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蝶,斜日一雙雙。身似何郎全傳粉、
心如韓壽愛偷香,天賦與輕狂。微雨後,薄翅膩煙光。
才伴遊蜂來小院、又隨飛絮過東牆,長是為花忙。
歐陽修·望江南
隔日清晨,楊紗織如以往一般起得極早,幾乎天未大亮便睜開眼,坐起身。
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她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須臾,思緒飄回,她猛地站了起來,揭開羅帳,太妃椅上空無一人。
究竟自己的丈夫是起得比她早,還是徹夜未歸呢?
怔仲間,忽然傳來敲門聲。
「誰?」
「少夫人,我是青玉,來服侍您梳洗更衣的。」
「進來吧!」
語畢,一名樣貌甜美的小姑娘端著一盆洗臉水走進房間。「少夫人早!」她笑盈盈地道。
楊紗織的性格向來較內斂寡言,不熟悉的人向她示好時,便往往顯得較冷淡,並非她不喜歡對方,而是不知如何應對。
因此,她只是對著青玉淺淺一笑,並未開口。
「少夫人想梳什麼髮式呢?」青玉邊說邊遞過毛巾。
楊紗織並不習慣被人伺候,一時間竟忘了接過毛巾。
青玉見狀以為她人不舒服,於是緊張的開口:「少夫人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楊紗織連忙搖頭,「不,我很好,沒事的。」話甫落,她接過毛巾,抹了抹臉,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了句:「謝謝你,青玉姑娘。」文家是江南一帶的望族,子女們自然有如人中龍鳳,即使連一個丫環都生得如此嬌美可人,相形之下,自己實在平凡得緊。
「呀,少夫人,您是青玉的主子,哪有主子向奴婢道謝之理,青玉萬萬受不起。」
楊紗織卻搖搖頭,「奴婢也是人哪,青玉姑娘。」
「少夫人喚奴婢青玉便可。」她笑盈盈地接過毛巾,「少夫人喜歡梳什麼髮式呢?」她又問。
「你決定好了。」從小到大,她一向只將長髮編成兩條辮子,一來工作方便,二來是她根本無暇變換其他髮式。
「那麼請少夫人移坐鏡前。」
青玉雙手極巧,不過一盞茶時間,便已將楊紗織一頭長髮綰起,並插上一支水晶簪子。
「少夫人喜歡嗎?」她問。
楊紗織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久久說不出話來。
青玉見狀,立即說道:「少夫人若是不喜歡,青玉可以再換其他式樣。」
楊紗織回頭瞧著青玉,「不必再換了,我很喜歡!」她發呆是因為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也可以變得這麼好看。
再次回首,鏡中那眉清目秀並透著少婦婉約氣質般的人真是自己嗎?
「少夫人請更衣!」青玉取來一件水紅色的絲質衫裙。「少夫人的衣裳真美,不知是哪一家師傅裁製的?」青玉目不轉睛地瞧著裙擺上的蝴蝶刺繡。
「這是我做……」話到嘴邊,楊紗織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是我請楊家布莊的繡娘所裁製的。」明知自己不是唐詩意,但是既已拜堂,再揭穿豈不成醜事一樁?她不能說,萬萬不能!
「原來少夫人也喜歡楊家布莊的繡品呀?咱們文府裡上自老夫人,下至僕婢,沒有人不喜歡楊家的繡品。聽說楊家布莊的繡品皆出自一名神秘的女子,很少人見過她的真面目,少夫人見過她嗎?」
「呃,見過幾次而已。」楊紗織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眼裡是如此神秘。
這些年來,她除了打理布莊的工作之外,就是在繡房裡鑽研各式針法,極少與外頭接觸。
「瞧她針法如此精妙,所繡圖樣莫不栩栩如生,想必一定是個極為貌美的女子吧!」青玉好奇地道。
楊紗織苦笑了下,回道:「不,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她和我一樣,只不過是個平凡的女子。」
「如果她真的和少夫人一樣,那就是貌美的女子,怎能算是平凡呢?」青玉說道。少夫人雖然不是她所見過最美的女子,但是她有一種溫婉羞澀的氣質,看來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味道,特別是在她淺笑的時候,整個人如一朵初綻的花朵般。
「你的嘴真甜。」
「才不呢!日子久了之後,少夫人就會發現青玉是一個直話直說的人!到時候少夫人別見怪才好。」青玉笑道。
楊紗織沒有姐妹,只有一個淘氣的小弟,因此對和自己年齡相近的青玉漸有好感。
更衣過後,楊紗織準備到大廳去給公婆奉茶。
一路上,她總算見識到文府之大,在一處處風雅至極的樓閣邊總有鋪設巧妙的假山流水穿梭其間,甚至在越過一道拱門之後,竟出現一個小湖。
「好美!」楊紗織忍不住脫口道。
湖不大,卻碧亮得像一面鏡子。
「這是鏡湖。」青玉在一旁開口道。
楊紗織怔怔地瞧了會兒,心底不無感慨。比起臨安城內狹窄的房舍,這裡無疑是個世外桃源,她何德何能,竟然置身在此。
「少夫人喜歡這裡嗎?」青玉問道。
楊紗織眸光落在遠處青郁的楊柳。
「我希望可以永遠留下來。」她細喃道。
緊跟著,主僕二人穿過長廊,來到正廳。
「媳婦兒給公公、婆婆請安。」楊紗織奉上參茶。
文家二老與她打了個照面,不由得一怔。
楊紗織緊張地瞧住二老,手心微微地沁出冷汗,他們瞧出差錯了嗎?
二老互瞧一眼,緊跟著取過茶盅。
「你叫什麼名字?」文老爺沉緩地開口,一雙眼直盯著她。
「媳婦兒小名紗織。」她半垂下臉,低頭說道。
文老爺臉一沉,開口道:「你知不知道冒充他人是要入罪的。」他與夫人曾見過唐詩意,此姝分明不是她!
楊紗織驚惶地抬起頭,雙膝一屈,咚的一聲跪下。「求老爺、夫人原諒,紗織並非存心冒充。」
文夫人見她一張小臉佈滿驚惶之色,不由得心一軟,開口道:「既非存心,為何來到咱們府中呢?」
「紗織昨日出閣,原是嫁予練府,怎知……」楊紗織瞧見甫入正廳的文昊之後,再也說不出話來。
文昊瞧也沒瞧上她一眼,逕自在一旁坐下。
正廳中靜得不得了,連一旁的總管朱元朗及丫環青玉都怔住,沒人敢出聲。
「你也姓唐?」文老爺打破沉寂。
「不,繼父姓楊,紗織原藉南粵,姓秦。」她據實以告。
文家二老此時心緒十分雜亂,於是望向兒子。「昊兒,你以為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婚事是由爹娘決定的,我沒有意見,反正娶什麼人對我來說,並無分別。」話甫,他起身走向廳外。在經過楊紗織身邊時,他停下腳步。「不過,咱們『紫宣堂』裡的書一經出售,絕無退還之理,人與書不同,不是單純買賣,孰輕孰重還望爹娘三思。」語畢,他瞧了眼跪在地上的楊紗織,面無表情地離去。
文老爺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既然你已經與昊兒拜過堂,便是我文家的長媳,至於練府那裡,我自然會有所交代,你且安心待下。」他的語氣已不若方才嚴厲。
文夫人見楊紗織眉清目秀,雖無大家閨秀的氣韻,但看來溫婉乖巧,若經調教,假以時日定可獨當一面、夫唱婦隨。
「你家裡是做什麼的呢?」文夫人邊問邊起身上前扶起她。「既是一家人,豈有跪著回話之理!」
楊紗織瞧著婆婆帶笑的臉,心中流過一抹暖暖的感覺。「不瞞婆婆,紗織家裡開的是布莊。」
文夫人沉思了一會兒,忽然面露喜色。「該不會正巧是楊家布莊吧?」
楊紗織含笑點頭。
「難不成你是那個名滿江南,連宮裡的貴妃娘娘們都讚不絕口的神秘繡娘?」她再一次點頭。
「那敢情好,咱們文府裡又多添了個人才。」文夫人眉開眼笑地道。
文老爺卻不似文夫人那般歡喜,臉上反倒添了一抹淡淡憂慮。楊紗織既是個人才,練府那裡肯定不好交代。
他決定待會兒偕同夫人上王媒婆那兒一趟,好好地商研解決之道。
接連著五天,楊紗織日日待在西苑裡,連丈夫的面見也未見上一次。
不過,她並無埋怨,因為是她未對文昊吐實自己的身份,他不想見她也算常情,要怪就怪自己不該起了私心。
是的,她起了貪戀的私心,對他。
新婚那夜,乍見文昊的那一刻,她一向波瀾未興的心湖,竟止不住翻騰,一心只想成為他的妻子。
但,她如何告訴他,八年來她始終沒忘記過他,盤踞在她心底的一直是大雪那日他臉上那抹如冬陽般的笑顏。
她甚至為了他當年的一句話而成為如今名滿江南的繡娘,然而,他卻不喜歡她,儘管他未明言,但他的淡漠卻已說明了一切。
這輩子,她從未曾有過什麼特別強烈的感受,日子總是平平淡淡的,她也以為自己會就這麼過一輩子。
直到文昊再次出現,頭一遭,她有了心口翻騰的感受,她多想長伴他一生一世,希望他終會喜歡上自己,哪怕是多瞧她一眼也是好的。
「少夫人,用膳了。」青玉端著晚膳來到房裡。
楊紗織坐在窗口邊,幽幽地歎了口氣,「我吃不下。」
「是不是廚子做的菜不合胃口?」青玉試探地問。
「不,這幾日吃的比我這輩子吃過的東西還好上千百倍。」
文府的廚子曾在宮裡的御膳房待過,手藝自是不在話下。
青玉怔了下。
「莫非少夫人身子不適?」見少夫人這一、二日胃口漸差,今早到現下都還未進食,她不免暗暗擔心。
「別瞎猜,我只是有點悶,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甭擔心。」楊紗織回首,朝著青玉淺淺一笑。
只是這一抹笑看來有些無奈,青玉看了十分不忍,她何嘗不明白少夫人的落寞,唉!少爺真是狠心,竟連一步也不肯再踏進西苑,即使少夫人不是唐詩意,少爺也不該如此冷淡啊,畢竟他們已拜過堂,不是嗎?
「倘若少夫人覺得悶,青玉可以陪您在府裡逛逛,再不然,咱們上街走走也成。」
楊紗織瞧著青玉,忽然問道:「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我只不過是冒充的文家少夫人,說不準哪一日會被丈夫休掉,對我這樣的人好只是白費心意。」
「少夫人怎麼這樣想呢?青玉對您好固然是因為您是我的主子,可是青玉是真心喜歡少夫人的啊!就算您不是咱們文府的人,青玉還是喜歡您呀,喜歡就是喜歡,和身份沒有關係的。」
「真的?」楊紗織如當頭棒喝一般,猛地醒悟青玉話中的道理。喜歡是一種單純的感覺,是無關身份地位的。
「當然嘍!」青玉趕忙添了句:「今天的豆腐玉帶羹做得很好,少夫人要不要嘗嘗?」
楊紗織點點頭,胃口在一瞬間好起來。
「你也一塊坐下來吃吧!這麼多菜我一人也吃不完。」
「那怎麼成?」青玉猛搖手,「咱們下人吃飯得在下人房裡,怎麼能與主子同桌而食!」
「既然這樣,那我也沒胃口了,我這個人一向不愛自己一人吃飯。」楊紗織佯怒道。
「這萬萬使不得,使不得呀!」
楊紗織看著她,「你說你真心喜歡我這個人,無關身份,那麼請證明給我瞧瞧。」
青玉迎上楊紗織那一雙真心的眼眸,不禁感動萬分。自她當丫環以來,沒見過像這樣的主子,她是那麼與眾不同,讓她心口發熱。
半晌,青玉拗不過她,只得緩緩坐了下來。
楊紗織泛起笑。「咱們快吃吧!菜涼了就不好吃了。」她夾了滿碗的菜到青玉面前。
「少夫人……」
「別找理由推托,不然我可真要生氣了。」
「不,青玉想說少夫人真是個好人。」
「不,我不是什麼好人,只是寂寞罷了!」楊紗織臉上抹了層淡淡的抑鬱。
青玉明白少夫人的落寞一定和少爺有關,她決定幫她一把。
「少夫人若是想見少爺,不必在此枯等,您可以上紫宣堂去找他呀!」
「紫宣堂是什麼地方?」
「是咱們文府的書肆,在江南一帶,咱們文府可是最大的紙商,凡是和紙有關的事物都非得靠咱們不可,就連宮裡頭用的紙也是向府裡進購的呢!」青玉眉飛色舞地說道,彷彿與有榮焉似地。
書肆……由於宋時文風極盛,雖然她僅是繡娘,卻也略識幾字。
「我若去了,你們家少爺只怕會不高興。」楊紗織神色間有些黯然。
「不試試怎麼會知道呢?況且少夫人已是文府裡的人,豈有不上紫宣堂的道理?」青玉鼓勵她。
沉吟半晌,楊紗織總算點點頭。
「那麼,咱們明天就走一趟吧!」
「嗯!」
每月初一是書肆裡最忙的一天,所有的新書都在這一天上市,特別是某些特定詩詞與小說,往往一開舖就賣得一空,因此一大早尚未開舖便已經有人在紫宣堂外等著。
朱元朗打了個呵欠,慢慢地打開書肆大門,霎時,客人一擁而入。
他對此情景早已見怪不怪,再次打了個呵欠,然後緩緩踱向高櫃之後,等候客人結帳。
不一會兒,書肆外停了一頂轎子,布簾打開,走出來的是文府的長子文昊。
文昊一入書肆並未在店裡多作停留,在吩咐朱元朗一些瑣事之後,他便直接走入書肆內堂,開始他一天的工作。
在宋代之前雖早有造紙技術,但大規模的印刷書籍是始於宋代。特別在重文輕武的南宋,佛藏、道藏、史書、經書、醫書及諸子百家各式書籍的出版更是達到巔峰時期。
如此一來就需要大量紙張,文家既是江南一帶最大的紙商,自然不讓肥水落入外人田,因此紫宣堂除了前頭的書肆之外,佔地極廣的後院更是造紙及雕版印刷的主要場所,除了官方的「官刻」及「監刻」之外,紫宣堂幾乎包辦了所有民間刊刻的書籍。
而文昊的工作便是篩選出優美的詩詞作品,集結成冊,再交由工匠編刻印刷成書。
這份工作對文學底子深厚的文昊而言並不困難,不過由於作品既多且雜,因此極費心神,他往往得工作到深夜。
書肆的生意一如往常般熱絡,朱元朗樂得眉開眼笑,算盤珠子撥個不停。
好不容易有了稍稍喘息的空檔,他卻瞧見書肆裡走進兩人——是少夫人以及青玉。
「元朗見過少夫人。」他迎上前,態度冷淡。打從他知道這個少夫人是冒牌貨之後,他就未曾將她當作主子看待,儘管老爺及夫人早命他不得張揚此事,並要敬她如主子,可他心底總有個疙瘩在。
「少爺人呢?」青玉開口問道。
「少爺在內室裡忙著。」朱元朗回答,隨即又添了一句:「不過他交代不許有人去打擾。」
「哼!少夫人也不成嗎?」青玉立即駁斥道。
「這我可不敢保證!」朱元朗眼睛滴溜溜一轉,刻意刁難地回道。
真佩服這個女人,少爺都擺明了不搭理她,她居然厚顏找上書肆來,這不是自找難堪嗎?難不成她真以為自己是文府的主子?啐!他朱元朗要她明白什麼叫自取其辱!
青玉正要發火,楊紗織卻早她一步說道:「無妨,我和青玉在書肆裡瞧瞧便走,不會去打擾少爺,也不會耽擱朱總管太多時間。」
經她這麼一說,朱元朗再要擺臉色倒顯得太小家子氣,於是他立即回道:「那麼元朗陪少夫人四處瞧瞧吧!」
「也好!煩勞你了。」楊紗織淡然地回道。
青玉則瞪了朱元朗一眼,警告他不要欺人太甚。
這是楊紗織頭一遭到書肆這樣的地方,眼見客人居然如此之多,不免暗暗感到驚奇。
忽然,楊紗織的視線落在牆上的一幅詞上,即便像她這般不懂文墨之人也看得出那些字個個寫得工整有力,顯然出自名家。
「少夫人可識字?」朱元朗突然出其不意地問。
「略識一、二。」楊紗織據實以告。
果然!
楊紗織的眸光落在上頭的詞文——
先生邂逅龍亭目,多少雲仍滿世間。
千古典謨文猶記,九流毫髮事相關。
代庖阿堵名尤重,制甲防邊職未閒。
只與道人為鶴帳,始能清夢繞湖山。
宋伯仁·楮先生
上頭的字,楊紗織有五成以上看不懂,但署名她總算還識得,於是她開口問道:「楮先生是什麼人?」
朱元朗一聽之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連一旁的青玉也忍不住想笑,不過她忍住了,連忙回道:「少夫人,楮先生指的不是人,是紙的代稱,因為咱們制紙時多以楮樹之皮為基底。」
楊紗織這才恍然大悟。
「少夫人可知紙的四種最大功用?」朱元朗故意問道,存心讓她出醜。
她臉上紅了紅。「我……不知道。」
朱元朗隨即一臉輕蔑地回道:「咱們文府是江南最大的紙商,少夫人如果連這一點常識都不知道,只怕傳出去要教人笑話。」
青玉則不服氣地頂了回去:「有什麼好笑?就連我也不知道紙的四種最大功用是什麼呀!」
朱元朗冷哼一聲,倨傲地開口:「今兒個我就教教你們,紙的最大四種功用分別是印書、印紙幣、制紙甲、制紙帳。」
楊紗織暗暗地在心底記下,「如果可以,我想到後頭瞧瞧造紙的程序。」
此時正好有數人捧書欲結帳,於是朱元朗邊走邊道:「那少夫人請自便吧,元朗不作陪了。」話甫落,朱元朗已步入櫃內撥動算盤。
於是青玉領著少夫人來到後院。
「少夫人,您瞧,那裡就是制紙的地方。」
楊紗織依著青玉所指,瞧見四個工人正忙著。其中兩人站在一堆堆的樹枝前去葉,另一名則將去完葉的枝幹除下樹皮,再丟入一隻巨大的木桶裡燃煮,最後一個則將煮過的樹漿倒入一個平淺的槽子,仔細地過濾鋪平,陰乾之後成紙。
這一過程瞧得她目不轉睛,十分新奇。
「青玉,現下咱們無事,不如過去幫忙。」話甫落,她率先走向燃煮的工人。
工人並未見過楊紗織,因此起身對她喝道:「去去去,客倌買書請到前頭書肆,此地閒雜人等不得進入。」
青玉連忙追上前斥道:「啐,不許你無禮,這位不是客倌,是咱們文府的少夫人。」
工人一呆,連忙陪不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少夫人海量,千萬別跟咱們這種粗人計較。」
楊紗織搖搖頭,「你為文府如此盡心盡力,我怎好怪你呢?我來只是想幫忙而已。」語畢,她拾起一節樹枝,取過削刀開始將樹皮除下。
工人見她手腳利落,絲毫沒有千金小姐的嬌貴,不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青玉正想勸阻,卻被另一道嚴峻的嗓音給嚇住——
「你到這裡來做什麼?」文昊來到楊紗織身後,語氣中隱隱透著怒氣。
楊紗織手一顫,削刀一個不穩,在左手食指上劃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她立即握手成拳,轉過身把手悄悄地背在身後,抬頭迎上那兩道冷厲的眸光。
她仍記得在那時候,他必須蹲下身來,她才縫得到他肩上的衣裂之處;然而多年過後,她在他面前仍顯得十分嬌小,僅及他胸膛處,必須抬起頭才能看清他臉上的神情。而今,即使他在盛怒中,這一張非凡的俊顏仍然令她心口發熱,一顆心不斷地抽緊……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毋需原因,也不因身份而改變!紗織心底忽然湧上這一番話。
「我來只是想幫忙而已。」她訥訥地說道。
「是什麼人讓你做這等粗活兒的?」他半瞇起眼,一張俊顏陰晴不定。
「是……是我自個兒見工人們似乎忙不過來,所以……」在他益趨凌厲的注視下,她的聲音漸漸變小。
「所以你們就由著少夫人留下來做粗活兒,是不?」文昊嚴峻的眸光落在青玉以及工人身上。
工人心頭一驚,咚的一聲屈膝跪下。「不、不是的,小的怎敢要少夫人留下來做粗活兒,請少爺明察!」
青玉極少見少爺如此生氣,於是也跟著跪下。「是青玉不好,請少爺息怒。」
楊紗織瞧著他們一個個跪下,心頭一急,上前拉住文昊的手臂。「別怪他們,是我自己執意要幫忙的!」
文昊一把抄過她的手,心頭略略吃驚。這是他頭一回碰觸到她,想不到她竟如此纖瘦,更教他吃驚的是,她居然滿手鮮血。
「該死!」他低咒了聲,眼角瞥見她右手的削刀。「青玉,手絹。」
青玉連忙起身,由懷裡掏出一條手絹遞上。
見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腕,滿面怒意,於是她小聲地道:「一點傷而已,不礙事的,用不著……」
話未說完,文昊已經取過手絹,將她左手受創處包紮起來。
「下一回在做任何事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不是什麼事情你都可以勝任的。」文昊怒顏已斂,神情又恢復一貫的淡漠。
楊紗織一向心思細密,怎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仍在為她冒充唐詩意而生氣,她是不是一輩子都得不到他的諒解呢?
「我送你回府。」文昊冷冷瞧她一眼,轉身就走。
楊紗織呆了下,回頭對工人開口:「你起來吧,害你受累了。」語畢,她迅速追隨而去,青玉亦緊跟在其後。
一幹工人瞧著他們消失的方向,不由得暗暗鬆了口氣。幹了這麼多年活兒,就屬今兒個最驚險。
待楊紗織走出內堂,卻瞧見朱元朗早已恭候在大門邊。
「少夫人慢走。」他似笑非笑的說道。
她朝他微微點頭,走出書肆。
青玉則狠狠瞪了朱元朗一眼,這才離開。
待轎子走遠,朱元朗這才露出笑意,想必往後再也見不著這位冒牌的主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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