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幾許,
雲窗霧閣春遲。
為誰憔悴損芳姿?
夜來清夢好,
應是發南枝。
——李清照·臨江仙《梅》
十五年後
北京城人潮來來去去,千萬種聲響此起彼落,為了生活,這城裡的人們正勤奮的工作著。
在這熱鬧城市一角的大雜院裡……
「咱是朝中棟樑才,奇珍異寶家中埋,權貴富豪如雲彩,富貴如咱,恐是不再……」低沉渾圓的嗓音自綠柳垂楊下悠揚的流洩出來。
一個粉雕玉琢的少年丰采萬千的朝藍天唱出華麗非凡的詞曲,臉上的表情應和著曲中的含義,表現出一副倔傲非凡的模樣,引起蹲在地上聆聽的幾個光頭小娃兒欣羨的讚歎。
突然曲調一轉,無奈悲慼漫上他的俏瞼,「憶昔日糊塗一時,錯把小人大方釋,如今孫奸尋上門,為的是……為的是……為的是咱綠珠,怎不恨?怎能捨?怨蒼天,昔日富貴今何逝?昔日之友今何在?怕今日難逃,怕今日不保綠珠在,怎不怨?」
曲調之哀怨,令聽曲的幾個小娃兒的眼眶不禁泛起熱淚。
「啪!啪!啪!」
一個穿著寶藍綢緞長衫的中年男子拍著手掌,微笑的走近,「唱得好,唱得絕妙,中玉呀!你的唱功真是愈來愈了得,我們戲園子裡只要有你,就包準不會倒。」
中玉微微搖頭笑道:「班主,你太誇獎了。是你經營有方,我們這群人才能吃得飽,住得安穩。」
班主被中玉說得好開心,但表面上他只是笑笑的回了一句,「中玉,你的嘴巴在三嬸的調教下愈來愈圓滑了。」
「中玉說的是肺腑之言。」他兩眼直視班主。
「好了、好了,我們別為這事抬槓。我是來告訴你,今晚我們班子要到安武公侯府唱戲,你這個當家小生得要好好準備,別出岔子,安武公侯府的人可是真正的王公貴族哪!咱們得罪不起。」
「是的。」中玉低首應對著,心中酸澀的想:他們是真正的王公貴族,不像他,戲台上扮演王公貴族,下了戲,就只是個平凡的老百姓。
「我這樣說是有特別意思的。」班主靠近他,狠瞪著那幾個好奇的小娃兒,待他們離開後,才壓低聲音道:「這安武公侯府可不像我們遇見的那些俗人,他們是真正有錢有勢、可以操縱人生死,也能掌握我們未來是否發達的大人物。所以,為了大伙著想,我想請你犧牲一下下。」
中玉心裡閃過不祥的預感,「班主的意思是?」
「如果他們之中有某人向你提出奇怪的要求,希望你能忍著點應付一下,這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大夥兒好。」班主眼神曖昧的說明。
中玉的臉色頓時慘白。
他不難想像「應付一下」的意思,京城裡多的是官家子弟狎玩唱戲的角兒,尤其是長得粉雕玉琢、俊美如仙女般的小生及旦角,更是官家子弟注目的對象。
他知道自己從十三歲正式登台開始,就有人注意他,但畢竟年紀還小,情況不嚴重,以他的聰明向來能應付自如,而班主也從不責備他的逃避,可今天,班主竟然主動建議他去「應付」!
看來安武公的確是個大人物。
他的噩夢終於要降臨了嗎?
「絕對不行!」憤怒的女聲衝上屋脊,一名穿著粗布衫的婦女拍桌而立,「這太荒唐了。不行,中玉,今晚不許你過去什麼玄武公府。」
「三嬸,是安武公府。」中玉耐心的糾正她。
「管他什麼武公、龜公,反正你絕對不能去!」她斬釘截鐵的命令。
雖然和三嬸相依為命十幾年,中玉還是難以習慣她的直性子,說一就是一,也不會看看環境稍微轉彎變通一下,害他小小的年紀就為了要彌補她捅下的樓子而變得機靈狡詐。
他知道在別人眼中,他看起來好像很好欺負,但他卻認為自己是隻狐狸,想佔他便宜,門兒都沒有!
「但安武公不是我們可以拒絕的對象。」他淡然的解釋,即使三嬸無法理解,今晚他仍會去安武公府,到時,如果真的被要求做些奇怪的事,他自認為應付得了。
「管他那麼多,他要是發火殺過來,大不了咱們逃命好了。」對於逃命,她可是逃出了一番心得,可以拍著胸脯保證准逃得讓對方抓不到他們,就算光明正大的從敵人面前走過,敵人也認不出來呢!
中玉不以為然的搖搖頭,「三嬸,我們不能自私的害了這個班子的人啊!」他是個重義氣的人,絕對不會因為自己而害了週遭的朋友兄弟。
三嬸冷哼一聲,在她眼中,旁人算什麼東西,只要能保中玉安然無恙,要她吃屎都行。
「中玉,你應該記得我吩咐過你什麼吧?」三嬸突然問了一句。
「記得。」不過就是那三大戒律嘛!
「念出來聽聽。」三嬸想確定他沒有忘記。
「一、不准在任何人面前赤身裸體。二、不做男妾,敗壞風俗。三、跟女人保持距離。」
十九年來,三嬸從早到晚對他耳提面命的就是這三條戒律,第二條要求得滿合理,他可以接受,但對於第一條他就不明白了,為何夏天時不能裸著上身到河邊跟戲班裡的男孩戲水消暑,得每天避開夥伴們單獨沐浴?每次問三嬸,她總是說——
「因為你有他們沒有的,為了避免他們看了會自卑難過,所以,你絕對不能在他們面前脫光衣服。」
唉!為了兄弟們著想,他決定委屈自己絕不亂露,可是,到底他身上比他們多了什麼呢?他曾經好奇的想去偷窺,卻遭三嬸事先逮住,還被嚴厲的教訓了一番。
「要看就要正大光明的看,不然就不要看,而你,絕對不能去看!」
「為什麼?」他還是不懂。
「因為你一定會笑出來,這樣不是更傷了他們的自尊,更讓他們傷心嗎?」三嬸義正辭嚴的訓斥他。
於是,為了避免夥伴難過,他決定不去偷看,因為說不定他真的會笑出來……嗯!太危險了。
但對於第三條戒律,他就不大能接受了,為什麼要跟女人保持距離?他是個男人耶!
自古以來,男人追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詩經上不是明載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嗎?就連孔老夫子那位作古幾千年的老頭不也大聲疾呼「食色性也」嗎?
而他年紀正輕,血氣正旺,看到漂亮姑娘總是會呼吸急促,心裡蠢蠢欲動,他明白這叫思春,更明白他想娶老婆生孩子。
「沒出息,年紀輕輕就想成家,你想成什麼家?你有本事養得起老婆和孩子嗎?你連個像樣的聘禮都弄不出來,哪個像樣的姑娘家會想嫁給你?你想成親?再努力攢個四、五年吧!」三嬸總是這麼埋怨教訓。
他也覺得這話有理,「不過,先交往看看總可以吧?」他好想嘗嘗戀愛的滋味。
「當然不行!什麼叫交往看看?你又沒有錢去娶人家,交往看看是要讓人家姑娘為你傷心得死去活來嗎?」三嬸毫不客氣的又潑了他一桶冷水。
三嬸說得有理,就因為如此,他始終沒敢對萬芳樓的歌妓小喬表示心意,反正他身上存的錢也還不夠為她贖身,他得再努力工作多攢些錢,好在未來的某一天對她表明心跡時,能馬上帶走她,成就美夢。
無奈錢還沒積到個數,這事他也不想對誰吐露,一番計畫就暗藏在心裡頭。
「很好。」三嬸很滿意他牢記著,但又怕他事到臨頭就忘了戒律,不禁再三的叮嚀,「我知道現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男人玩男人是正常的事,尤其是京城裡正流行這種玩法。唉!哪個做官的不玩男人?但他們玩他們的,絕對不能讓他們玩到你身上!中玉,你絕對不能為了利跟權就把你的屁眼借出去。」
這他當然曉得,戲班裡有三個被人玩過的兄弟就奉勸他別進了歪道,屁眼被玩一點也不舒服,不但痛得很,有時候還會出血,好幾天不能正常走路。
唉!這根本是虐待嘛!而他才不會傻得去被虐待呢!
「你放心,我還有男人的尊嚴。」他向她保證。
三嬸愣了一下,才稍稍安心了,但忍不住又補充,「中玉,其實你男人的尊嚴不用那麼強。」
「為什麼?」他不明白,男人不就是得有男子氣概,否則會被說成娘娘腔?
「因為……因為……」突然靈光一現,三嬸笑答:「因為姑娘家不喜歡尊嚴太強的大男人,她們喜歡溫柔體貼的男人。」
「哦!」這原因聽起來合理,他能接受。
「中玉,快出來,我有事跟你說。」屋外傳來班主的叫喚。
「三嬸,我先出去了。」他站起身。
「嗯!但別忘了跟他講晚上不去的事。」三嬸特別叮嚀。
「嗯。」他應了聲,可是,他沒有答應絕對不去喔!
三嬸感慨的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中玉的身材雖然高挑,但體型嬌小,若穿上姑娘的衣服,準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且必能迷煞許多王公貴族及武林世家的子弟,但可惜的是,他現在穿著男裝,言行舉止、舉手投足間滿是男人的風範,一點女子該有的嬌態都沒有,唉!都怪她教得太成功了。
但想瞞過敵人的耳目就要先瞞過自己人,只是經過這幾年後,似乎瞞得太過火了,前些日子,中玉竟然跟她提想娶妻生子的事,簡直嚇壞了她。
想到這兒,三嬸不禁傷心起來,「老爺、夫人,我不是故意要把小姐弄成這樣的,我也想她嫁人生孩子啊!可是,她現在卻想娶老婆!」
她感到罪孽深重,萬一小姐真的愛上女人,對搞女人上了癮可怎麼辦?
那蘇家豈不斷後了?
「老爺、夫人,你們當初幹嘛生個小姐,而不是生個貨真價實的小少爺呢?」三嬸不禁搖頭感歎。
安武公侯府壯觀雄偉,繞著外圍步行需費時半個時辰,其朱色大門外,除一雙石虎雄踞看守外,另伴四名彪形大漢嚴肅的站崗著。
夜昏了,如人般大的紅色燈籠高高懸掛在門簷下,泛著金黃的燭火,點亮夜色中的安武公侯府。
氣派!
蘇弄月看了只覺嫉妒,屬於自己的天地只有四尺見方的房間,上頭是茅草蓋的屋頂,下頭是乾土地,用的是不加矯飾的粗胚器皿,喝的是劣茶配院中的井水,她的生活就是不斷的受人使喚,唱些、演些別人喜歡的戲碼。
而這安武公卻處處和她不一樣,住得好、吃得好,而且他是主子,可以使喚別人,也可以使喚她。
人生而不平哪!
「中玉,待會兒要表現好些,一定要讓那群人印象深刻、讚不絕口。」班主緊張得一直叨念吩咐著。
弄月隨著領路人穿過重重的迴廊,「班主,你放心,我會全力以赴的。」
他們身後跟著班裡的其他團員,一向與中玉搭檔演出的旦角花慕蓉微微落後他們倆,尖著嗓子緊張的問:「我們今晚要演什麼戲碼?是中玉最擅長的石崇藏珠嗎?」
「那是個悲劇不大好。」班主忙搖頭,慎重的宣佈道:「就演占花魁吧!」
弄月沒啥好反對的,反正演啥她都沒差。
「今晚那個傳說中的『聞風將軍』會不會出現?」花慕蓉憂心忡忡的問。
這位「聞風將軍」弄月也聽過,據說敵人光是聽到他的名字就會不戰而逃,是安武公的獨生子,聽說個性很冷、不拘小節、很狂傲。他的「性趣」也被傳得繪聲繪影,或許是應和著流行吧?聽說他是男女不忌。
唉!她不禁同情起花慕蓉來,身為旦角,他昂藏的男子氣概被磨得不見蹤影,反而顯得陰柔嬌媚,就連皮膚也同女子般細嫩白皙,再加上面貌姣好,所以很受達官權貴的注意,她還知道花慕蓉已經把屁眼借出去了,更知道花慕蓉恨透了這等變態的待遇。
「不管他在不在,慕蓉,你都要小心,能避就避著點。」她誠心建議,不想眼睜睜的看著好朋友又得好幾天不能走路。
「說避就能避嗎?」花慕蓉悶悶不樂的回道,「我又不像你那麼聰明,滑溜得像條魚似的。」
弄月露出苦笑,她若不滑溜,恐怕團裡屁眼常痛的人會是她。
「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能得到這些大人們的垂愛,是你們的運氣,像我就沒這機會。」班主一臉惋惜的道。
弄月和花慕蓉瞥了一眼班主肥碩臃腫的身體,無奈的對視著,唉!班主是永遠也不會瞭解這種痛苦的。
用上好檜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弄月穿著一套黑色綴有補釘的衣服,背著兩個小木桶,扮作賣油郎秦種在街巷裡叫賣,「賣油啊!誰要買油呀,」柔沉的嗓音穩穩的唱開,「逐蠅頭潛身閭裡,淹驥足努力馳驅。」
這時候,花慕蓉穿著白色華衣乘轎而來,在兩名男子的護衛下婷婷下轎。
賣油郎看得癡了,愣愣的唱道:「分明是仙女恍遇天台上……魂飛,險教人望斷樓西。」把一見鍾情的癡呆模樣表現得淋漓盡致。
才剛唱罷,觀眾便感動得拍掌叫好,這般熱烈的反應讓弄月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兩眼不經意一瞥,心猛然一悸,那是一雙很冷的眼眸,殘酷的看著她,那雙眼裡沒有感情、沒有溫度,沒有一點因她的戲而入迷的神情。
弄月覺得心裹不舒服了起來,趁暫時下台,她忍不住拖著班主詢問:「那個坐在第一排中間,都不會笑的漢子是誰?」
班主慌張的想揪住她的衣襟,基於多年來不和任何人有太過親密接觸的經驗累積,她馬上下意識的退開。
「他到底是什麼角色?」弄月又問。
「小聲一點!他可是個大人物,就是那位『聞風將軍』風君德哪!你可要小心一點,別得罪了他,要不然——我們大家全都死定了。」
太誇張了吧!弄月不以為然的翻了個白眼。
剛剛雖然只是匆忙的一瞥,但那身形看起來是那麼的文質彬彬,肌膚也不像是終年馳騁沙場,常在烈陽曝曬下的樣子,而且他表情冷雖冷,但她看了後也沒起聞風而逃的想法啊!外頭的謠言誤傳得太厲害了,他一點也看不出「危險」的樣子。
她現在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想讓他對自己另眼看待,讓那倨傲的眼眸懂得欣賞她表達出來的藝術。
又輪她上場了,她精神抖擻的上台,裝出一副為情苦惱的模樣,幽幽唱起,「透骨癡情難自遣,捱長夜輾轉如年。雞唱三聲,日光一線,重提起相思千遍。」
長歎一聲後,又道:「昨日從湖邊偶然經過,偶遇一個天仙的佳人!讓我神馳,相思無限,她到底是何家的女兒?我且在此處等候,看是否有緣能再見面?雙扉半掩簾漫卷,只有那乳燕呢喃語畫椽。零亂飛花依鮮,好教我愁似織,望將穿。」
然後不經意間,她瞥見觀眾席裡有一張梨花帶淚雨的臉,只見那姑娘感動得噙著淚,拿著絹巾不斷的拭著眼角,卻吸不干氾濫的淚水。
她不禁得意起來,暗想:這才是好觀眾,才是懂得看戲的能人啊!隨之精神為之一振。
「難道昨日的相會是……」她裝出一臉不願相信的表情唱著,「是渾夢,錯將美景當成仙。」然後露出猛地警覺的表情,「呀!有人出來了,我暫且站到旁邊去,看是何人?」
花慕蓉帶著琵琶上場,坐著清唱,「度柳浪鶯聲百囀。過花港蘋香一片,春曉蘇堤蔥蓓。」
弄月得了個空往觀眾席上看去,驀地得意充滿全身。瞧!每個人莫不屏氣凝神的欣賞,那種注視彷彿化成某種力量往她身上流竄,就是因為有這種力量,她的演技才能日益精進,往上一層層的尋求突破。
陡地,她神情一愣,觀眾席上竟然少了那個倨傲的「聞風將軍」——冷眼的風君德。
曲終人不散。
戲演完了,但愛戲的安武公設下筵席,想跟這群傑出的優伶互相切磋演技。
她一向不勝酒力,所以盡可能的不在外人面前喝酒。
班主卻頻頻勸酒,「中玉,多喝些,安武公侯府裡的美酒可是很難喝到的。」
她可不覺得班主的想法有那麼單純,十幾年的相處,班主應當很清楚她酒後思路雖清晰,但卻會全身酸軟施不出什麼力氣,難道……班主想將她跟安武公送作堆?
看著安武公風成,臉上的肌膚有著深深的紋路,甚至往下垂,圓滾滾的肚子不曉得藏了多少油,喔!只要一想到他用那雙肥漬漬的手往她細嫩的身上摸去——她就全身起雞皮疙瘩,噁心得想吐。
沒想到此刻真的有一陣胃酸湧了上來。
「中玉,怎麼了?」花慕蓉發現她的異樣,關心的詢問。
「想吐。」她壓低聲音說。
旁邊的班主聽到後,驚嚇不小,趕緊說:「那還待在這裡做什麼?趕快去茅房解決啊!」
她點點頭,忙起身走開。
「中玉,我跟你去。」花慕蓉想跟上,卻被班主一把拉住。
「你不能跟,哪有兩個主角兒都溜的道理,跟我去向公侯敬酒去吧!」
弄月急急的走開,卻仍聽到花慕蓉的埋怨,「死中玉,就只顧著一個人『去』,也不顧著我。」
她想顧呀!想保護他的屁眼不受苦楚,但真的沒辦法,誰教她確實想吐。等她吐完舒服了後,她會回來試著解救他,真的!
說也奇怪,出了花廳,涼風吹過來,噁心的感覺竟然迅速的消散。看著皓皓明月映著枝影扶疏,頓時覺得心情大為舒坦暢快。
她該回去的,但卻不想回去,良辰美景短暫的迷惑住她,就再待一會兒吧!
安武公侯府邸的庭園果然不凡,頗為詩情畫意。風兒吹掠,涼意之外更帶來悅耳的蟲鳴,在這紛擾京城中,是難得一見的清靜地方。
「常公子?」怯怯懦懦的女聲呼喚傳來。
弄月猛回頭,只見一娉婷少女佇立眼前,那容顏是熟悉的,就是今晚在席上感動得落淚的可人兒。
「姑娘。」弄月拱手一揖,客氣的行禮,一種好感油然而生。
月光下,少女似乎頰泛桃花,如若是真的,那原因不難猜到,一定是為她這美男子心動了。
雖然她是在這一年才竄紅當小生的,但累積的戲迷卻不少,其中更不乏女戲迷,這些姑娘往往在她面前都會瞼頰泛紅,說話老是支支吾吾的,對於這種反應,她已經很習慣了。
「常公子……賞月嗎?」少女勉強扯出笑容開口問。
解釋起來太麻煩,而且也沒有那個必要,所以弄月索性點頭,「嗯!姑娘你呢?」
「我……我睡不著。」少女不安的扭絞著手指頭,「常……常公子,我可以請教你一些事嗎?」
「請說。」她一向是很大方的,有問必答。
「請問……請問你現在可有心儀的對象?」
這問題引起她的警覺心,她應該撒謊說沒有的,畢竟喜歡萬芳樓小喬的事她不曾對誰說過,但若說沒有,眼前這位看起來身份尊貴的姑娘會不會因此迷上她,然後大作白日夢,想與她雙宿雙飛?
或許是她想太多了,但她寧願事先防患未然,也不要等到事情真的發生時,弄得她措手不及。
「有的,在下已經跟那位姑娘私訂終身了。」這是善意的謊言。
「真的?」少女震驚的倒抽一口氣,臉色倏然發白,急切的問:「她是誰?告訴我。」
這要求更是逾越了,弄月不認為自己有那個義務回答,故意語氣冷淡的道:「不知姑娘問這些問題有何用意?」
少女眼中泛著淚水凝望她,「常……常公子,為何我們不早一點認識?為何你不早一點出現在我面前?」
弄月為這大膽的表白感到震驚,更為眼前這少女對自己有那麼深的癡迷心痛。光看衣著,就知道這少女是身在雲端之上的嬌嬌女,而她卻是在泥地裡打滾的蚯蚓,身份不配啊!
少女的癡迷傷了她自己,也傷了弄月的心。
「姑娘,你錯了。不管我們的相遇是早是晚,結果都還是會一樣。」弄月無情的說,這樣的暗示夠清楚了吧?烏鴉哪裡配得上鳳凰。
「不會的。」少女肯定的回答,「我家有錢有勢,比任何人都強,只要你先遇上我,你就會愛上我。對了,你現在也可以愛上我,只要你變心就行了。」少女開心得眼睛瞬間閃著亮光。
好傻的想法!她若因此變心,也不會因為是愛,而是這女孩口中的錢和權勢,弄月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你應該知道紅拂女夜奔李靖吧?」少女急急的問。
弄月當然曉得,這戲碼常有人點,她都演其中的李靖,而且暗自希望自己能像李靖那樣艷福不淺,小喬能像紅拂女那樣慧眼識英雄,不顧一切的朝她投奔而來。
「知道。」弄月微微頷首。
「我覺得你就像是李靖,而我……則是紅拂女。」少女嬌羞的低下頭。
弄月聽了差點被空氣嗆到,她可不認為紅拂女會這麼有錢有勢,「咳咳咳!姑娘,這個比喻並不恰當。」
「為什麼?」少女稍稍抬頭瞅著弄月。
「因為基本上,紅拂女跟李靖算是門當戶對。」
少女頓然領悟了,「你是怕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怕我受不了得跟你一起吃苦的生活嗎?」
天哪!那關她什麼事?弄月忍不住在心裡翻個白眼。「不,姑娘誤會了。」
那少女卻衝動得握住弄月的手,「常公子,我不怕辛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中玉,你覺不覺得我像是卓文君,而你更像司馬相如?」
不!她只覺全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喔!這少女真是胡思亂想得厲害。「姑娘,你不要亂說。」
「卓文君的父親最後還是接納了司馬相如,兩個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們一定也會像他們那樣的,你放心好了。」少女臉上綻放出期待的神情。
「姑娘,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並不是……」
少女伸手摀住她的嘴,「中玉,你別再說了,你要說的我都明白。相信我,我們絕對會有個圓滿的結局,你等我!」
「等什麼?」弄月受驚不小,沒想到這少女看起來羞答答的,行事卻這般大膽。
「等我準備好了,我會去找你的。」少女巧笑倩兮的瞅了弄月一眼。
弄月的臉色立刻刷白,這姑娘該不會是想投奔她吧?
「姑娘,你不能這麼做」
少女打斷弄月的話,「中玉,你別緊張,一切都會沒事的,相信我。」說完少女轉身就跑。
弄月想追上去告訴她,「姑娘,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但見人兒跑得老遠,弄月只得意興闌珊的停下腳步,無奈的聳聳肩,像是說給天、給地、給自己聽,「就算你來投奔我,我也不會讓你進門的。」
她總有拒絕的權利吧!那姑娘愛幻想,就由她去,反正與自己無關,到頭來,那姑娘終會明白自己錯了,得獨自熬過一段傷心難過的日子。
「不過,那也是她咎由自取。」她呢喃著。
突然,弄月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
弄月警覺的猛地轉身,只見月光下佇立著一個龐然的身軀,由於逆光的關係,令她看不清他的瞼孔,只是他身上散發著某種氣息,讓她感到危險,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心兒吊得老高,莫名的害怕起來。
「你……你是誰?」她顫聲問。
那人影迅速的逼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提起她的衣襟。
「你這戲子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勾引我的妹子!」那男子拉著她迅速繞了個圈,月光終於照到他臉上。
天哪!竟是「聞風將軍」風君德!
這麼說,那個想傚法紅拂女和卓文君的女孩就是他的妹子,那位刁鑽任性,要什麼就想得到什麼的天之驕女——風柳絮。
哦!她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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