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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威廉


  我舉目仰望,瞧著黑猩猩威廉在吃東西。它坐著,一聲不響,專心致志干它的事。它先伸出一隻長長的手臂,把一串紫紅色的漿果拉到身邊,再用靈活的雙唇敏捷地一顆一顆地摘食上面的果子,直塞得嘴裡滿滿的。然後,靠在身後的粗大樹幹上,露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它鬆手放開了果枝,一雙機靈的褐色眼睛,漫不經心地瞧著沒吃完的漿果在樹枝的輕微抖動中擺回到原來的位置。幾個漿果掉了下來,它瞅著它們落到身下佈滿枯葉的地面上。

  威廉把手指插進自己的長毛中,弄出一陣搔癢聲,看樣子,這使它非常舒服。然後,轉過腦袋,神情突然專注起來,因為它剛才在蓬亂的毛中發現了一小塊皮屑。於是,它將下巴挪到胳膊的上端,下唇向前一伸,輕巧地剔出了那塊皮屑,留在嘴邊。它伸了一下鼻子,嘴概成圓圈兒,好像要接觸一下剛發現的東西,鑒別鑒別。它又把嘴唇朝前一伸,很快地再次檢查了一遍,儘管它嘴裡還滿是漿果,而且仍然在全神貫注地吮吸著,最後還是把皮屑送進了嘴裡。它開始勤快地尋找可能藏在身上的其他東西,仔細察著胳膊,一撮毛一撮毛地檢查,但是沒有找到任何可疑之物。它放心了,又開始吮吸漿果。這時在它的嘴裡,漿果已變成了一個飽含果汁的大圓球。

  突然間,威廉變得激動起來。早晨的陽光穿過樹葉,照到它烏亮的皮毛上,使它身上撒滿炫目的光斑和發出藍晶晶的光澤。它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溜煙兒跑過去找正在樹間嬉戲的夥伴們。

  看到威廉這個樣子,我不由產生了某種自豪感,打我們收留它那天起,取得了多大的進步啊!現在,它已七歲啦;成了個健康壯實的傢伙,給了我無比的樂趣。然而有一段時間,我們卻在嘀咕:威廉能否活得下去。它很小時就被迫離開了自然環境:它得以偎身的溫暖的懷抱,哺育和安撫它的乳房,為它抓癢和捉跳蚤的粗壯而柔軟的手指,保護和鼓舞它的長臂,總之,一個母親對小猩猩所意味著的一切,它都被剝奪了。

  威廉到達那天的情景,我還記憶猶新;那位站在我父親辦公室門口、腳邊放著一隻髒木箱的男人,我也能回想得起來。憑他面部刺下的部落標誌,就可以想到他不是岡比亞本地人。我們走近時,他彎下腰,開始解腳邊木箱上的繩子和包著的髒布。當他打開箱蓋時,冒出來的那股令人噁心的氣味就告訴了我們裡面活著的是什麼。一雙粗大的手從木箱裡

  掏出一個僵硬的小軀體,放到水泥地上。這就是威廉。它半死不活的,瘦骨嶙峋的手臂和腿腳蜷縮在身上。一副害怕相使那蒼白的小臉皺成一團。它由於尖叫而喘不過氣來,只有胸脯還在一起一伏地動著。它遍體鱗傷,髒物和膿水與骨瘦如柴的軀體上的黑毛粘在一起。它的肚子鼓鼓的,肚皮繃得緊緊的,令人非常不安。

  威廉是在幾內亞被捕獲的。在一個尺餘空間的籠子裡,它度過了三個星期的旅程,大部分時間是頂著似火的驕陽,在顛簸的非洲長途汽車頂篷上搖來晃去,更不用說在偏僻荒漠的土路上還得忍受令人窒息的灰塵了。它能僥倖活著,簡直是個奇跡。

  它的「施刑者」從箱底的一個洞裡穿進一段軟電纜,把它攔腰捆住。然後,像玩布娃娃一樣把它折彎,面部緊貼膝蓋,再拉繩子,硬把它塞入籠箱。在箱子的空檔裡還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它當時是要被賣掉的,也就是說,人們殺死了它的母親,使它遭受了幾周難以言狀的痛苦,而這一切只是為了幾個可憐的先令。一看到呆在腳邊的這個不幸的生靈,我們就產生了一種憐憫之心。我父親急忙把錢塞到了那人伸過來的手裡。對這個舉動將要產生的後果,我們當時還不能完全意識到。

  我把黑猩猩裹在一隻口袋裡,像哄小孩兒似的輕輕搖晃著它那縮成一團、緊貼著我的小軀體,回到了家。我找了個大木條箱,底上鋪放了乾淨的谷草,放到曬台上。接著,我們用浸過低濃度滅菌液的脫脂棉給威廉擦拭,去掉它身上的大塊積垢,又小心翼翼地洗淨和包紮好它的傷口,還用小勺餵給它一些摻有葡萄糖的嬰兒糊糊,可是,它幾乎沒沾嘴。於是,我們把它安頓到新鮮的谷草鋪上,它由於精疲力竭很快就睡著了,雙臂還抱著褥草,好像是為了表示感激。

  在以後的六個星期中。它只是睡覺,不怎麼活動。起初,每當我們走近,它就蜷縮在箱底,想盡可能躲遠一點,然後就抓住草墊子,開始哼哼或嗥叫。我們的雜種小狗特絲,立刻就被威廉迷住了。威廉極其膽小,可小母狗呢,則非常溫順,所以我們就叫它經常去找威廉。於是,只要一有機會,特絲就溜到曬台上,趴在木箱前。還距離幾米遠時,它總是先趴下,輕輕搖著尾巴,匍匐前進,樣子既可愛,又謹慎。爬到進口處,它就把栗色的腦袋放在兩隻前腿上,呆在那兒,而且很有耐心,一趴就是幾個鐘頭。威廉一動,特絲就不時地發出輕輕的嗚咽聲。

  但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威廉逐漸由害怕轉變成某種不快。它用手威脅特絲,或者舉起瘦骨鱗鱗的手臂示意要它走開。然而,過了一段時間,特絲的耐心產生了效果。由於體力逐漸恢復,威廉確實有了自信心,這樣,特絲就成了它當著我們的面也願意接近和接觸的第一個活物。這是在它來到我們家以後的大約第六個星期,一天傍晚——通常這是特絲「值班」的時間——威廉醒了,坐起來,睡眼惺忪。一圈刨花掛在耳邊,顯得滑稽可笑。當時,它兩眼盯著特絲,小心翼翼地伸出鉤形手指,輕輕摸了一下它的嘴巴。小狗抬起頭來,低聲叫了一下,爬著靠近他,溫漉漉的小鼻子埋進了草裡,長長的尾巴在方磚地上慢慢拍打著。

  特絲的腦袋一動,威廉馬上把手縮了回去,可是沒過一會兒,它又做了一次試探。小狗的尾巴擺動得快了,但身子仍然紋絲不動。似乎一切順利。就在這時候,特絲突然止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威廉嘶啞地叫了一聲,躲到木箱裡頭去了。可憐的小狗盡一切可能向它表示歉意:特絲呻吟著,屁股左右搖擺,想伸出舌頭去舔它一下,安撫安撫它。可威廉卻始終呆在至少半米遠的地方。

  小狗的尾巴先前在方磚地上越擺越厲害,可現在又逐漸放慢了。威廉漸漸放鬆了:面部肌肉由於害怕而緊張收縮的怪相消失了,並且開始輕輕扯動周圍的刨花。最後它甚至向特絲頻頻瞟了幾眼,還向它扔刨花,想讓它跟自己默默地玩耍。小狗只是輕聲哼哼,一動也不敢動。威廉又慢慢向小狗走去,最後靠近時,把掛在它耳朵上的一圈刨花抓了下來。這一次,特絲忍住了,沒打噴嚏。黃昏時分,威廉已自信到敢於觸動小狗的耳朵和臉蛋,甚至鼓起勇氣,在它的脖子上撫摸了兩下。

  儘管特絲顯得很激動,但表現很好。從這一天開始,兩隻動物之間的友誼與日俱增。威廉甚至讓特絲舔它,而特絲呢,活像一位好媽媽那樣關注著威廉的清潔衛生。

  威廉開始帶著貪婪的神情,主動地走到籠箱邊上,抓吃我們給它送來的飯食。當然,這是一些粗陋的食物,但經常添送。一聽到我們的腳步聲,那張還沒有完全睡醒的小眼便朝籠門偷看,一雙小手便大大方方地伸過來,接我們送來的東西。最後,就像結識特絲一樣,威廉也慢慢地與我們混熟了。每當我們離開它時,它總呻吟著,隨在我們後面猶豫地走幾步,好像要跟我們走似的,但是,它還不敢離籠箱太遠,因為這是它熟悉的唯一地方。後來有一天,我們給它換了乾草墊,從這一天起,在威廉看來,我們才代表著安全。過了這個階段,威廉就開始結交家裡其他更愛吵好鬧的成員了。

  本書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從威廉到達我們家開始的,可是,如果不把這個故事放在歷史背景下加以敘述,那故事將是不完整的。所以,我要簡略地談談我在岡比亞度過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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