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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雷克魯斯角


  比起我們一個星期前在別林斯高晉海遇到狂風惡浪,眼前的格洛克海峽簡直就像一個靜謐的、充滿神秘氣氛的山間湖泊。船隻在漸趨狹窄的水道裡穿行,有時使人恍若置身於兩岸猿聲啼不住的長江三峽,有時又彷彿泛舟於雪峰環抱的天山天池,這裡是通向冰雪世界的一條寧靜的海峽……

  這是南極半島和帕爾默群島之間一條狹窄的通道。

  天色晦暗,天空佈滿厚厚的陰霾,似乎又在醞釀一場暴風雪。沒有咆哮的狂風,海峽中的海水也沒有興起波浪,連空氣似乎也靜止不動。靜穆籠罩著一切,船舷兩側緩緩移動的南極半島和星羅棋布的島嶼,像一幅宋人的寒山瘦水的長卷,在我們眼前徐徐舒展。這裡是冰的世界,雪的王國,舉目眺望,除了冷漠的天空和波浪不興的海水,到處是白茫茫一片。那突兀在海灣中的島嶼,白雪皚皚的冰峰和尖利的陡崖,使人想起瑞士阿爾卑斯山的勃朗峰的雄姿。更多的卻是起伏的綿綿雪嶺,高低錯落,靜靜地臥在海峽兩岸。一切都凝固了,一切都在寒冷中安息了,聽不見鳥兒的調啾,看不見生命的綠色,眼前是一個白色的冰雪世界。

  船隻向南駛去,冰山也漸漸多了起來。大的冰山宛如水晶雕琢的瓊樓玉宇,巍峨壯觀極了,也有許多小的浮冰,如同海水中長出的冰花玉樹,或者是在波浪中嬉戲的飛禽走獸,千姿百態,難以描繪。我們就像置身於白雪公主的王國,向那夢一樣美麗無比的童話世界駛去……

  經歷了別林斯高晉海的險惡風浪之後,我們的科學考察船在麥克斯韋爾灣養精蓄銳,略加檢修。日曆已經翻到1985年的2月,企鵝們都在紛紛脫毛,渾身茸毛的小企鵝已經破殼而出,時間卻在暗暗提醒我們,南極之夏已經為時不久,極地冬天就要降臨了。

  南大洋考察隊抓緊有限的時間又開始第二次遠征,這一次的航線是由布蘭斯費爾德海峽向西,在欺騙島、利文斯敦島、雪島一帶周旋。當我們駛向布蘭斯費爾德海峽設下的23號站位那天,南方的海平線上湧現出一條細長的陸地輪廓,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冰雪皚皚的陸地籠罩著煙霧似的雲霧,這就是——南極大陸!

  我站在前甲板的鐵欄杆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遙遠的天際,似乎要把那白色的陸地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裡。我不禁想起,一個多世紀以來,有多少探險家、獵捕海豹船的船長以及負有秘密使命的海軍艦隊的軍官們,正是從我此刻所在的位置,或是在這附近,窺見了人類尋找了很久的神秘的南方大陸。

  當然,我無法想像他們當時看到的南極大陸是不是與我所見到的完全一樣,但是我可以想像他們的心情該是和我一樣地激動萬分。

  布蘭斯費爾德是在1820年1月30日隱約看到這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海峽以南的這片陸地,但是對於他本人來說,他還不清楚眼前的陸地是一個不知名的小島,抑或是別的什麼地方。

  就在同一年的11月6日,內森涅爾·布朗·帕爾默指揮一支捕獵海豹的小船,同樣發現了布蘭斯費爾德海峽以南的陸地。

  英國人和美國人為此開始爭論不休,美國人認為南極半島是帕爾默先發現的,所以稱它為帕爾默半島;英國人則堅持布蘭斯費爾德發現在先,把它命名為格雷厄姆地——以當時英國海軍大臣詹姆士·格雷厄姆的名字命名。

  但是俄國人也有充足的理由證明,別林斯高晉海軍中將率領的探險船隊也發現了彼得一世島和亞歷山大一世島,後者是南極地區最大的島嶼,冰雪使它和南極大陸連在一起。有理由相信,別林斯高晉也是在此同時發現了南方的陸地。

  不過,我此刻的心情也和歷史上的這些探險家一樣,欣喜之餘卻又不免有所遺憾,因為我只能遠遠地窺望那南方的冰雪大地,卻不能親自把腳印留在它的積雪的冰原上。在我們的計劃裡,並沒有登上南極半島的安排。

  南極半島在我們的眼前一晃即逝,我只好帶著無比的惆悵繼續向西南航行。說來也是天賜良緣,我們先在利文斯敦灣完成了25號站位的海洋調查。生物學家們從200多米深的海底捕撈了大量種類繁多的底棲生物。據他們說,這裡的海底是個富饒的海底牧場。以水螅蟲和苦蘚蟲組成的群落,粗粗看來如同灰綠色的植物,實際上卻是稠密的海底動物。在「牧草」中間還繁殖著大量的橘紅色的海星、肉紅色的大海參,以及海蜘蛛、海蛇尾和南極魚,它們與灰黑色的軟泥混雜在一起。接著,考察船一鼓作氣,駛向南設得蘭群島迤西的外海,打算完成從大陸架、陸坡一直到深海洋盆的一個完整剖面,這條剖面有8、9、10、11四個站位。但是正當我們打算駛向水深4100米的11號站位時,天氣突然變了。氣象預報員王景義拿著剛剛接收的衛星雲圖和天氣傳真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宣佈:「不能去11號站位,現在有一個很強的氣旋很快進入我們作業的海區,風浪將會很大,從觀測的資料來看,氣壓正在急劇下降……」

  是的,氣壓急劇下降是極地風暴來臨的先兆,我們在別林斯高晉海已經吃夠了低氣壓的苦頭。在前艙會議室旁邊的一個房間裡,陳德鴻總指揮和金慶明隊長正在進行緊張的磋商,他們的計劃已經被突然襲來的氣旋打亂。如果繼續向11號站位航行,勢必要冒極地風暴的危險,而我們的考察船已經經歷了那次可怕的風浪的襲擊,主機的性能,船體的結構,鐵甲的抗風力……,這一切都不能不令人擔心。

  有什麼辦法呢?人類直到今天還不能駕馭天氣,在天氣陛下的淫威下,誰願意白白去冒險。經過一番緊張的磋商,總指揮當即決定,船隻掉頭南行,一面避風,一面順路完成9、10兩個站位的調查,同時伺機向南極半島挺進。這後面的決定包含著深遠的考慮:也許,有朝一日,我們中國人將要登上南極半島,在那裡的冰原上建立科學站。因此,熟悉這一帶的航道,掌握夏季威脅航行的冰情,實地勘察南極半島的地形,決不會是多餘的。

  船隻在寧靜的格洛克海峽航行,海水泛出濃綠色,像是長滿青苔的池塘,我不禁好生納悶。後來問了生物學家,才知道這是由於海水中含有大量的浮游植物——硅藻,這時正值硅藻「開花」的時期。偶爾還能看到白色的漂泊信天翁在船尾翻湧的航跡上振翅飛翔,這白色的精靈兩翼展開可達兩米以上,它能夠像蒼鷹一樣展開雙翅,一動不動地滑翔、盤旋,飛行的技巧高超極了。

  當天下午,「向陽紅10號」考察船停泊在布臘班特島東部一個水深開闊的海灣。風浪漸漸大了起來,烏黑的海浪騷動不寧,天色越來越陰晦了。灰濛濛的似霧非霧、似雲非雲的煙靄,像草原上捲起的沙暴從海面升起,迅速遮蓋了船舷左側的半邊天空,而且還在迅速擴展。但是,近在咫尺的南極半島像磁石一樣吸引我們,誰也不願失去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和其他35名考察隊員及船員,已經獲准到南極半島登陸。

  一艘紅色救生艇從母船用粗大的鋼索徐徐放下,我們36名幸運兒登上小艇。每個人都穿上橘紅色的救生衣,船上的隊員們都擁擠在船舷旁目送著我們。不過,當小艇開動時,留在船上的副船長沈阿琨突然不放心地大叫起來:「快點回來!天氣要變了……」坐在小艇上的船長張志挺朝他笑笑,揮了揮手:「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阿琨的話果然靈驗得很,當小艇開足馬力,行駛在烏黑色的海面時,突然狂風大作,雨雪交加。那醞釀了很久的風雪遲不來早不來,這時突然跑來歡迎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這時的雪不是那種柔軟的六角形的雪花,而是密集的雪霰,像飛沙走石打得人睜不開眼。冰冷的雨水澆滿一臉,蒙住了鏡片,順著臉頰往脖子裡灌。身上的羽絨服和救生衣很快濕透,幾位攝影師慌忙用塑料布把它們心愛的相機和錄像機包了起來。頓時,小艇上的人都沉默了,像一群在風雪中縮作一團的企鵝,只聽見馬達的轟響和海浪拍打船幫的喧聲,在寧靜的海灣裡激起異常洪亮的回音。

  我們登陸的地點是南極半島的雷克魯斯角。小艇在奔湧的浪濤中疾馳,四旁出現一座座瑰麗非凡的冰山。以前我們也不止一次見過冰山,但是離大船很遠,這時冰山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就可摸到它那冰冷的軀體。這些大自然的冰雕藝術品,造型優美豪放,形態千奇百怪,你從不同的角度可以欣賞到它們不同的風姿。小艇開始減速,小心翼翼地擦著冰山的邊緣而行。風雪來得快收得也快,這時驟然停了。攝影師們自然不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紛紛從搖晃的小艇裡探出身子,有的乾脆扶著同伴的肩膀站起,迅速捕捉冰山雄姿的鏡頭。

  小艇搖晃得更加厲害。「坐下來!坐下來!」在後面操舵的航海長陳日龍厲聲吆喝起來,一直不動聲色的船長也制止大家不要亂動。

  離岸越來越近,前面的海灘、陡崖和冰原撲入眼簾。船首站立的水手神情緊張地觀察艇下的淺灘,這裡海水很淺,可以清晰地辨識水底的塊塊礫石。航海長陳日龍一面大聲關照船頭的水手,一面四下張望,尋找可以泊岸的地點,但是隨著艇底沉重的摩擦聲,小艇的慣性使它在淺灘上擱淺了。

  真是糟糕透了。開動馬達退出去,辦不到,小艇像是被鉗住似的無法動彈。前進,更不可能,海水已經很淺。時間不容許我們有其他的選擇,好在這裡離岸不算遠,放下跳板只有十來米,於是所有的人都毫不猶豫地涉水登岸。

  我沒有穿水靴,腳下是一雙沉重的膠底帆布的南極靴。我只好脫了靴子,用鞋帶將兩隻靴子拴在一起掛在脖子上,然後赤腳蹚水上岸。水溫很低,接近零攝氏度,當我咬著牙蹚進冰冷徹骨的海水,頓時一股寒流襲遍全身,彷彿突然掉進冰窟裡一樣。我們踩著高低不平的礫石登上海灘,雙腳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

  這裡是南緯64°30′,西經61°47′,南極半島上一個尖尖的海岬。我們登陸之處是一條狹窄的不足100米的海灘,潮水退出不久,佈滿大大小小長滿青苔的礫石,踩在上面很容易滑倒。迎面屹立著斷面陡峭的冰蓋,頂部是渾圓的穹狀,從壁立的斷面可以看見一層層扭曲的紋理,發出藍幽幽的光澤。冰坡下方,離海灘不遠,出人意料地立著一幢孤零零的小屋,顏色發黑,好像很破舊。我們在海上一眼就發現了它,很像一座警察的崗樓。這個小屋卻有個大得嚇人的名稱——布朗上將站,這是阿根廷的一個無人觀測站,也是我們在雷克魯斯角見到的惟一的人類活動的痕跡。

  上岸之後,人們散開了,各自去尋找自己感興趣的地方。考察隊員有的採集岩石標本,有的爬上陡峭的冰坡,敲下一塊塊萬年冰,準備帶回去分析,那裡面也許包含了幾萬年地球氣候變化的信息。生物學家在海灘的潮間帶尋找生命蹤跡。在礫石之間的水窪裡,有一些像木耳一樣的綠色苔蘚,還有肉眼不易辨別的小生命。船員們在海灘上插上了一面五星紅旗,還將「向陽紅10號」船的標記埋在石頭堆裡。他們像登上珠穆朗瑪峰的登山隊員,拍下了一個個很有紀念意義的鏡頭。

  我離開海灘,逕直朝西走去。翻過岩石裸露的陡坎,前面伸展著一片面積很大的岩石平台,在它的後部,陡立著一個饅頭狀的山崗,堆滿厚厚的積雪,朝海的一面山坡很陡。岩石平台坑坑窪窪,高低不平,瀕臨冰山泊岸的海灣。這是一片火成岩風化破碎的地面,遍地是鋒利的巖屑,有的岩石像是受到猛擊的玻璃,碎成不規則的岩塊,但裂口紋理依然保持原狀。由此也可知道,這裡的冬季一定相當寒冷,這些堅硬的石頭是因冰凍而風化破裂的。

  在積雪融化的山坡下面,清澈的雪水匯為一道涓涓細流,像一條小瀑布飛落山麓的窪地。這個形狀不規則、面積也不太大的窪地很像一個池塘,清澈見底,由於貯存了海邊難得的淡水,吸引了許多禽鳥和海豹。高高的雪坡上,岩石的頂巔,體態矯健的巨海燕和一些不知名的鳥兒,成雙結伴地不時在我的頭頂盤旋。岩石裸露的山坡和窪地裡,懶洋洋的海豹一聲不響地在那裡酣睡。我走到它的身旁大聲吆喝,它也僅僅睜開血紅的眼睛,輕蔑地瞅上一眼,或者不耐煩地抬起那小小的腦袋,似乎抱怨道:「幹嘛那麼討厭,你嚷嚷什麼?!」

  再往前走,岩石平台的盡頭依然是海,海邊堆滿座座冰山。我很想走到海邊去,拍下一些難以重睹的鏡頭,更希望從容地攀援那陡立的雪坡,登上它的頂巔,可是這時,母船在遠處拉響了不安的汽笛,原來天氣又變壞了。

  南極的暴風雪又包圍了雷克魯斯角,狂風在海灘上呼嘯,散亂的雪花使我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風雪中只能聽見母船拉長的汽笛聲和小艇那邊急促的口哨聲,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著,朝風雪狂舞的海灘飛奔。我的身後已經不見人影。那擱淺的小艇上擠滿了人,還有一些人站在沒膝的海水裡,奮力將小艇推出海灘。我跑得很急,腳下又滑,一不小心被石頭絆了一跤,但也顧不上疼了,爬起來繼續跑。到了海灘,我只好重新脫下靴子,挽起褲腳,蹚進冰冷的水裡。這一次,水更深了,褲腳挽起也無濟於事,連內褲也濕了……

  小艇突然啟動了,我回眸那漫天飛雪的雷克魯斯角,雪嶺、冰川和岸邊的海灘都已漸漸模糊,突然一桿紅旗倔強地挺立在海灘上,那樣醒目,那樣耀眼,像雪地上點燃的一團火焰……

  我心裡猛地一熱,「南極半島,我們還會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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