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靜靜的照射在醫院那長長的走廊上。
江雨薇走上了樓梯,走進走廊,竭力平定自己那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緒,她穩定的邁著步子,熟稔的找尋著病房的門牌,然後,她停在二一二號病房的門口。
病房門上掛著「禁止訪客」的牌子,病房裡卻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咒罵聲。她佇立片刻,下意識的拂了拂披肩的長髮,整理了一下頭上那船形的護士帽。心裡迷糊的在想著,這病房裡要面對的又不知是怎樣一個難纏的病人?做了三年的特別護士,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應付過種種類類的難題,她不怕面對這新的「僱主」。但是,剛才,那好心的護士長,曾用那麼憂鬱而煩惱的聲音,對她求救似的說:
「雨薇,你去試試應付二一二號病房的耿老頭吧,這怪老頭兒進醫院三天,趕走了十一個特別護士,如果你再應付不了,我們實在拿他沒辦法了!」
三天趕走了十一個特別護士!江雨薇對自己默默的搖了搖頭,耿克毅,他該是個頤指氣使的、壞脾氣的、傲慢的老人!一個富豪,自然會養成富豪的習性。而她,無論如何,總得面對眼前的難題,江雨薇,她念著自己的名字,你選擇了怎樣一種艱苦的職業呵!輕歎一聲,她昂了昂頭,下意識的抬高了下巴,似乎這樣就增加了她的驕傲和勇氣。略一沉思,深吸口氣,她不由自主的竟浮起了一個自嘲似的微笑,了不起做第十二個被趕的人,又怎樣呢?於是,帶著這滿臉的微笑,她敲了敲房門。
門內傳來一聲模糊的咆哮:
「不管你是什麼鬼,進來吧!」
多好的歡迎詞!江雨薇唇邊的笑意更深了。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門內,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正面對著窗口,背對著她。她只能看到他那滿頭亂七八糟的、花白的頭髮。在他旁邊,有個妝扮入時的少婦,正帶著滿臉的煩惱與不耐,在低聲下氣的侍候著。江雨薇的出現,顯然使那少婦如獲大赦,她正要開口向老人報告新護士的來到,那老人卻已先開了口:
「是誰?」他問,聲音是嚴厲而帶著權威性的。
「哦,」江雨薇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自嘲中。「是你的第十二號。」她微笑的說。猝然間,那老人把輪椅車轉了過來,面對著她。江雨薇接觸了一對銳利無比的眸子,像兩道寒光,這眸子竟充滿了懾人的力量。尤其,這對眸子嵌在那樣一張方正的,嚴肅的,而又易怒的臉龐上,就更加顯得兇惡了。
「你說什麼?」他大聲問。
「我說我是你的第十二號,」江雨薇清晰的說,並沒有被這兩道兇惡的眼神所打倒,相反的,她心中那抹自嘲和滑稽的感覺正在擴大,這老人是個標準的老怪物啊!笑意控制了她整個面部的肌肉,遍灑在她的眉梢眼底。「聽說,你三天內趕走了十一個特別護士,我恰巧是第十二個,把我趕走後,你剛好湊足了一打。」她說,笑著。
那老人怔住了,他那兩道不太馴服的濃眉虹結了起來,眼光陰鷙而疑惑的凝視著她。
「哈!」他怪叫了一聲:「你好像已經算準了我一定會趕走你!」「不錯,」她點點頭。「因為我不是個馴服的小羔羊。」
「呵!聽到了嗎?」老人轉向身邊的少婦,怪叫著說:「這個護士已經先威脅起我來了!」
少婦對江雨薇投過來一個不解的眼光,討好的對老人彎下腰去:「好了,爸爸,你不喜歡她,我們再換一個吧!」
江雨薇轉身欲去。「那麼,讓我去通知那個倒楣的十三號吧!」
「慢著!」老人大叫。江雨薇站住了,回過頭來。老人瞪視著她:「服侍我是倒楣的嗎?」他問。
「據以前那十一個人說;是的。」江雨薇坦白供認,那滿臉的微笑始終漾在她的臉上。
老人微側著頭,斜睨著她,只一忽兒,他眼底忽然掠過了一抹狡黠的光芒,唇邊竟也浮起了一絲笑意,一絲近乎孩子氣的笑意。他點點頭,陰惻惻的說:
「好極,好極!第十二號!你想一開始就擺脫掉我,是嗎?告訴你,沒那麼容易!我不需要第十三號,你留下來,我就認定要你來做這倒楣的工作!」
江雨薇微微的揚了揚眉毛,笑著注視他。「你決定了嗎?耿先生?」
「當然!」老人惱怒的叫。
「那麼,我『只好』留下來了!」江雨薇聳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似的表情。「不過,你還是隨時可以趕我走,至於我呢,」她從睫毛下窺視他,悄悄的微笑。「也必須聲明一點,如果我受不了你的壞脾氣,我也是隨時可以不干的!」
「啊呀,」老人怒喊:「你又來威脅我了!」
「不是威脅,」她輕顰淺笑:「我說過我不是個馴服的小羔羊,假如你不喜歡我,你還來得及反悔。」
「反悔!」老人翻了翻白眼,氣呼呼的嚷:「我為什麼要反悔?我生平就沒有反悔過任何已經決定的事情!所以,你休想逃開我!從現在起,你是我的特別護士,聽到了嗎?」
「好吧,好吧!我看,我只好做你的特別護士了!」江雨薇走向他的身邊,抿了抿嘴唇,露出了嘴角的微渦,怪委屈似的說:「誰教我選中了這份職業呢!好了,現在,耿先生,如果我對你的病情研究得不錯的話,這時間是你練習走路的時候了!」她從牆邊拿起了他的枴杖:「我們立即開始嗎?」
他斜睨著她,帶著滿臉研判的神情,逐漸的,他眼底那抹狡黠的神色消失了。接著,他忽然一仰頭,縱聲大笑了起來,這笑聲來得那麼突然,使那一直站在旁邊的少婦嚇了一大跳。她慌忙僕向他,急急的問:
「你笑什麼?爸爸,有什麼事不對?」
老人繼續笑著,推開了面前的少婦,他的眼光定定的望著面前的江雨薇,一面笑,他一面喘著氣說:
「好,好,好,我耿克毅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上了你的當!你這個第十二號!從進門起,你就在對我玩手段!好,好,好,看樣子,我是無法趕你走了!但是……」他用力的拍了一下輪椅的扶手:「你這個古怪的精靈鬼!你很能使我開心,我用定了你這個特別護士了!」
江雨薇也跟著笑了起來,看樣子,那個第十三號是不必再來了。好難完成的任務,她鬆了口氣。但,她並沒料到這老人如此機智,如此精明,他竟能這麼快就看透了她,使她不由自主的有些尷尬,臉孔就微微的紅了起來。
「好了,」老人收住了笑,眼光銳利的望著她,毫不保留的,從上到下的打量著她,彷彿在衡量一件藝術品的價值,又彷彿在找尋這藝術品的破綻。終於,他滿意的點了點頭,一本正經的說:「除了第十二號這個名字之外,你還有別的名字嗎?」「是的,」她微笑的說:「江雨薇,雨天的薔薇。」
「江雨薇。」他沉思的念著這名字。「還不錯的名字,只是太柔弱了,與你本人不符。」他挑了挑眉毛,忽然轉頭去,面對身邊的少婦,冷冰冰的說:「美琦,你可以回去了,我用不著你了!」那少婦如釋重負般深吸口氣,望了望老人,強笑著說:
「那麼,明天我和培華一起來看您!」
「算了!算了」老人不耐的擺擺手:「我不需要你們來看我,我已經有了特別護士了,你們儘管放心吧!我一時還死不了,也不需要你們在我面前獻假慇勤!」
「爸爸!」少婦頗為難堪的喊,不自然的看了江雨薇一眼:「您怎麼這樣說呢?我們……」「我太瞭解你們了!」老人打斷了她,微微一笑。「去吧,去吧,你待在這兒兩小時,已經有一百二十萬分的不耐煩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第一百二十萬零一分的不耐煩!所以,走吧!」那少婦忍耐的咬了一下嘴唇,江雨薇沒有忽略掉她眼底閃過的一絲恨意。到這時候,江雨薇才有時間打量面前這女人,燙得短短的頭髮,畫得濃濃的眉毛,有對相當漂亮的眼睛,和修穠合度的身材,一件剪裁合身的旗袍,粉紅色滾著淡藍的邊,同式樣的小外套,襟上別著一個水鑽別針。這女人渾身都代表著富麗與華貴。只是,在富麗與華貴之中,卻混合著某種與她身份諧調的驕矜,高傲,和庸俗。富家的小姐呵!招牌是明寫在她臉上與身上的。江雨薇對他們父女間那份微妙的仇恨感到淡淡的驚奇。淡淡的,僅僅是淡淡的,三年的特別護士,接觸到太多不同種類的人物,然後,你會發現人與人間的關係那樣奇怪,感情那樣微妙,什麼事都不足為奇了!「好吧!」那少婦拿起了她的手提包,高傲的昂起了她的頭,她美麗的大眼睛冷漠的望著江雨薇:「那麼,江小姐,我把我父親交給你了!希望你好好照顧他!」
「你放心!」老人搶著說:「她不會謀殺我!」
那少婦怔了怔,想說什麼,終於,她一摔頭,什麼話都沒有說,打開房門,她逕自走了出去。
門關上了,江雨薇轉過頭來,看著她的僱主。
「你對你的女兒相當冷酷呵!」她率直的說。
「女兒」老人嗤之以鼻。「我沒有那麼好的命,從來就沒什麼女兒!至於美琦,她是我的兒媳婦,她已經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江雨薇瞪視著面前的老人。
「你對所有的人都充滿了仇恨的嗎?」
老人嚴厲的回視著她。
「怎樣?」他反問:「你想批判我嗎?」
「我?」江雨薇自嘲的一笑。「我的身份能批判你嗎?我有權利批判任何人嗎?」「你已經批判了!」老人冷冷的說,緊盯著她。「你滿臉滿眼睛裡都寫著你對我的不贊同,你不喜歡我,對不對?」
「我是職業性的特別護士,在我的工作範圍內,並不包括要去喜歡我的僱主。」「答得好!」他冷哼了一聲,盯著她的眼光顯得更加銳利與尖刻了。「我不知道我能對你忍耐多久,我已經開始討厭你了!」「你還來得及辭掉我。」
「不,」他虛瞇著眼睛,慢慢的搖了搖頭。「別夢想,我已經用定了你!現在,」他咬咬牙,大聲的說:「你還不執行你的工作,在等什麼?扶我起來!我不想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江雨薇走上前去,把枴杖遞給了他,在攙扶他起來的一瞬間,她的眼光接觸了他的,她有片刻的恍惚與迷茫,因為,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竟有某種十分溫柔的東西,當她想捕捉點兒什麼的時候,那眼光已經變得冰冷而冷酷了。
「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點兒!」他命令的說。
她靠過去,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勉強的站了起來,撐住了枴杖,他費力的移動著身子,大聲的咒詛。江雨薇攙住了他的胳膊,多麼瘦削的手臂,她怔了怔,難道這老人的生命力並不強?但是,那眼睛裡的生命力是多麼強韌呵!
「別發呆!」老人從喉嚨裡低吼,他竟沒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醫生已經宣佈過了,我頂多再活一年!」
她愕然的抬頭望著他,想看出他話裡有幾分真實性,立即,她從他眼光裡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了。
「即使一個月,我也不要成為殘廢!」他盯著她:「知道嗎?扶我走吧!讓我走得跟一個健康人一樣!」
她用力的攙住了他。一時間,她無法說話,也無法思想,她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病人,從沒有像這個——耿克毅這樣撼動她,震懾她的了!她扶著他行走,一步一步。並不走向生存,而是走向死亡。但是她知道,這個老人要「走」下去!而不要「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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