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皆時候,塞雅刻意的換上一件和新月十分類似的紅色衣裳,梳了一個新月最愛梳的鳳尾髻,再簪上一對新月常常簪的鳳尾簪。這對鳳尾簪是翠藍色的,垂著長長的銀流蘇,煞是好看。當初塞雅看新月戴著,太喜歡了,偷偷的去仿造著打製的。再戴上了新月的那條項鏈,對著鏡子,她自己覺得,頗有幾分新月的味道了。等驥遠回來,會嚇驥遠一跳。她想著。為什麼要刻意模仿新月,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主要是太崇拜新月了,太喜歡新月了。再來,也是有點淘氣。或者,還想用這個模仿,沖淡一些和新月分開的哀愁吧!總之,她把自己打扮成了新月,連眉毛的形狀,都照新月的眉型來畫。口紅的顏色,都是新月常用的顏色。然後,她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兒,等驥遠回家。塞雅想嚇驥遠一跳,她確實達到了目的。但是,她卻不知道這場模仿的後果,竟是那麼嚴重!如果她事先知道,恐怕打死她,她也不會去模仿新月!
當驥遠回到家裡,在朦朧的暮色中,乍然看到塞雅時,他的心臟就怦然一跳,幾乎從口腔中跳了出來。他不敢相信的呆在那兒,嘴裡低低的,喃喃的,念叨著說:
「新月?新月?」塞雅故意低垂著頭,驥遠只看得到那鳳尾簪上垂下的銀流蘇,和她胸前那條新月項鏈。他忽然就感到一陣暈眩,呼吸急促。他心跳的聲音,自己都聽得見。他的手心冒出了冷汗,整個人頓時陷進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慌亂裡。因為,她那樣靜靜的坐著,那樣低垂著頭,那樣繞著小手絹,那樣欲語還休……不!他心中驀然發出一聲狂叫:這不是新月!新月只有在他夢中,才會以這種姿態出現!他心裡儘管這樣狂叫著,他嘴裡吐出的卻是怯怯的聲音:
「新月?為什麼你在這兒?」
塞雅突然抬起頭來,笑了。
「哈!」她說:「我騙過了你!我是塞雅呀!」
驥遠大大的一震,眼睛都直了。
「你……你是塞雅?」他呆呆的問,神思恍惚。
「是呀!」她歡聲的說,站了起來,在驥遠面前轉了一個圈子,完全沒有心機的問:「我像不像新月?像不像?」
驥遠驀然間,有一種被欺騙,被玩弄的感覺,在這種感覺中,還混雜著失望,失意,和失落。他像是被什麼重重的東西當頭敲到,敲得頭暈眼花,簡直不辨東南西北了。然後,他就不能控制的狂怒起來。
「誰教你打扮成這樣?誰教你冒充新月?」他對著塞雅大吼。塞雅嚇得驚跳起來,從沒看過驥遠如此兇惡和猙獰,她慌亂得手足無措。「這……這……這是我……我……」她一緊張,竟結舌起來。「誰給你的衣裳?誰給你的髮簪?誰給你的項鏈?」他吼到她的臉上去:「是新月,是不是?是不是?她要你打扮成這樣,是不是?」「不是!不是!」塞雅嚇哭了:「是我自己打扮的,只是為了好玩……」「好玩?」驥遠咆哮的打斷她:「你瘋了!這有什麼好玩?你什麼人不好模仿,你要去模仿新月?」他抓起她胸前的衣服,給了她一陣驚天動地的搖撼。「你這個無知的笨蛋!這有什麼好玩?你告訴我!告訴我……」
「我現在知道不好玩了,不好玩了嘛!」塞雅哭著喊。
「你從哪裡弄來的項鏈?你說!」
「項鏈是新月送我的!衣服是我自己的,髮簪是我訂做的……」「新月給你項鏈?胡說!」他怒罵著:「新月怎麼可能把她的項鏈送給你?她怎麼可能把這條項鏈送給你……」
「是真的!是真的!」塞雅邊哭邊說:「她說這條項鏈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但她願意送給我,我也知道不大好,但她一定要給我,我只好收下嘛……我和新月,東西送來送去,是常常有的事,你幹嘛生這麼大的氣嘛!」
驥遠的兩眼,直勾勾的看著那條項鏈,那塊新月形的古玉,那垂掛著的一彎彎小月亮……是的,這是新月那條獨一無二的項鏈!他心中一陣撕裂般的痛楚,更加怒發如狂了。
「你給我拿下來!拿下來!」他嘶吼著,就伸手去摘那項鏈,拉拉扯扯之下,項鏈勾住了塞雅的頭髮,塞雅又痛又怕,哭著叫:「你弄痛我了……為什麼要這樣嘛?」
「我弄痛你又怎樣?誰教你讓我這麼生氣?家裡的人那個你不好學?你可以學額娘,可以學珞琳,甚至可以學甘珠,學硯兒,學烏蘇嬤嬤……你就是不能學新月!我不准!我不准!我不准!我不准……」「我知道了,知道了……」塞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拚命點著頭。「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呀!我誰誰誰……都不敢學了呀!」驥遠終於奪下了那條項鏈,他紅著雙眼,瞪視著手裡的項鏈。恨意在他的體內擴散。漲滿了他整顆心,漲滿了他整個人。「啊……」他發出一聲狂叫,好像體內聚集了一股火山熔漿,非要噴發出去不可。他握緊了項鏈,掉頭就衝出了房間,一口氣衝向了望月小築。像一隻被激怒的鬥牛,驥遠撞開了望月小築的院門,一直衝進了望月小築的大廳。努達海還沒有回家,新月和雲娃正拉著克善量身,要給他做新衣服,因為他最近長高了好多。被驥遠這樣狂暴的衝進來,三個人都嚇了好大的一跳。還來不及反應,驥遠已直衝到新月的面前,用力的把手往前一伸,手指上纏繞著那條項鏈。他咬著牙,喘著氣,死死的瞪著她問:「這是你送給塞雅的嗎?你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把它送給塞雅?」新月被他的其勢洶洶給嚇住了,吃驚的睜大眼睛:
「你怎麼這樣問?我……我沒有惡意呀!我只是要表示我的一番心意啊!」「心意?」驥遠受傷的怒吼:「你根本沒有心才送得出手,如果你我之間,還有什麼稱得上是美好的,大概就剩下這條項鏈了!它代表還有一段純真歲月是值得記取的,結果你卻把它送人,連這一丁點兒你都把它抹煞了,你不覺得你太殘忍了嗎?」新月太震驚了,到了此時,才知道驥遠對自己用情竟如此之深!她張口結舌,一時間,答不出話來。驥遠恨恨的聲音,繼續的響著:「我知道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現在經過這麼多不痛快的事以後,你甚至討厭我,痛恨我,那麼,你大可把這條項鏈扔掉,就像你棄我如敝屣一樣!」他把項鏈「啪」的一聲放在桌上,命令的大吼:「你現在就這麼做,你摔了它,扔了它,砸了它,毀了它……你要怎麼處理它都可以,就是別讓它在另一個女人胸前出現!」克善被這樣的狀況又嚇得臉色發白了,他縮在雲娃懷裡,驚慌的說:「這條項鏈是咱們買的呀!為什麼要砸了它,毀了它呢……」「是呀!」雲娃立刻接口:「少爺你別忘了,這條項鏈不是你送的,是克善送的呀!格格要送誰就送誰,你這樣東拉西扯的,太過分了!」新月急忙把雲娃和克善往裡面房間推去。
「雲娃,你給我看著克善,不要攪和進來!這兒我能應付,讓我跟他慢慢的說!你們快走,快走!」
推開了克善和雲娃,新月往前邁了一大步,急急的對驥遠解釋:「請你不要這麼生氣,項鏈是我珍惜之物,絕不是隨手可棄的東西,把它送給塞雅,確確實實是一番好意,我真的沒想到這樣會激怒你呀!」「你也沒想到她會去做了一件和你一樣的紅色衣裳,打了一副和你一樣的髮簪,梳了一個和你一樣的髮髻,再戴上這條項鏈,變成了第二個新月!你也不會想到,當我下朝回家,來迎接我的,竟是一個假新月!你教我做何感想?你教我如何自處?我已經苦苦壓抑,拚命掩飾了,我是這樣辛苦的要遺忘,要擺脫,結果和我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人,卻裝扮成你的模樣……你們兩個,是存心聯手起來,把我逼瘋嗎?」
新月太驚愕了。「有這樣的事?我真的沒有想到啊!」
「她成天在你這兒流連忘返,翻箱倒櫃的找寶貝取悅你,滿口的新月這樣,新月那樣……簡直把你奉若神明!你的情奔巫山,對她而言,像是一篇傳奇小說,你會不知道你對她造成多大的影響?我每天每天,必須忍受她說這個,說那個,這還不夠嗎?我逃也逃不開,避也避不開你的陰影,這還不夠嗎?你還要讓她裝扮成你來打擊我!挫敗我……」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新月急喊著:「我只是太高興了,因為她肯跟我做朋友,我就受寵若驚了!我怎麼會要打擊你呢?我是這樣戰戰兢兢,唯恐你們生我的氣,我都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讓大家都高興,我發誓,我一直是這種心態,我怎麼可能要打擊你呢……」
「我不要聽!」驥遠咆哮著:「你如果為我設身處地的想過,你就應該遠遠的避開她!我心中的隱痛,她不瞭解,難道你也不瞭解嗎?還是你壓根兒就不在乎,還是你很樂意看到我受苦受難……」「不……」新月惶恐的,哀懇的看著驥遠:「不是這樣,真的不是這樣啊……我以為,塞雅已經治好了你心裡的痛……」「啊!不要對我說這種鬼話!」驥遠更加受傷的狂叫:「你對別人的傷痛,是如此的不知不覺,你最少應該知道,這條新月項鏈,已經形同你的徽章一樣,整個將軍府都知道它的來歷,它的故事,結果現在叫塞雅戴著到處跑,向所有的人提醒我的失敗,提醒這個家族中發生的故事,你叫塞雅變成一個笑話,叫我無地自容,你知不知道?」
新月拚命的搖頭,越聽越驚慌失措,簡直百口莫辯。淚水便奪眶而出。「驥遠,你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她痛苦的喊。「是我欲加之罪……好,好,是我欲加之罪!」他抓起桌上的項鏈,往她手中一塞:「你給我砸了它!你給我摔了它!你砸啊,摔啊……」「我不!」新月握著項鏈,轉身就逃。「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我為什麼要砸了它?你不瞭解我把它送給塞雅的深意,我收回就是了!我不砸!我不砸,我不……」
驥遠此時,已失去了理智,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把就抓住了新月的手腕,拚命搖撼著她,嘴裡大吼大叫著:
「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它……」
「我不要!我不要……」新月哭喊著:「放開我!放開我……」這樣的大鬧,把雲娃、克善、硯兒、和丫頭們都驚動了,雲娃一看這種局面,就衝上去救新月,嘴裡十萬火急的對硯兒喊:「快去請老夫人,請小姐,請塞雅格格……找得到誰就請誰,統統請來就是了!」硯兒飛奔而去。雲娃撲向新月,去抓新月的手,要把新月從驥遠的掌握下救出來,一面對驥遠大喊:
「少爺!你放開格格呀!請你不要失了身份呀!少爺,你冷靜下來啊……」「我不要冷靜!我也沒有身份,我早就沒身份可言了!你給我滾開!」驥遠的手,仍然牢牢的扣住新月的手腕,抬起腳來,就對雲娃踹了過去,雲娃痛叫一聲,整個人就飛跌出去,身子撞在桌子腳上,把一張桌子給撞翻了。這一下,桌子上的茶杯茶壺,書書本本,香爐擺飾,全都唏哩嘩啦的摔碎在地上,碎片濺了一地都是。就在此時,努達海從外面回來了。他在院子裡就聽到了吵鬧的聲音,依稀是驥遠在咆哮,他就大吃了一驚。待得衝進門來,一看到這個局面,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當下就臉色大變,厲聲的大吼:「驥遠!你在幹什麼?你反了嗎?快放開新月……」說著,他一把就揪住了驥遠肩上的衣服。
驥遠看到努達海,也嚇了一跳,抓住新月的手就鬆了鬆,新月趁此機會,拔腳就跑。驥遠見新月跑了,居然拔腳就追。努達海這一下,氣得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全都冒煙了。他撲了過去,對著驥遠的下巴就揮了一拳。驥遠連退了好幾步,還沒有站穩,努達海已整個人撲上去,抓著驥遠拳打腳踢。嘴裡怒罵著:「你這個逆子,居然敢在望月小築裡作亂行兇,新月是你的姨娘,你不避嫌,不尊重,簡直是不把我放在眼裡!你這個混蛋!畜生!」驥遠被努達海這一陣亂打,打得鼻青臉腫,他無從閃避,猛然間使出渾身的力量,振臂狂呼:
「啊……」這一使力,努達海在全無防備之下,竟被振得踉蹌而退,差一點摔了一跤。努達海站穩身子,又驚又怒的瞪著驥遠。
「你……你居然還手?」
「我受夠了!」驥遠再也忍耐不住,狂叫著說:「只因為你是老子,我是兒子,你就永遠壓在我頭上,那怕你不負責任,薄情寡義,自私自利,不問是非,比我還要混蛋千百倍!但因為你是老子,就可以對我大吼大叫……」
「放肆!」努達海對著驥遠的下巴,又是一拳。「你看!你還是用父親的地位來壓我!什麼叫放肆!你說說看!只有你能對我吼,我不能對你吼嗎?你吼是理所當然,我吼就是放肆嗎?你來呀!來呀……」他擺出一副打架的架勢來:「今天你有種,就忘掉你是老子,我是兒子,咱們就是男人對男人的身份來較量較量,我老早就想還手,和你好好的打一架了!」努達海氣炸了。「打就打!難道我還怕了你不成?」
於是,父子二人,就真的大打出手。新月站在旁邊,急得淚如雨下。「不要不要啊!」她緊張的大喊著:「努達海,不可以!你把事情弄清楚再發脾氣呀!驥遠沒有怎樣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驥遠,驥遠!你住手吧!那好歹是你的阿瑪啊……」兩個暴怒中的男人,根本沒有一個要聽她的話,他們拳來腳往,越打越凶,房間裡的桌子椅子,瓶瓶罐罐,都碎裂了一地。因為房子裡施展不開,他們不約而同,都跳進院子裡,繼續打。努達海見驥遠勢如拚命,心裡是越來越氣,重重的一拳揮去,驥遠的嘴角就流出血來了。驥遠用手背一擦嘴角,見到了血漬,就更加怒發如狂了。他大吼一聲,一腳踹向努達海的胸口,力氣之大,讓努達海整個人都飛跌了出去。新月,雲娃,克善和丫頭僕人們,驚呼的驚呼,尖叫的尖叫,亂成一團。就在此時,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阿山,莽古泰,甘珠,烏蘇嬤嬤,巴圖總管,硯兒……還帶著其他的丫頭家丁們,浩浩蕩蕩的都趕來了。眾人看到這個情形,都驚訝得目瞪口呆。然後,老夫人就氣極敗壞的叫了起來:
「天啊!怎會有這樣荒唐的事情?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太不像話了!老子和兒子居然打成一團,我這一輩子還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你們……你們……咳!咳!咳……」老夫人一急,就劇烈的咳起嗽來。「你們還不給我停止!停止!咳……咳……」「阿瑪啊!驥遠啊!」珞琳也尖叫著:」求求你們別打別打呀……」「驥遠!驥遠!」塞雅嚇得哭了:「為什麼要這樣子!你到底怎麼了?」「住手住手呀!」新月也哭喊著:「再打下去,你們一定會兩敗俱傷,努達海,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喊叫聲中,努達海和驥遠的打鬥仍然在繼續,兩人都越打越火,下手也越來越重。努達海一個分神,被驥遠的螺旋腿連環掃到,站不穩跌了下去。驥遠立刻合身撲上,兩人開始在地上翻滾扭打。老夫人氣得快暈過去了,直著脖子喊:「阿山,莽古泰,你們都站在那兒發什麼呆?還不給我把他們拉開!快動手呀!快呀……」
莽古泰,阿山,巴圖,和好幾個壯丁,立刻一擁而上,抱脖子的抱脖子,抱腿的抱腿,硬生生的把二人給分開了。莽古泰和阿山扣著努達海,巴圖和幾個家丁死命拖開了驥遠。兩人看起來都非常非常的狼狽;驥遠的嘴角破了,血一直在流。努達海左邊眉毛上邊劃了一條大口子,半邊臉都腫了。至於身上,還不知道有多少的傷。兩個人被拉開遠遠的,還彼此張牙舞爪的怒瞪著對方。塞雅立刻跑到驥遠面前,用一條小手絹給他擦著嘴角的血漬,眼淚水滴滴答答的一直往下掉。
「看你弄成這樣子,要怎麼辦嘛?明天早上怎麼上朝嘛!」
「打傷了哪兒沒有?」老夫人伸過頭來問,卻也情不自禁的回頭去看努達海:「你呢?我看,巴圖,你趕快去教場裡把魯大夫請來,給他們父子二人好好的瞧一瞧!」
「不用了!」努達海揮了揮手:「我沒事!」他掙開了莽古泰和阿山的攙扶,想往屋子裡走去,腳下,依舊掩飾不住的踉蹌了一下。新月立刻上前扶住。她手中,仍然緊握著那條闖禍的新月項鏈。「好了!好了!兩個人回房去給我好好的檢查檢查,該請大夫就請大夫,不可以忍著不說!」老夫人息事寧人的說著:「雁姬,塞雅,我們帶驥遠走吧!新月,努達海就交給你了!」
新月連忙點頭。「烏蘇嬤嬤!叫大家散了,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老夫人再說。於是,老夫人,珞琳,塞雅和雁姬,都簇擁著驥遠離去。雁姬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話,只是用那對冰冷冰冷的眸子,恨恨的盯著努達海和新月。此時,他們一行人都從新月和努達海身邊掠過,雁姬在經過兩人面前時,才對新月冷冷的拋下了兩個字:「禍水!」新月一震,渾身掠過了一陣顫慄。努達海感到了她的顫慄,就不由自主的也顫慄起來。兩人互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光中,看出了彼此的痛楚。這痛楚如此巨大,兩個人似乎都無力承擔了。這天晚上的將軍府,籠罩在一片陰鬱的氣氛裡。無論是雁姬房,驥遠房,或是望月小築,都是沉重而憂傷的。
驥遠躺在他的床上,十分不耐的忍受著老夫人,雁姬,珞琳和塞雅的輪番檢視和療傷,老夫人知道他只是皮肉傷之後,就忍不住開始數落他了:「不是早就三令五申了,誰都不許去望月小築鬧事的嗎?你為什麼不保持距離,一定要去招惹你阿瑪呢?你已經老大不小,都娶媳婦的人了,怎麼還這樣任性?尤其不應該的,是居然和你阿瑪動手,這不是到了目無尊長的地步了?你怎麼會這個樣子呢?」驥遠的怒氣還沒有消退,閉著眼睛,他一句話也不回答。雁姬越聽越不服氣,在一邊接口說:
「額娘,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驥遠一向規矩,別人不去招惹他,他也不會去招惹別人的!至於打架,不是我要偏袒他,做老子的也應該有做老子的風度,如果驥遠不還手,由著他打,只怕現在連命都沒有了!別盡說他目無尊長,要問問努達海心裡還有沒有這個兒子!」
「你不要再火上加油了好不好?」老夫人有些激動起來:「一個是我兒子,一個是我孫子,誰傷到誰,我都會心痛死!驥遠有什麼不滿,應該先來找我,不該自個兒橫衝直闖,何況小輩對長輩,無論怎樣都該讓三分,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這樣講他兩句,有那一句講錯了?」
「問題是,」雁姬仍然沒有停嘴:「驥遠的不滿,恐怕不是額娘您能解決的……」眼見老夫人和雁姬又將掀起一場新的戰爭,驥遠立刻從床上翻身而起,急急的說:
「好了好了!奶奶教訓得是!一切都是我的不對,這樣行了嗎?可不可以讓我睡一睡呢?我的頭都要爆炸了!」
「好好好……」老夫人急忙說:「咱們都出去,讓他休息休息……塞雅,你陪著他,看他想吃什麼,喝什麼,就馬上叫丫頭來告訴我!」「是!」塞雅低低的應著。
「走吧!」老夫人帶著雁姬和珞琳,退出了驥遠的房間,走到門口,驥遠忽然喊:「奶奶……」老夫人回過頭去。「您最好去看看阿瑪……」驥遠衝口而出:「打起架來,誰都沒輕沒重……」老夫人看著驥遠,為了驥遠突然流露的親情而眼眶潮濕了。她對驥遠深深的點了點頭,匆匆的走了。
房間裡剩下了塞雅和驥遠。塞雅開始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一邊哭著,一邊委委屈屈的說:
「我被你嚇也嚇夠了,凶也凶夠了,可我到現在還糊里糊塗,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你要發這麼大的脾氣?為什麼一條項鏈會弄成這樣驚天動地的?你跟我說說呀!」
驥遠轉過身子,面朝裡臥,想逃開塞雅的詢問。塞雅不讓他逃,用手扳著他的肩,她把他拚命往外扳。
「不行,你得跟我說清楚,我是你的妻子,你沒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講!你這樣大發脾氣,到底是因為你太討厭新月?還是因為你太喜歡新月?你……你……」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疑心:「你不要把我當成傻瓜,我再傻,也看得出來這裡面的文章不簡單,是不是……是不是……」她的淚水拚命往下掉:「是不是你和新月有過什麼事?她一直住在你家裡,是不是她跟你也有……跟你也有什麼故事?你……你說呀!你告訴我呀……」驥遠一唬的回過身來,抓住塞雅的臂膀,就給了她一陣驚天動地的搖撼,嘴裡嘶啞的吼叫著:
「住口!住口!不要再說一個字,不要再問一個字!你侮辱了我沒有關係,你侮辱了新月,我和你沒了沒休!你把她想像成怎樣的女人?你腦袋裡怎麼如此不乾不淨?這個家裡如果有罪人,這個罪人是阿瑪,是我,但是,決不是新月!」
塞雅張大了嘴,瞪視著驥遠,越聽越糊塗,只有一點是聽明白了;驥遠對新月,確實是「太喜歡」了!甚至,是「太太太喜歡」了!她怔了怔,驀然轉身,往屋外就跑,說:
「我去問新月!」驥遠飛快的跳起來,攔門而立,蒼白著臉,沙啞的說:
「不許去!我已經鬧得太凶了,你不能再去鬧了,丟人現眼的事,今天已經做夠了,你,給我維持一點自尊吧!」
她瞪著他,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我的假面具已經拆穿了,我也沒有力氣再偽裝了!你最好識相一點,不要再煩我了!你已經有了我的人,請你不要管我的心!」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張開了嘴,她想說話,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心中,排山倒海般湧上了一股悲切的巨浪,這巨浪彷彿從她嘴中,一湧而出。她便「哇」的一聲,痛哭失聲了。驥遠頭痛欲裂,心煩意亂,抓著她的胳臂,又是一陣搖撼:「別哭別哭!」他嚷著:「讓我坦白告訴你吧,結婚那天,就是因為你那麼愛笑,一再對我露出你甜美的笑容,我才會怦然心動的要了你,假若現在你要做一個哭哭啼啼,動不動就掉眼淚的女人,我會對你不屑一顧的!你信不信?」
塞雅再「哇」了一聲,哭得更凶了。驥遠用手抱住頭,轉身就去開房門,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
「我走!讓你去哭個夠!」
塞雅想都沒想,一把推開了驥遠,用自己的背去抵在房門上,把整個身子,都貼在門板上,不讓他走。她用手臂和衣袖,忙不迭的去擦著臉上的淚,淚是越擦越多,她也弄了個手忙腳亂,臉上的胭脂水粉,全都糊成一片。她喉中不斷的抽噎,卻不敢哭出聲來,弄得十分狼狽。她一邊拚命的搖頭,一邊不住口的說:「不哭不哭,我不哭,不哭……」
驥遠看著她那種狼狽的樣子,忽然間,就覺得自己是混蛋加三級,簡直一無可取,莫名其妙。他垂下頭去,在強烈的自責的情緒下,根本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同一時間,老夫人帶著珞琳,捧著祖傳的,專治跌打損傷的藥酒,專門送去望月小築。努達海看到老母如此奔波,又疼孫子,又疼兒子的,心裡的後悔和沮喪,簡直無法言喻。老夫人看他的表情,已知道他的難過,拍拍他的手背,她不忍責備,反而慈祥的安慰他:
「放心,驥遠只有一些皮肉傷,已經上過藥了,都沒事!你呢?有沒有傷筋動骨的?可別逞強啊!」
「我也沒事!」努達海短促的說。
老夫人抬頭看新月,新月眼中淚汪汪,欲言又止。於是,老夫人知道,努達海一定挨了幾下重的。心中又是憐惜,又是心痛。見努達海默默不語,眼中盛滿了無奈和沉痛,就又拍拍他的手說:「父子就是父子,過兩天,就雨過天青了。嗯?」
努達海點了點頭,說不出任何話來。珞琳看著鼻青臉腫的努達海,又看著站在一邊默默拭淚的新月,覺得心裡的酸楚,一直滿起來,滿到了喉嚨口。她撲了過去,一下子就撲在努達海懷中,掉著淚說:
「阿瑪!咱們家是怎麼了?真的沒有歡笑了嗎?」
努達海把珞琳的頭,緊緊的往自己懷裡一攬,眼睛閉了閉,一滴淚,竟從眼角悄悄滑落。努達海是從不掉淚的,這一落淚,使老夫人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就泉湧而出。新月急忙掏出手絹,為老夫人拭淚,還沒拭好老夫人的淚,自己卻哭得唏哩嘩啦了。這樣一來,祖孫三代都擁在一起,淚落不止。老夫人摟著新月,哽咽的說:
「努達海,新月,你們兩個這種生死相許的愛,我並不是十分瞭解,雁姬那種咬牙切齒的恨,我也不是十分瞭解。至於驥遠這筆糊糊塗塗的帳,我更是無從瞭解。我只希望,有個相親相愛的家,沒料到,在我的老年,這樣普通的願望,竟成了奢求!」努達海痛苦的看著老夫人,沙啞的說:
「額娘!讓你這樣難過,這樣操心,我實在是罪孽深重!走到這一步,我方寸已亂,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是,請您放心!今天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老夫人一邊掉淚,一邊拚命點著頭。
珞琳從努達海懷中抬起頭來,含淚看著努達海,哀懇的說:「阿瑪!你再給額娘一個機會吧!」
「不是我不給她機會,是不知道怎樣給她機會!我和她之間,已經鬧得太僵了!」努達海悲哀的說:「珞琳,你不懂,你的額娘,是那麼聰明,那麼驕傲的一個女人,她要我的全部,而不是我的一部份。如果我去敷衍她,會造成更大的傷害。我的背叛已成事實,像是在她心上挖了一個大洞,我卻沒有辦法去補這個洞,我真的是筋疲力盡了!今天,又發生了和驥遠的衝突,我才深深瞭解到,愛,真的像水,水能載舟,水能覆舟!」珞琳看著努達海,感覺到他那種深深的,重重的,沉沉的,厚厚的悲哀,這悲哀真像一張天羅地網,把全家所有的人,都網在裡面了。連還是新娘子的塞雅,也逃不掉。她難過極了,心裡,被這份悲哀,完完全全的漲滿了。
老夫人和珞琳走了之後,這份悲哀仍然沉重的塞滿了整個房間,和那夜色一樣,無所不在。
新月和努達海,半晌無語,只是淚眼相看。然後,新月拿著藥酒,開始為努達海揉著受傷之處。她細心的檢查,細心的敷藥。看到努達海滿身都是青紫和瘀血,她的淚又撲簌簌的滾落。努達海一把拉過她的身子來,把她拉得滾倒在他的懷中,他用一雙有力的手臂,把她緊緊的圈在自己的懷裡,他啞聲的,痛楚的說:「新月,咱們走吧!」「去哪裡?」新月問。「你在乎去哪裡嗎?荒山曠野,了無人煙的地方,你去不去?」新月把頭緊緊的埋在他的肩窩裡,埋得那麼重,那麼用力,使他肩上的傷處都疼痛起來。她知道,但她不管。用更有力的聲音,她鏗然的說:
「天涯海角,我都隨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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