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剛透出些沁涼的秋意時,周影就打算換一下床上的鋪蓋了。狹小的單身宿舍只放著一張有上下鋪的鐵皮床,箱子等笨重的家什都擱在上鋪。裝被褥的大木箱子一人搬不動,捕這一天下午恰好空著沒事,便過來幫忙。
捕和影一樣,都是從一所大學的中文系畢業的。在學校他雖算尖子生,卻也只分在了這家旅遊局下屬的機關小報裡,無所事事地呆了八年。影進報社一年來,因為有著師兄妹這層不成文的關係,經常得到捕盡其所能的照應。
木箱子慢慢扛了下來,是影的外婆在她上大學的時候堅持要送她的,八個角包著洋鐵皮,朱漆褪盡後留下歲月的斑駁痕跡,倒也挺經用的,影后來就一直留著它。待掉去灰塵,開了鎖,楠搶在她前頭,動作靈活地把一條格子細棉被和幾床褥子拿了出來,抖開先攤在涼席上。影一時插不上手,只好歇了,看著他幹,對他這種勤快舉動略略有些不安。
楠似乎覺察到邊上的影正盯著他,便直起腰,笑笑,說我們找幾根竹竿,這些東西得先曬曬透,睡起來才舒服。影忙去門背後取了兩根竿子,用布擦了,兩人便在陽台上互幫著把幾床棉貨都晾開來。
下午太陽的光色還充足,影用衣架拍打被子,淡黃的陽光裡飛起一片細細密密的布毛絲,同時一陣陣淡香熏人的樟腦味也散開來,似乎秋天昏睡了一年又從影的木箱子裡跳出來,深深的呼吸,空氣顯得清朗而透明。
一股寧靜的意緒感染了兩個人,楠回轉過頭來對著影,整個身體逆光斜倚在鐵欄杆上,散發出乾淨松爽的氣息。影心裡動了動,笑著說,進屋歇一歇吧,我給你泡杯茶,還有些瓜子、話梅什麼的。
兩人坐下喝了會兒茶,話題便漸漸扯遠了,楠把玩著影釘在牆上用來作筆筒和裝其他小玩意的一排麥當勞薯條盒說,你們這代孩子與時下生活配合得天衣無縫,無往而不利,我們這些人卻是古典情緒的終結者,雖然努力地貼近生活,卻還是有距離的。他笑著看看影,你說我們是不是有代溝?
影吐掉一片瓜子殼,說你要倚老賣老,可也得算上我。我覺得跟時下唱著「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的男孩女孩比,還是像他們的少些,像你所謂古典什麼的多些,本質上是一個懷舊的良民。她一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來,露出一排又白又細的牙齒。
楠凝視著她說,你真該多笑才是,這樣子很好看的。影閉了嘴,瞇起眼睛掃了他一眼,我不笑時候的臉大約顯得比較平庸些。
楠連忙搖頭,這樣推理不對,你的五官蠻端正的,靜靜中透出一股引力,可以上陳逸飛的畫,真的。
影聞言又笑起來,一會兒又覺得他這一番恭維倒像是自己有意無意地引出來的,不明不白兩人似乎親近了許多。她想著便斂
了笑容,低頭擺弄桌上一隻空的青瓷花瓶。屋裡進來一些近黃昏時返照的太陽光,楠看看手錶,說得走了。
她送他穿過昏暗的走廊。這座老式的回字形樣式的樓房在解放前是一個私人大飯店,後來旅遊局買下它的產權,用來作外地籍單身職工的宿舍,但一直缺乏必要的修繕。走廊盡頭和人口處裝了兩盞燈,在髒而滑膩的馬賽克鋪就的地面上投下兩攤暈黃。鞋跟敲出的聲音被厚重的石壁逼民著,渾濁而沉悶。
下了四樓,宿舍門口凹凸不平的粗水泥地很容易絆了穿高跟鞋的人,影每次走過那兒都有不適感。有幾個推小三輪的老頭老太在邊上叫賣,七喜八角酸奶九毛,那邊是康乃馨紅玫瑰好看來便宜來。車肚子裡裝著的鮮花一捧捧養在塑料水楠裡,一抹抹紅的黃的,在近黃昏的光色裡顯露溫情脈脈的表情。
楠走到鮮花前,讓影挑些喜歡的。影說今天拉了你的壯了做了些瑣屑的活,不留你吃晚飯已不成話了,怎麼還要你再花錢應個虛景呢?
楠覺得她說話的語氣很有意思,便笑起來,說買束花可不是應虛景的,就是沖它賞心悅目能美化生活,再說你那漂亮的青瓷花瓶不正空著嗎?不如買些艷艷的紅玫瑰,配上瓶的顏色,很出效果的。
影心裡也正這麼想著,但又覺得玫瑰不合適,還是挑了十支紅色的康乃馨,賣花老頭在邊上笑瞇瞇的,你小姑娘人漂亮,挑的花也漂亮,多挑點多挑點。
楠走後,影把花放在鼻子底下,慢慢往回走。在走廊轉彎角,一個穿白色寬布袍黑髮及肩的女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影「啊」了一聲,看清是隔壁的房客,一個和她同名的近三十歲的老姑娘,人家叫她阿影。她在局裡另外一個部門做打字員,平時的言行被公
認為有些蹊蹺,據說是等一個負心的男人有些癡掉了。阿影徑直去接影手裡的花,嘴裡叫著多好看的花,影鬆了手,她把臉深埋在花束裡,使勁嗅了一會兒,可惜不是玫瑰,她表情冷漠地對影說,她的臉屬於骨感的那一類,面色蒼白,眼珠大而黑,盯著人看的時候,會有不小心掉進一口古井的不適感。
影說你也喜歡紅玫瑰?阿影嘴角浮上一個倨傲莫測的笑容,轉身走到一個煤油爐子前,蹲下去找火柴,她要準備每天的晚飯了。影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也回房去了。
一會兒,一股溫煦的煤油燃燒的氣味從門縫鑽進來,她想呆會兒去買個盒飯算了。
辦公室裡沒有別人,顯得空曠安靜。在小報工作的人有不少把大塊時間用來發展第二或第三職業,本職工作也只需稍稍點個卯就足夠了。影覺得自己還是喜歡一份散淡悠閒的工作,也就一直很安心。她一人趴在辦公桌上,拿把尺和刀,在一圈台燈灑光裡處理一張要上下一期版面的照片。
楠走了進來,說外面還有太陽呢,怎麼偏點了個燈?影沒抬頭,說只要不是夏天,任何時間在邊上供盞燈都挺舒服的,連白天都像黑夜一樣,讓人心安。楠點點頭,喜歡夜晚的人理論上或者浪漫之極,或者乖僻之極,不管是哪一種,今晚你想去領略都市夜生活嗎?
影抬起頭,盯了一會兒他,不由笑了起來,要請人出去還得費這麼藝術化的言辭鋪墊嗎?
桶也笑了,說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的通病,凡事找理由,主要還是說服自己。時下的作風據說是憑感覺辦事,無需理由,眼睛對上一會兒,不超過當夜就可以成事了。捕頓了頓,大約覺得有些說溜了,佯裝咳嗽了幾聲。影不置一辭地繼續手頭的活。
下班後,楠和影在一條幽靜的馬路上找一個西餐館,楠推薦了好幾道菜,影搖搖頭,這怎麼吃得下呢?楠說別擔心發胖,待會兒唱歌跳舞的會消耗大半的。他從衣袋裡掏出煙,一個服務生過來,彬彬有禮地提醒他,這是禁煙的場所。待他走開,影輕輕地說了聲,抽煙是不大好,使楠意識到自己在女士面前的失禮。不過男人有時在面對面坐著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時,便很有抽煙的慾望,潛意識裡也許是覺得通過煙霧在親近她,被她吸著粘著,無形中倒生出不少真實可靠的感覺。這一點,多數女孩並不曾看到。
夜總會裡燈紅酒綠,酒精味混著香水味粘上頭髮、衣服,無形之中揮不去,擺不脫,就像某種誘惑。塗紅唇的女人把眼風飛得到處都是,這裡成了美麗和情愛大放送的樂園。影原本以為自己難得來這種熱鬧華艷之地,會興奮起來,但跟在楠瘦削的身後一路追巡過去時,打量那些裸裝女人和摩登男人,感覺自己像質地單薄的小紙人,飄在一片歡迷的海洋裡,不知所措。
楠終於找到了一間卡拉OK的小廂房,吁了口氣,在一張空桌上坐下來,影打量四周,幽黑的燈光下零落擺著幾張仿紅木製成的桌子,中間空出一塊來,正有幾對人在隨一個自娛者很業餘的歌聲蠕動。
影果然上去才唱了開頭一句,便立即贏來四周幾陣掌聲。這是首八十年代但凡是淑女都想演繹的柔綿曲子,名叫《哭砂》,風吹來的砂,穿過所有的記憶,誰都知道我在想你……楠在暗中一人神,便去摸煙,點上一支。
影帶著股浪漫的角色感連著唱了幾首,在一個伴奏樂的空當裡,服務小姐突然捧來了一束鮮花,說是一位先生吩咐的。影詫異之下,便左右探視起來,因為自己身在亮處,四周但見一片模糊,只有一個角落裡輕輕傳來鼓掌聲。穿過幾對如膠似漆的身影望去,那兒只亮了一點紅的煙頭,顯然就是那個送花人了。影一愣神,音樂已過到後面一段,她心裡一直像有只小鹿竄上跳下想得熱鬧,草草結束了便退回座位。
楠也瞥見了花,卻並不開口,只是去點另一支煙。影顯得心不在焉,眼睛餘光處一直有那點紅得醒目的煙頭在一閃一閃,便忍不住轉了頭,正眼打量,但就是看不真切,不由心裡有些堵得慌,顛來倒去思忖這花的來由。花紅艷艷的一律是玫瑰,包在一層透明的塑料紙裡,像一種極嫵媚又極奇詭的笑靨,濃重的色調襯在幽暗的燈光下,在影的凝視中竟生出點點滴滴的奇思,像驚歎號下面的小圓點一記一記直往下敲。
楠咳嗽了一聲,把煙頭捻滅了,影看看他說,不知道是哪個人送錯了花,可真奇怪。楠淡淡地說,看樣子就是送你的,你想不起來有什麼線索嗎?影捋捋頭髮,撇嘴笑了笑,今天倒真是碰到莫名其妙的事了,我怎麼越看這花漂亮,越覺得心虛,好像是平白無故偷了人家東西。楠看看那個方向,閃爍不定的煙頭彷彿不著大地懸在半空,逗引著人的疑惑。楠按捺不住站起了身,影一把拉住了他,算了,這不明不白的花扔了就是,認錯了人,反倒尷尬,走吧。
他們剛走出門,那位小姐從後面追上來,招呼了影一聲,遞上一張便箋,流利灑脫的筆跡,最上頭一行寫著她的名字。影,穿過所有的記憶,都是你燦爛的笑靨,我會找時間與你敘舊。下面沒有落款,似乎有意無意保留著一層面紗。
影皺蹙著雙眉,半天沒有聲響,只顧慢慢往外走。楠跟在後面,若有所思地看著走在前面的影,恍惚中,她纖瘦的身體在夜的霧靄中猶如一片色彩鮮麗的蝶翅,在每一間隙變幻莫測,在風中時時欲飛。
影的辦公桌上稿件和清樣袋凌亂地放著,一連幾天都沒見到她的人影了,聽說是生病了,她負責的版面由另一個編輯頂著。
楠快速做完手頭的事,披上外套離開了辦公室,在一個大食品店裡買了袋水果,還有幾罐營養飲品,騎上自行車去影的宿舍。
穿過昏暗的走廊時,他差點被一隻煤油爐絆倒,不由穩穩步子,在那扇掉了漆貼了瑪麗蓮·夢露黑白像的門上輕輕敲了幾下,裡面傳來影的聲音,是誰?楠應了一聲,影似乎下了床,趿了拖鞋慢慢走來,門開了,影的面容蒼白如洗,身上只穿了件寬大的白布袍,袍子裡面空空蕩蕩的,恍惚間就像一個陌生人。
她淡淡地笑了笑,躺了幾天,就像睡不夠似的,她輕聲說,捕扶她回床躺下,彎著腰怔怔地打量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轉眼看見床邊一隻紅塑料盆裡堆著幾件衫裙,便徑直去拿了盆,看到衣服上面還有嘔吐的痕跡。影突然說你別去動,挺髒的。
楠沒說什麼,在水斗裡放水搓洗,這是種三四十年代飯店裡常用的那種水鬥,樣子好看卻小而淺,楠有些放不開手來,便拿了盆子蹲在地上搓洗,肥皂泡沫一會兒就把盆邊上一圈地板濡濕了,一攤攤水漬淡淡地散發出蓊鬱的香氣。
一會兒工夫,他在陽台上晾出竹竿,掛上衣服,風撲刺撲刺地吹打著,這些衫裙鼓起來在秋限下就像展翅欲飛的大鳥。影微閉著眼看過去,捕在衣服之中的背影平白而淡然,卻又真真切切的,不由叫了他一聲,捕。他回過頭來,說我就好了,匆匆提了盆進來。
影倒不知自己想說什麼了,楠便笑笑,拖了椅子在她邊上坐下,削一隻皮色青翠欲滴的蘋果,你好好再躺些時間,辦公室那頭不用擔心,我可以幫你約些稿子,等你好了就可以直接上版面了。影點點頭,說真麻煩你了。他搖搖頭,把蘋果遞給她,她說吃不下這麼多,便切成兩半,帶柄的一半給了她。楠說你就是身體太弱,家裡人又不在這個城市,自己就得當心著點了。影一時眼睛有些發熱,略側了臉,牽牽嘴角說你怎麼就像我爸爸似的。
她感到楠的一隻手慢慢伸過來,輕撫她的頭髮,撫她的額頭,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他一會兒功夫就收回去了。又一會兒,他淡淡地說,對了,有個男人把電話打到辦公室來了,說是你以前的校友,他留下一個電話號碼,我壓在你桌上了。
楠走後,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心裡來回糾纏著那個電話,和那次在歌廳裡送花的人是同一個人嗎?她開始一頁頁地往回翻找所經歷過的人事,甚至一剎那掠過身邊的一個眼神,一種姿態,一片色彩和一陣氣味,模模糊糊地彷彿陷入舊日夢境。
陽光燦爛的秋日午後,她走在水木清華的校園裡裙據飄飛,有種蝶類輕掠過水面顧影自憐的美麗,隱約聽到身體深處像植物漿汁流動舒展的輕響,她的影子跟在身後,忽長忽短,在陽光下奇異多姿,有個聲音充滿奇特的溫情,像煙草般乾爽明淨的氣息鑽進每一個毛孔,令人眩暈而沉醉,影,影,影……
她張開雙臂,等待著如水的溫柔,就如羽翅等待風的姿態,這是種秋天裡女孩才有的美雅。
影溫習著如期而至的夢境,對夢中的色彩,氣息和聲音有種宿命般的熟悉,彷彿就在眼前,就在此刻,伸手穿過一塊玻璃便能成為活生生的現實。
對這種秘密的情境,影不輕易去體味,想起的時候,身體內就像有隻手在抓著,撓著,這大約就是慾望,她靜靜地想。
一陣敲門聲驚醒了她,聲音很急很亂,影在床上睜大眼睛呆了一會兒,慢慢起身,手握住門鎖的旋鈕,輕聲問是誰,外面沒有聲音。影屏住氣,用力拉開門,隔壁的阿影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放在她臉上掃了幾遍,影惱怒地瞪了她一眼,什麼事?
阿影笑笑說,晾在外面的衣服被風吹到你這邊的陽台來了。
影說你等著,我去拿。阿影卻已經甩開影搭在門框上的手,逕直進到屋裡。影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倚著門靜靜看她走到陽台上,她的長髮和身上寬鬆的白袍被風揚起,有了一種突如其來的美麗。
等她回轉身,手裡已多了件小碎花裙子。她在影的面前抖了抖,它的色澤和花紋令人想起熱帶原野焦的的黃昏,帶著股沼澤地陳舊的氣息,從四面傳來無處可遁。好看嗎?她問,影搖搖頭,她不理不睬,收了裙子,隨手拿起影床上的一隻小布熊,看了會兒,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她突然說。影冷冷地說,你這會兒倒伶俐了,沒事了就請走吧,我得休息了。
她看看凌亂的床,神情越發詭秘起來,走到影面前,細細看她的臉,影咬咬牙,也死死盯住她的眼。她笑了,把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多睡就會做夢,然後就醒不過來,她的眼神一下子就找不到方向似地虛散了,轉身甩著手裡的裙子,一路嘻嘻笑著走了。
影一把甩上門,這一刻,渾身每一個細胞都清醒異常。她咬著手指在屋裡走來走去,突然想明天可以上班了。」
這一天,正逢報社開全體會議,辦公室來齊了人,難得地顯出一派忙碌景象。陽光透過淺咖啡色的玻璃窗,給屋內添了一股熱鬧的人氣。
轉眼已深秋了,影換上了一款深色的風衣,在辦公室也沒脫去,寬寬鬆松地坐在桌前看稿子。手指不小心粘上了一大塊紅墨水,她皺皺眉,忍著看完所有的稿子,扔掉一大疊在廢紙簍裡,站起身,在歸她用的抽屜裡取了塊淡黃的硼酸皂與手巾,去盥洗室。
裡面沒人,一面佔了整個牆面的大鏡子裡照出她的映像。她湊過去細細看自己的臉,雙眼皮像刀刻一般很深,以至有時就疊在一起像輪廓尖長的單眼皮,眼珠很黑很大,一動不動毫無表情的時候,眼神就像一口古井,想到這,她迅速地眨了一下眼睛,沖鏡子裡笑,是楠說過的那種好看的笑,這才是她,她應該這副模樣。楠那次說的一點不錯,影哺哺自語。
水嘩嘩地從龍頭衝出來,影把臉接過去,水流分道而下,一陣陣地沁涼甚至人骨的寒意使她的臉微微發紅。她想起她拿著紙片,按上面的號碼打回電的情形,一種怪怪的空號音,一連幾次,一連幾天,都是這種有些刺耳的機械聲音從那一頭傳來,在耳膜裡留下陣陣平淡的震顫。餘音還在響著,她便擱下話筒,倚桌仁立著,一隻食指輕輕地掠過骯髒變色的數字鍵,一排排,一行行。
她看見窗外的白雲在緩緩變幻形狀,一會兒像一個人頭,一會兒又像別的什麼,還有一群家鴿從陽台上飛起,分散了又聚來,然
後又分開了,一陣鴿哨聲傳來,像秋天在寂寞時唱出的小調。
她看看手裡的紙片,幾個阿拉伯數字很有特徵,她早已印在腦子裡,撕了紙片也擦不去它的痕跡。她這樣想著,還是把它撕得粉粉碎,像一隻隻白色的小飛蛾,紛紛揚揚飄進塞得滿滿的廢紙簍,影盯著散人各種雜物縫隙的紙屑,感覺像看著一張早已殘缺不全的臉,她起身把塑料簍提起來走出去,裡面的東西統統扔進了廁所外面的大筐裡。
楠對她在各方面的關照與以前並無異樣,似乎還更體貼些,經常借給她一些她喜歡的熱門書,和她一起去看炒得厲害的電影,兩人在影的小屋裡聊天喝茶的時間也多起來。很多閒散的時光便在一些形而上或形而下的、高雅或瑣屑的話題中打發了。楠買的瓜子和鮮花常常充斥影的小屋,她有時夜深人靜時也能覺出一股充實而真切的氣息,還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味,現在楠吸煙時影也沒有什麼異議,這些氣味使小屋子又添了一絲人氣,這是楠頻繁過來陪伴所帶給她的。
關於那個電話號碼,捕從沒有問起過,影也沒有再提起,這是種不必明言的默契。那樁半路裡殺出來又無痕而過的蹊蹺事似乎正被一天天過去的日子層層踩在腳下,還長上了繭,日子也就安定地重複著過。
有一天,楠和影兩人在昏暗的走廊裡合力絞一條新洗的被單,楠突然說隔壁那個女的怎麼不大見到了,瞧,這爐子積了厚厚一層灰,影被他這麼一說,看看那只爐子,一包癟癟的火柴盒丟在一角,倒也覺出一絲奇怪來。
她記起有一回晚上去陽台收衣服,天下著雨,瞥了一眼隔壁的陽台,好像還晾著東西,便去敲門,裡面卻沒動靜。
人是不是不在了?不在了,又能去哪兒呢?
楠說她平時古古怪怪的,難保會有別人想不到的舉動。
影模模糊糊地想著什麼,手上一使勁,被單便扭成彎曲盤結的樣子,再抖一抖,水滴滴答答地下來,馬賽克鋪的地上已衝出一條水跡,一直蠕伸到那爐子底下,昏暗中靜靜地透出一股陰霉氣。
回了屋,正聊著,一陣溫煦的煤油燃燒的氣味從門縫裡鑽進來,影「嗯」了一聲,疑惑地去開門,見是另一個女孩在用阿影的爐子,她呢?影問。那女孩煎著一個雞蛋,頭也沒抬地,據說去南方找那男人去了,可真夠意思的。她說。
影吃了一驚,轉過頭去看看那扇緊閉的門,心裡不禁有些空落落的,像抽去了塊什麼東西。回屋與楠一說,他習慣地點了一支煙,慢悠悠地說,這個人是有點與眾不同,倒是少見的古典浪漫主義者呢。
影聽他說起古典、浪漫之類的話,不由笑著說,你沒見過她凶巴巴的樣子吧,她還闖進我的屋裡像巫婆一樣說了些做夢不醒之類的怪話,我看她倒是一直在做莫名其妙的夢。
影說著,又想起阿影那故作神秘的表情,她來到陽台上,讓冷風吹了會兒,轉過頭去,隔壁的陽台上有條小碎花的裙子耷拉在竹竿上,風吹日曬下顯出黯敗的色澤,薄薄的一層布料在風中發出輕輕撕裂的聲音,但從花色中還能依稀出原先蓬勃的氣息。隔壁那個和自己一樣留著長髮穿白袍,又和自己同名的女人的一些記憶片斷,紛紛揚揚地如小蝶一般飛舞起來,神思憂惚中有種奇異的錯覺,自己也許和她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是同一個人吧,隨著她的永遠離去,彷彿在一個黑暗的通道裡,出現了幾點燭光,似曾相識的體驗在那兒交匯成流,她彷彿看到自己的某些東西在那個女人身上得以依附,也許她去找的男人就是那天送花的男人,就是留下一個打不通的電話號碼的男人,她在這個初冬的下午一廂情願地想著,面對樓下熙攘的人流車流走了神。
楠一隻手搭上了她柔軟的肩頭,她自然而然地依偎了上去,她告訴自己,這個瘦削微溫的身體才是實在可靠的。
這一夜,楠留了下來,影后來回想起來,也不明白當時自己怎麼會有那般的從容。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曾離開楠的眼睛,雙手已靈活地解開了所有的扣子,又慢慢替楠除了衣服,一件件扔到床邊的椅子上,然後陷在剛曬過還留有太陽香味的褥子裡,有條不紊地做愛。這情形也許在他們以往的想像中已發生過好幾遍了,現在兩個人都彷彿覺得是在照著記憶重複做了一遍。影一開始便毫無初次的痛楚感,相反,她很快便沉迷了。屋內瀰漫起一股奇異的氤氳,還有微腥而又甜又成的氣息。楠含糊、顛倒地說著什麼,影聽不清楚,只有肌膚在黑暗中呈現五彩繽紛的色感。
恆久的寧靜。
影嫁給楠是在一年後,也是個明淨溫煦的秋天。在狹小的居室裡,影又開始忙著換床上的鋪蓋了,那只褪了色的木箱敞開著,陽台上晾滿了花花綠綠的被褥,空氣裡又飄蕩起樟腦那種清淡熏人的香味,彷彿是秋天昏睡了一年從箱子裡跳出來,深深的呼吸。
報社考慮到某種因素,便同意楠調到另一家大一點的報社,影則留在那兒繼續做編輯。她不喜歡有事沒事捧著個作茶杯的果珍或雀巢咖啡瓶找人聊天,或孵在一部電話機邊上。每次一做完手頭的事,她就背起包回去了,路過菜場順帶幾斤菜或魚蝦肉,放在
冰箱裡可以吃好幾天。楠調動後,很快就升了職做部主任了,同時按規定改成每天坐班。影總是先做好了飯等他回來。
這一天影坐在陽台的籐椅上讀一份報紙,報上有個通俗故事的連載,影每次都把它像保留節目一樣放在最後讀。上次講到女主角在病重時終於等到了舊日戀人的電話,還有他派人送來的成打成打的玫瑰,擺滿了整個病房,她又像公主一樣了。每次電話裡戀人總是說馬上來看你馬上來看你,於是女主角便在微笑中死去,這次的真相大白了,那個打電話的人是極愛她她卻不想見的人,知道她病重了卻不忘那負心郎,便冒充那人給她送來了死前的安慰。影咬著手指笑了會兒,忽然心裡動了動。想起一年前那些沒頭沒尾的事,那個電話號碼至今都能記起來。影不由走了神。
就在這時,屋內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來,她心裡格愣一下,站起來,頓了頓,才走進去,清清嗓子提起話筒,那頭傳來楠的聲音,說是晚上可能遲點回家,有點事絆住了。
影放下電話,心裡有點不寧,一眼看到邊上厚厚的電話號碼本,便記著那個富特徵的號碼,一頁頁地查找,足足有一個小時,終於翻到了,前面寫著一家旅店的名字,地址在東北角兩條街的交叉口。
像是被一隻莫名其妙的手挑了一下,影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個地方,便沒耽擱,給一桌的菜罩上綠紗網罩,從門背後搭鉤上取了包,就出了門。調了三輛公交車,估計著已找到了那個地方了。
但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廢墟。斷垣殘石的縫隙中有一些漸已轉黃的草在風中輕輕搖晃。她不甘心,問路邊一個擺茶攤的老頭,這兒原來是有個旅店吧?老頭用漏風的嘴熱情地說了半天,影聽明白了。那家老旅店去年秋天已拆倒了,地皮原來協議是轉讓給一家外資公司的,但後來一直就沒有動靜了,荒了一年多。
影很晚才回到家。一推開門,一股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挾帶著食物和傢具散發出的各種味道。楠正坐在餐桌邊看體育新聞,一桌的菜顯然已經熱過了,正冒著一絲絲熱氣。他見她進來,馬上起身去接她肩上的包,在門背後鉤子上掛好,然後一起坐下吃飯。
影一直想問楠一件事情,她想理個清楚,可還是沒有開口,只是飯吃得很少。
楠關切地看著她,走過來溫柔地抱住她,影便一頭埋進他的懷裡。一切記憶如電影片尾的背影,正在逐漸地淡出,雙臂擁著的是彼此的溫暖。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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