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竹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
她做了許多希奇古怪的噩夢;一忽兒是她和飛帆跋涉在一個沙漠裡,四面全是風沙,她一轉頭,飛帆不見了,她狂呼著他的名字,醒了,滿頭的汗。她再睡,有個神父在禮壇上主持著她的婚禮,她那有粉紅玫瑰花的婚紗如詩如夢的罩著她。神父在問,有沒有人反對這婚事?她四面悄悄注視,一轉頭,整個禮堂空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教堂裡,連飛帆都不見了,她又狂叫著醒來,滿身都是汗。再睡,她和飛帆走進了一座原始叢林,像印度,像亞馬遜河流域,像非洲,反正是個又大又陰森的叢林,驀然間,叢林裡衝出一隻老虎,飛帆沒有拔槍,她驚愕的回頭張望,飛帆化為另一隻猛虎,對她齜著牙咆哮,她這一驚,又醒了。
看看窗子,天已經亮了,她坐了起來,不想再睡,那些噩夢使她非常不安,飛帆昨夜的去向和電話也使她非常不安。她抱著膝,望著窗子上的曙色被黎明染亮。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一本小說「簡愛」。簡愛在婚禮前一夜做噩夢,夢到她的婚紗被人撕碎了。醒來後,她發現她的婚紗在地板上,果然從頭到尾被撕成兩半。訪竹驚跳下床,她並沒有夢到她的婚紗被撕碎,可是,她卻衝到衣櫥邊去,打開衣櫥;她那件白紗禮服正燦爛奪目的掛在那兒,那婚紗漂漂亮亮完完整整的披瀉著。「婚前緊張症!」她咒罵自己,不再睡了,去浴室梳洗。
吃早餐的時候,明霞仔細的看她:
「臉色不太好,昨夜沒睡好嗎?」
「還好。」她勉強的回答。
醉山憐惜的看看訪竹,又看看明霞。
「只剩六天了!」他說:「哎,還是生兒子比較好,女兒再疼愛,也是人家的!」「算了!」明霞笑著說:「如果生個女兒,老是嫁不出去,也夠你頭痛的!咱們兩個女兒,倒都有主了,你該為兒子傷傷腦筋了!」「我不用你們傷腦筋!」訪槐說。「遲早,我會娶個太太回來!媽,你知道我為什麼總看不上那些女孩,因為咱們家兩個女孩太強了,相形之下,別的女孩都沒她們好,我追得就不熱心,我看,非要等她們兩個都嫁了之後,我才能討到老婆!」訪萍從臥室裡奔出來,她和亞沛,已經決定分當伴娘和伴郎,訪槐是總招待。訪萍跑出來,邊跑邊嚷著:
「訪竹,我那件伴娘裝好像太短了,你說要不要送去再改一改!」「訪萍,」明霞說,「結婚的時候,大家都看新娘子,你的禮服長一點短一點都沒關係。」
「何況你也名花有主,」訪槐插進來。「用不著利用伴娘的身份去吸引男人注意!」「哎呀,你錯了!」訪萍大笑。「我正想引人注意呢!」
「為什麼?」「男朋友永遠不嫌多,」訪萍笑得開心,「多交幾個,讓亞沛也急一急,別篤定得以為我穩是他家人,不會出毛病!真的,」她歪著頭沉思,一股調皮相。「我是該再交幾個男朋友,只交一個就嫁了,太沒意思!」
「你在說我嗎?」訪竹微笑的問。
「才不是呢!」訪竹擁抱了她一下,對她作鬼臉。「真捨不得你嫁!來,幫我扣一扣領子後面的扣子。這些時裝設計家總給人出難題,扣子釘在背後,人的手又沒練過軟骨功,怎麼去扣那些扣子?」她拿了一塊烤麵包,一邊吃,一邊用背對著訪竹,讓姐姐給她扣衣鈕。醉山和明霞看看這兄妹三個,模糊的想著,這種一家團聚的歡樂場面,不會太多了。兒女,小時候就巴著他們長大,長大了也就飛了!「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白居易的「樑上雙燕」早已寫盡了人生!「噢,訪竹,」訪萍想了起來。「昨晚,顧飛帆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我叫他不要來我家等你,其實也是開玩笑!不過,我們這位姐夫啊,別人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怎麼一分不見,一秒不見,也會如隔三秋呢!何況,再忍耐幾天,就分分秒秒都是他的人了……」
門鈴響。訪槐看表,早晨八時半。他一面倒退著去開門,一面舉著手說:「大家猜!是亞沛還是飛帆?」
「飛帆!」訪萍說。「亞沛!」訪竹說。姐妹互視,都忍不住要笑。只因為,兩人都明白,各人說的和各人期望的並不是同一回事。
門開了,是飛帆!訪萍勝利的挑挑眉,看了訪竹一眼,心裡卻失望的在想,等亞沛來的時候不敲他腦袋才怪!人家結過三次婚的人比他還熱情,深夜通電話,凌晨來報到,和飛帆比起來,亞沛的愛情就太淡了!敲死他!她心想!敲死這個感情淡如水的傢伙。飛帆的臉色壞極了,眼神陰暗,心事重重。他連寒暄都沒有,就很快的說:「訪竹,我來接你出去,有些事要談談!」
「哇,哇!」訪萍怪叫:「還沒有談夠嗎?」
明霞詫異的看了飛帆一眼。
「怎麼?」她問:「你昨夜也沒睡好?」
「沒什麼。」飛帆掩飾的說:「只是頭痛。」
「當心!」醉山不知怎的,一旦接受了飛帆,就心疼他起來。「最近流行性感冒鬧得很凶,馬上要結婚了,可別傳染上,還有好多事要忙呢!」「我知道。」飛帆簡短的說。
「出去了要早點回來!」明霞叮囑:「訪竹,你的新娘捧花是不是決定去蘭園訂?假如你自己沒意見,我就幫你做主了!全體用鮮花!你們要全體用玫瑰呢?還是用混合的?」
訪竹徵求意見的看飛帆。「你說呢?」她問。「隨你。」他很勉強的回答。
怎麼了?訪竹緊緊的盯他一眼,心有些往下沉,她想起他昨晚的「失蹤」,想起那些噩夢,想起他電話裡怪怪的聲音……她很快的回頭對母親說:
「都用玫瑰吧!和頭紗比較相配!我們出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走出大廈,上了飛帆的車,訪竹什麼話也不問,直到飛帆開動了車子,她才說:「說吧!」「什麼?」飛帆似乎吃了一驚。
「你不是我話要告訴我嗎?」訪竹說,凝視他。「說吧!昨晚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夜沒睡,對不對?你的眼圈都發黑了,而且,你喝了酒,你答應過我少喝酒的!」她把手溫柔的放在他膝上,輕輕歎氣。她眼底有憐愛和縱容。「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不會怪你!」他看了她一眼,心裡又在抽痛了。她那明眸如水,她那飄逸如仙!他要她!他要她!他要她!他心中在瘋狂般的吶喊,他要她!天知道他多麼要她!他咬緊牙關,一語不發的,帶她回到自己的公寓。走進了客廳,飛帆關上房門。立刻,他把訪竹擁入懷中,緊緊緊緊的擁著她。他吻住她的唇。那麼熱烈,那麼有力,那麼焦渴,那麼心痛,那麼深情,那麼灌注了全心的激情……他給她一個又長又久又狂猛又纏綿的吻。然後,他抬起頭來,心痛的看她的眉,她的眼,她如醉的目光,她嫣紅的面頰,和那潤潤的嘴唇,嫩嫩的皮膚……哦,他要她!天知道,他多想多想要她!不止要她的青春美麗,還有她那滿身的詩情畫意!她多美!老天!她多麼多麼美麗啊!
她詫異的看他,被他這突然的一吻,弄得整個身心都熱烘烘的。她深切的探索的去看他的眼睛。怎麼?他又變得那樣深不可測了!怎麼,他臉上的表情多麼古怪!他那樣熱情,又那樣悲哀!好像自己已患上絕症,他正吻著一個垂死的愛人似的!她打了個冷戰,有陣不祥的預感從她心頭掠過,她的臉發白了。「飛帆!」她低低的喊:「飛帆!怎麼了?怎麼了?告訴我!你病了?」她想起「愛的故事」,女主角害了絕症。不,自己是健康的,那麼,是他了?癌症!她渾身冰冷了。
「飛帆,」她的聲音顫抖。「你快說吧!如果有最壞的事,你也要讓我知道,是不是?飛帆,你不對勁,什麼都不對勁了!我知道,有事發生了!說吧!告訴我吧!」
他把她帶到沙發前,輕輕的按進沙發裡。他就跪在沙發的前面,跪在那兒,他抬頭凝望她。
「訪竹,」他終於開了口,聲音苦澀而痛楚。「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有多愛你?」她懷疑的沉思著。「是的。」她說:「那天,爸爸不答應我們的婚事,你在街上走了一夜,然後回到我家來,你說了,你說,失去我,你寧可死去。」她吸口氣,正視他。「飛帆,我要告訴你,聽了你這句話,我當時就想,我這一生是再也沒有遺憾了!」
他深抽了一口氣,把面頰埋進她膝上的裙褶裡。她抱住他的頭,驚懼使她顫慄。她等待著,等待他說話。半晌,他抬起頭來了,他眼底有不顧一切的堅決。
「訪竹,」他啞聲說:「記得微珊嗎?」
她大大一震。「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名字的,」她說,凝視他。「不過,我們不是說好,都不要再提過去。」
「你爸爸有句話說對了!我們每個人的現在,都是由過去堆積起來的,沒有人能擺脫過去。」
「什麼意思?」她的臉更白了。
「微珊回來了。」他終於說出口來。「她昨天回來的,現在正住在曉芙家裡。」她睜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
於是,他開始說微珊的故事,她怎樣負氣去歐洲,怎樣移民至巴西,怎樣被巴西丈夫虐待、遺棄、離婚,怎樣父母雙亡,怎樣兩度住進精神病院,怎樣決心回來……一直說到他和她昨晚的重逢。他說得很零亂,但卻很詳細,只是,重逢後的一幕,他卻完全略過了。他不提微珊現在的憔悴,不提微珊對他的倚賴,不提微珊的哭訴和懺悔……只說了一句話:「她現在——一無所有了。」
他說完了,她緊盯著他。
有好一會兒,他們互相注視,誰也不說話。他們只是彼此看著彼此,彼此探索著對方靈魂深處的思想,彼此體會著這件事帶來的影響——和以後的命運。然後,訪竹從沙發裡站了起來,毅然的摔了一下頭,問:
「她知道我的事嗎?」「不。」他坦白的說。「我不忍心說,她連燕兒的事都不知道。」她點點頭,咬了咬嘴唇,眼神古怪。
「好,我們現在去曉芙家,我要見見她!」
「訪竹!」他喊,苦惱的。「你最好不要去!」
她走近他,把面頰貼在他胸口,她就這樣熨貼著他,半晌,她抬起頭來,深切的看他:
「你知道,這件事無法瞞我,你也知道,你無法阻止我去見她。放心,飛帆,你既然沒有告訴她我是誰,我也不會讓你穿幫!但是,我非見她不可!走吧!」
飛帆又和她相對凝眸片刻。然後,飛帆點頭。他知道這無從避免,而訪竹——那麼深刻的在體會一切啊!他怕自己所有的矛盾、掙扎、痛苦……都在她眼底無從遁形。帶她去吧,讓這兩個女人見面吧……奇怪的命運!奇怪的安排;微珊和訪竹——他生命中真正愛著的兩個女人!
半小時後,他們已在曉芙的客廳裡了。
冠群和曉芙都在家。為了微珊,冠群沒有去上班,留在家中陪曉芙照顧微珊。兩個孩子都去了學校。飛帆帶著訪竹進門,使冠群夫婦都嚇了一大跳,他們不知道飛帆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訪竹瞭解了多少。曉芙本能的就一下子衝到沙發邊,似乎想寵護微珊似的。她遮住了微珊,低低的喊了一句:
「訪竹!」訪竹看著曉芙,眼底是一片坦率的溫柔。「我聽說你家有客人,我知道微珊的故事,我很好奇,你不反對我見見她吧?」曉芙不得已的讓開身子,責備而詢問的去看飛帆,可是,飛帆根本沒理會她的眼光,他正緊緊的注視著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微珊和訪竹。訪竹一眼看到微珊的憔悴、消瘦,就嚇了一大跳。她定睛看她。鄧微珊?台大當初的風雲人物!外文系之花!以美艷伶俐光彩奪目而聞名的鄧微珊?如今,在她眼前的,只是徒具形骸的一個女人——一個還活著的女人!甚至,連「活著」兩個字都有些令人懷疑。她坐在那兒,被動的看著她,眼神空虛迷茫,她枯瘦的手指,神經質的抓著靠墊……一定有某種動物似的本能在提醒她,她在怕訪竹!她眼底有恐懼和懷疑,她的身子在往後退縮。
「微珊!」飛帆走了過來,把手壓在微珊的肩上。「這是一位朋友,紀訪竹,她特意來看你!」
微珊抬眼看飛帆,立刻,她眼底閃耀了,光芒和生命力都回來了,她的眼珠變黑了,亮了,幾乎「美麗」了。她瘦削的臉上,浮起一個可憐兮兮的微笑,戒備解除了,她對訪竹有些羞澀、有些歉然的點點頭,用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她還穿著那件睡袍。「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我還沒換掉睡衣。」
「沒關係。」訪竹說。深深的看她。「你不用忌諱我,我和……曉芙是好朋友!」她沒提飛帆。
「哦!」微珊笑起來,有些像小孩。她雙頰那麼瘦,以至於笑起來都是紋路。她友好的看看訪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回頭去看飛帆。她注視飛帆的神情專注,癡情,熱烈,有抹嫣紅飛上了她的雙頰。「飛帆,」她柔柔的說,柔得怯弱。「對不起,我昨晚太累了,不知道怎麼就睡著了。」她似乎忘記訪竹的存在了,她更加怯弱的伸手去輕碰了飛帆的手一下,有些擔心的問:「我昨天說了些什麼?你沒有生我的氣吧?你有嗎?」她試著想拉他過來。「你為什麼站在後面?你生氣了?我說了些傻話,是不是?是不是?」
「沒有,你很好。」飛帆急促的說,很快的看了訪竹一眼。訪竹正全神貫注在微珊身上。
微珊放心的輕輕一歎,回轉頭來,忽然又發現那緊盯著自己的訪竹了。她不安的蠕動了一下身子,對訪竹羞澀的笑著,很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忘了有客人。你知道——他……他……」她用眼光輕掃著飛帆。「他是我的丈夫。」
訪竹渾身掠過一陣痙攣。她站起身子,不用再看了,她已經看到她所看的了。她繞過沙發,拉住曉芙的手,她低聲說:「我們去你臥室談談。」
走進臥室,訪竹關上門,定定的看著曉芙。
「曉芙,」她說:「微珊的病根本沒好。」
「我知道,」曉芙說,困惑的看著訪竹,不知道訪竹的意思和目的。「她很衰弱,很沒信心,她從下飛機,就在和每一個人說對不起。她的話——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她是指「丈夫」那兩個字而言。訪竹注視曉芙,面容嚴肅。「你預備就這樣收留下微珊嗎?」她問:「我聽說,她在台灣已經沒有親戚了。你要讓她一直住在你家嗎?一直睡在你家的沙發上嗎?你家不大,又有兩個小孩。」
「你……你有更好的建議嗎?」曉芙問,直視著訪竹。「反正,我決定不再送她進精神病院。她並不瘋,如果你聽她談過去的事,你會發現她什麼都記得!她只是缺乏精神上的支持力量……如果你指精神病院,訪竹,我不忍心!微珊曾經和我情同姐妹,我絕不送她去瘋人院!」
「我也不認為她該去精神病院,何況,我認為精神病院根本治不好她!只有一個人能治療她!曉芙,你難道看不出來?解鈴還需繫鈴人,你難道還不知道?」
「訪竹!」曉芙驚喊。「飛帆。」訪竹低聲說,低而清晰。「她真正需要的醫藥和一切,只是——顧飛帆和——一個家。」
「訪竹!」曉芙再喊。訪竹走到床邊,在床上坐下來,她低垂著頭,望著自己的手指……模糊的想著,婚戒已經訂製好了。白金的,上面鑲著小小的鑽石。她咬緊嘴唇,嘴唇出血了,她用舌頭舔去了血跡。「曉芙,」她清楚的說:「拜託你去叫飛帆進來。我有話和他說。」曉芙一語不發的出去了。立刻,飛帆走了進來。
訪竹抬起頭來,她定定的、深深的、緊緊的注視著飛帆,飛帆也同樣注視著她,兩人都不說話。然後,訪竹跳起來,一下子投進了他的懷中,他抱緊了她,那麼緊,那麼緊,生怕一鬆手她就消失了。他抱緊她,吻她,她也回吻著他,激烈的回吻著他。然後,她低喊著說:
「飛帆!你認為這是什麼時代?你認為我會把屬於我的珍寶讓給別人嗎?你以為我有這麼好的風度嗎?你以為離開了我,你還能有幸福嗎?我又有幸福嗎?我打賭,在這一刻,你愛的是我,不是她!你敢說不是嗎?你對她是憐惜、責任和歉疚,對我,是——愛情。對不對?我說對了嗎?」
他長長吸氣。「你是對的。」他說,痛楚的說:「如果我說我愛她超過愛你,那未免太虛偽了。你是對的,你總可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你這個傻瓜!你居然選擇她而放棄了我!」「我選擇了嗎?」他問,心痛如絞,眼眶濕了。
「你選擇了!」她說,淚珠盈盈中,那對眸子閃亮如星辰。「當你在你家像生離死別般吻我的時候,你就已經選擇了。你不能不這麼選擇。她無家可歸,又病又衰弱——你是她唯一的支柱,是她的——丈夫。」她深呼吸。「尤其,她不是當年的校花了,她也不再年輕。失去了青春和生命力的女人,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歸宿。你就是她的歸宿,所以,你的責任感,你的見鬼的良心,你的憐憫……把我的地位全佔掉了。」
「訪竹!」他啞聲喊。眼中已蒙上淚影。「讓我們好好的再想一想……」「有什麼可想?」她責問著。「我說了,你離開我之後不會幸福,我離開你之後也不會幸福,我們經過了多少努力和奮鬥才爭取到婚姻和家庭的承認。現在,請帖發了,日子訂了,未來本來已經被我們抓牢了。而她來了!她來了!飛帆,以兩個人的幸福去換一個人的幸福,好像是件很荒謬的事,是不是?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你居然要犧牲掉我們兩個人的幸福去換她一個人的幸福……」她癡癡看他,踮起腳尖,她吻他的面頰。「可是,如果我們如期結婚了,真的會幸福嗎?在她來了以後?如果我們把她送進精神病院,然後,我們照樣結婚,照樣去度蜜月,甚至生兒育女……哦,」她抽泣著:「我們真能那麼『理智』,你就不是你,我就不是我。我不會愛上你,你也不會愛上我了!」她哭倒在他肩上。「所以,傻瓜,照你的選擇去做吧!這並不是不合算的選擇,事實上,你已經想過了。我們結婚,是三個人的不幸,我們分手,起碼還有一個人幸福!去吧!傻瓜!去做你選擇的事!去吧!」
他緊摟著她,然後用雙手捧住她的面頰,他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面頰……他的淚和她的交織在一起。然後,他又把她的頭緊壓在胸口:「不!」他掙扎著。「我捨不得你!我——做不到!訪竹,你為什麼不自私一點?為什麼不自私一點?你明知道,只要你對我說,你離不開我……」
「胡說!」她嚷著:「我是自私的,自私得不敢用我的婚姻來冒險!而且,我還年輕,我還有青春和美麗……若干年後……我……我……」她努力抑制抽噎。「我可能還會找到幸福!」他驚愕、震動、痛楚,而迷茫。
「你怎麼可能——把我所有的思想都讀出來?」他問。「你怎麼把我透視得這麼清清楚楚?」
「你就為了這點而愛我的!不是嗎?」她問,用力一摔頭,把長髮摔到腦後去,她用衣袖擦淨了淚痕,那充滿青春的面龐是光潔而明朗的。她狠狠的瞪著他,咬牙說:「不要讓我輕視你,顧飛帆,永遠不要讓我輕視你!外面客廳裡,有個被命運折磨得快滅亡的女人,你不去救她,沒有第二個人能救她!你去吧!你知道她已經糟到什麼地步了嗎?把你放給她,我連嫉妒心都沒有了!」她仰了仰頭,推開他,她大踏步的衝往門口,打開臥室的門,她翩然回顧,唇邊湧現一個無比無比美麗的笑容,她幾乎是灑脫的說:「再見!飛帆!」她衝進客廳,微珊還蜷縮在沙發中啃指甲,癡癡呆呆的等待著飛帆。冠群夫婦不安的在室內徘徊。她一直掠過他們,像陣旋風似的捲往大門口,冠群夫婦愕然的送到門口來,訪竹在門外忽然停了停,回頭說:
「冠群,曉芙,你們要轉告飛帆,他和微珊現在並不是夫妻,除非他們再結一次婚!哈!飛帆命中注定,是要結四次婚的!我會送一件有玫瑰花環的婚紗和禮服來,九月十五,聽說是好日子!」她再摔摔頭,長髮飄飛。她穿了件白色絲質洋裝,衣袂翩然。她眼睛明亮,皮膚皎潔,整個人煥發如一片發亮的雲,她轉身奔跑,飄然的消失在走廊裡了。尾聲
兩年的歲月無聲無息的過去了。
兩年,每個人的變化都很多,紀家的夜晚不再笑鬧喧嘩。紀訪萍在大學畢業後嫁給了亞沛,能有個在婚前不出問題的婚姻,紀醉山夫婦已經謝天謝地。他們夫婦永遠忘不掉訪竹那日興沖沖和未婚夫出去,回來時卻簡單明瞭的用一句話,對紀家像投下個炸彈般爆炸開來:
「爸爸,媽媽,不要準備了,沒有婚禮了!」
丟下這炸彈後,她就那樣深沉的把自己埋在沙發深處,急得全家暴跳如雷,她卻靜悄悄的不言不語,直到醉山要撥電話給冠群夫婦找飛帆,她才跳起身來壓住聽筒,用那麼輕柔那麼溫暖又那麼真摯而淒涼的聲音說:
「不要打電話去,求你們!他已經夠痛苦了,他面對的問題、折磨和困難比我多得多!求你們,別再問了!不是他取消了這婚姻,是我!爸爸媽媽,你們本來也不贊成這婚姻的,是不是?何況,結婚並不一定是喜劇的結果,分手也不一定是悲劇的開始。我很快樂……」她掉下淚來。「只要你們不追究,我很快樂!」醉山夫婦被她弄得手足失措而又驚詫達於極點。最後,還是亞沛跑來,揭穿了所有的謎底——他從他哥哥嫂嫂那兒聽到了最完整的故事,也見到了這故事的另一主角——微珊。醉山夫婦都不說話了。人生,有的是奇奇怪怪的故事,為什麼,偏偏要輪到紀家來承受?偏偏要輪到像訪竹這樣纖柔的女孩來承受?纖柔?紀醉山事後想了很久,訪竹真像她外表那樣柔弱嗎?不!能在短短數小時中,拔慧劍,斬情絲者,世上真有幾人?不,訪竹是堅強的,訪竹都能堅強如此,身為父母者還能不支持她嗎?於是,那一段尷尬、困難、掙扎的日子……終於成為過去了。同時,大家都有了默契,包括亞沛在內,他們對飛帆的一切開始隻字不提,好像這個人在紀家從未存在過,在世界上也從未存在過。連他的發展,大家也不過問,雖然訪竹確實守信,在第二天就把那有玫瑰花環的婚紗和禮服,派亞沛送到曉芙家去了。兩年了,對訪竹來說,她覺得自己像經過了一場生死般的修煉,她成熟了。那個為哈安瑙掉眼淚的小女孩,那個多愁善感,動不動就流淚的小女孩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堅強、穩定、獨立的女人。不過,在她內心深處,依然有那麼柔軟的一部份,深藏著,深埋著,不為人見,不為人知。但,兩年來,除了成為她妹夫的亞沛,紀家和所有飛帆的朋友都不來往了,包括曉芙夫婦。人,朋友總在一個時期一個時期的改變著。訪萍婚後,和亞沛也組織了小家庭,姐妹間依然來往頻繁,那默契始終存在——她們絕口不提顧飛帆,甚至,不提冠群夫婦。
訪竹成了××報的女記者,兩年內,她已是報社的紅人,她深入各階層,永遠能採訪到別人採訪不到的新聞,她努力,肯干,忙碌,下筆迅速,而每次,她採訪到的新聞總比別人寫的更有人情味。她奔波在人與人之間,有時,她也會激動,為一個殘廢孩子,一個放棄生命的年輕人,或一個不可挽救的悲劇……她會激動得跳腳,漲紅了臉喊:
「不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所有的悲劇,都可以在來得及的時候,預先制止!」她的上司——採訪主任劉楠,曾經笑著說:
「紀訪竹,她是個矛盾綜合體!她的堅強,和她的脆弱,常常會在一剎那間同時爆發,每當這時候,她的眼睛就會閃出一種奇特的光來——那是她最美麗的時候!」
報社同仁,常等待一個故事的開始——或結果,大家都認為劉楠對訪竹的欣賞已遠遠超出了上司和下屬的距離。可是,訪竹莫測高深,劉楠深藏不露,誰也不知道他們未來的發展。最主要的,報社盛傳過,訪竹以前有「禮堂逃婚」的記錄,據說,有某實業家為她大大傾倒,已經發了請帖,走上了結婚禮堂,訪竹卻臨陣脫逃了。像訪竹這種女人,好像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大家傳說歸傳說,卻沒有人敢去正面證實它。只有一次,劉楠提了提,訪竹卻笑了,笑得美麗而又若有所思,她沒回答,只說了句她很愛說的話:
「所有的悲劇,都可以在來得及的時候,預先制止!問題只在於大部份人不去制止。」
「那麼,」劉楠問過:「如果確有逃婚的故事,不算是悲劇了?對你或對他?」她瞅著他。「你想呢?」她記者化的反問,然後跑走了。
紀訪竹是個閃亮的發光體,她永遠讓人眩惑,也永遠讓人看不透。世界上所有發光的東西,都會吸引人注意,然後閃耀得讓你看不清,這就是紀訪竹。
這天午後,經濟部有個重要的酒會。劉楠和訪竹代表報社,都出席了。這酒會真盛大極了,幾乎所有政界、商業界的人都參加了,酒會中衣香鬢影,人群擁擠,劉楠必須緊盯著訪竹,才不會被一波一波的人群衝散。與會的貴賓幾乎都帶著夫人參加,所以,貴婦們像服裝競賽似的穿得一個賽一個的華麗,相識的人彼此聚在一塊兒聊天。穿著制服的侍者穿梭於賓客之間,遞給每人雞尾酒。
訪竹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幾乎每家報社都有代表參加。拿著一杯酒,她好幾次都差一點被人群擠得把酒灑掉。小心翼翼的,她移向窗邊,想找個空隙站一站,心想,這種酒會,不參加也沒人知道,早曉得這麼擠,她就不來了。想著走著,忽然間,窗前有個女賓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個雍容華貴的女人,一頭烏黑捲曲的濃髮,垂在耳際額前。白皙的皮膚,明亮的眼睛,小小的翹鼻子,和一張紅潤小巧的嘴。她穿了件露肩的白禮服,披了件純白長毛的狐狸皮披肩,身材修長,肥瘦適中,微露的肩頭是豐潤的,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在笑,笑容美好,嫵媚、溫柔、而幸福……很少看到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女人!很少看到如此「美麗」的女人!訪竹不大對女人給予「美麗」兩個字的評語,因為她認為真正配得上「美麗」兩個字的人太少。它不止包括容貌,還包括了風度、儀表、談吐和內涵。這女人,她正和身畔的一位男士談著話,那盈盈淺笑,那渾身散發的一種雅雅的高貴,自然而毫不做作的溫柔。是的,訪竹吸了口氣,她真「美麗」!雖然她不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她卻比年輕女人更有女人味!訪竹不知不覺的走向了這女人。
那女人正好回過頭來,看到訪竹了。她似乎怔了怔,對訪竹溫和的微笑著,她在回憶,可是,顯然她記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訪竹了。「你好!」訪竹對她點著頭,用手拍拍腦袋。「假若我沒記錯,你是顧太太吧?顧飛帆的夫人?」
「是的。」顧太太——微珊,她笑了,眼底流動著光華,唇邊綻放著歡愉。「我見過你……可能在上次外交部的宴會上?」
「可能。」訪竹說:「我是××報的記者,什麼酒宴都會軋上一腳,我姓紀。」「紀小姐,」微珊笑得高貴,笑得真誠。「很抱歉,我總是記不住別人的姓名,但是,見過面我會記得的。一見你我就覺得挺面熟的。」「不要抱歉,」訪竹說,「像您——顧太太,我們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因為您實在太……亮了。我常常跑新聞,很少看到像您這樣——」她思索著句子,沉思的凝視微珊。「沉浸在幸福裡的女人!噢!」她笑了。「如果我對您做個專訪,這會是個好標題。您很幸福吧?顧太太?」她率直的問。
微珊側頭沉思,她深沉的樣子可愛極了。然後,她正視訪竹,很坦白,很誠懇,很無保留的說:
「我確實很幸福!」「微珊!」有個男人在喊,端著酒杯從人群中擠過來,一路和人打招呼。那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身材……訪竹想逃了,來不及了,她和飛帆面對面了。
飛帆一震,似乎和什麼人撞了一下,酒潑了出來,濺了一身都是,微珊慌忙走過去,用一條滾著小花邊的手帕幫他輕輕擦拭著。飛帆瞪視著訪竹,訪竹對他勉強的擠出了一個微笑。「我想,這就是顧先生吧!」她說:「我是××報的記者,我正和您夫人在討論——什麼叫幸福。」
微珊發現了她的疏忽,及時轉過身來彌補,她介紹著面前的兩個人:「飛帆,這位是紀小姐。」
「紀——小姐,」飛帆從喉嚨中逼出了稱呼。伸出手去。「我——打賭我們認識過!」
她被動的去和他握手,他握住了她的手,立即緊握了一下,那麼緊,緊得她的心都跳動了一下。他放開她,眼光無法從她臉上移開。微珊站在一邊笑,幸福的笑,解釋的說:
「我們和紀小姐在外交部的酒會上見過。」
「哦?外交部?」飛帆咕噥著,眼底,在閃耀著兩簇火焰,危險的火焰,洩露秘密的火焰。
「顧先生,你打斷我們的談話了!」訪竹飛快的說,看了微珊一眼。「我剛剛正和您夫人說,我很少看到像她這樣沉浸在幸福裡的女人。幸福得——讓人嫉妒!」她笑了。對飛帆再深切的看了一眼。「能讓女人幸福的男人,這世界上已經找不到幾個了。」「能讓男人永懷不忘的女人,這世界上也找不到幾個了!」飛帆說,盯著她。她把杯子送到唇邊,飲了一口酒,從杯緣上,她看過去,飛帆眼底的火焰依然明亮。她再喝了一口酒,看到微珊悄悄的整理飛帆的領帶……劉楠終於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到訪竹身邊來了。
「訪竹!」他叫,擦著額上的汗。「我看我們可以先走一步了。」訪竹回頭看到劉楠,她親熱的挽住了劉楠的胳膊。回過頭來,她很快的說了句:「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先走一步!顧——先生,很高興認識你們夫婦!很高興看到你們——這麼幸福的一對!」
很快的,她和劉楠離開了酒會。一直走到大街上,她還覺得,飛帆的眼光在後面燒灼般的盯著她。
「剛剛那個人,是紡織界的顧飛帆嗎?」劉楠問。
「是。」「哦,你該去採訪他!他是個傳奇人物!」
「是嗎?」訪竹不動聲色的。
「他的故事才多呢!他在非洲打過一隻犀牛!」
「哦,非洲嗎?犀牛嗎?」她驚歎著。
「是的!最絕的,聽說他結過七次婚!」
「七次嗎?」她挑高眉毛,更驚歎的。「不太多嗎?剛剛那位是第七任嗎?」「是第七任。」「哦?」「這個人把結婚當遊戲一樣,結了離,離了又結,他現在這個太太,聽說還是搶來的呢!」
「搶來的?」她更驚歎了。「怎麼搶?」
「這位太太原來的丈夫是個葡萄牙人。」
「哦?」「他硬把別人的太太搶來了!還是外國人的太太!這種人的故事,寫出來一定很好看。有機會,你該去採訪一下。不過,」他笑了笑。「讀者不會喜歡這種故事!」
「取信的能力太低了!」她聳聳肩。「沒有人會相信這故事——包括我在內!」她忽然在街邊站住了,旁邊有一家咖啡館,她回頭望著那咖啡廳。劉楠跟著她停下來,望著那咖啡廳——斜陽谷。多奇怪的名字!「你想喝杯咖啡?我請你!」
「我只想做一件事!」她走進斜陽谷,別來無恙!電動玩具的聲音啾啾、嗯嗯嗯、呱呱呱的響著。她逕直走到一台「小蜜蜂」前面,丟下了一個銅板,她開始發彈射擊:啾啾啾啾啾……小蜜蜂一排排消滅,黃老頭開始俯衝,槍林彈雨中,轟然一響,她的第一架火箭被消滅了。第二架又來了……一局既終,她只拿了一萬兩千多分。她和劉楠走出了斜陽谷。
「我不知道你還玩電動玩具,這是小孩玩的!」
「是的。」她笑著。「當我是小孩的時候,我打過七萬分!現在,只能打一萬兩千分了。」「七萬分?」劉楠不信任的。「你誇大其辭!記者的通病,就是誇大!」訪竹笑笑,沒說話。他們向前走去。她抬起頭來,這正是黃昏時刻,一輪落日,帶著萬丈光芒的彩霞,燒紅了天,燒紅了地,燒紅了台北市的高樓大廈,正在那兒緩緩沉落。她停了停,驀然回頭對劉楠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再見!」
劉楠站住了,他知道跟過去會自討沒趣,他知道這個女孩——矛盾綜合體。她每次從人群中退出,就會渴望著孤獨。他站在路邊,神往的望著她。
訪竹走向那輪落日,整個人都浴在斜陽餘暉中。她昂著頭,步履穩定,向前一步步的走去,心裡在低唱著一支歌:
「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
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離合?
問斜陽,你為誰發光,為誰隱沒?
問斜陽,你燦爛明亮,為何短促?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問斜陽,你由東而西,為誰忙碌?
問斜陽,你朝升暮落,為誰匆促?
問斜陽,你自來自去,可曾留戀?
問斜陽,你閃亮如此,誰能抓住?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她繼續一步一步往前走,眼裡有些濕漉漉的。但,她的唇邊浮起了一絲微笑。她並不悲哀,她想。她早就告別了多愁善感的時代。孤獨!或者是的!但是孤獨並不代表悲哀。她走著,走著,走著……斜陽把她的影子,瘦瘦長長的投射在紅磚路上。問斜陽?她凝視著斜陽;斜陽無語,斜陽無語。斜陽無語!
——全書完——
一九八○年十二月九日初稿
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八一年二月廿三日黃昏修正於台北可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