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她見到了皇上,而且是光明正大的見。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
皇上身著黃色的龍袍,臉上沒有任何笑容,好像對眼前的一切感到非常不耐煩,只是瞇著一雙眼瞧他們。
他的聲音低沉卻有威嚴,「他們就是今年的貢士?」
貢土耶!瞧她多厲害、多聰明,竟然打敗那
麼多文人,考上了貢士。是誰說女人無能來著簡直是放屁!
「是的,是上,這五位都是微臣們千挑萬選出來的上上之選。」
皇上沉默了,低頭看著手上的名錄。
她可以聽到周圍其他四個同年急促的呼吸聲,也可以想見他們的緊張,因為此刻她也很緊張,不過不知何故,皇上的聲音似乎稍稍安撫了她的不安。
期待了這麼久,她終於見到了傳聞中的「昏君」,但他給她第一眼的感覺,卻不像是昏君,反倒像是個明君。
而且,她有一種直覺——這樣的皇上不會太差。
「張瑞?」
「草……草民在。」站在她隔壁的張瑞冷汗涔涔,一副快昏倒的模樣。
「朕出個問題考考你。你告訴朕,朕是個明君或昏君?」
「皇上當然是明君,而且是千古難求的明君。」張瑞誠惶誠恐的說。
他那副諂媚的模樣,讓她瞧了就打從心底厭惡,若是這皇上聽了歡喜的話,那他就是個貨真價實的昏君。
但皇上並沒有顯現出高興的模樣,反而臉上的厭惡更甚,「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他的反應實在是人讓她驚訝了!
如果他沒有下旨抄她未婚夫的家,她會認為這皇上不錯,至少他不喜歡逢迎諂媚。
「草民講的是真心話,千真萬確的真心話。」
張瑞更明確的展現他狗腿的功力。
皇上冷笑,轉頭看向另一人,「竇萬,朕向你,近日朝鮮來犯,朕是該降,還是該戰?」
「該戰。」竇萬臉色蒼白的回答。
「為什麼?」
「草……草民以為……我……我們大明朝多得是精良的武將和兵馬,朝鮮不敬重我朝,自當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
皇上的唇拒了起來,「哦?那我們有絕對的勝算嗎?」
「當然,我們大明國是無敵的。」竇萬想他不想的回答。
皇上的眉頭皺了起來,顯然不贊同竇萬所說的話,可見他的智力不差,明瞭現今大明的國力尚不足以抵抗外患。
可她不明白,如他這般聰明,怎麼會相信王伯父一家通敵叛國呢?
「木思源?」
「草民在。」她冷靜的應道,暗自慶幸自己沒忘了這個化名。
「朕問你,你可有喜歡的對象?」皇上眼神銳利的看著她。
她一愣,心想,殿試中為什麼會問這麼私人的問題?
「草民向來浸淫於求仕致知,因此無暇顧及其他。」這個回答很不錯吧?正所謂「未立業,何以成家」嘛!
「哦?那朕把廣德公主賜婚與你,如何?」
頓時,週遭響起了一片驚歎聲。
而她則是快嚇死了,愣愣的想著——廣德公主?
廣德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驕縱任性。蠻不講理,就算她真的是男人也不敢要,更何況,她可是個女子呀!
不行,她一定要想辦法脫身。
「多謝皇上厚愛,可是草民在家鄉已有妻室。」她連忙婉拒,「況且,公主乃是千金之軀,許配給草民實在委屈。」
「你說的可是實話?」
皇上威嚴的詢問讓她冷汗直冒。莫非皇上已察覺出她在說謊?
「千真萬確。」她硬著頭皮回答,決定不管如何都要抵死堅持,因為若是她女兒身的身份暴過,不只她玩完了,還有許多人也會跟著遭殃。而最可憐的就是她那還不知道流落何方的爹。
「可是你適才回答朕說沒有喜歡的人。」皇上動目中閃過一絲精明。
她在心裡暗暗叫苦,可腦子飛轉,話就這麼說出口,「我乃是奉父母之命成婚,與妻子之間所相處平平淡淡,稱不上喜歡。」
「既然如此,何不把她休了,另尋所愛?」皇上似乎接受了她的說法。大抵天下間相處平淡的夫妻不少,就連他和皇后也不例外。
「妻子對我有義,我怎能棄她於不顧?草民斗膽問皇上,殿堂之上,為何問及草民的私事?」
他不問治國、不問政見,苦問她的「老婆」是什麼意思?
四周又是一陣驚訝的抽氣聲。
「放肆!皇上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哪容得你反問!」一名臣子忍不住插嘴。
她沉默了,心想,就知道這皇上不是什麼明君,連被人質疑的雅量都沒有。
「這裡又是你說話的餘地嗎?」皇上威嚴的低語,嚇阻了那臣子猙獰的嘴臉。
「微臣知錯。」那名臣子膽怯的往後退了一步。
皇上再度看向她,「那麼朕問你,你認為朕是明君,還是……昏君?」
這要教她如何答?說他是明君,這種違心之論她說不出口:但若是就民間傳聞據實以告的話,縱然她有一百條命恐怕都不夠死。
所以,她還是選擇沉默。
「為何不答話?」皇上的眼睛瞇了起來,似有發怒的徵兆。
「在回答之前,草民有個不情之請,請求皇上千萬別因草民的回答而動怒,誅殺了草民這個實話實說的小小人物。」她必須要得到他的保證才能講。
皇上的眼睛瞇了起來,「好,朕答應你,無論你的回答為何,朕絕不動怒。」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那草民就實話實說。
其實,皇上既不是明君,也不是昏君。「
「怎麼說?」皇上的眼神飽含興味。
「皇上從登基至今,有些事處理得英明果斷,有些則否;再則,皇上是明君或昏君,皆有待後人來評判,如今尚無法論斷。」
皇上笑了笑,不由得暗自佩服她的聰明與反應快速。她在暗示他也有不明理之處,讓他不但沒辦法生氣,反而還有點高興——高興這渾濁的洪流裡,終於湧現一股清泉。
「哦?那你說,聯該如何成為一個人人稱讚的明君?」
這問題她老早想過許多次了,所以她毫不猶豫的回答,「草民認為,皇上首先當廣開民言、知民情、解民苦,以及減輕賦稅。再者必須整飭吏治,懲罰貪官污吏及仗勢欺人的權威者……」
皇上環視週遭,發現大臣們一個個變了臉色,只見木思源的話一字字都打擊了他們。
他笑了,長久腐敗的朝政律法需要做一些徹底的改變,而這聰明的木思源當然是他要重用的第一人選。
「好了,你不用再說了。今天殿試就到這裡為止,你們回去等消息吧!」
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客棧等消息,聽皇上的口氣,她好像挺有希望的,但問題是,他有那麼寬大的胸襟來接納她這個賢才嗎?
或許當時他是想維持風度,所以才不好發作,如今一下殿堂,他隨時可能會命令東廠派人來追殺她……
她愈想愈覺得有那個可能,或許趕快打理好包袱,馬上逃走比較好。
她才正想著,外頭突然傳來一聲,「聖旨到。」
她的臉色倏地發白,「這麼快?」莫非是死期到了?
她顫著手把門打開,只見門外站了兩位神色嚴肅的公公,讓她看了不禁不寒而慄,懷疑他們是否是閻王派來催命的。
「還不接旨。」
她顫抖的跪下,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吾皇萬歲、萬萬歲!」真後悔,早知當初她就不該女扮男裝,逞強來應考了。
其中一位公公攤開手上的聖旨,大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封木氏思源為文淵閣大學土。即日起到文淵閣就任。欽此。」
她不禁呆住了,文淵閣大學士?
這也陞官升得太快、太恐怖了吧!她原本沒想到會跳到這樣的高位呀!如今她要怎麼推辭,關她年老體衰,要辭官返鄉嗎?
「恭喜你了,木大學士。」公公把詔書塞進她的手裡,「能得皇上如此賞識的,你還是第一人。」
她的臉忍不住垮了下來,就是第一人才慘呀!想想看,接下來會有多少人因為嫉妒地、看不慣地如此得皇上的賞識,而處處為難她?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額。臉色慘白的說:「多謝兩位公公。」她緩緩站起身,想到以後可能會有的可憐遭遇,她就不禁難過得想掉淚。
這皇上到底在想什麼?他知不知道。他這般的「重用」她,是會把她給害慘的。而且,在周圍都是敵人的情況下,她又要如何查出王伯父一家被誣陷的真相?
「木大學士可是難得被皇上重用的人才。還請你以後多多關照,在皇上面前為我們美言幾句。」
她苦笑,「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皇上這船的『重用』不見得是好事,到時可能還需要兩位公公多加照顧呢!」
果然,她的直覺一點也沒錯。
第一天,她到文淵閣報到,熱絡的向大家打招呼,「大家好。」
可文淵閣裡的老傢伙各個看起來都忙得不得了,有的人低頭忙著抄寫,有的人忙碌的搬這個、搬那個,就是沒有人肯停下來看她一眼。
她當然知道他們是故意的,心裡雖然難過,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忍住想落淚的衝動,大聲的對著他們宣佈,「大家好,我姓木,叫思源,今天是第一天到任,若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還請各位前輩多加指教。」
只見那些老先生還是低頭忙碌著,像是沒聽到她的話一樣。
從小到大,她還沒受過這般冷落的滋味,但她只是低下頭,找個角落坐了下來,任憑心裡再怎麼難過,就是不讓眼淚流下來,因為人家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既然她要扮男人,就不能動不動就哭,所以她竭力忍著,默默的看著文淵閣裡的十幾位老先生在「裝忙」。
一個上午過去,她的心情漸漸平復,也終於想通了,既然這些老先生的心胸這麼狹窄,她又何必跟他們計較?
而且,人家不是都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這些老先生不理她,那她也樂得輕鬆,不是嗎?所以,她開始冷眼旁觀。
只見其中一位穿黃衣服的老先生把同樣的東西從南搬到北,又從北搬到南三趟了,看得她忍不住搖頭歎息。真可憐,這樣的做作真辛苦。
另一位穿綠衣服的老先生則是一直埋首寫字,瞧他都已經寫了一個下午了,卻還是在寫同一張紙,讓她不禁好奇那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東西?該不會是「混蛋」兩個字吧?
她愈著愈覺得他們的行為既好笑又幼稚,讓這樣的人主持政務,真是大明朝的悲哀,莫怪乎大明朝會一蹶不振。
想著想著,她的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起來,她看了著窗外,外頭烈日當空,難怪她的肚子會叫,因為已經中午了嘛!
「吃飯了。」她伸個懶腰,站起身往外頭走去。
可是要到哪裡吃飯?宮外嗎?還是宮裡有供應午膳?
唉!要向誰問?又有誰肯回答她?她沮喪的把頭靠在柱子上,哀哀的歎息。
真恨皇上這麼重用她,讓她交不到半個朋友。
正當她在心裡咒罵時,眼前有位公公迎了過失「請問是木大學士嗎?」
「我是。」她趕緊堆了滿臉笑。
「木大學士,是上請你過去幹元官一起用膳。」
那位公公一說完,她從眼角餘光可以瞄到文淵閣的老先生們幾乎都停下動作,驚訝的看著她,那眼光裡有恨、有嫉妒,讓她不禁覺得有些得意,甚至還有一種報仇的快感。
她何其榮幸能讓這些大明朝的「老骨董」嫉妒呀!
「還請公公帶路。」她故意回頭看他們一眼,然後才趾高氣揚的跟在那位公公的身後離開。
一路來到了干元宮,只見園子裡開滿了桂花,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
白色的桂花像雪般紛紛飄落,讓她忍不住在心裡讚歎,人間仙境也不過如此吧!
正當她出神的欣賞著眼前的美景時,走在前頭領路的公公突然停下腳步。
「木大學士到。」
她猛地回神,抬頭一看,見到皇上正坐在亭子裡的桌前,似笑非笑的瞧著她。
「木賢卿,你為啥失神了?」
她慌慌張張的跪下,「微臣叩見皇上。」
「免禮,過來陪我吃飯吧!」皇上招了招手。
她膽戰心驚的走進亭子裡,「是。」
看著一桌的山珍海味,她卻一點胃口都沒有,畢竟,她從來沒有陪皇上吃飯的經驗,不曉得是不是有什麼麻煩的規矩跟禮儀,要是一個不小心,可能隨時會被砍頭呢!
此時,她腦中突然浮現一句話——伴君如伴虎。
她怕他真的是隻老虎,只要他看不順眼、聽不順耳的就統統處死,管他是對是錯。
所以,她仍是戰戰兢兢的立在一旁,垂首沉默著。
「木賢卿,你坐下吧!你這樣站著,教朕如何吃得下?」他的聲音帶著調侃之意,聽起來不像是那種會動不動就殺人的暴君,但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自己的直覺,認定他是個明理的君主,畢竟,他會沒經過任何審判的程序,就判定王伯父一家的罪。
「謝皇上。」她小心翼翼的坐下,緊張的注視週遭的動靜以及皇上的反應。
一位內侍遞了碗筷過來,而皇上則親自夾了兩塊雞肉到她的碗裡,「吃吧!這可是北方大漠著名的沙雞,平常難得吃到。」
她輕輕的咬了一口,只覺得這雞肉入口即化,而且有一種濃郁的香味留在口腔裡,讓她有想再吃一口的衝動。
「好吃吧?」皇上問。
她點頭,「多謝皇上。」說完,她又咬一口。如此的人間美味,怎能不好好享受?
皇上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知怎麼搞的,心中竟有種愉悅湧了上來。他忙不迭的又替她夾了幾樣御膳房的拿手好菜,看她吃得這麼高興,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快活起來。
難得看見有人敢在他面前吃得這麼盡興,感覺真好!
「木賢卿,你真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他就是需要這樣的臣子來輔佐他,對他的政策提出中肯的批評與指正。
「來人呀!拿酒來,我今天要與木賢卿促膝長談,來個不醉不歸!吩咐下去,不許有人來打擾。」
「是。」其中一名內侍隨即領命退下。
她的臉色陡然變了。他的意思是,她和他兩人單獨相處,從白天到晚上。從晚上到白天,而且還要來個不醉不歸?
她想起她的酒量不錯,不!豈止是不錯,簡直就是非常好。以前她在邊境常常和那些兵士們大口大口的灌酒,每每大家都醉倒了,她還是非常清醒,不過,那時她喝的是民間普通的酒。
聽說皇宮裡的酒又香又烈,平常她喝三碗才會醉,這會兒恐怕只喝一半就倒了。
而且,最恐怖的不是酒醉,而是一喝醉,她就會……要在場的倒楣鬼全部下跪,叫她「主人」,不但如此,她還會一直滔滔不絕的發表高論,埋怨老天為何讓她生做女人,埋怨這個世界看不起女人。更討厭朝廷不許女人當官……雖然她只醉過那麼一次,卻已經嚇得親朋好友不敢再讓她肆無忌憚的喝酒了。
想想,她要是在皇上面前喝醉,然後把皇上給……那她絕對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怎麼辦呢?
「皇上?」她苦著聲音喚道。
「什麼?」他以為她要發表什麼高深的政論,馬上迫不及待的催促,「別吞吞吐吐的,想講什麼就請,朕不會怪罪於你的。」
「我……我不會喝酒。」她囁嚅的說。
他一愣,「木賢卿,你堂堂一個男子漢,居然不會喝酒?」
她伸出三根手指,「只能喝一點點,最多……
不能超過三杯。「她昧著良心撒謊。
「那木賢卿可要多加訓練了。如今你在朝為官,平日不乏官宴應酬,多多少少都要喝些酒,只有三杯的酒量是不夠的,不過沒關係,就從今天開始訓練吧!」
說完,他讓隨侍斟了一杯酒給她。
她苦著一張臉,「皇上,我一喝醉就會胡言亂語,酒品不甚佳。」她坦白的說,希望能逃過一劫。
「無妨,朕不是個小心眼的人,你就放寬心吧!」
「可是,皇上我真的是……」她一臉為難的說。
「木賢卿,」是上的口氣陡然嚴厲了起來,「你是不肯給朕面子,不想陪朕羅?」
她編了縮脖子,感覺似乎有一陣涼風吹過,「臣不敢。」
「那就好。」皇上揮了揮手,要多餘的侍從退下,只留下他最信任的心腹——小果子。「朕今天要聽聽你的肺肺之言,一句也不得隱瞞。」
她低下頭去,心想,若真的一點都不隱瞞,那她今天一定是必死無疑!
「皇上,如果今天微臣的言行觸怒了皇上,惹皇上不開心,那微臣是否有罪?」
皇上一臉欣賞的看著她,更加佩服她的聰明,知道在捋虎鬚之前,得先確定有沒有地方可逃。
「何罪之有?是朕要你說的。」
「口說無憑。」她才不信呢!
她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懷疑他的話!
「君無戲言。」
「如果是昏君,口出戲言又未嘗不可?那微臣就死得太不值得了。」她冷汗津津,害怕地會隨時翻臉,畢竟,他的臉色已經不太好看了。
「那你要朕如何保證,你才能安心?」皇上捺著性子問。
「微臣……微臣希望皇上能先寫下特赦的詔
書。「她顫著聲提出要求。
「好,如你所願。小果子,拿文房四寶來。」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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