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驥遠發現塞雅常常去望月小築時,他立刻就毛焦火辣起來。他盯著她,沒好氣的說:
「望月小築是咱們家的『禁區』,連丫頭們都壁壘分明,知道利害輕重,不該去的地方就不去,你怎麼一天到晚往那兒跑?跑出問題來,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會有什麼問題呢?」塞雅喜孜孜的說,臉上堆滿了燦爛的笑。「你不知道,那新月好迷人啊!她每次看到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又拿吃的又拿喝的給我們!她那麼熱情,那麼真摯,對我又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讓我好感動啊!她還常常跟我問起你來呢!」
「問我?」驥遠心中,怦然一跳,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她問我什麼?」他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
「問得可多啦!你好不好呀?快不快樂呀?上朝忙不忙呀?和我處得好不好呀?合不合得來呀?還一直追問我,是不是很喜歡你呀……問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那……」驥遠嚥了口氣:「你怎麼回答呢?」
「我啊……」塞雅羞答答的。「我都是實話實說嘛!我告訴她你挺好的,就是……就是……」她悄眼看他,嘟了嘟嘴。「不說了!」「說啊!」他情不自禁的追問著:「我最討厭人話說一半,吞吞吐吐的!」「就是脾氣有些古怪!」塞雅衝口而出了:「有的時候好得不得了,有時,說不高興就不高興了。我都摸不清你呢!新月就跟我說……」她又嚥住了。
「唉!你會不會把話一口氣說完呢?」
「好嘛好嘛!新月就說,你是個非常熱情,非常正直,非常善良,非常坦率的人,而且好有才華有思想的,出身於富貴之家,也沒有驕氣,實在是很難得的。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有自己的個性,有自己的脾氣。所以,要我對你溫柔一些,忍讓一些,千萬千萬不要和你發脾氣!」
驥遠的臉繃著,分不出自己聽了這番話,是安慰還是痛苦。而塞雅,越說越高興了,就繼續說了下去:
「我覺得,新月實在是個好可愛好可愛的女子!你看咱們家的女人,可以說個個都不平凡,奶奶那麼高貴體面,額娘那麼雍容華貴,珞琳那麼活潑大方,只有我差一點……嘻嘻……」她又笑了:「可是,新月不一樣,她真的不一樣,說美麗吧,她並不算頂美麗的,我覺得咱們家最美麗的人不是新月,是額娘呢!但是,新月是千變萬化的!時而嬌媚,時而純真,時而一片坦蕩,時而又風情萬種。她給我的感覺好複雜,說都說不清楚……」「靜如處子,動如脫兔。」驥遠不知不覺的接了口:「柔弱時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孩,堅強時是個無懼無畏的勇者,有一個年輕的軀體,有一顆成熟的心!」「對啦!」塞雅歡呼的說:「你說得比我好!新月就是這樣的,總之,她好迷人,我就被她迷住了嘛!沒有辦法嘛!」
驥遠不說話了,心裡充滿了一種難繪難描的情緒,有一些兒失落,有一些兒惆悵,有一些兒悲哀,還有一些兒心痛。那種對新月的憧憬和幻想,又被再度勾引了出來。他注視著塞雅,就覺得塞雅太單純了,太孩子氣了。
塞雅是真的「迷」上了新月,不知道怎樣才能討新月的喜歡,她開始把自己的一些「家當」都往新月房裡搬。翻箱倒櫃的,每天都找一些新鮮玩意去送給新月。今天送扇子,明天送花瓶,後天送髮簪,再後天送珍珠……簡直送不完。新月是又感激又感動,在塞雅進門以前,望月小築早已成了新月和努達海的「監牢」,雖然牢房裡有著春天,但是,監牢仍然是監牢。缺乏生氣,缺乏歡笑,缺乏自由,也缺乏友誼。現在,塞雅把所有的「缺乏」都給填滿了。新月對塞雅,真是從內心深處喜歡她,也不知道要怎樣討塞雅的喜歡才好。
望月小築裡的歡笑,是帶著傳染性的。很快的,就傳染給了老夫人。於是,老夫人也經常去望月小築,跟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談談笑笑了。雁姬並不知道,憂鬱和仇恨會把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趕走。忽然間,她就發現,自己完全被孤立了。這天,當望月小築的笑聲已經關不住了,穿牆越戶的傳到雁姬的耳朵裡去的時候,雁姬整個人都被驚懼和悲憤給擊倒了。「去給我把珞琳和塞雅都叫來!」她對甘珠說。
珞琳和塞雅匆匆忙忙的趕來了。只見雁姬脂粉未施,眼神渙散,衣衫不整,髮絲零亂。珞琳一看,就嚇了一跳,急忙問:「額娘,你怎麼了?生病了嗎?那兒不舒服嗎?」
「你真關心我嗎?」雁姬怒氣沖沖的說:「我死了你們不是皆大歡喜嗎?求之不得嗎?」
「額娘怎麼這樣說呢?」珞琳不禁變色。
「那你要我怎麼說呢?」雁姬尖銳的問:「你們在望月小築裡,笑得那麼高興,那兒還有心思來管我是生是死?望月小築裡多好玩呀,有青春,有歡笑,有故事,有你們那偉大的阿瑪,和煙視媚行的新月……你們眼裡心裡,還有我嗎?有嗎?有嗎?」塞雅驚訝得張口結舌,愣愣的看著失神落魄的雁姬,什麼話都不敢說。珞琳卻撲向雁姬,急急的解釋著:
「不是咱們不想陪你,你不知道,有時候咱們陪著你,你也是鬱鬱寡歡,一聲不吭的,我們都不知道找什麼話來跟你說才好!你常常拒人於千里之外,又常常亂發脾氣,我們實在是有些怕你呀!」「怕我?」雁姬一唬的站起身來,瞪大了眼睛,直問到珞琳臉上去:「你為什麼怕我?咱們是母女呀!所謂的母女連心,我的苦,我的痛,你應該比任何人都瞭解!就算不瞭解,你也不至於要去推波助瀾呀!你這樣倒向新月,你到底把我置於何地呢?」「不是不是!」塞雅插進嘴來,急於幫珞琳解圍。「額娘別生氣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老拉著珞琳陪我去望月小築,是我閒不住,喜歡逛嘛!額娘如果不喜歡,咱們以後少去就是了!」「你不要以為你也是一個格格,就和新月一個鼻孔出氣!」雁姬的怒火蔓延到了塞雅身上:「你好歹是我的兒媳婦,別在那兒弄不清楚狀況……」「額娘!」珞琳心裡一酸,撲過去抓住雁姬,搖撼著她,迫切而哀懇的喊:「停止吧!停止這場戰爭吧!我忍了好久好久,一直想跟你說這句話,原諒了新月和阿瑪吧!這樣充滿了仇恨的日子,你過得還不夠?為什麼不試試寬恕以後,會是怎樣一種局面?說不定會柳暗花明呢?」
「你說的這是人話嗎?」雁姬激動的一把抓起了珞琳的衣襟,吼著說:「這是誰教你說的?是誰讓你來說的?」
「沒有人教我,這是我心裡的話!」珞琳喊著。
「你心裡的話?」雁姬悲痛莫名的嚷:「你還有『心』嗎?你的心早被狗吃了!你居然要我寬恕他們,要我向他們求和?那等於是向所有的人宣告我認輸,我投降,然後呢?讓新月的地位扶搖直上,堂而皇之的坐上第一把交椅,讓我在失去丈夫之外,還要失去地位,失去尊嚴,是不是?是不是?你怕我失去的還不夠多,還要逼我再多失去一些,你……你這個叛徒,你居然這樣子來糟蹋你的母親!」
「我不是要逼你失去任何東西,是為了你好!巴望你恢復原來的樣子啊!」珞琳一邊喊著,一邊拉了雁姬,就把她拖到妝台前的鏡子前面:「看看你自己,額娘,看看你自己吧!」她痛喊著:「我那個美麗端莊,親切可人的額娘到哪裡去了?你把自己弄得邋裡邋遢,面黃肌瘦,用這種虐待自己的方式來爭取關心,爭取同情,這樣就很有自尊嗎?」「住口!住口!」雁姬掙扎著,像一隻困獸。「不要再說了!」
「我要說!我要說!」珞琳更激烈的搖著雁姬:「你已經變成一個想法怪異,說話不可理喻,行為乖張,叫人難以親近,甚至會害怕躲避的怪人了,你知不知道?」
雁姬盛怒之下,揚起手來,「啪」的一聲,給了珞琳一個清脆的耳光。珞琳住了口,用手撫著面頰,不敢相信的看著雁姬,眼中盛滿了驚愕和痛楚。然後,淚水就滴滴答答的滾落,她放開了雁姬,身子一直往後退,嘴裡喃喃的,委屈而傷心的說:
「不是我背叛你,是你拒絕我,推開我,現在,更打了我!這樣的額娘,我根本不認得,不認得呀!」
說完,她掉轉身子,飛奔而去。
塞雅看得目瞪口呆,嚇得魂飛魄散,呆呆的站著,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雁姬站在那兒,好半天動都不動。甘珠走過去,小心翼翼的扶她走到床邊,攙著她坐下來,她就被動的坐著,兩眼直直的看著前方,眼神空洞得嚇人。過了好久,她才驟然間仆倒在床,痛哭失聲。這一哭,像野獸垂死的乾嚎,嚎盡了心中的每一滴血。塞雅被這樣強烈的感情,驚得連思想的能力都沒有了。
這天晚上,塞雅把白天發生的事,告訴了驥遠。驥遠的臉色難看極了,對塞雅冷冷的說:
「你學一個乖,別再去望月小築了,要不然,下次挨打的人,就輪到你了!懂嗎?」
塞雅不懂。她不懂人生怎麼有這麼複雜的感情,在家裡,她的父親有四個姨太太,她的額娘很認命,說男人都是這樣的,家裡偶然也有爭風吃醋的事發生,都很快就結束了。真不懂一個新月,怎會把努達海家,攪得天翻地覆?她問驥遠,驥遠卻歎了口長長的氣,也不跟她解釋,一個人跑到書房去練字。把她留在那兒,想來想去想不通。
然後,珞琳來找她,兩個眼睛腫得像核桃似的。
「咱們以後,不能再去望月小築了。」珞琳悲哀的說:「最起碼,我不去了,要去你一個人去!不過,我勸你也是不去的好!」塞雅點了點頭,眼中盛滿不捨和難過。
「額娘怎樣了?還在跟你生氣嗎?」她小聲問。
珞琳搖了搖頭。「剛剛她來了我房裡,又說又哭的講了好半天,她畢竟是我親生的娘呀!我好難過,覺得自己很不孝,把她弄得那麼傷心……」她說著,又掉下淚來。「結果,她也哭,我也哭,母女兩個,抱在一起哭了好久。所以,我現在決定,我不要再惹她傷心了!」「怎會這樣子呢?」她困惑而悲哀的。「額娘為什麼不看開一點呢?」「如果有一天,驥遠愛上了另一個女子,你會看得開嗎?」珞琳忍不住問。「你能接受嗎?」
塞雅茫然了。她還在新婚燕爾,她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
「我想,人和人都不一樣,問題只出在,我額娘愛我阿瑪,愛得太多了!不知道可不可能,咱們人類,將來有一天,變成一夫一妻制,那就天下太平了!」
「如果真的那樣,」塞雅迷惘的說:「新月怎麼辦?你阿瑪碰到新月這樣的女子,他又要怎麼辦?」
是啊!那樣的天下,也不一定太平。或者,有人類,就不能太平吧!珞琳想不動了,頭好痛。塞雅也想不動了,心好亂。珞琳走了之後,塞雅去書房看驥遠練字。驥遠在好幾張宣紙上,寫滿了相同的兩個句子:
「本待將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驥遠一看到塞雅進來,就把所有的宣紙都揉成了一團,丟進字紙簍裡。他的臉色凝重,眼神陰鬱。身上心上,都好像沉甸甸的壓著某種無形的重擔。在這一刻,他距離她好遙遠啊!實在不像一個甜甜蜜蜜的新郎倌啊!塞雅迷迷糊糊的站著,有點兒神思恍惚。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她真的想不動了。第二天的午後,塞雅一個人到了望月小築。
新月一如往常的迎上前來,很驚訝的四面張望著:
「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晚?珞琳呢?怎麼沒有和你一起來?」
塞雅握住了新月的手,眼中,已凝聚了淚。新月立刻就變色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對不對?」
塞雅點了點頭,歎了口氣。
「昨晚額娘大發了一頓脾氣,我……我真沒想到,咱們之間的友好,會讓她那麼反感……更糟的是,珞琳衝動的頂撞她,被打了一個耳光!」新月嚥了口氣,整顆心沉進了地底。她知道,望月小築中的歡笑已逝,好景不再。聽到珞琳挨打,她更是驚怔莫名。
「她們母女鬧得不可收拾嗎?」她睜大眼睛問。
「是啊!鬧得好凶,我從沒看過母女之間這樣吵法,把我嚇壞了!不過,珞琳說,現在已經沒事了,只是,她不能再來這兒了!至於我……恐怕以後也不能來了!」
新月咬緊了嘴唇,勉強的點了點頭。面龐上的陽光,全體隱沒了。「對不起!」塞雅的眼眶,迅速的潮濕了。「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望月小築的這段日子,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演變成這樣子,我……我實在太難過了!」說著說著,她的淚水就無法控制的滾落下來了。
新月被她這樣一哭,立即就熱淚盈眶了。她一手握緊了塞雅的手,另一手抓起手絹給她拭淚。哽咽的說:
「不要和我說對不起,你沒有一丁點的錯。這是我的命運,上天賜給了我努達海,收走了我和其他人的緣分,孤寂之苦,是我注定該受的!由於你的善良跟熱情,已經讓我額外享受了一段歡樂時光,我真應該好好謝你才是!」
「新月!」塞雅喊了一聲,一時間,熱情迸發,不可自已,撲在新月肩上,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了。
新月又激動,又傷心,又捨不得,又難過……抱著塞雅,也哭了。兩個女孩哭了好半天,才在雲娃的安撫下勉強拭淚。兩人淚眼相看,都是那樣的依依不捨,真是越看越傷心。然後,新月一低頭,瞥見自己胸前垂掛的項鏈,一個衝動之下,便伸手將項鏈取了下來。「塞雅,這段日子以來,你送給我許多東西,有形的,無形的,豐富得讓我無以為報,偏偏現在又變成這種情況,往後相聚的時候不多,我更無從回報了!那麼,讓我把這條新月項鏈送給你吧!」塞雅嚇了一跳,慌忙推辭。
「不不不!這條項鏈,我看見你天天戴著,可見它是你最珍貴最重視的東西,這我怎麼能收呢?」
「你說的不錯,它確實是我最珍貴最重視的東西,它包含了許多人的心意,也牽繫過深刻的感情,它對我來說,是意義重大的。正因為如此,我才想把它送給你。而且,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這條項鏈應該屬於你!我把心愛的東西送給心愛的人,正是讓它適得其所!請你不要拒絕我吧!」
新月說得那麼誠懇,塞雅感動萬分,就由著新月,把項鏈給她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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