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愛情小說>>衛慧>>愈夜愈美麗

雲台書屋

愈夜愈美麗

  女孩
  現在是凌晨6點,她在一陣拷台小姐的MORNINGCALL服務中慢慢地睜開眼睛。
  宿夜的酒精還粘在她的腦膜她的意識層上,這些刺激性的小東西像一朵朵褐色的腐敗的花,在她青春貌美的日子裡與肉體相剋相生。
  她茫然地盯著天花板,試圖找出一點點可以讓自己精神振奮的理由,可很多事情並沒有站得住腳的理由就接連不斷地發生發展。她的腦子裡轉動著一些混亂的念頭,她口乾舌燥小腹冰涼胸無大志隨波逐流然而又野心勃勃,是的,隨時的絕望和隨時的希望。
  於是她終於想起自己得在早晨7點前給BB打個電話。8個月前他從上海回到了柏林,這會兒該是當地時間半夜12點左右,他也許己喝得有七分醉意,也許剛畫了一幅充滿宇宙幻想的超現實主義的畫,也許正想著我,當然也可能正和一個在酒吧裡鈞來的白種女孩上床。
  不過她並不擔心什麼,即使他和一百個長腿金髮的漂亮女巫上床他也還是她的BB,說不定有一天他還會跑回上海娶她。德國人是對生活抱著嚴謹態度的一群發條天使,他們不善於調情也不喜歡說謊,所以她總是在信和電話裡再三申明她不想知道某些事情,比如他在柏林的艷遇的話千萬別告訴她。
  在這個散發著淡淡青檸檬香味的清晨,她再一次撥通了柏林情人的電話。柏林這兩個字代表了一種典型的跨國想像,對女孩來說,柏林的字面上的美感超過紐約、倫敦、羅馬甚至香艷的巴黎。
  柏林應該是黛青色的帶著曠冷生硬的背景的城市,戰爭、機械還有最地下的故事發生的地方,她的情慾延伸和消解的地方,柏林。
  7點鐘前的國際通話費打六折,每分鐘是12.4元人民幣。她得顧及著時間與BB通話。一陣晃悠悠的撥號音過後,女孩聽到電話線的那一頭傳來拿起話筒的聲音,緊接著是情人那像浮出海底的藍鯨的呼吸聲,Hell,他說。
  
情人
  父母家的聚會結束後,他花了一個小時回到了自己那位於東柏林GRYPHIUSSTRASSE街的公寓。他覺得累,這會兒已是深夜12點多,平常的這個時候他還在酒吧或朋友家裡聊天、聽音樂,要麼在那間小小的畫室裡工作。
  但今天他覺得特別累。在剛剛結束的晚餐席上,父母又重新提到了離婚這個話題。他們那佈滿皺紋的臉在廚房昏暗的燈下像水母一樣蹙縮著,他們用著莊重而厭煩的神氣討論著近三十年來他們的共同生活,那無疑是一種致命的錯誤,而結論只能是離婚。
  像德國眾多的夫婦那樣最終各走各的路,給這個注重事事不含糊的國家那高居不下的離婚率再添一個小數點。
  在床上躺下來,他閉上眼睛,今夜房間裡的空氣帶著一絲清冽的寒意,柏林的秋天總是來得特別快,用暖氣還太早,而爐子裡的煤又早已用完。
  他想到了上海,他的中國女孩住的城市,那個城市帶著他所熟悉的歐洲式氣息,還有一種亂哄哄的凡俗格調浮現在他的記憶裡。
  電話鈴響起來,他被一種奇異的狂喜牽引著,他跳起來去接那個電話,直覺告訴他這是女孩打來的跨國長途。
  他們被一種水草般陰柔的情緒攫住了。他問她,你什麼時候可以來看我?明天還是後天?
  不知道。女孩說。你想不想我?
  他用很不標準的中國話說想得「魂飛魄散」。他們一直在笑,一分鐘花12.6人民幣的笑。
  這種感覺真能讓人神經錯亂。
  隔著一億光年的距離,愛情在無望地搖曳、腐蝕,流動的雲,流動的水,流動的遭受電擊的時光,記憶用變形的輪廓依附在肉體上,情人的聲音像一粒有毒的塵埃,靠近你意識的核心,靠近,再靠近,靠近是為了最終的遠離。
  他重新在床上躺下來。隔壁的一對同居者開始了激烈的爭吵,玻璃粉碎的聲音,身體撞到牆上的聲音,還有那個3tie定居在此的俄羅斯女人的哭泣聲,伴隨著IGGYPOP充滿工業噪音的音樂。然後一切都安靜下來,女人的哭泣聲變成了動物般騷情的呻吟聲,他們一定是躺在一個彈簧壞了的席夢思上,一切聲音透過薄薄的牆壁像一出做愛演示會。
  他想著女孩,想著他們共度的那些時光,身體像飄在半空裡。
  中國人出一趟國是很難的,而他又必須在柏林藝術學院完成學業,這注定他們將長久地分離。而普通人的愛情是多麼難禁得起距離和時間的腐蝕啊。
  女孩是美麗特別的,他們之間跨國跨文化背景的愛情像浸在酒精裡的花,是不可描繪而被想像催眠的。
  他喝了不少黑啤,他失去了意識。
  柏林的夜晚是藍色的,空氣裡的憂鬱像一枚枚薄荷小針隨風四散,刺在肌膚上會讓人茫然,教堂、草地、街道、霓虹,還有酒醉的人群,驚慌的夜鶯,城市在夜晚像一場死氣沉沉的夢蜿蜒流動,無法醒來。
  
夢境
  女孩放下電話後,點上煙,暈乎乎地走向冰箱,拿出一點麵包和牛奶,坐回床上慢慢地吃。然後再吃兩片安眠藥,等到所有東西在胃裡調成一大團化學糊糊後她才能繼續入睡。一種後工業時代的化學依賴症。
  夢裡有兩只可愛的小狗,腹下分別藏著紅藍兩隻手機。它們活蹦亂跳地在虛幻的背景下跳躍著,紅色和藍色手機像怪誕的精靈在小狗的肚皮下若隱若現,象徵著對某種喜劇性的嚮往。
  她不清楚小狗和手機之間的聯繫,但她在夢裡就意識到她兩手空空根本沒有錢買這種漂亮裝飾品,即使那玩意兒日益普及魚蝦小販、過氣文人都已人手一隻,而她總是受著金錢優雅的折磨。
  小狗汪汪,淘氣大王,跑來跑去,一點都沒什麼意思。
  然後她又夢到了一片歡鬧如海洋的人群,美國總統克林頓像片閃光的睡蓮一樣從人群中慢慢浮現,帶著超級大國肥沃的笑容頻頻揮手,那一刻她幻想自己是一名童子軍,一有機會就要扯著頭發出人頭地。
  還有火車頭,向日葵,鴿子、報紙、偷情、猶太人、地毯、波浪、鋼琴、宮爆雞丁……夢沒完沒了,像一大攤從壞死的腹腔裡流出來的膿汁。
  鏡頭迅速地切換,一條寂靜無人的街道出現了。
  街道在月光下無聲無息像一截枯死的小腸,持續地散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怖。女孩看到自己獨自一人走在街上,聽到高跟鞋敲擊路面的聲音,漸漸地她跑起來,跑過高房子矮房子跑過電線桿和小花園,有人在她身後叫她的名字,她猛地一扭頭,身後空空蕩蕩,寥無人影。她繼續跑,然後又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突然聽出這是她的柏林情人的聲音,她停廈腳步,茫然回顧。聲音還在響、聽上去很累,像垂死的呻吟,她跺著腳,大聲地叫,我在這兒。
  可他仍然看不見她,而她也找不到他。於是她哭起來。
  女孩流著淚,在夢裡等待,等待夢醒的那一刻。
  夢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在叫女孩的名字,他從床上坐起來,窗外還是一片寂靜,天空是深藍色的,太陽還沒出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濕濕的,好像是出汗了,也許是女孩的淚滴咱那上面。
  柏林的清晨安靜無聲,這安靜裡有種冷而機械的秩序,彷彿是城市一天開始前的序曲。
  而上海是不一樣的,一大早就有戴著小帽圍著白兜兜的阿姨推著牛奶車,一路咕嚕咕嚕地推著,挨家挨戶送牛奶。還有菜販子挑著新鮮的菜蔬拐進弄堂,拉開大嗓門精神飽滿地吆喝著。還有愛鳥的老頭在陽台上逗著鳥兒吱吱叫,愛鍛煉的老太打打拳聊聊天。上海的早晨是熱鬧而嘈雜的,日常生活帶著亙古不變的塵埃和人氣沸沸揚揚地開了場。
  
弄堂
  這一天有很好的太陽,在弄堂裡灑下金燦燦而又刺目的一片陰光。
  弄堂很長,彎曲著顯出仄仄平平的樣子。兩旁是法式的老房子,三層高,帶著依舊可見當日精緻模樣的弧形陽台,還有高高的美而無用的煙囪和幾近落地的長窗。一些長春籐和另一些開著紅色五角形小花的枝蔓攀在灰色的牆上,逶迤向上直到陽台和窗口。
  弄堂幾乎佔了上海居住地的二分之一,總是有著溫暖的市井的陽光,花花綠綠拿出來晾曬的衣物,從公用廚房飄出來的燉雞或炸大排的香味,還有穿著睡衣滿頭髮卷的漂亮女人和從小孩手底傳出來的車爾尼的鋼琴練習曲。
  走進弄堂就是沁人肌理地走進了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小而曲折的弄堂藏在大馬路的梧桐掩映的皺褶裡,藏在高而瘋狂的鋼筋建築的背後,像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堂而皇之的一戶大人家裡的一個小小後院,平實沉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是的,這一切與城市正面的輝煌、繁榮、享樂、瘋狂、強勁、暴烈無關,弄堂有著自己的市井道德觀,弄堂像一滴浮在沸騰的油上面的小水珠。
  弄堂口開著一爿小小的煙雜店,店主人是個退休的原鞋廠工人,戴著一副黑框的老式眼鏡,兒媳婦從紡織廠下崗後就來店裡做
  女孩幾乎每天都在中午12點左右的時候來買飯,那時候菜都賣得差不多了,老頭總是把剩下的菜打雙份給她。她遞上錢,說聲謝謝,有時還附帶買包香煙,然後慢慢地轉身離去。
  她似乎不上班,也很難猜到她的確切身份。
  聽住她隔壁的李阿姨講,這女孩白天都呆在屋子裡,把音樂開得又吵又難聽,像著了火一樣,她一般在看書、畫畫、寫東西,戴著一副眼鏡,像個大學生,一到了晚上,女孩會打扮得妖裡妖氣地出門去,有時在半夜兩三點的時候聽到開鐵門的聲音,她總是很晚才回來的,不知道這女孩究竟是幹什麼的,上門找她的人也是男不男,女不女穿著奇裝異服,渾身冒著奇怪的香氣。
  有時候音樂太吵或者一大群人說話的聲音大響,李阿姨上門提意見,女孩總是說對不起,可不一會兒屋子裡又照樣像著了火一樣。李阿姨正準備聯合一幫左鄰右舍找到屋子的房東,非得讓那女孩早點搬走不可。
  

  中午醒來的時候,女孩覺得肚子很餓。
  趴上拖鞋,打開窗戶,打開唱機,打開電視,打開浴室的門,馬桶和浴缸像聖潔的百合,在中午時分在她眼前閃閃發亮。
  女孩穿過長長的弄堂去那家煙雜店買盒飯。店裡的老頭每次都給她滿滿一大盒菜,儘管她知道自己吃不了那麼多可她也從不跟老頭說,老頭的眼睛在老花鏡後看起來挺善良的,她喜歡老頭臉上那種慈悲的表清,像一頭老老的山羊。
  弄堂裡灑滿了中午時分亮晃晃的陽光,她低頭看到自己腳底下小小的人影,她突然想,這個小小的人影就是一個事實的縮影,即「她永遠都是個小人物」這一事實。
  可這事實現在傷害不了她,她現在只想回到屋子裡吃一頓飯。
  吃完飯,她脫下衣服,走進浴缸,打開水龍頭洗澡。吃完中飯後洗澡這個習慣是在跟德國情人同居時養成的。他們總是在睡意朦隴中吃完一天中第一頓飯,然後相擁著站在浴室的水龍頭下,往對方的身上塗抹沐浴露。肌膚與肌膚相觸,那感覺就像一種溫柔的雪崩。
  水流在身體上,她真正地醒了。是的,睡意已消,面目清朗,把那一連串的夢扔在腦後,(她總是為如此龐雜而又從不重複的夢暗覺吃驚,它們似乎比真實的生活更具體系、更有質感),在車間噪音般的音樂裡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她對大鏡子裡的自己點頭微笑。
  她在白天的模樣看上去清爽、無辜、善解人意,與夜晚時的憔悴、混亂、神經質簡直有天壤之別。這種差別還存在於白天她住著的這條弄堂的安靜與夜晚她出沒的那些酒吧、飯店、地下室的激烈。白天和黑夜,安靜與瘋狂,市井和前衛,過去和未來,她總是交叉著行進於這同一城市背景下的不同兩極。白天不懂夜的黑,有了過去是否就不再擁有未來,怎樣從安靜中剝離出瘋狂,摩天建築中的機械質感到底距離千百條弄堂的凡俗底氣有多遠?
  這總讓她迷惑不已,不知道她的生活究竟維繫在城市的哪一極上。
  時代列車呼嘯前進,個人是渺小的,而喜悅和痛苦都是被放大了的。透過天使的眼睛去偽存真,努力發掘,發掘生活的全部喜劇性,發掘我們之所以存在於世紀末創造世界的全部理由。
  轟隆隆的工業音樂使她的小破屋著了火,音樂像著了火的垃圾一樣向她劈頭蓋臉地襲來,Comeonbaby!Areyouready?
  她抽著煙,踩著搖擺舞步旋至牆邊,一把撕下貼在牆上的一張日程安排表,接下去做點什麼?
  得按計劃行事。簡單明瞭地。這將是不可思議、富有成效的一天。
  

  看兩邊鱗次櫛比的建築群峨然聳立,玻璃幕牆在陽光下激稜閃光讓你睜不開眼,這些現代建築是人類追求工業文明最瘋狂的產物。它們干擾光線輻射,影響空氣流速,壓迫著城市地表的密度,使城市以每秒0.0001微米的速率下陷人海,同時它們還挑釁著城市人日益荒蕪的視野和漸增漸高的智商。
  夾在兩排鋼筋水泥建築中的是一條被真正懂情調的上海人喻為「後花園」的淮海路。美美百貨、巴黎春天、伊勢丹這樣的頂尖百貨的進駐使這條五彩斑斕充斥著時尚和垃圾的河流更以加倍的時速流動、奔湧。
  女孩腳步輕快地走在美麗的淮海路上,對著兩旁的櫥窗和廣告東張西望。一些像卡通娃娃一樣的漂亮女人不時地挾香風走過,她們是那種特權階層的異性的理想獵物,有時她們也會反過來做獵手。
  這些女人身上的那種敏感、物質化的表情是她所喜歡的。她想如果她是詩人她將為之獻詩,如果她是歌手她將為之放歌,如果她是畫家——她則要將她們像蝴蝶一樣釘在巨大而潔白的畫布上。總之正是這樣的尤物創造著上海這個城市冷酷背景下一種不可靠的浪漫。
  她已走近那幢看起來像外星人人慢地球的UFO般的辦公樓。
  走進一塵不染的大堂,一眼就看見了穿制服的兩個保安和一架放在台子上的紅色電話。她走過去,拿起話筒,給她要見的人打了電話上去。然後坐在藍色真皮沙發上等待。
  

  他這會兒正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著幾份剛從香港發來的傳真,香港的一家藥品生產商試圖在大陸的內地開拓市場,在這之前他們需要一份市場調查報告。今天晚上他就要飛香港,去跟這家香港的大客戶簽訂一份正式委託調查的合同。
  他看看窗外,從14層樓看出去,可以看到遠近一片聳立的建築群,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奇異的植物。牆上德國產的機械鐘精確地走著,正臨近他與女孩約定見面的時間。
  這時電話鈴響了,他聽到秘書小姐在話筒裡的輕柔聲音,一位小姐找您,她說。他的嘴角浮上一個微笑,拿起話筒,HELLO,他說,我會馬上下來。
  自從在一次聚會上初遇女孩後,他一直都對她抱有深刻的印象,那是個在他眼裡十分有個性的女孩,眼睛尤其特別,彷彿有深深淺淺很多層霧氣飄在那裡面,像看不透的密林。女孩說一口純正的英語,音質纖細,像小孩的聲音。她似乎精通音樂、繪畫、哲學,他們聊著德國的古典音樂和尼采。海德格爾,甚至還談了足球和啤酒。女孩向他坦白,事實上她並不喜歡這些東西,儘管她對此很瞭解。為什麼不喜歡?他當時間。就是不喜歡。她溫和地說。
  他笑起來,她的樣子很可愛。
  電梯門開的時候,她看到了他。他一邊展露出矜持的微笑一邊向她走來。嗨,TARTARUCA!他叫著她的名字。
  這是一個穿聖洛朗襯衣扎范思哲領帶,有一頭栗色短髮和深不可測的眼睛的男人。他很年輕,正做著德國RE-NAISSANCE投資顧問公司的主管。
  這個身上散發著發油、香水、煙草和空調氣味的漂亮男人叫LUKE,在她的德國情人舉辦的一次週末派對上她認識了LUKE。
  LUKE是個在德國長大的華僑子弟,不會說中文,他們總是用英文交談。
  

  在BB離開上海後,LUKE頻頻地給她打電話,邀她出來吃飯。
  看歌舞秀、喝酒或者游泳什麼的。她只在心情好的時候赴約,就像她在德國還有一個情人一樣,LUKE也有一個長駐在香港工作的女朋友,所以女孩並不願意把自己放到一個十分曖昧的位置上。
  儘管他很喜歡她,而她也並不討厭他。
  當城市裡的歡愛情色在氤氳地帶蔓延澹落時,某種根植於現實生活的思考法則亦不曾離其左右,在相戲相誘的過程中優雅的攻擊、合理的受虐、自然的交換構成了情慾體系,男人女人都像行星一樣在既定的軌道上學會了如何保持運動的安全性。
  女孩把LUKE看成是一個溫柔陷阱,一道生活的小甜心。他那一口帶德國腔的英文總讓她想起她的德國情人。
  中午的陽光很好,行人和車輛在陽光下散發出明亮的氣息。
  上海在走進秋天的時候就走進了一股與眾不同的氛圍,彷彿隨時可以上演昔日十里洋場延續下來的浪漫劇。秋天是戀愛的季節,在二年前秋天的時候她初次邂逅了她的德國情人,那一年秋天是如此優柔繾綣,使女孩總是忍不住要回頭去看去想。
  她並肩走在他的身旁,感覺著他的帥氣對街上女人們的吸引力。他身上那股好聞的氣味不時飄進她的鼻子,她想自己能對他抵禦到多久?
  他們穿過馬路,走進一家模仿三十年代格調的咖啡館,在臨窗的位置上坐下來。穿格子布圍裙的女侍走過來,這裡的女孩都有柔軟如冰淇淋的微笑,還有上海人特有的白皙膚色。
  要了兩份卡布基諾咖啡,他對她微微一笑,(他總是這樣地笑,帶著水果的清爽味和不自覺的優越感)。她想,到底有什麼事呢?
  在昨晚的電話裡他只是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她,而今天晚上他就要飛香港公幹。想到香港,女孩略帶諷意地想,他的女朋友不正在那兒嗎?
  最近好嗎?他說。這是例行的開場白,他知道女孩想做很多事而目前還沒有哪件事做得特別成功。但無論如何,這是個與眾不同能激發男人想像力的女孩,略帶神經質的漂亮,像琴弦一樣的敏感,有一腦子的奇恩異想,衣著談吐具有優雅而頹唐之氣,他能從她身上想起他的德國故鄉那些古老的哥特式建築、夜晚吹過樹枝的風和街頭流浪藝人在提琴上演奏出來的絃歌。他曾經想,這個女孩應該去他的城市看一看,她身上有天生的詩意。
  還可以。女孩沒有熱情地說。畫了一副畫,看了一些書,寫了點只有我自己懂的文章,還有,我打算學習打鼓。
  什麼鼓?他好奇地問。她的生活理念似乎總是像水一樣在飄,每天都有一個新的念頭。
  手鼓。我的一個朋友答應教我。女孩看了看他,你呢?哦,對了,今晚你去香港,——你的,女朋友,她還好嗎?
  他低下眼睛看看咖啡,用銀匙挑去一絲白色泡沫,然後對她一笑,我打算跟她分手。他說。
  是嗎?女孩吃驚地看看他,聳了聳肩,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也是我找你來要告訴你的事,這次去香港我會跟她正式提出來,並且……,他停住話,猶豫地看了看女孩的臉,女孩緊張地握住拳頭,彷彿知道他會說些什麼。
  並且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他語速很快地說完,吐出長長地一口氣,和我在一起吧。他熱切地看著她,突然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女孩呆了一呆,一股溫暖的氣息從他的嘴唇傳到她的手上她的身體上。和我在一起,他低低地重複。
  女孩看看窗外,人來人往的街道,繽紛誘人的商店,一地碎金閃爍的陽光。她不能說話,彷彿說什麼話都是愚蠢的、都是不可靠的。這一刻,她還不能讓自己的意念進人他的話他的情緒他的決定,總有什麼事會突然發生,總有什麼人會突然愛上,總有一部分事實會自然游移。她只是看著窗外,知道自己並沒有任何抵禦的能力。
  

  女孩在一家連她在內只有三個顧客的地下溜冰場自娛自樂。
  燈光不太亮,音樂是蹩腳的街頭黑人RAP樂,左腳和右腳綁在裝有四個輪子的膠皮鞋裡,像孤獨的木偶一樣繞著場子滑行,一種假想的黑夜飛行。
  那兩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慢慢向她靠攏,他們賣弄似地玩出很多令人眼花鐐亂的花樣,把染紅的頭髮見得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在燈光下他們專注於屬於他們自己的那一份直接的快樂。
  她聽到一個男孩對她嚷嚷著,嗨,三個一起溜吧。不由分說地,他們一左一右地從後面包抄上來,拉起她的兩隻手,像陰陽雙煞一樣一拉一推催動她的身形。
  她笑起來,這感覺很不錯,像上了快車道,無所羈絆,在一個又大又空的黑屋裡追求一種亡命粉碎的刺激。
  男孩在我左邊,男孩在我右邊,男孩在我中間,TORLAMOS那個紅頭髮小個子的妖女這樣唱著。
  

  上帝在!日約詩篇第32篇第8節說,我要教導你,指導你當行的路。
  而女孩當前要做的事是往臉上撲足夠的粉,把眉梢挑成時下流行的145°的拱角,用色如爛布林的唇膏裝飾出菱形紫唇。頭髮則要精心地弄亂,給人一種不經意的性感之錯覺。
  一切就緒後,女孩像片彩色羽毛飄落在太陽雨影視廣告製作有限公司那髒淨難辨的灰色地毯上。
  是的,現在她就坐在一大群像她一樣看了晚報廣告來應徵做內衣廣告模特的年輕人中。那些女孩都很漂亮,是這個城市裡的典型美女,臉上都帶著蜂皇般向感的神情。她不禁擔心地想,自己可能競爭不過這眾多的職業尤物。
  工作人員在眼前晃來晃去,像得意洋洋的小蜜蜂穿行在萬花叢中。一扇門打開,一個長黃褐斑的女人探頭叫她的名字,她有些緊張地站起來,走進裡屋。
  屋裡有一種戲劇化的氣氛,燈光打成淡橙色,當中放著一些簡單的道具,一個體態豐滿的女孩正半躺在一張看上去有些淫蕩的暗花織紋的大沙發上擺姿勢,她身上穿著黑色的胸衣和同樣色質的內褲。一個看上去像導演模樣的禿頂男人正指揮攝像師切換推拉鏡頭。
  女人催促著我走進一個小小的化妝間,把一件絲質睡裙遞到她面前,然後掩上門出去,快點換啊,她匆匆地說。
  她站在化妝鏡前,很不舒服地看著自己,感到事情變得有點顯得滑稽,這裡一切亂哄哄,莫名其妙的。費勁地換上那件內衣,她在鏡子前走動幾步,雙手按胸忍不住笑起來,這麼赤裸的展示使自己看上去像個卡通娃娃,還有那個禿頭導演,他得怎麼樣地像捏洋泡泡一樣捏她。算了吧,她笑著想,這一點都不好玩。
  她很快地脫下那衣服,因為裹得太緊,衣服的一角被她撕開一道口子,她低低地罵了一聲,打開門,快步走了出去。
  導演看到了,他似乎有點吃不準,問她有什麼問題嗎?她點點頭。
  他頗為好奇地走過來,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說,你有一張讓人難忘的臉,真的不想試一下嗎?
  她搖搖頭,像蒙娜麗莎那樣地微笑,只有穿著睡衣在愛人面前走來走去才讓人感到真正的幸福。她低聲說。導演沒聽清楚,於是她甜甜地笑著,暗示他眼前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正在寫一個長篇故事,情節夠刺激,如果改編成影視劇的話一定可以創收視率紀錄。也許他們可以在另一領域合作。
  導演的臉上掛著深思熟慮的表情,彷彿在思考一個長相不算賴的女孩能寫出一部暢銷故事的可能性究竟有幾成。然而不管怎羊他伸手掏出一張名片,還問了她的電話、,然後握著她的手使勁晃了晃。好吧,一定找時間聊聊,大家熟悉一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他把她送到門口,慢走慢走地說著客套話。她一走到大街上,就自覺從容了許多,細細反省剛才發生的一幕,像個肥皂劇。
  她想她已經二十三歲了,對付這世界的態度還是勇氣多於技巧,很多事就像沒完沒了的熱身練習發生著,而你卻很長時間進人不了社會生活的主題。
  

  地底下溫順的人群
  聖人們早已死去,討厭的人
  妓女們在煤氣燈和霓虹下遇上無愛的人們
  沒有哪位主婦深愛自己家中的丈夫
  也沒有男人溫柔地愛另一位男人那胸脯的政治學
  電能嚇住商業區無線電叫喊著金錢
  警燈在電視屏上空洞的室內有昏暗燈光下的笑聲
  ——ALAN GINSBERG
  她走在黃昏下班的人潮中,鼻子裡〕用到了汽油、糖炒栗子、麵包和CHEESE、霧靄、汗和香水、疲倦。無愛和紫色丁香的味道。於是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偶像,一臉大胡碴的同性戀者,言語欣快症患者艾倫·金期堡和他那使人消化不良、舌頭失控的詩作。信不信由你她能把他的詩從頭背到尾,一個標點都不拉。
  而這會兒她手裡捧著一大紙杯的爆米花,突然渴望在街上跳一曲歡快華爾茲,或「拖著懶步去柏林」的搖擺舞什麼的。她愛眼前所有一切,她在想德國情人和他頎長的身體,她在想LUKE和他身上性感的休息,呼吸,再呼吸,讓我用該用什麼樣的姿態隨風而去。
  
  阿文
  紅黃相間的頂頂鮮烏魯木齊路分店。
  超市裡的貨物堆滿了貨架,就像密不透風的洞穴,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女孩買了雞蛋、法式麩皮麵包和一點香橙、生萊。
  在弄堂口她正好碰到了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過來的阿文。她對他招招手,奇怪地問他怎麼不騎摩托過來。
  他大聲歎了口氣,前幾天放在家門口忘了放進院子,結果被人偷了。他說著,下車和她一起走在弄堂裡。
  公安局會幫你找回來的。她空泛地安慰他一句,突然想起他還欠了她400塊錢,唉,你找我是來還錢的吧?她問。
  他作出吃驚的樣子,呀,我又忘了,他雙手在褲兜裡一陣亂摸,拿出一張100塊,可不可以先給你100?他微微蹩著眉,一年365天這位兄弟有364天都蹩著眉頭,一副挺喪的樣子。
  阿文在一家國營公司作電腦操作員,那是他賴以掙錢的職業,他的另一個不賺錢的工作是在上海地下某樂隊做鼓手,有著敏感的音樂神經和一雙漂亮的手。她的鼓手夢也是緣他而起。
  走進屋子,她把食物往地板上一放,今天請你吃晚飯好了,不過最好你來做點菜,冰箱還有牛奶和鹹雞肉,怎麼方便怎麼做。
  那你幹什麼?他蹙著眉頭問。
  我看你做。她簡單地說。我還買了張新碟,尚·連奴主尚演的,呆會兒吃飯的時候看好了。
  她的朋友都是一樣地懶。但都懶不過她。一會兒功夫,阿文做了兩個超級大的三明治,裡面夾著煎雞蛋、生菜和鹹雞肉,兩個香橙都又已切成片,放在一隻小碟裡。他們默不作聲地吃著食物,一邊看碟,片子有些悶,但三明治卻很美味。
  屋裡有種特別安靜感人的氣氛。
  每當和朋友們在她那小小的像狗窩般隨意的屋子裡吃上一頓美妙晚餐的時分,那小屋就神奇地脫胎換骨了。一股愛的暖流帶著身體的默契感在四個角落交叉迴盪著,大家不聲不響,卻如沐春風,放鬆和寬容的感覺從胃部影響到週身每一處神經末梢。
  應該提倡所有的單身孩子養成跟朋友共進晚餐的習慣,不管怎麼說,晚餐不同於其他兩餐,在白晝將盡黑夜將臨的時刻,對晚餐的感受表明了一種對生活寓言般的態度,享受還是將就?不要猶豫,我們已經張開翅膀,現在進人滑向黑夜的漫長旅程。
  
  GROOVE
  女孩從沙發上醒來的時候,阿文已經走了。影碟機還沒關,那張爛碟還在自動翻來覆去地放。垃圾全扔進了垃圾袋,地板上還有一攤大大的啤酒漬,一到晚上地板下的小螞蟻們會很快爬上來,美滋滋地吸那攤東西。
  晚飯以後邊看影碟邊睡上一覺是補充體力的好方法,只是覺得有點頭痛。她經常會頭痛,但她總是告訴自己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總是會讓你失眠、發愁、感冒、丟東西、生氣、長雞眼、找不到方向等等,不能吹毛求疵,存在主義說存在即合理。她的頭痛就像蘋果上的一個小疤,一旦消失就與事無妨了。
  電話鈴很及時地響起來,她跳著去接話筒,電話那卻掛下了。
  我茫然若失。幾分鐘以後,電話再度響起,她很著急地一把拎起話筒,那一頭卻又掛掉了。SHIT!她生氣地罵著,無技可施,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開玩笑還是存心作祟?
  電話再一次響起來的時候,她嚇了一大跳,猛地抓起話筒甩出一把英文髒話,她著急的時候只能用英文髒話罵人,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嗨,寶貝,跟誰過不去?要不要我來替你擺平?電話那頭傳來慢條斯理的聲音,她仔細一聽才聽出是小飛的聲音。
  他說GR00VE今晚有個好玩的PARTY,問她有沒有興趣『?
  可我本來是想看看書,畫畫畫,寫寫東西什麼的,老出去玩會帶來罪惡感吧;」
  上海有大大小小1000個左右的酒吧,這些酒吧或者擠得像著火,或者從週一到週五一個顧客也沒有。它們像一些繽紛的包疹密密麻麻地長在城市的軀體上,吸人這座城市背面暗藍色的迷光,如同一片富含腐殖質的溫床一樣滋長著浪漫、冷酷、糜爛、戲劇、謊言、病痛和失真的美麗。藝術家、無業遊民、時髦產業的私營業主、雅皮和PUNK、過氣的演藝明星、名不見經傳的模特、作家、處女和妓女,還有良勞不齊的洋人。各色人等雲集於此,像趕夜晚的集市。
  一片灰色的牆,一隻小小如螢火蟲般的霓虹燈標誌。
  GR00VE的外表沉靜不張揚,甚至算得上是端莊如良家婦女般的模樣,天知道他們為什麼給它這種偽裝。就像一隻金玉其外的橘子,用力一捏,卻見一股黑色的毒汁徐徐地從裡往外流。
  推開那扇沉重的門,撩開一道厚重的簾幔,她一眼掃去,沒見到小飛的影子。底樓正放著工業音樂,節奏強勁,一下一下頂得你腳心發癢,放音樂的DJ是中國男孩,英文名字叫BERNAR,他把低音放得特別重,並且明顯地拉開了鼓點的間距。底樓的顧客以中國人居多,並沒有人跳舞,只是坐著相互觀察或說話。氣氛偏於沉悶。
  從一架小小的旋轉樓梯爬上去,在二樓的人群中她依舊沒找到阿文的影子。
  在二樓玩的有一大群外國人,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狐臭和香水味足以熏死100條小狗小貓。正在放的音樂是五六十年代的舞曲,這些老掉牙的音樂在一個扎小辮的老外國人的操縱下作了一點變形,名為「TWISTANDSH00T」。
  她對那些音樂不太感興趣,可既然已經來了,那就不妨喝點東西。她在吧台邊坐下,要了一杯啤酒。正考慮是不是該給小飛打個電話,一個老外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肩,一邊叫著「親愛的STEL- LAR,你為什麼老躲著我?」,他的中文講得不錯,她扭過臉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說了聲「SORY』,轉身繼續找那個親愛的STELLAN。是個高個子、戴眼鏡、臉上有種美國鄉村式的紅光的傢伙。
  一個人坐在吧台邊總是有些無聊,她慢慢注意到在她左前方站著的一個中國女孩,她看上去也是一個人,高高的個子,倚著柱子而立,像一縷芳魂,從背影看有些孤零零的。
  她向高個女孩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嗨,她對她輕柔地笑笑,希望她不會覺得自己太唐突,想跳舞嗎?她問。
  高個女孩轉過臉的時候她發覺這是一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小女孩,長得不算太好看,但卻是一副典型的亞洲人的臉龐,圓圓的臉架子,圓圓的眼睛,眉毛畫成時尚的樣式,一大把銀粉敷在眼瞼和顴骨上,顴骨很低,有點像越南人,唇膏的顏色也是銀色的。總之應該算是個漂亮的東方瓷娃娃,她的名字叫LlSA。
  
  LISA
  她和女孩擠在人群中開始搔首弄姿地跳舞,跳得比周圍的人更引人注目。她眼前的女孩叫TARTAUCA,在她看來這是個性感的女孩,帶著點風塵味的性感。她還不能馬上確定TARTARUCA的身份。但一個艷妝打扮、單身來酒吧的女孩肯定是具有夜晚的氣質的。LISA禁設想這陌生女孩是否專門在晚上謀生的那種類型,也就是她的同類呢?
  LISA拉著女孩的手用妖嬈的姿勢跳拉了式的舞步,女孩似乎不太習慣這種風格,她掙脫了LlSA的手,對LJSA微笑示意,「這樣更好」。她們跳得太好,她看得出這女孩開始擔心會被人認作累斯嬪,女孩的動作明顯地拘謹了些。於是LlSA想可能是自己看錯人了,這女孩好像不是跟她一路的。
  一個年紀老老一頭白髮的美國男人藉著上吧台買酒之機跟她們搭汕。他問她們的名字,說她們漂亮得像天使,跳那麼HOT的舞,讓人眼睛離不開。
  一心想,一條魚上鉤了。她用鼻子就能聞出獵物的氣味,這是種混合著汗液、口水、美金、精液的味道。她微笑著。一雙圓眼睛彎成小魚的形狀,用流利的英語說,這音樂不錯,DJ很專業,氣氛也蠻OPEN的。
  音樂再響的時候,她們又像善於做柔軟體操的比目魚一樣匯入洶湧的激流中。美國老頭在她們旁邊扭臀送胯的,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不時對LISA飛著擁眼,像個老來俏。
  LISA始終對四周的一切從容自若,她知道自己這會兒的魅力是擋也擋不住的。對面的女孩似乎對曖昧的情形有所覺察,LISA猜想女孩正在琢磨她的身份。
  
  錢包
  在接下去的時間裡,她被LISA是什麼樣的女孩這樣的疑問糾纏著。但不管怎樣,那個女孩身上來路不明的性感和優雅的風塵味是她感興趣的。
  老頭終於和LISA跳在一起,一個是老當益壯,一個是亞洲小嬌娃,看他們跳舞就像目睹一場西班牙鬥牛表演,令人想人非非。
  等他們告一段落的時候,她看見LlSA急急地向她這邊擠過來,親愛的,她聲音詭異地說,幫我拿好這個東西,然後在外面的路口等我,15分鐘後我會來找你。
  她不由分說地往女孩手裡塞了一個東西,好像是一個錢包。
  女孩的手心出了汗,本能的反應是「她為什麼找我」?她們根本就是陌生人。一切都發生得不能抗拒,LlSA已經轉身沒人人群,音樂又響起來了,人群又動盪起來。
  女孩只好快速地離開了酒吧。
  此時已近凌晨1點,馬路上幾乎已沒有人,一家24小時營業的超市在對面亮著光,女孩跑進去買了一盒酸奶和一盒壽司。付錢的時候她摸到了褲兜裡的錢包,便把它拿出來,打開一看,裡面有約摸l000塊人民幣,還有美金和信用卡。她用自己的錢付了款,然後一邊吃東西一邊心亂如麻地看著路口。
  那個叫LlSA的女孩可能是流鶯、也可能是職業小偷,也可能是嗜好違法行為問題的小孩。總之她不是個通常意義上的好女孩,但卻是女孩自己不小心招惹上的。這事太怪,那女孩竟然會把東西給陌生人,可能是情急之下找不到更佳人選才把她當拍檔。
  她皺皺眉,看手錶15分鐘已經快到了,希望那女孩快點現身,她沒有告發那女孩的覺悟.但也絕不想再跟她混在一起。
  20分鐘過去了,女孩還沒有現身。30分鐘過去了,她變得煩躁不安。她想那女孩怎麼了,可她不能回酒吧,甚至以後她還能不能再進這地方也成了問題,她會心懷鬼胎。想到這裡她突然很恨那陌生女孩。是那女孩把一種莫名其妙的陰影附加於她。
  終於她忍不住了,她得回家她得睡覺。發生的一切太離譜,恍若一場沒有說服力的夢。她看著手裡的錢包,快步走向一隻垃圾箱,不假思索地扔進了垃圾筒,這很容易做到,就像揭一個空紙杯那樣。
  走出20米遠的時候,她突然又停下腳步,跑回垃圾筒前,重新撿回錢包,然後一招手,一輛TAXI停下來,她鑽了進去。
  坐在車上她想可以把錢作為支援抗洪捐到居委會裡。把一件壞事變為好事,讓心靈如花綻放。
  
  身體
  在黑色與黑色之間是夜晚的幽密地帶,夜深了,人靜了,塵埃都已落定,貓兒正睜著綠色的眼睛。而身體,卻要像一隻墜落的烏,穿過夜的呼吸不可遏制地飄旋、翻轉、下墜。
  女孩走進房間,拉亮一盞燈。她覺得疲倦,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疲倦讓她的臉強調了一種異樣的美。然後她開始一件件地脫去衣服。看著身體從緊繃繃地恤衫裡露出來,就像一股眩目的水從打碎的瓶子裡緩緩地流出來,向著柔和的特別的光澤。她愛這光澤,就讓手指像小蛇一樣遊走,滑過肌膚,肌膚在燈光下幽幽閃亮。忽暗總明。
  
  夜色
  香港的夜色很迷人,透過房問的窗戶可以看見維多利亞港,還有遠遠近近一片燈火通明的大廈。LUKE倚在窗戶前想著什麼,風吹過米,他略略感到涼意。
  女友已經離去,剛才發生的那.一幕分手場景也已過去。出乎他的意料,女友並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她似乎很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他的提議,畢竟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早已存在,普通的愛情是禁不起距離驗證的。
  而明天早上他將和那家藥品生產商會面。一切都在秩序之內進行。這會兒他想到了上海的女孩。他決定給她一個電話。
  電話線那頭一直是空號音,她不在家。LUKE感到一絲失落。
  他一直都對女孩的生活缺少真正的瞭解,她的生活彷彿存在於他不可觸及的層面上,那該是怎樣的狀態。女孩像一隻蝴蝶在夜色中隱匿而行。
  
  恍惚
  一面鏡子,一個女孩,還有閃光的肌膚。
  電話鈴響起來。女孩彷彿被驚醒。她慢慢走過去,像片羽毛移動身形。她聽出了電話那一頭的聲音。
  事情已經解決了,……他頓了頓,現在我很想你。
  她拿著話筒,茫然地感受著他的聲音裡的溫情。那聲音在深夜時分聽來有些失真,像從一個遙遠的地方飄來的幻覺。她沉默著,恍惚著,手指輕輕拂著脖頸,指尖感覺到涼涼的,身體裡的一種輕柔的電流在持續流動,她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潮濕,越來越急促。
  你在聽嗎?……聽到我說我喜歡你嗎?你的呼吸聲很性感你怎麼了?
  呼吸,肌膚,陶醉在怎樣的高潮裡,還有柔軟的腹部張開的嘴唇,女孩閉上眼睛。說吧,說你愛我,不停地說,讓我的身體在高潮裡飛我耍飛給我愛的理由讓我飛。一
  一天過去的時候總是不知道這一天是怎麼過去的。而該睡的時候總是那麼地不知所以。夢是無聲的夢是流動的,在夢的縱橫阡陌中飛越千山萬水飛越過往的時空飛越記憶的無盡無止處。
  她站在鏡子前最後看了自己一眼,一朵順著命運之水飄到此時此地的花,一個在混沌模糊的邊緣暗自搖曳的微笑。然後她拉滅了那盞幽黃的燈。
  
  (完)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