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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海探險


  「起錨!起錨……」

  急促的喊聲,隱含著抑制不住的喜悅,從駕駛台迅速傳遍每一個房間,在廣播喇叭裡叫開了。

  鈴聲大作。船隻啟航的預備鈴隨即在過道、船舷和前後甲板響個不停。

  水手們的腳步聲咚咚地在甲板上響著,夾雜著粗魯的吆喝聲和笑罵聲。

  錨機開動,發出「光當——光當——」的轟鳴,那是沉重的錨鏈把幾噸重的大鐵錨從95米深的海底拖了出來。

  我們這艘科學考察船停泊在麥克斯韋爾灣足有20天,今天終於機聲隆隆,從它的錨泊地啟航了。自從一頭紮到喬治王島南部的麥克斯韋爾灣,除了幾次風浪太大,鐵錨掛不住海底,船隻不得不迎著風浪徹夜航行之外,它基本上是停止在原地一動不動。有什麼辦法呢?幾百噸建站物資因為天氣不佳不得不一次再一次地拖長了卸貨時間,原來的計劃是10天卸完,後來延長到半個月,當最後的一個難得的好天氣來到時,幾艘運輸艇晝夜不停地往來於喬治王島,直升飛機忙不迭地在飛行甲板上空轟鳴,船上所有的人幾乎都出動了。終於,填得滿滿的貨艙全部騰空了,500噸建站物資安全無損地卸上了岸,大夥兒這才鬆了口氣。

  最為焦急的還是南大洋考察隊的幾十名科學家。我國首次南極考察除了要在喬治王島建起第一個南極科學基地,還有一項極其繁重的南大洋科學考察任務,為此組成了一支包括各個專業的72名科學家的南大洋考察隊,擔任隊長的是國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副所長、著名海洋沉積學家金慶明高級工程師。他們的南大洋考察計劃中有海洋生物、海洋水文、海洋化學、海洋地質和地球物理的各個專題,從大洋洋底複雜的地質構造到宇宙的塵埃,從海洋水團的運動到棲息在海洋中的生物世界,無不是他們考察的對象。可是,一再拖延的卸貨期限使得科學家們心憂如焚,南極考察的時間是有限的,黃金季節的夏天轉瞬即逝,卸貨時間的一再拖延必然減少南大洋的考察時間。我不止一次看到我們的科學家滿臉愁雲,聚集在甲板上望洋興歎。他們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來一次南極不容易,有的人也許是一生中的最後一次。他們多麼希望抓緊時間,多為南極科學事業做出自己的貢獻。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天氣陛下打亂了我們的計劃,建站物資必須首先安全地卸上岸,只好耐心等待,等待著……

  1985年1月19日傍晚6時30分,極地的太陽躲在烏雲的後面,在巨湧翻騰的海面塗上一層毫無生氣的青灰色。風在大海上集結,積蓄著力量,彷彿又在醞釀一場新的暴風雪。有幾艘外國的船隻似乎預感到風暴即將來臨,倉惶地逃入海灣深處避風,一群群信天箭和暴風海燕在甲板上空盤旋,好似在提醒我們:「風暴快要來了。」就在這時,「向陽紅10號」船拉響了嘹亮的汽笛,迎著狂風惡浪,駛出了麥克斯韋爾灣,向著茫茫冰海勇敢無畏地開始新的遠征。

  我走進駕駛台,高頻步話機已經接通了長城站。那裡留下的54名南極洲考察隊隊員將擔負起艱巨的建站任務,海軍「J121號」打撈救生船308名海軍官兵和他們協同作戰。但是,在這離別的時刻,儘管這是短暫的別離,人們的心情都很激動。

  「再見了,祝同志們一路順風!」步話機傳來南極洲考察隊長郭琨的喊聲,「我們南極洲考察隊全隊同志,祝大家身體健康,南大洋考察取得圓滿成功!」

  站在駕駛台指揮的船長張志挺大聲地回答:「謝謝你們,祝你們早日建站成功!」

  「祝你們勝利歸來,參加建站落成典禮!」郭琨繼續喊道。

  「向陽紅10號」開始加速了。它像鋒利無比的鐵犁劃開了冰海的波浪,喬治王島那冰雪皚皚的海岸和企鵝雲集的愛特萊伊灣的礁巖,擦過它的身邊向後退去。就在船隻從長城海灣的入口駛過時,水手們從望遠鏡中發現了菲德爾斯半島上長城站的建築工地。我接過望遠鏡對準那兒,只見灰濛濛的海灘上,奔跑著一群人,他們揮動著帽子或者雙臂,向我們頻頻招手,有的站在高高的地方翹首眺望。我雖然聽不見他們的喊聲,看不見他們的臉孔,但我知道他們是留在島上的54名隊員。在我們出海考察的日子,他們將在荒原上建成長城站,這副擔子可是不輕啊!

  不久,麥克斯韋爾灣那幾座孤懸在海中的礁石也從視線中消失了,我們的眼前出現了布蘭斯菲爾德海峽。這是橫亙在南設得蘭群島和南極半島之間一條狹長的水道。這條水道的命名也有一段有趣的歷史:一個多世紀以前,英國海軍中校愛德華·布蘭斯菲爾德繪製了南設得蘭群島的海圖,然後繼續南進到南緯64°30′的地方。1820年1月30日,他隱約看到了南方的陸地——一那就是南極大陸向北伸展的南極半島。為了紀念他第一個遙望到南極大陸,那塊南面的陸地和南設得蘭群島之間的水域,後來一直被叫做布蘭斯菲爾德海峽。

  我們此刻已進入南大洋的範圍。南大洋是南極洲周圍海域的統稱,又叫南極海或南冰洋,它是由環繞南極大陸的南太平洋、南大西洋和南印度洋所組成。由於它和地球的三大洋息息相通,不存在肉眼可以看見的天然界線,那麼它的北界究竟在哪裡,海洋學家還存在不同的看法。

  金慶明隊長對此作了回答:「一般來說,南大洋的北界定在南極輻合帶,這是南極周圍水域水溫、鹽度等水文因素急劇變化的一條分界線,大體上位於南緯48°至62°之間。不過也有人將北界定在亞熱帶輻合帶,即南緯40°左右。根據這個原則,南極輻合帶以南稱為南大洋或南極海,南極輻合帶和亞熱帶輻合帶之間,稱為亞南極海。」

  這位出生在上海川沙縣的海洋地質學家,是南京大學地理系地貌專業1958年的畢業生。從那時起,他的生活,他的理想,始終和蔚藍色的海洋聯繫在一起。金慶明是一位不願意過多地談論自己的科學家,我對他的經歷與考察隊中其他的科學工作者相比,可以說瞭解得最少。我僅僅知道他曾經參加過60年代全國海洋普查,以後又在全國海洋綜合調查組從事海洋環境方面的考察,考察範圍極廣,從西北太平洋一直到中國海,到處都留下他的足跡。他作為海洋調查大隊的成員,參加了海岸帶的地質調查。他有著豐富的海洋調查的實踐經驗,同時又在海洋地質領域有較高的造詣。因此,1966年3月海洋所成立時,他很快成為該所眾望所歸的業務負責人。他以前並沒有來過南極,但是他的威望,他的學術水平,特別是他善於團結來自不同單位的科學工作者的組織才能和謙虛謹慎的品德,使他贏得了同志們一致的信任,而這一點,對於一支遠征南大洋的考察隊,是至關重要的。

  金慶明最反對記者採訪他本人,在這方面他近乎不通人情,甚至不惜給人難堪,我在採訪他的時候也碰過這樣的軟釘子。不過,當你就某些科學上的疑難向他求教,或者是從他那裡瞭解南大洋考察的打算和進展,他卻是非常樂意向你提供情況。不管是他在甲板上指揮海上作業,還是他的眼疾由於過度勞累而越發嚴重,不得不躺在沙發上點了眼藥閉目養神的片刻,只要你找他,他總是有求必應。

  「南大洋範圍很大,總面積有38,000平方千米,」金慶明在啟航以前召開的一次匯報會上的發言給我印象很深,他說,「我們考察的區域只是南大洋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局限於南設得蘭群島周圍海域和別林斯高晉海,所以我建議記者們寫稿時不要籠統地說南大洋考察,而是南設得蘭群島周圍海域和別林斯高晉海的海洋調查,這樣好不好?」

  他習慣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用詢問的目光掃了一眼在座的新聞記者。

  但是,他的建議遭到一致的反對。

  「哎喲,你那麼一長串的名字,太麻煩了。」一位年輕的記者發表了他的見解。

  「是嘛,早就在公開報道中這麼提了,何必再改嘛……」別的記者附和道。

  這個提議倒是很典型地顯示了金慶明的性格,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認真,一絲不苟,這是科學家可貴的性格。

  不過,金慶明也有他的難言的苦衷。在我看來,南大洋考察區域一再縮小範圍,減少測站——這是由於卸貨時間大大超過預定計劃所造成的——使得他和他的幾位助手不得不重新修改考察計劃。原定的考察區域是40萬平方千米,現在壓縮了不止一半,只有16萬平方千米。考察的時間也由原定的38天減少為30天,減少5個站位。如果把航行的時間,以及遇到惡劣海況抗風避風的時間統統計算進去,留給金慶明和考察隊員的時間,總共只有444個小時。

  但是,金慶明並不氣餒,他精確地計算了歸他支配的每一個小時,即18天零12小時的工作日,精打細算地將分分秒秒都安排得滿滿的。

  「我們在16萬平方千米的海區,共設了25個斷面觀察站,還有2條測線,」他伏在海圖上平心靜氣地說,那鎮定的神態一點不像大戰前夕的指揮官,倒有點像論文答辯會上的教授,「我們計算一下,整個航程是2400海里,在1000米以下的海區,共有13個站位,每個站位工作12小時,共計156小時;1000∼2000米深的海區是6個站位,每個站位工作18小時,共108小時,剩下2000米以上的站位,只有1個,24小時……」說到這裡,他那高度近視的眼睛,透過一圈圈厚厚的鏡片,凝視著掛在會場上一幅南極海區調查作業示意圖,他對全體考察隊員說,「我們的目標是挺進南極圈,拿下25個站,在綜合海洋環境考察和專題研究上獲得成效。因此,我希望大家認清我們的使命,我們身上的重擔,要準備到南大洋去吃苦。我們不爭榮譽,爭做工作。要發揚求實的精神,取得第一手資料……」

  金慶明是在南大洋考察隊的一次例會上說這番話的,會議一結束,我們的考察船便迎著風浪不失時機地啟航了。對於這寶貴的444個小時,誰也捨不得再浪費一分一秒。

  當晚22點,船隻到達喬治王島東南方的大海,速度開始減慢,廣播喇叭傳來船長的聲音:「1號站位到了,請考察隊員作好準備……」

  這一聲通知如同發起總攻的衝鋒號,頓時科學家們穿好防寒的羽絨服,拿著手套,穿上水靴,急急忙忙跑出各自的房間,奔向急劇搖晃的船舷和後甲板。

  一走上甲板,黑暗頓時把人們包圍住了。沒有月亮,沒有星光,無邊的黑暗把天空和大海融合在一起。黑暗中可以聽見大海的咆哮,奔騰的浪湧像是埋伏在船隻周圍無數暴怒的怪獸。風很猛,寒氣立即侵透了身上的羽絨服,使人不禁打了個寒顫。但是誰還在乎這些?雪亮的探照燈驅散眼前的黑暗,一場與風浪爭奪時間的戰鬥立即打響了。

  一切都是井井有條地進行,嚴密的計劃把各個小組的工作程序規定得十分具體。因為船隻在風浪的驅動下不停地搖晃,加上船隻減速發生漂移,考察隊的各專業組不能同時採集樣品,只能按照次序分別進行,否則投入海中的鋼纜會攪在一起。

  水文學家在左舷水托架旁,用吊桿將一個個鋼質的圓筒拋入海中,這是分層取水的顛倒采水器。他們將對海水的溫度、鹽度和它的化學成分進行詳細的測定。

  生物學家是南大洋考察隊中實力最為雄厚的隊伍。他們的分工很細,有的研究海洋的浮游生物,有的研究底棲生物,有的研究肉眼看不見的細菌,還有的調查南大洋引人注目的磷蝦——磷蝦資源及其生態環境的綜合考察,正是這次南大洋考察的重點項目。

  我朝著左舷甲板走去,那裡明晃晃的探照燈下聚集著一群人。1200米的水文絞車飛快地轉動,漆成白色的吊桿把一具網眼很密的垂直大網放入船幫外面的浪濤中。

  生物學家蔣加倫站在那兒忙碌著,在他腳下放著幾隻綠色和紅色的塑料桶,桶內已經盛滿了他們的第一批獵物。

  「這些紅色的像黃豆一樣大小的,叫海鞘。」蔣加倫是研究浮游生物的,考察隊生物組組長。他指著桶內許多我不認識的小生命,告訴我:「你看,那種像泡開的白木耳一樣的,是小水母;還有磷蝦的幼體,很小;還有繞足類的生物……」

  我驚訝地說:「喲,這裡的生物還真不少!」

  蔣加倫拖過一隻紅色的塑料桶,那裡面的海水非常渾濁,泛出黃綠色。他見我有些驚訝,忙說:「這裡面都是浮游植物,數量非常豐富,我們是用一種標準小網採集的……」

  「浮游植物是什麼東西?」

  「硅藻類,只能在顯微鏡下面才能看清……」

  我還打算詢問,但是旁邊的喧鬧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地質組的科學家開始採集海底的沉積物了。

  這裡海深1200米。地質學家採集海底沉積物,用的是一種重達200千克的表層采泥器,俗稱「抓斗」。它很像一個開合自如的口殼,張口面積為0.25平方米。當它沉入海底時,憑借自身重量和平衡錘(掛在抓斗旁邊重達三四十千克的鐵砣)的作用,立即自行合攏,海底的沉積物就被它「吞」了進去,它一般只能採集海底表層20∼25厘米的沉積物。

  但是,要想從深深的海底刮下一層皮也並不容易。安裝在左舷甲板的6000米地質絞車緩緩開動,鬆開了結實的鋼纜。幾個地質人員扶著那沉重的抓鬥,將它移到船欄杆外面,然後徐徐投入海中。他們不像採集水樣或者浮游生物,那些都是表層的,一放一收,所需的時間有限。地質采樣往往要花費幾小時,根據海深不同而有區別;而且並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有時往往費了很大的勁,抓斗提上來卻空空如也,只好重新來過。據金慶明隊長告訴我,地質學家便是通過這樣有限的樣品,研究海底的地質構成,以及地球演變的歷史。除此之外,生物學家對海底沉積物也有興趣,他們關心的是生活在海底淤泥中的生物群落,還要計算單位面積底棲生物的生物量。

  夜已經深了,風浪越發猛烈,但是誰也沒有睡意。我的身邊,6000米的水文絞車轟隆作響,把長長的鋼纜從船尾放入海中,那是研究底棲生物的科學家們在放下拖網。值班室裡,魚探儀的指針迅速跳動,窺探海洋中磷蝦群的影像。生物學家將根據它提供的信息,隨時作好捕撈磷蝦的準備。所有的試驗室燈火通明,閃爍著紅紅綠綠指示燈的儀器在緊張地工作,科技人員穿著白大褂連夜進行分析化驗。連伙房的炊事員也在忙著準備夜餐,從過道上遠遠飄來一陣誘人的香味……

  這是挺進南大洋的第一夜,一個緊張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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