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薇沉坐在床邊的椅子裡,凝視著那熟睡中的耿克毅。這是她擔任這特別護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經向黃醫生和護士長打聽過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床頭上掛著一個病歷牌子,上面只簡單的記載著: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歲,男性,病名只簡單寫著「雙腿麻痺」。實際上,他的病是心臟冠狀動脈腫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醫院轉送到這兒來,因為他咆哮著說那家醫院的設備太差,病房太壞,而這家醫院卻是全台北著名的「觀光醫院」。耿克毅在那家醫院已經治療了半個多月,病歷也轉了過來。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說的,他,頂多再能活一年。
但是,他的雙腿卻在驚人的進展下復元。黃醫生曾經不解的說:「換了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的,反正到頭來難逃一死,即使恢復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幾天呢?」
江雨薇卻深深明白,那怕是一天,是一小時,是一分鐘,這老人都要爭取「走」的權利。他就是那種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輸。現在,老人在熟睡著。整個上午,他被打針、吃藥、物理治療、電療……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況,他又用了那麼多精力來咒罵那些醫療設備和醫護人員,咒罵他那不聽指使的雙腿,咒罵那輛倒楣的輪椅,還有,咒罵他新僱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別護士」!現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個夢境裡,那夢境是不為人知的嗎?他的面容並不和平,那緊蹙的眉頭,那緊閉的嘴唇,那僵直而繃緊的肌肉,……這整張臉孔上都寫明了;他在一個惡夢中,或者,在那夢境裡,他潛意識所懼怕的死亡正在威脅著他吧?是嗎?那堅強的面孔在熟睡中顯得多憂鬱,多蒼涼!
她出神的注視著這張臉孔。若干年來,只有病危的人與有錢的病人才僱用特別護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後只有兩個去處,一個是病癒出院,一個是推進「太平間」。如今,這耿克毅,他將走向何處?黃醫生說過:
「等他的雙腿再進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後,只是按時打針吃藥與休息,一年內,死亡是隨時可以來臨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進太平間的時候,她不用去面對他。奇怪,她看過多少人死亡,看過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後,仍然被推入太平間。初當護士那些日子,她每面臨一次死亡,就會食不下嚥,會難過,會嘔吐,會陪著家屬慟哭……後來,當她見慣了,她不再難過,不再動容了,她瞭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誰也逃不掉。可是,為什麼她對耿克毅將面對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為什麼?她不瞭解,她完全不能瞭解。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個身,輕輕的歎了口氣,睡夢中的他不再兇惡了,只像個慈祥與孤獨的老人。這是初秋的季節,天氣仍然悶熱,他的額上微微的沁著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一塊紗布,她輕輕的拭去了他額上的汗。這輕微的觸動似乎驚醒了他,他翻了一個身,嘴裡吐出了兩個模糊的字:「若成!」若成?這是什麼?一個人名?一個公司?一個符號?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著,卻睡得更加不安穩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緊抓著被單,嘴裡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囈語,她只能抓住幾個詛咒的句子:
「該死的……渾球……笨蛋……傻瓜……」
連夢裡他也要罵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間,他整個身子痙攣了一下,嘴裡驀然冒出一聲野獸受傷時所發出的那種狂嗥:「若成!」這一聲呼喊那麼清晰又那麼淒厲,江雨薇被嚇了一大跳。她僕過去,他卻再度睡熟了,面容漸漸平靜下來,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溫柔的句子:「小嘉,留下來,別走!」
小嘉?或是小佳?這又是誰呵?她無心探討,只是呆愣愣的望著面前這老人的臉孔。留下來,別走!這堅強的老人,在夢中也有若干留戀嗎?誰在這人生中,又會一無留戀呢?她沉思著,想得癡了。於是,就在這時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睜開了眼睛,有一瞬間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觸到江雨薇那對直視著他的眸子。他擺了擺頭,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罵了一句:「你是個什麼鬼?」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過來,就又要罵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誰呢!她深吸了口氣,望著他,微微一笑。
「忘了嗎?我是你的第十二號。」
「第十二號!」他睜大眼睛,完全清醒了過來:「是了!你就是那個機伶古怪的特別護士!」
她嫣然一笑,轉過身子,去浴室裡為他取來一條熱毛巾。這種特等病房,都像觀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遞給他,扶他坐起身來。「足足睡了兩小時,睡眠對你是很重要的。」她笑著望望他。「在夢裡,你和醒的時候一樣愛罵人呢!」
他斜睨著她,懷疑的問:
「我說夢話嗎?」「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樣。」
「哼!」他打鼻孔裡重重的哼了一聲,警告似的說:「你最好別說我像小孩子!」「你的戒條未免太多了!」她說,仍然笑著,一面幫他整理著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兇惡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對你周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脾氣!」
「你想在我身上發掘什麼嗎?」他緊盯著她,那眼光又重新銳利起來。「別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溫柔等文學形容詞,我是著名的鐵石心腸!」「你以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說。
「以為,你是什麼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己軟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從濃眉下獰惡的看著她。
「你倒很武斷啊!憑什麼你認為我有軟弱的一面?」
她抬起頭來,微笑的望著他:
「你的小嘉。」她輕聲說。
他猛的一震,眼光寒冷得像兩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殺她,他厲聲的說: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凜,立即,她武裝了自己。
「你告訴我的。」「我告訴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夢裡提到的名字。」她勇敢的直視著他。
「夢裡?」他怔了怔,微側著頭,他不信任似的看著她,逐漸的,那股兇惡的神氣從他面容上消失了,他顯得無力而蒼老了起來。「見鬼!」他詛咒。「連睡眠都會欺騙你!」
「睡夢中才見真情呢!」她衝口而出。
他迅速的抬起眼睛來,再度盯緊了她。
「你是個魯莽的渾球!」他咒罵。「我不知道我怎麼會選擇了你來當我的特別護士!」
「你隨時可以辭退我。」
「哼!」他又重重的哼了一聲,把頭轉向了窗口,他望著窗外的陽光,默默的沉思了片刻。然後,他回過頭來,注視著她。帶著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問:「我夢裡還說過一些什麼嗎?」「罵人話。」她說。「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該罵的。」
「還有——若成。」他驚跳,緊盯著她的眼光迅速的變得兇惡而冷酷,他的臉色蒼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驚人的大力氣捏緊了她,捏得她整個手腕火燒似的痛楚了起來。同時,他的聲音暴怒的在她耳邊響起:
「誰允許你提這個名字?誰允許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這兩個字,我會把你整個人撕裂!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該死的鬼怪!渾球!笨瓜……」
像潮水般,他從嘴裡吐出一大堆罵人話,他的臉色那樣猙獰,他的眼光那樣可怕。江雨薇又驚又怒又恐怖,而更嚴重的,是她覺得受了侮辱,受了傷害。做了幾年的護士,她從沒有被人如此辱罵過。她努力的掙脫了他,遠遠的逃開到一邊,她驚怒而顫抖。「你……你……」她語不成聲的說:「是個名副其實的老怪物!我……我……」她正想說「我不幹了!」門上卻傳來一陣叩門聲。好,準是醫生來巡視病房,她正好告訴醫生,這個老怪物必定還有精神病,他根本是半個瘋子!衝到門邊,她打開房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門外並非醫生,卻是兩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哦,」她嚥了一口口水,護士的本能卻使她不經思考的說了句:「耿先生不能見客!」
「我們不是客,」個子略高的一個微笑的說:「我們是耿先生的兒子。」「哦!」江雨薇狼狽的退後了一步,讓他們二人走進來,她還沒有能從自己的驚恐與尷尬中恢復過來,卻又陡然聽到耿克毅的一聲怪叫:「哈!我的兩個好兒子,你們來幹什麼?」
「爸爸,」高個子走了過去,彎腰看他:「您還好嗎?又在為什麼事情生氣了?」「不勞你們問候,」老人冷冷的說,車轉身子,用背對著他們。「培中,培華,你們如果對我還有幾分瞭解的話,最好離開我遠遠的,讓我安安靜靜的過幾天日子,我不想見到你們,也不想見到你們的太太。」
耿培中——那個高個子,年約四十歲,整齊、漂亮,而又很有氣派的男人微笑了一下,掉轉了頭,他說:
「好吧,培華,我們走吧!看樣子我們是自討沒趣!爸,你自己保重吧!」「放心,我死不了!」耿克毅陰沉沉的說。
「爸,」耿培華開口了,他比他的哥哥矮,他比他哥哥胖,但是,顯然他沒有他哥哥的好涵養。「你為什麼一定要跟我們過不去?」「走!走!走!」老人頭也不回的揮著手。「別來打擾我,我要睡覺了!」「好!」培華站在床邊,憤憤的說:「我們走!我們只會惹人討厭,或者,若成會使你喜歡!」
比閃電還快,老人迅速的轉回了身子,在江雨薇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前,她聽到清脆的一聲響聲,然後,就那麼吃驚的看到那老人已給了耿培華一個耳光。耿培中迅速的拉著耿培華退向門口,嘴裡喃喃的說:
「培華,你怎麼還是這麼沉不住氣!」
兄弟兩個立刻衝出了病房,門又合上了。江雨薇愣在那兒,好一會兒,她只能站著發呆,這兄弟二人,來去匆匆,在病房裡停留不到五分鐘!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庭!怎樣的父子關係!足足過去了三分鐘,她才回過神來,也才想起自己剛剛受的侮辱。回轉頭,她看著耿克毅,要辭職的話已經衝到了唇邊,但她又被一個嶄新的情況所震駭了!
那老人,那冷酷、倔強、不近人情的老人,這時正靠在枕頭上,衰弱、蒼老、頹喪、而悲哀!在那對銳利的眼睛裡,竟閃耀著淚光!淚光!這比什麼都震駭江雨薇,這麼堅強的一個老人會流淚嗎?她衝到床邊,俯身看他,急急的說:
「耿先生,你還好嗎?」
老人震動了一下,抬起眼睛來看她,他的眼光是深沉的,嚴肅的,疲倦的,而又哀傷的。
「不要辭職,」他輕聲的說:「留下來,我們會相處得很好。」
他竟看透了她的內心!她垂下頭去,用手輕輕的撫平他的床單。「誰……誰說我要辭職的?」她囁嚅的問。調過眼光來凝視他,她的聲音堅定了。「你該起床練習走路了,如果你不想終身坐輪椅的話!」他盯著她的眼睛,他眼裡的淚光已沒有了,他又是那個堅強而倔強的老人了。一個欣賞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的手,讚歎而惋惜似的說:
「你應該姓耿!」「怎麼?」她不解。「你該是我的女兒。」他微嘻了一下。
「何必?」她揚揚眉毛:「好讓你也有機會對我吹鬍子,瞪眼睛嗎?」他瞪視她,她也瞪視他,接著,他們兩人都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哈!我實在欣賞你!」老人說,把手交給了她:「扶我起來吧!」於是,他們有相當融洽的一天,她不再對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兒子,也不談他的「夢話」,以及那個神秘的符號「若成」。當晚上來臨的時候,夜班的特別護士來接了她的班。(天知道!他每晚要換個不同的特別護士!)她終於走出了二一二號病房。說不出的疲倦,說不出的感覺,她緩緩的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走向樓梯。在長廊的盡頭,樓梯的旁邊,有一張長沙發,一個坐在那長沙發上的年輕人忽然站了起來,攔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驚,望著面前的陌生人;瘦高,修長,一對炯炯發光的眸子,滿頭烏黑的亂髮,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薄而堅定的嘴,下巴上鬍子未刮,襯衫的領子未扣,一件破舊的牛仔布夾克,下面是條已發白的牛仔褲。滿身的吊兒郎當,滿臉的桀驁不馴,卻渾身帶著股特殊的,男性的氣息!
「你——你要什麼?」她疑惑的問。
「你是耿克毅的特別護士嗎?」他問。
「是的。」「我只是要知道,他的病情怎樣?」那年輕人問,直率的、肆無忌憚的注視著她。「你是誰?」「我是誰沒有什麼關係!告訴我,」他咬咬牙,眼底掠過一抹陰影。「他會死嗎?」「你……」她猶疑的說:「你應當去問他的主治醫生,他比我清楚得多。」「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是嗎?」他粗魯的說,有份咄咄逼人的力量:「到底他怎樣?」
「目前還好,但是,據說,他活不過一年。」他有種控制人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的說了出來。
他一震,迅速的轉過了身子,用背對著她,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邊,用牙齒緊嚙著自己,他的身子僵直而顫抖,似乎受到一個突如其來的大打擊。但是,僅僅幾秒鐘,他回過頭來了,除了臉色蒼白之外,他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謝謝你,小姐。」他說,聲調瘖啞而魯莽。「請不要告訴他我問起他。他並不高興聽到我。」
「但是,你是誰?」她迷惑的問。
他凝視著她,那眼光深沉而怪異,充斥著某種寂寞,某種空虛,和某種淒涼。「我沒有名字。」他輕聲的說。
「什麼?沒有名字?」她驚奇的張大了眼睛。
「如果你一定要稱呼我什麼,我叫若塵,意思就是『像塵土一般』,懂了嗎?沒有價值,沒有份量,僅僅是塵土而已,風一吹就不見了。」他自嘲的笑了一聲,再說了句:「好了!謝謝你告訴我!沒想到,耿克毅也有倒下來的一天!」
轉過身子,他奔下了樓梯,迅速的消失在樓下了。
她呆立著,若塵,若塵,這就是那個神秘的名字,她曾以為是「若成」的。像塵土一般,像塵土一般……這是誰呢?耿家!怪老人!自從她擔任這特別護士以來,認識的是一些怎樣「特別」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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