諾剛說完,衛士推著一輛小車進來了。雷諾拉開蓋著的床單,躺著的是硬僵的斯坦利,臉上還帶著一種緊張恐怖的神態。雷諾注視著維納斯,可是她還是那副冷漠的神情,顯得無動於衷。
雷諾用左手摸了一下刮得鐵青的下巴,說:「他是被速凍了。最新配方的速凍劑,直接穿越3000米大海亦無問題!天然空氣解凍用不了1小時……」然後還用黑棍敲了一下斯坦利的腿,發出梆梆的響聲。我明白了中村初上「風帆」號原來是這麼回事,是試驗速凍劑!雷諾又用黑棍戳了一下斯坦利說:「現在請小姐把他處理一下吧,他的編號是RD235號!」說話的聲音像金屬一樣錚錚響。衛士把斯坦利放上了儀器工作台就退出去了,維納斯冷靜地把頭罩罩好。雷諾自己走過來打開了開關。示波器上的綠色曲線隨著儀器的嗡嗡聲跳動著,斯坦利的腦信息被攫取了。雷諾看著,發出了哈哈哈的大笑聲。這笑聲像貓頭鷹的叫聲一樣,使人毛骨驚然。
為了檢查一下處理的結果,雷諾自己動手取開頭罩,並俯身仔細端詳斯坦利的表情。就在這時,維納斯抓緊時機不動聲色地把攫取儀的開關又打開了。
儀器已經過改造,根據維納斯的指令也可工作,而且工作範圍也擴大了。隨著一陣嗡嗡聲,雷諾頭都來不及抬起就撲倒在斯坦利的身上了。黑色的權杖噹的一聲掉到了地下,連續滾了幾轉才停下。雷諾的腦信息被攫取了,現在他成了個什麼也不是的白癡了。
一直冷靜得出奇的維納斯這時卻激動得手腳發抖了,鼻尖上滲出了密密的細汗珠,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幾分鐘前還不可一世的最高長官,現在軟癱在工作台邊上。工作室中突然靜下來了,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樣。
維納斯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突然舉起雙手,望著上方大叫一聲:「爸爸!」然後號陶大哭起來了。我想從逸出器裡跑出去安慰她幾句,並立即按我們的計劃一步步去執行。忽然我聽到一陣奇怪的絲絲聲,並且越來越響了。剛才都在工作著的一些儀器設備先後自動停止了,燈光也開始暗淡下去了,而且氣溫也在明顯地下降,我的頭也開始隱隱作痛並嗡嗡發響了。我從偏光窗看到工作室牆壁周圍有一種黏稠的液體在滲進來——像我在深海潛艇中失事時進來的那種發散著冷氣的黏稠液體。這不是剛才雷諾講的新型復合速凍劑嗎?心中不禁一緊。我猛然想起斯坦利曾說過,雷諾經常揚言,誰敢加害於他,那麼誰也別想再活著離開RD中心。他把自己本身作為一個指令物,現在他的腦信息被攫取,原來的雷諾長官已不復存在。一定有什麼「非門」或「常開觸點」的機構,在沒有雷諾存在時開始執行雷諾的毀滅性報復工作了。這千刀萬剮的雷諾!
必須立即離開這馬上要被全體速凍的RD中心,我急忙想打開逸出器的門,想至少把維納斯拉進來再啟動逸出器。可是逸出器的門怎麼也打不開,而工作室的門嘩地打開了,披頭散髮、跌跌撞撞的伊爾伐莤跑了進來。見到癱在地下的雷諾,她瘋狂地大叫一聲向維納斯撲去。但就在這時一股速凍劑把她包圍了,她就以一個古怪的舞蹈動作凝在那裡。燈光已越來越暗淡了,溫度越來越低,我的手腳不靈便了,頭疼得鑽心。但我還拚命想把門打開,用手和腳打著、蹬著。維納斯顯然知道我想幹什麼,可是她只轉過頭來平靜而又溫存地對我笑了一笑,剛把手指指胸口又對我揚一揚手就被凝住了。她是要我快走,但我也快被凍僵了。幸得速凍劑沒能直接接觸我,所以我還來得及在凍昏迷前把胸前的啟動指令物——金質維納斯像舉起來,正好對準了啟動信號器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已在澳大利亞「金羊毛」號捕鯨船上了。以後的事就是開頭我已告訴大家的那些。這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前面講的那些有名有姓的人,你們都可去查對……
我寫完這些,玲妹從我手中接過最後一頁稿紙,親切地笑著對我說:「我都相信你說的這一切。」說完把收音機打開了。
廣播員正用豪邁的口氣大聲地宣佈:「我國海洋科研船『風帆』號率領由A、B、C、D、E5艘『冰船』組成的特混船隊,已順利到達北非共和國……」
我對玲妹說:「我想馬上寫報告,要求立即返回北非繼續參加重建能源系統的工作。只要你同意,他們會批准的。」玲妹深情地望著我,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頭——就是鈦合金頭蓋骨那裡,笑著說:「你這張長弓,弦總是想繃得緊緊的。我有這麼大的權力?人家要不要你這個盡說夢話的呢?」窗外又傳來了陣陣浪濤伴奏著的鋼琴聲,這次還有小提琴聲,好像是夢幻曲。我拉著玲妹的手站到窗口,大聲地對著大海說:「這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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