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暗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灑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范仲淹·蘇幕遮
隨著轎子的擺動,坐在文昊身旁的楊紗織不禁呼吸急促起來,面頰微微暈開一片緋紅,身子更是未敢有稍稍的移動。
成親多日以來,她從未如今日一般如此接近文昊,兩人同坐在轎子裡,近得讓她以為自己已是他真正的妻子。
「手還疼嗎?」文昊徐徐開口,目光掃過她以布絹包裹住的手,隱約間仍可見一抹微紅淡淡地透出雪白的絹子。
楊紗織螓首半垂,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疼。」雖然十指連心,傷處隱隱抽痛,但一想起當時他臉上的焦急怒容,她的心就被另一種炙熱的感覺所牽引。
也許他已經有一些些在乎她,她這麼希冀著,哪怕他的憐惜微乎其微,她都因之而滿心雀躍。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楊紗織抬起頭,對上他熠熠的雙眸。
「我希望你離開文府。」他面無表情地開口,深邃的眸光裡透著無情,這是他幾經思量後的結果。
楊紗織面色轉白,顫聲回道:「可……咱們已經拜過堂,你怎麼還……」
「我可以寫下休書讓你改嫁。」他頓了下,又接著道:「倘若你願意,咱們可以約定三個月或以半年為期,這樣對你將來改嫁較為有利。」
曾想過千百回他會休妻,但當真正由他嘴裡說出來時,卻是如此讓人痛心。
「倘若我不想改嫁呢?」她鼓起勇氣問出口。
「你……」
楊紗織瞧著他,幽幽地開口:「古語有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紗織是人,既被迎入文府,怎能無端遭夫所棄,改嫁他人呢?」
她是存心賴上他嗎?文昊的怒氣瞬間再度揚升。「不管怎麼說,你都不能留下,文府不需要無用之人。」
他一向不是言行刻薄之人,但她卻在一日之內輕易挑起他兩次怒火,他深深打從心底不喜歡她,更時時提防著她。
洞房花燭的那一夜,她有機會能表明自己的身份,可是她卻極力隱瞞下來,足見她是一個城府極深的女人。
「我會努力證明自己不是無用之人。」楊紗織仍瞧著他,一張小臉看似無比堅毅,天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勇氣,才敢在他面前說出這些話的。
文昊微瞇起眼,「憑你一介繡娘能識得幾字?文府要的是像唐詩意那種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才女,你自問能做得到嗎?」
面對他殘忍而咄咄逼人的言語,她的心痛比起手上的刀傷還痛上千百倍。
見她低頭不語,他再度開口:「你執意留在文府,若是貪圖過少奶奶的好日子,那你可錯了!我不會在文府裡養米蟲,更不會任自己的妻子成為繡花枕頭,遭人恥笑。」
半晌,楊紗織抬起頭,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地由她臉頰滑落……
儘管她止不住不斷滑落的眼淚,卻堅強的沒有哭出聲。「我自知出身卑微,七歲那年喪父之後,我便隨著娘一路由南粵流浪到臨安城,日子雖然過得辛苦,卻從來不曾怨天尤人,再困難的日子我都熬過來了,難道你還認為我是一個無法吃苦、貪圖逸樂的人嗎?」真正教她傷心的不是他刻薄的冷語,而是她確如他所說的,不是一個文采斐然的才女。
然而她願意為他而努力,更希望有朝一日可堪與他匹配啊!
文昊瞧住她,刻意漠視她滿臉的淚痕,冷淡而略微嘲諷地回道:「也許你是苦怕了。」
她忙搖頭,「不,我不怕吃苦!」她怕的是他把她由身邊趕走!十歲那年她第一次見到他,也是直到她在出嫁之前這八年內惟一的一次。但她卻直到今日才驀然明白,早在那個時候開始,她就已經情根深種,悄悄地愛上了他。
「是嗎?倘若真不怕吃苦,那你就不要坐轎,自己步行回府。」他刻意為難地開口。由此處到文府少說還有七、八條大街,她一個弱質女流必須走上好半天才能回到文府,他就不信她肯走。
「我若步行回府你就不再趕我走,是嗎?」她瞧著他,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語氣之中有難掩的欣喜。
文昊迎視著她驟然燦爛的黑瞳,一時間竟微微失神。
「停轎!」楊紗織開口喝道。
在文昊回過神前,她已經揭開轎簾,自行下轎和青玉往回府的路上走去。
「該死!」文昊低咒一聲,亦走下轎。
「少爺!」護衛世曉風來到他身邊,他不明白少爺為什麼讓少夫人走路回去,不過他不會多問。
「護送她們回府,別讓她們察覺。」文昊面無表情地開口,一雙眼仍盯著楊紗織逐漸遠去的身影。
世曉風二話不說,立即追了上去。
半晌,文昊撂下一句:「回紫宣堂!」旋即重入轎內。
是不是他對她還不夠殘忍,所以趕她不走?
不知不覺地,在他唇畔揚起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自那一天開始,楊紗織每日起得更早,總在紫宣堂開舖不久就抵達。
文家二老得悉此事,便急急叫人喚來文昊。
「昊兒,近來下人們傳道你欺負新進門的媳婦兒,可有此事?」文夫人率先開口。
文昊眼中眸光閃了下,輕描淡寫地回道:「不過是要她走點路而已,就傳得人盡皆知。」平淡的語氣中摻雜了一絲怒意。
「既然咱們家與練府已經同意將錯就錯,那麼紗織就是文府的長媳,你待她必須有分寸,否則此事若傳揚出去,對文府的名聲是有損無益。」文老爺盡量以溫和的語氣說道。
文昊端起茶盅湊至唇邊呷了口,彷彿沒事人一般。
「昊兒,你老實告訴娘,你是不是不喜歡紗織?」
文昊停下喝茶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擱下茶盅。
「娘,你應該最清楚我之所以會答應娶唐詩意,完全是基於她對文家的家業有所助益。」他停了停,深邃的眸光中迸出屬於精明商人的冷酷色彩。「至於楊紗織,她對咱們文府並無助益,我打算在三個月後休了她。」
文家二老聞言,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他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兒子居然是如此冷血的人,他從前並不是這樣的啊!
「不許你胡來!」文老爺首先由震驚中回復,氣憤地加以斥責。
文昊淡然地站起身,語氣冷得如同外頭的寒天:「請爹娘不要忘記,當初孩兒只答應娶一個對家業有所助益的女子為妻,至於楊紗織,她顯然並沒有足夠的資格可以承擔家業。」話甫落,他轉身離開大廳。
「老爺,我看昊兒根本沒忘記五年前的事。」文夫人一臉擔憂。
文老爺歎了口氣,黯然無語。
「紗織是個好姑娘,咱們一定要幫她。」文夫人開口。
文老爺瞧她一眼,「感情的事要如何幫起呢?」更何況這些日子以來,總管告訴過他,文昊夜夜睡在書房裡,連一次也未曾在西苑過夜,這樣感情要怎麼好得起來呢?唉!
「我想,多給他們一點時間相處,一定會有改變的。」文夫人篤定地表示。她絕對相信日久生情這一句話,現下最要緊的就是千萬不能讓昊兒休妻!
楊紗織走著走著,忽然在街角不遠處停下腳步。
青玉微覺奇怪,問道:「少夫人有什麼吩咐嗎?」
楊紗織卻突然開口說了句:「你出來。」
等了半晌,眼前無人出現。
「少夫人?」青玉滿臉疑惑。
「我知道你日日跟著我,出來吧!」
隔了一會兒,街角的另一頭緩緩走出一人。
「曉風!」青玉喊了聲,為什麼大清早的他會出現在這裡?他不是該留在少爺身邊嗎?
世曉風來到楊紗織面前,淡淡地說:「少夫人早。」儘管他臉上的神情仍是一派鎮定,但心底卻開始佩服她。他自問自己一直很小心,為什麼會被發覺呢?他心中不無疑惑。
楊紗織淺淺一笑,徐徐地開口釋疑道:「大清早一向沒什麼人,可連著三天我都瞧見你在街口買大餅。」她停了停,忽然問道:「為什麼跟著我?」
世曉風卻回道:「少夫人,少爺在前頭等著。」
楊紗織怔了下,抬首一望,果真看見文府的轎子停在前頭,朱元朗一臉不以為然地站在轎邊。
「少夫人,咱們快過去吧!」青玉催促著。
「嗯!」
朱元朗一見她接近,便板起面孔開口:「少爺請您上轎。」
「喂,你這個總管是怎麼當的,見了少夫人連句問安也沒有。」青玉凶巴巴地說道。雖然她僅是文府一名丫環,但老夫人以及出嫁的二小姐都特別喜愛她,因此文府丫環中也只有青玉一人敢頂撞朱元朗,兩人每回見面總免不了唇槍舌劍一番。
朱元朗瞪了青玉一眼,這才開回:「少夫人早。」他揭開轎簾。「少爺請您上轎。」
對上文昊一雙幽邃的冷眸,楊紗織心底忍不住發慌,小聲地回道:「我用走的就成。」
朱元朗詫異地瞧她一眼,佩服她竟敢公然拂逆少爺,難道她不知道少爺真發起怒來有多可怕?
下一瞬,楊紗織手上一痛,整個人教一雙鐵臂給拉進轎子裡。
「起轎!」文昊沉聲下令。
朱元朗見他一副殺氣騰騰的神情,隨即手一鬆,放下轎簾,跟著轎夫們往前走,青玉及世曉風亦緊跟其後。
「以後不許在下人面前頂撞我。」文昊開口,神情一片嚴峻。
楊紗織坐在他身邊,低頭輕聲地說道:「我只是不想麻煩你,並非有意頂撞。」
兩人間沉默了半晌。
文昊率先開口:「你可知道這幾日以來,下人們傳說我欺負新進門的媳婦兒?」
一貫冷淡的語氣中隱隱帶著怒氣。
楊紗織聞言,迅速抬起頭。
「我不知道!」儘管他待她始終冷淡,卻不曾刻意折辱她。
「不知道?你是存心鬧得人盡皆知!」他駁斥道。
她急急辯解道:「我不是。」她真的不是存心讓大家知道她日日步行到紫宣堂,為了怕下人們看見,她甚至起得比平日更早,還特地自文府後苑的側門出府,想不到還是讓其他人給瞧見。
「既然不是存心讓我難堪,為什麼不坐轎子?」
她盯著他俊逸非凡的面孔,悄悄在心底歎了口氣,半垂下眼。「我知道你並不愛見到我,選擇不坐轎,是為了不讓你心煩。」她雙手不自覺地扭絞著衣裙,眨動的長睫下是一雙藏著邑郁的黑眸。
文昊蹙起眉,隨即淡淡地說:「無論如何,從今天開始,只要離開文府,你就得坐轎子。」
這表示他關心她嗎?她悄悄地看了眼文昊冷峻的臉孔,一顆心五味雜陳,說不出是怎生的感受。
到了紫宣堂之後,文昊撇下楊紗織,逕自步入內堂進行編審及監印的工作。
楊紗織與青玉就留在前頭的書肆幫忙打理,朱元朗則負責結帳工作。
這一日不知何故,買書的人比平日多上一倍,偏偏朱元朗的算盤落了珠,只得上街買新算盤。等候結帳的客人頗感不耐,開始有了抱怨。
「死元朗,不知上哪兒胡混,到現在還不回來!」青玉罵道。
楊紗織琢磨了會兒,回道:「這樣吧!我暫代朱總管替客人們結帳。」語畢,她移步櫃內,笑盈盈地對客人們開口:「各位客倌,讓你們久等了,現下由我暫代總管為各位結帳。」
由於她平日總默默注意朱元朗的一舉一動,因此每一種書目的價格她都牢記在心,毋需翻價表查詢。
客人見她一介女流,不免懷疑地開口問:「你成嗎?沒有算盤如何算帳?」
只見她淺淺一笑,「我算帳一向不用算盤。」
「那用什麼?」客人仍有些疑惑。
「用心!」她自信地回答。
不待客人反應,她已一手接過客人手上的書,瞧過一眼便開口道:「客倌,這四本書總共一百二十七文錢。」
客人仍懷疑地不肯掏出錢。
她瞧出他的猶豫,「客倌回去不妨在家中撥珠復算,倘若有錯……」
「紫宣堂賠以雙倍!」文昊替她接話,他也看到那四本書,合算起來確實是一百二十七文錢。
她別過頭,瞧住文昊,呆了呆。他是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的?
客人見店主承諾,於是安心地掏出錢來付帳,反正錯了可以賠雙倍,他並無損失。
待楊紗織回過神後,她走出櫃台。
「你做什麼?」文昊開口。
「既然你來了,合該由你來算。」
「不,你來算。」他走上前,擋住她的去路。
「你不怕我算錯?」她抬起頭,心口發熱。
「你會讓我賠錢嗎?」他反問,深邃的眼眸掠過一抹算計的精光。
楊紗織心底慢慢地湧上一種不願認輸的心緒。「不會!」她一向柔和的小臉在此刻多了一抹堅毅之色,像一朵瞬間綻放的花。
文昊瞧住她,竟微微地失神。
不過一會兒工夫,她已經為十位客人結完帳。
朱元朗在這時回到書肆,眼見少夫人站在櫃內結帳,不由得大吃一驚,急急走上前,正欲開口阻止她,卻在文昊銳利的一瞥下噤聲,默默地站在一旁,瞧她為客人結帳。
不過,朱元朗對她的心算能力頗為質疑,於是悄悄地在一旁用算盤跟著撥算;這一算之下,他心中暗暗吃驚。少夫人的心算不但精準,而且比他撥算盤的速度還快,往往他還沒撥完,她已經算好並找了錢。
不多時,二十多名客人已結完帳一一離去,朱元朗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輸給一個女人!
「切莫小瞧了人家!」文昊別有深意地瞧了朱元朗一眼,轉身進入內堂。
朱元朗耳中聽著少爺的話,眼裡瞧著少夫人,不知何故,他對少爺適才說的話竟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像是從前曾發生過相同的事。
隨即,他甩甩頭,走進櫃內。「少夫人倘若不介意,這裡還是交給我吧!」他開口,氣焰依然高張。
「嗯!」楊紗織眼見文昊離去,心中微感悵然。
青玉則瞪了眼朱元朗,開口道:「方纔你上哪兒胡混了?」
朱元朗心跳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回道:「啐!我上哪兒還用向你報告嗎?真是笑話!」
青玉冷哼一聲,轉身不理睬他,來到主子身邊。
「少夫人,方才您真是厲害,青玉好生佩服。」
「其實沒什麼厲不厲害,自小我日日鑽研針法,時日一久,心算不好也難。」楊紗織淺淺一笑,偕同青玉到後堂準備飯菜。
由於紫宣堂後院造紙以及刻印的工人多達數十人,因此雇了兩名廚娘專司膳食。
廚娘們本來也不敢要少夫人幫忙,但相處數日,她們發現少夫人切菜的動作熟練且利落,一點也不似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對待下人們態度親切又隨和,於是漸漸卸去心防,相處甚是融洽。
這一日楊紗織由廚房忙完,來到前頭書肆,卻見一衙門胥吏站在櫃台前張望。
「請問官爺有什麼事?」楊紗織迎上前詢問。
「朱總管在嗎?」
「他……」
「元朗上茅房去了。」青玉回道。
「敢問姑娘是……」
「是文府的少夫人。」青玉再次回答。
胥吏聞言,連忙上前交給她一個袋子。「煩勞少夫人將這五十兩銀子交給朱總管,就說我趕明兒個再來向他要小冊子。」語畢,胥吏頭也不回地離開,急著與書肆外的同僚上花樓喝酒。
楊紗織怔怔地瞧著手上那袋銀子,手竟微微發顫。
這是她長這麼大以來,頭一回親手拿著這麼多錢。
「發生什麼事?」文昊由內堂走了出來。
「少爺,胥吏方才來過。」青玉回答。
「說了些什麼?」他微微蹙起眉,看了眼楊紗織手上的銀子。「這銀子打哪兒來的?」
「是胥吏要我交給朱總管的,說是明兒個再過來向他拿小冊子。」楊紗織遲疑了會兒又問:「什麼小冊子這麼貴?」是她不夠留神嗎?為什麼她從來不知道書肆裡有價值五十兩的冊子?在臨安城裡,五十兩可以買下兩間房舍。
文昊瞥了她一眼,沉緩的回道:「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是什麼冊子可以讓元朗漫天開價!」
聽似淡然的語調裡蘊含著怒氣,楊紗織和青玉都明白這是他發怒前短暫的平靜。
可是朱總管做錯了什麼?她們實在不明白。
這時,朱元朗由後頭走出來,卻發覺所有人都盯著他看,最後,他的視線落在文昊冷峻的臉上。
「你跟我到內堂!」文昊撂下話後,轉身就走。
朱元朗雖感不妙,卻也只有跟了進去。
「你跟了我幾年?」文昊問向朱元朗。
「十年!」朱元朗回答。
「平日我待你如何?可曾虧待你?」
「少爺待元朗一向很好。」
文昊沉默半晌,而後開口:「既然明白文家待你不薄,為何在背地裡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瞧著少爺冷冽凌厲的面孔,朱元朗心虛地回道:「元……元朗不明白少爺在說什麼?」
文昊半瞇起眼,將手中的錢袋放在大桌上。「這是胥吏方才托在紗織那兒的銀兩,你告訴我,咱們紫宣堂裡有什麼小冊子值得五十兩?」
朱元朗一顆心似落到谷底,然後他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元朗一時財迷心竅,這才答應胥吏為劉府大公子刊印小字書籍,好讓劉公子挾帶混入考場,求少爺原諒!」
「你應該知道,我一向惜才,但如今你與胥吏勾結舞弊,這豈不等於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教我如何輕饒於你?」
「少爺!」
「元朗,莫要怪我無情,這五十兩你可以拿走,就當作離開文府之後做買賣用的資本。」
「少爺!」朱元朗驚得不知所措,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必須離開文府。
「你有三天可以準備。」
朱元朗心知事到如今再無轉圈餘地,因此怔怔地退出內堂。
雖說天大地大,但日後該往何處而去,他卻沒有半點頭緒。
楊紗織來到書房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時,房門卻已先被打開。
「少夫人,少爺請您進去。」開門的人是文昊的貼身護衛世曉風。
她怔了下,隨即跟著世曉風入內。
這是她頭一回走進文府的書房,房裡的擺設極是素雅,四面全是高高的書櫃。
文昊端起茶盅,瞧了她一眼。
「坐!」他呷了口茶,又合上杯蓋。
世曉風隨即守在房外。
「聽青玉說你要朱總管離開文府,為什麼?」楊紗織開門見山地問。
文昊擱下茶盅,不疾不徐地回道:「元朗走了,最高興的人不是你嗎?」元朗待她如何,他一直是心中有數。
「怎麼會呢?朱總管一向待我很好。」
文昊微蹙起眉,「在我面前不許再說假話。」
她瞧著他,好半晌才開口:「我出身低微,朱總管不願將我當成主子也屬常情,我一點也不怪他。」
文昊眉頭緊皺。「好個寬宏大量的主子,說吧!今晚找我有什麼事?」
「朱總管到底犯了什麼錯?是不是和我交給你的五十兩銀子有關?」
「你為元朗而來?」他微感詫異。
楊紗織輕輕點頭,雙手不自覺地扭絞衣角。
這一切盡落入文昊的眼底。
「元朗私自勾結胥吏,收賄刊印小冊子讓劉府公子挾帶入考場,我是為了杜絕此事再度發生,因此才要元朗離開。」
她瞪大了眼,原來從前聽聞坊間書鋪勾結監吏找人入場代筆或刊印書冊等事,並非訛傳。
「可是青玉說元朗家裡尚有七名年幼的弟妹,也許他是為了生計才會一時糊塗的。」那種為了生活必須咬緊牙關的日子,她有深刻的體驗。
「一旦人的心中有了貪慾,那是很難改變的,往往會一犯再犯。紫宣堂的清譽斷不能毀在這種人手裡。」他面無表情地說,似乎完全不念舊情。
她微微感到心寒,朱總管與他日日相處,竟得不到他的輕饒?她不信他真的這麼無情!
「難道不能讓他留下來將功折罪?」
文昊卻縱聲笑了起來,「說得倒容易,只怕他舊罪尚未補過,新罪便源源而來。」
「不會的,朱總管一定不會再犯的。」
「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願意為他擔保。」她脫口而出。
「哦?」深邃的黑眸掠過一抹精芒,「我有個提議。」他頓了下,接口道:「倘若你答應在三個月後離開文府,那麼我可以答應讓元朗留下來。」他瞧見她逐漸蒼白的小臉,刻意為難。
「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眸底浮現哀傷,她真的如此令他嫌惡嗎?
文昊瞧著她,沉默半晌,然後淡淡地回道:「你並沒有錯,只是不該嫁給我。」
他是嫌她出身寒微,配不上他嗎?
她的心揪了下,「一年!」她沉緩地開口:「倘若一年之後,你還是不喜歡我,你可以休了我。」這是她給自己的期限。
兩人對峙半晌——
「好,就以一年為限!」文昊徐徐開口,精睿的眸光滿是篤定的光彩,他深信三個月與一年對他來說並無分別。
翌日一早,朱元朗背著包袱走到文府大門口,門僮瞧見他時非但連喊也不喊他一聲,還由鼻子裡發出冷哼,面無表情地打開大門。
朱元朗何曾受過這種待遇,頓時怒火中燒,就想開口教訓門僮一番。
孰料門僮卻早他一步開口:「快走吧,吃裡扒外的傢伙!」門僮一臉鄙夷。
霎時,朱元朗沮喪的垮下了肩,硬生生地吞下到了嘴邊的話,垂首走向門外。誰教自己平日氣焰高張,時時得理不饒人呢?現下門僮對他落井下石是他自己活該!活該、活該……他連聲暗罵自己。
驀地,朱元朗撞上硬物,頭上吃痛,抬頭一瞧,愣在原地。
是曉風!莫非連他也想來落井下石一番?
「你罵吧!趁我還在這裡,你就罵個痛快吧!」
朱元朗一副受死的模樣。
世曉風冷睨他一眼,「誰有閒工夫罵你?是少爺要我來告訴你甭走了。」
「真的?」朱元朗又驚又喜,簡直不敢相信一向冷峻的少爺會改變主意。
「別高興得太早,少爺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除了薪俸減半一年之外,由今兒個起,每日還須抄寫佛經十篇,為期三年!」
「就這樣?」
「哼!」
一想到往後可以留在文府,朱元朗就高興得一把上前抱住世曉風,眼淚鼻涕齊流。
「喂,你幹什麼?」世曉風一個利落的翻身,將朱元朗摔在地上。「不許你弄髒我的衣服。」
「哎喲,你下手也未免太重了吧!我只是想謝謝你而已。」朱元朗扶著腰桿站了起來。
「要謝你得去向少夫人道謝,我可一點也沒幫你。」世曉風沒好氣地道,跟著便轉身走入文府。
朱元朗瞪了門僮一眼,緊追上去。
「喂,你說清楚一點,我的事和那繡娘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向她道謝?」
世曉風倏地停下腳步,轉身冷冷地瞧住他。「昨晚若不是少夫人向少爺求情,只怕你現下不會還站在這裡。」
「我不信!」朱元朗一個勁兒地搖頭。
「哼!我管你信不信。」世曉風白他一眼,隨即縱身幾個翻躍,將朱元朗遠遠地拋在身後。
朱元朗怔怔地站在原地。
相處十年,他深知世曉風一向不打誑語。
想起自己平日對待少夫人的態度,朱元朗的神情出現少見的沉緩,他久久無法移動腳步,混沌的思緒讓他說不出心底究竟是什麼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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