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姬!我們今天必須談談清楚!」
那場荒謬的「家禮」舉行完之後,努達海連望月小築都沒有進去,就直接去找雁姬。他的情緒十分激動,並不止是憤怒,有更多的沉痛和擔憂。
「你要來興師問罪嗎?」雁姬一副備戰的樣子。
「我是要來問你,這算是一時洩憤,還是根本就是宣戰?」
「你還敢質問我?開啟戰端的是你和新月,現在你們贏了,耀武揚威的登堂入室,你們還要我怎樣?」
「公平一點,是誰耀武揚威了?」
「那麼,你確實是來興師問罪的了?」她挑起了眉毛。
努達海悲哀的看著雁姬,深深的吸了口氣:
「能不能不要這樣充滿仇恨?」他的聲音裡帶著悲憤:「你不知道新月是帶著一顆最虔誠的心,最感恩的心,來走進這個家嗎?只要你給她機會,她會對你感激涕零!為什麼不大大方方的接受她的感激,而要弄得如此冷酷絕情呢?這樣,你就痛快了?高興了嗎?」「哼!是誰冷酷絕情!你還好意思和我這麼大聲!你覺得自己很有理嗎?你真的無愧於心嗎?你覺得你們的愛情很偉大嗎?」「沒有,我們知道這份愛對你們造成的傷害,這才決心回來彌補!」「你們的愛豈止造成了傷害而已,你們的愛根本就是一種毀滅!」雁姬尖銳的叫了起來:「新月自己搞得身敗名裂,還令宗室蒙羞!你呢?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更叫人恥笑你晚節不保,至於這個家,那是骨肉反目,夫妻成仇,毀得最徹底了,這都是你們偉大的愛造成的,你還敢來對我說什麼彌補?怎麼彌補?如何彌補?」「換言之,這樣的你,是全然不預備和睦相處了,是不是?」
「是又怎樣?」雁姬盯著他:「你預備把我休了,把她扶正嗎?」努達海看著這個全然陌生的雁姬,一顆心直往下掉,掉進了冰冷冰冷的深淵裡去了。
「你一定要這樣壁壘分明的話,不是逼我休你,而是逼我出走。」他沉痛的說:「逼我在外面另外成立一個家!」
她定定的看著他,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來:
「請便!」他打了一個冷戰,在雁姬眼中看到的,是一種不可解的「恨」,這股強大的恨意,使他血液,全都凍結成了冰柱。
他到了望月小築,看到新月正擁著雲娃,心痛無比的,掉著眼淚說:「對不起,對不起,跟了我這麼多年,今天竟讓你受這樣的委屈!」「我受一點委屈算什麼?」雲娃激動的喊著:「可是,你呢?你就要這樣子過一生嗎?」
「格格!」莽古泰大聲的接口:「你要給自己拿個主意,不能任人宰割!在這個屋簷下繼續過下去,你會被欺負得體無完膚……」「不需要再在這個屋簷下過下去了!」努達海大踏步的走了進來,用堅定的聲音說,握住了新月的手:「新月,我錯了,我不該再帶你走進這個家!我真沒想到,雁姬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樣深的仇恨,真的使我不寒而慄。今天,當著我的面,她可以拿茶來潑你,可以下手打雲娃,我真不知道背著我的時候,她還會對你做什麼?所以,我不能讓你留在這兒,我明天就去找房子,你再忍耐兩三天,我們就搬出去!」
「好極了!」莽古泰說:「我陪大人去找房子!」
「這樣好,這樣好,」克善也興奮的接口:「姐姐,咱們搬出去算了,反正大家都不喜歡咱們了!」
「我不搬出去!」新月望望大家,搖了搖頭,咬緊牙關說:「我不!」「你聽我說,我剛才已經去找雁姬談過了!」努達海的聲音裡帶著強大的沮喪和深沉的痛楚。「別問我內容,你不會想聽的,總而言之一句話,和平共處是不可能了,如果說只有驥遠和珞琳充滿敵意,那還罷了,至少我知道他們不能把你怎麼樣,也不敢把你怎麼樣,可雁姬不同,她能把你怎麼樣,也敢把你怎麼樣!」新月靜靜的看著他,深深的吸了口氣。
「在巫山的時候,我說服了你,不求同死,而求同生!當時,我真的是有些貪生怕死,因為,和你共有的這種『生』,誘惑力實在太強了!等你被我說服了之後,我就在心裡發誓,我要為這份能夠相知相守的日子,付出所有的代價!我是這麼在乎能夠和你相守的每一天,而上天也給了我這份恩賜,我就不能因為一點挫折和屈辱就退縮了!我現在好像是個掠奪者,從雁姬手中,從你兒女的手中,搶走了你,他們才會這樣恨我!其實,他們越是恨我,證明他們越是愛你!努達海,我是這樣這樣的愛你,我怎麼可能和另一股愛你的力量來作戰呢?現在,他們大家,都不瞭解我這種心態,我不會搶走你,我只要和大家共有你!所以,我不能走,我要留在這兒,讓大家來瞭解這一點!」「你別傻了!他們早已認定你是侵略者,破壞者,而我是不忠不義,不仁不愛的人,他們沒有人要給我們機會!」
「可是,你呢?你也不給他們機會來瞭解我們嗎?此時此刻,我跟你一走,你就永遠失去你的家了!我又怎能愛得如此自私呢?那才真的會讓天地不容!今天,大家雖然對我都很生氣,可是,額娘對我卻非常仁慈,使我滿心感動,就算為了額娘,我也不能讓她的家庭破碎!」
「新月,我們另外建立一個家,還是可以把額娘接過來住!」「那是不一樣的!這個家園,是你們幾代的產業,額娘不會願意離開的!如果我嫁到了你家,卻造成你的家庭分裂,我也不會原諒自己的!我和你,現在終於能夠耳鬢廝磨,朝夕相處,我的幸福感已經太強太強了!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如果咱們想抓住這份幸福,我們都需要忍辱負重,不止是我,也包括你!平心而論,我們確實對不起雁姬,對不起驥遠,對不起家中的每一個人,那麼,就算是受一些折磨,也是我們該得的懲罰!讓我們一起接受這種懲罰吧!是我們欠他們的!」「你說得這麼透徹,我簡直無法駁你!」努達海感動得一塌糊塗,緊緊的瞅著新月。「可是,這樣受懲罰,除了讓我們受苦以外,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當然有意義,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相信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們抱著逆來順受之心,日久天長,總會讓大家感動,而真心接納我們的!瞧!額娘不是已經接納我了嗎?」她攀住努達海,眼中又已閃閃發光了:「我有信心,請你也不要剝奪我的機會,好不好?好不好?」
他還能說不好嗎?儘管心中還有幾千幾萬個擔心,幾千幾萬個恐懼,幾千幾萬個不安,和幾千幾萬個憐惜……他卻說不出話來了。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在她耳邊,他屈服的,輕聲的說:「可是,你得答應我!絕不讓你自己受太多的委屈,以後我天天要上朝,不能在家裡時時刻刻的保護你,你答應我,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如果這個家真待不下去,我們還有退路可走!」「我答應你!」她誠心誠意的說,雙手環繞著他的腰,把頭深深深深的埋進他的懷裡。
雲娃和莽古泰相對一視,都是一臉的失望與無可奈何。牽著克善的手,他們默默的退出了房間,兩人都憂心忡忡。而克善,噘著嘴,鼓著腮幫子,完全是落落寡歡了。
新月的悲劇,是真正的開始了。
自從行過家禮之後,新月就非常小心謹慎,遵守著「侍妾」的禮數,一點也不敢出錯。每天清晨即起,去老夫人房裡請安,再去雁姬房裡請安。老夫人對新月倒是越來越慈祥了,不止是態度和藹可親,有時,還對新月的生活十分關懷,言談之間,總不忘記叮囑新月一句:
「你對雁姬要忍讓一些,想想看,她在我們家二十多年了,從來沒出過一點兒差錯,也是鞠躬盡瘁的,和努達海也是恩恩愛愛的,現在平空來了一個你,把努達海的心都佔去了,她怎麼會不生氣不嫉妒呢?你要順著她一些兒,等過個一年半載的,她的氣就會慢慢的消了。知道嗎?」
「奴……奴才知道。」她感動的回答,對「奴才」兩個字,始終無法習慣。老夫人看著她,歎了口氣:
「在我面前,也不必奴才來奴才去的,自稱新月就好了!」
「是!」新月恭敬的答著,覺得內心深處,漲滿了溫暖。
老夫人那兒,是很容易過關的,但是,雁姬那兒,就不容易了。在努達海出家門之前,雁姬對她除了冷嘲熱諷之外,倒還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最痛苦的事情是,努達海出門後,新月還必須去雁姬那兒「學規矩」。
每天早上,努達海、驥遠、克善、莽古泰都要出門。努達海和驥遠去上朝,莽古泰侍候克善去書房唸書。新月等到努達海走了之後,就帶著雲娃到雁姬房去當差。這時候,完全要看雁姬的心情,如果雁姬的心情好,新月挨挨罵,說不定就被一句:「滾吧!別站在這兒讓我生氣!」給打發了。如果雁姬心情不好,新月就慘了,不止新月慘,雲娃也跟著遭殃。兩人常會被整得慘不忍睹。糟糕的是;雁姬經常都是心情不好。新月這一來真的懂得什麼叫「侍妾」了。其實,雁姬對新月說得很明白:「家禮雖然行過了,可我心裡永遠也不會承認你這個家人!你是個道道地地的侵入者,無論你怎麼低聲下氣,都改不掉你淫亂無恥的事實!不要以你的放蕩行為引以為榮,你,不止是努達海的恥辱,也是我們全家的恥辱!」
面對這樣的羞辱,新月每次都臉色慘白,拚命隱忍。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了,說了一句:
「請夫人給我一點機會好不好?請看在我這樣誠惶誠恐的份上,原諒了我吧!我對努達海,實在是情不自禁啊……」
「情不自禁?什麼叫情不自禁?」雁姬頓時大怒起來,居然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個硯台,就對著新月砸去。幸好雲娃拉得快,把新月拉開了。硯台雖然沒有砸到新月,卻飛向了一張茶几,把茶几上的古董花瓶給打得粉碎。一陣唏哩嘩啦的巨響,好生驚人。新月雲娃連忙爬在地上收拾碎片,雁姬氣猶未平,走上前去,就給了新月一腳:「情不自禁就是下流!就是淫蕩!你居然恬不知恥,還敢跟我振振有詞!說什麼情不自禁?如果人人情不自禁,所有的女人都跟男人跑了……」「夫人!夫人!」雲娃急了,拚命去保護新月:「請饒了格格……」「格格?格格?」雁姬更怒,就用力對雲娃踹去:「你還敢叫格格?說過多少次了,我家沒有格格,你這樣叫,是威脅我嗎?」「夫人饒命!」新月撲上前去,也拚命想保護雲娃:「她是無心的!她只是叫成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夫人夫人,饒命啊!」「你以為格格就能把我怎麼樣?也只是個姨太太的命……」雁姬罵著,拔下頭上的一根髮簪,就沒頭沒腦的往新月和雲娃身上戳去,新月和雲娃痛得大叫,沒命的躲著,狼狽不堪。雁姬自己也鬧了個手忙腳亂,汗流浹背。甘珠連忙在旁邊勸解著說:「夫人,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可犯不著呀!」
「去!」雁姬憤憤的嚷:「兩個人都給我去院子裡跪著!」
於是,新月和雲娃就跪在大太陽底下,動也不敢動。可是,這場大鬧,卻把珞琳給鬧來了,看到滿屋子的狼藉,看到雁姬髮絲不整,眼神零亂。再看到新月和雲娃臉色慘白,跪在那兒搖搖欲墜……珞琳的胸口,就猛的一痛,像是被一塊大石頭給狠狠的撞了一下。她扶著門框站在那兒,看看雁姬,又看看新月和雲娃,終於忍不住說:
「額娘,讓她們去吧,別鬧出大事來,對大家都不好!」
雁姬這才鬆了口:「看在珞琳面子上,你們滾吧!」
新月和雲娃,彼此扶著站起來,兩個人眼中都漾著淚。新月匆匆的看了珞琳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就帶著雲娃走了。珞琳卻不由自主的追了兩步,喊了一聲:
「新月!」
新月猛的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裡盛滿了對友誼的渴求與希望。「珞琳……」她感激的,充滿感情的低喊了一句。「謝謝你!」「別謝我!」珞琳胸口又被撞擊了一下,她無法背叛母親,她不能同情新月。她鼓著嘴,像在生氣似的說:「我……我只是要告訴你,可別在阿瑪面前說什麼,這個家已經不像一個家了,禁不起再吵吵鬧鬧的了!」
新月嚥了口氣,又失望,又寒心,又痛楚。
「你放心,」她憋著氣說:「我一個字都不會說的!」說完,她掉轉身子,快步的走了。
珞琳進了母親的房間,看著雁姬。雁姬一接觸到珞琳的眼光,就自衛似的,神經質的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很可怕?」
「額娘!」珞琳喊了一聲。
「我沒辦法,我太生氣了!我真的好恨好恨呀!我現在才知道,恨之入骨是什麼意思,我恨得想用滾燙的開水去潑她,想毀掉她那張漂亮的臉,想撕開她的衣服,用刀一刀刀去切割她的肌膚……」「額娘!」珞琳驚喊:「不要說了!不要說這種話了!」她撲了過去,心痛的一把抱住了雁姬,淚水就滾滾而下了。「停止這樣折磨你自己吧!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你是那麼溫柔,那麼風趣,那麼和藹可親,那麼善良又充滿愛心,你有那麼多優點,讓每個人都喜愛你,熱愛你啊!」
雁姬神情一軟,眼淚也滾落下來。「可是那樣的我,卻拴不住你阿瑪的心,敵不過一張年輕的臉,為什麼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珞琳哭著,熱烈的望著母親。「不過,我知道一件事,我不要你變,請你不要變,好嗎?維持原來那個你,雖然你失去了阿瑪的心,你還有我和驥遠的心,是不是?」「可你終歸要嫁人,驥遠也將成親,你們的心都會各有所歸,等到那個時候,我還有什麼呢?」
「那我不嫁人好了!我一直留在額娘身邊,陪著額娘,如果新月可以抗旨,我為什麼不可以?」
「新月是新月,她是獨一無二的,她做得出來的事,我們都做不來的……我好恨好恨啊!」
「額娘,額娘,額娘……」珞琳一疊連聲的喊著,用雙手緊緊的抱著雁姬。「不要恨,不要恨,你還有我和驥遠,不如拿恨新月的心,來愛我們吧!」
雁姬摟著珞琳,頓時間,悲從中來,不禁放聲痛哭。珞琳聽到母親這樣放聲一痛,更是哭得唏哩嘩啦。母女兩個,就這樣彼此擁抱著,傷心著,哭著。連站在一邊的甘珠,也陪著她們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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