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
問斜陽,你看過多少悲歡離合?
問斜陽,你為誰發以為誰隱沒?
問斜陽,你燦爛明亮,為何短促?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問斜陽,你由東而西,為誰忙碌?
問斜陽,你朝升暮落,為誰匆促?
問斜陽,你自來自去,可曾留戀?
問斜陽,你閃亮如此,誰能抓住?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訪竹寫下了這支歌,她反覆的念著那歌詞,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淒惻之感。她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感覺,短暫的二十年生命中,有父母的呵護,哥哥的照顧,妹妹的笑語呢喃,同學們的喜愛……和那些男生的追求……她是過得很幸福的,雖然「幸福」兩個字並不包括絕對的「滿足」,因為人的心靈,總有那麼些空隙,是「若有所失」,而又「若有所求」的!她托著下巴,望著桌上的鏇燈,一燈熒熒,萬籟俱寂。窗外的月色很好,前幾日的雨霧早已被陽光掃去。月光灑在窗簾上,是一片朦朧的、發亮的白。這樣的夜,是不該一個人待在小屋裡的,她傾聽了一下,客廳裡,亞沛和訪萍的嘻笑聲依然喧鬧。「我絕不看科學幻想片!」訪萍在嚷:「也不看恐怖片!只有一部電影可看:加州套房!」
「好小姐,」亞沛的聲音裡有遷就,有祈求。「我們先出去,再慢慢研究看什麼電影好不好?」
訪竹微笑起來,看樣子,亞沛可不在乎看什麼電影,他只在乎和訪萍出去單獨相處,離開父母的監視。瞧,這就是人生!有時,她代父母悲哀,把孩子一個個一手捧大,再去交給別人。一代一代,永遠在做重複的事!
「問斜陽,」她喃喃自語:「你朝升暮落,為何重複?問斜陽,年年歲歲,你迎接了多少英雄人物?又送走了多少英雄人物?」她笑了。這是在抄襲「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思想。你瞧,書不能看太多,它們會佔據你的思想,讓你不知不覺的受影響。她最近,那種「不滿足感」大概就發生在書看得太多吧!她的人生已夠充實,那份婉轉的惻然和「孤獨」感從何而來?準是書看得太多!她每次看書,都會把自己幻化為書中人物,為他們的笑而笑,為他們的哭而耶
訪竹咬著筆尖,正沉思著,訪萍忽然推開房門,一陣風般捲了進來,急匆匆的說:
「訪竹,我要出去,你那件白色外套借給我穿好不好?你瞧,我穿了件粉紅衣裳,總不能配我那件咖啡色的外套吧?」
訪竹點頭。第一次發現大而化之的訪萍,居然也會對衣服的「配色」要求起來了。怪不得古人有「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句子,看樣子,大局已定,亞沛畢竟打勝了訪萍學校裡那些男生。「你自己拿,在衣櫥裡。」
訪萍打開衣櫥,拿出那件白外套。奇怪,年輕女孩都喜歡嬌艷的顏色,偏偏訪竹的衣服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她把外套拎在手上,關上櫥門。返身就預備跑出去,忽然,她停住了,轉頭看訪竹,燈下的訪竹,臉上有那樣一抹陌生的「寂寞」。她怔了怔,歉疚、關懷、憐愛……的心情一湧而上。她不知道,訪竹是不是也喜歡亞沛?姐姐永遠是個謎,是深藏不露的。「訪竹,」她直率的說:「你自己要不要穿?」
「哦,」訪竹微微一怔。「我——今晚並不打算出門,快期中考了,我想準備一下功課。」
訪萍看了她一會兒。「訪竹,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們要看電影,加州套房,聽說是有名的電影,提名金像獎的!」
「噢,我看過了。」「你怎麼什麼電影都看過了?和誰看的?」
和誰看的?訪竹的臉驀然一紅。那是打電動玩具之後的第三天吧,她又在斜陽谷遇到飛帆,那次又是晚上。其實,她很少晚上去斜陽谷,不知怎的,那晚心血來潮,就去了。不知怎的,他也會在那兒——一個人。那晚他們兩個打得都很差,於是,他提議去看電影。他們看了加州套房,看完,他立刻送她回了家。整個過程,都很單調,他不大說話,她也沒說什麼。就這樣,沒什麼詩意,沒什麼特別,只是看了一場電影!「和……同學去的。」她回答,不明白為什麼要對妹妹撒謊!「那麼,」訪萍遲疑了一會兒。「我們不要去看電影,我們去玩點別的……」「你去吧!」訪竹微笑起來。「我不去夾蘿蔔乾!」
「訪竹!」訪萍的臉紅了。
外面客廳裡,亞沛已經在不耐煩的喊了起來:
「訪萍,要遲到了,片頭已經看不到了!再晚去,男女主角快從認識變成結婚了!」
「去吧!快去吧!」訪竹催促著訪萍。
訪萍略一猶豫,摔了一下頭,挺瀟灑的。
「我晚上回來有話和你談!」她說,拿著白外套,往屋外衝去。客廳裡再一陣喧鬧,醉山在叮囑不可以晚回家,明霞在叮囑別吃攤子上東西,當心吃壞肚子……哎,天下父母心!終於,安靜了。訪萍和亞沛都走了。訪槐今晚有節目,根本沒回家吃晚飯。再一會兒,電視機開了,有位歌星在唱「不了情」:
「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錯,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風裡的擁抱。
…………………………」
她傾聽著,再看看桌上那首「問斜陽」。忽然間,她覺得再也坐不住了,覺得那種「若有所求」的感覺把她強烈的抓住了。她無法坐在這兒面對一盞孤燈,也無法把自己放到課本裡去。尤其,那歌星正纏綿的唱著:
「它重複你的叮嚀,一聲聲,忘了,忘了!
它低訴我的衷曲,一聲聲,難了,難了!
………………………」
好歌詞,她想。好一句忘了,忘了!好一句難了!難了!她吸口氣,突然站起身來,抓起桌上的「問斜陽」。她走到櫥邊,打開衣櫥找外套,才想起心愛的白外套已給訪萍拿走了。她拿了另一件全黑的,好在自己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穿上外套,她把歌詞放在口袋中,走出臥室,到了客廳。
明霞從電視上轉向訪竹。
「怎麼,你也要出去?」她詫異的問。
「去……找同學研究一下功課。」她說,又撒謊了。
「不會用電話研究嗎?」明霞敏銳的反應。「一定要親自去?」「好了,明霞。」醉山打了圓場,寵愛的看了訪竹一眼。這孩子已經太乖了,乖得讓人心疼。何必再拘束她呢?年輕人應該有她們自己的天地。二十歲的孩子不屬於一間斗室。「去吧,訪竹,早去早回!」「好的,爸爸。」訪竹順從的回答。「等會兒見,媽!我走了!」她穿上鞋子,走出大門,進入電梯。
幾分鐘後,她已經站在大街上了。街上,車來車往,永遠繁華。月光被街燈沖淡,變得無精打采了。她抬頭看看月亮,快要月圓了,用慣了陽曆,她從不知道陰曆的月日。看那明月將圓,她倒對於中國人的農曆頗覺有理,應該是十四、五吧!她想,把眼光從月亮上調回來,她才有一陣迷惘,去哪兒?她出門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要去那兒?斜陽谷嗎?她臉上燥熱。或者,潛意識裡,她是想去斜陽谷的,去找一個「偶然」。為什麼?她有些生氣的問自己,為什麼要找「偶然」?為什麼要找「巧合」?他不會晚晚去斜陽谷,除非他也在找「偶然」和「巧合」!她心中怦然一跳,會嗎?他會嗎?她想起看電影那個晚上。不,他不會。
她搖搖頭,在街上無目的的閒逛。
他對她沒什麼意義,她模糊的想。只因為他有個「謎」一樣的過去,有對「奧瑪雪瑞夫」的眼睛才會引起她的注意。她在他身上從沒找到過什麼優點,從沒發掘到過什麼寶藏。不過……她遲疑的站住了,前面有個公共電話亭。不過……自己真「發掘」過他嗎?
她不知道為什麼走進了電話亭。
瞪著電話機,她發現不知道要打什麼號碼。
她拿起那本剛換新的電話號碼簿,開始找尋。
杜、趙、陳、劉、顧……有了!顧……他不會登記號碼的。她順序找下去,越找,心中就越泛起一股渴望,給我號碼!給我號碼!你一定要登記!你非登記不可!但是……找完了所有姓顧的,沒有顧飛帆!她失望的呼出一口氣。他真的沒登記!居然沒登記!她預備闔起電話簿,但,她突然看到用「顧宅」為名義登記的號碼,數一數,有十三個顧宅!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但是,管他呢!她突然有種「非做不可」的決心,就像她面對蜜蜂陣,而非要打掉不可一樣。她開始從第一個「顧宅」撥號。
「請問,有沒有一位顧飛帆先生?沒有?噢,對不起,打錯了!」再撥第二個,又錯了。第三個,還是錯了。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她的聲音越來越軟弱,失望感越來越強烈的抓住了她,除了失望感,還有挫敗感。而且,她是更加更加莫名其妙的想打通這個電話了!
第十二個了。她已放棄希望了,心中冷澀而酸楚,手指冷冰冰的,心中更冷。「喂,那一位?」對方那熟悉的聲音驀然傳來,「我是顧飛帆……」淚水倏然衝進她的眼眶,她不信任的聽著那聲音,重重的吸氣,居然說不出話來了。
「喂?」對方懷疑的在問:「是誰?曉芙嗎?別開玩笑?怎麼不說話?……不說話我就掛斷了!」
「不不!」她急促的低呼出來,聲音哽塞。「是我,紀訪竹。」她懷疑他還知不知道紀訪竹是誰。
果然,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
「哦,訪竹,」飛帆終於開了口。「你在那裡?斜陽谷嗎?」
「不!我不在斜陽谷,我在街邊上。」
「街邊上?」他不安而困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你在街邊上做什麼?」「我想……來看你!」她衝口而出,二十年來,她從沒做過如此魯莽而大膽的事。「告訴我你的地址!」
對方又沉默了,她的心臟怦怦亂跳,呼吸急促。他一定驚愕極了,他一定認為她是不知羞的,他一定從開始就把她當小孩子,他一定被她嚇住了……
「我……」她囁嚅著,顫抖著說:「只是……想把那首『問斜陽』的歌給你送來!」
「告訴我你在那兒,我來接你!」他終於說話了。是她多心嗎?她感到他語氣中的勉強。
「不要麻煩了,只要告訴我你的地址。」
「好吧!」他說了:「忠孝東路雲峰大廈十一樓A。知不知道?很容易找。」「好,我馬上來!」掛斷電話,她走出電話亭,腿還是軟的,心還在跳,臉頰還在發燙,她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
半小時以後,她已經置身在飛帆那講究而空曠的大客廳裡了。他凝視她,讓她坐進沙發。她逃避什麼似的環室四顧,空空的牆,空空的架子,空空的桌面,空空的沙發……她望向他,兩人的目光接觸了;空空的顧飛帆!
飛帆挺立在那兒,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擠不出來。怎麼回事?他怕這個女孩的眼丕那樣柔媚,那樣明澈,那樣瞭然,那樣洞察到他內心去。他深深吸氣,振作的挺了挺背脊。
「你要喝點什麼?」他問。
「你有什麼?」她反問。
他楞了楞。茶葉,仍然忘了買,開水,仍然沒有燒。
「冰箱裡有香吉士,行嗎?」
「行。」他給了她一杯香吉士。自己倒了一小杯白蘭地,喝酒是在國外養成的習慣。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兩人四目相矚,有好一會兒,誰都沒開口,只是靜靜的研究著對方。空氣裡有某種危險的東西在醞釀,某種飛帆熟悉的東西……不要!他心裡冒出一句無聲的吶喊,這吶喊立刻震醒了他。他咬咬牙根,找出一句話來:
「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查電話號碼簿。」「哦?」他懷疑的。「我好像沒登記名字。」「是的。」她坦白的說,手裡緊捧著那杯香吉士。她的目光不再看他,而看著杯子。「你登記的是顧宅。你知道有多少個顧宅嗎?十三個!你是第十二個!」
他緊緊的瞪著她,心臟怦然擂動。啜了一口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費力的把心神轉向別處去。
「你要給我的歌詞呢?」
她放下香吉士,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遞給他。室內很熱,她脫下了外套,他看了她一眼,一襲黑衣,更襯出她皮膚的白皙,那面頰細柔嬌嫩,像樹枝上剛冒出的新葉;細嫩而且——脆弱。脆弱而又——帶著倔強有力的生命力。他再吸氣,倉促的低下頭去看那首「問斜陽」。
那歌詞深深的撼動了他。尤其最後那兩行:
「問斜陽,問斜陽,問斜陽,
你能否停駐,讓光芒伴我孤獨!」
這竟像是在寫他呢!他再念了一遍。訪竹很細心,歌詞上附著簡譜,他不由自主的隨著那譜輕輕的用口哨吹出調子來。她驚奇的看他,傾聽著,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很動人。他吹完了,她說:「你吹得很好,我以為,你不認得簡譜。」
「沒有人不認得簡譜!」他說。「知道嗎?我學過好一陣的音樂。我父親希望我當音樂家。六歲,我就開始學小提琴,你不知道學小提琴有多苦,我一直學到二十二歲。念大學期中,每到寒暑假,我就到餐廳去打工,拉小提琴賺外快,收入居然很不錯!」「後來呢?」她問。「後來,我父親去世了,工廠和事業都交給了我,我也發現自己永遠當不了柏格尼尼,就放棄了。」
「現在還拉嗎?」「拉給誰聽?」他反問,一絲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給印度的叢林聽?給我的獵狗聽?還是給那些衣不蔽體的印度人聽?」「你現在並不在印度。」
「是嗎?」他反問,望著她。
「是的。」她肯定的說,肯定而熱烈。「你回來了,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現在這一刻永遠是真實的。你回來了!在這兒,在這屋裡。沒有蠻荒,沒有叢林,沒有野獸和挫折……」「你怎麼知道我受過挫折?」他打斷了她,眼神有些陰暗,兩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陰暗中閃動。
「一個離過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沒遇到挫折!」她很快的說,幾乎沒經過思想和大腦。只為了——她曾深陷在這問題中,代他設想過許多許多理由。「一個失敗的婚姻本身就是極大的挫折,別人頂多被挫折一次兩次,你居然連續三次!」
室內的溫暖似乎在一瞬間全消失了。空曠的房間驀然變成了冰般的寒冷。他的眉峰緊蹙,嘴唇蒼白,眼光死瞪著她,默然不語。她立刻後悔了!後悔而焦灼。她來這兒,並不是要說這些,她不是來刺探他,不是來碰痛他的傷口。她來……送歌詞?僅僅是送歌詞嗎?不。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要來這兒,也不想去弄清楚它。現在,她只是急於彌補自己的失言,她的身子向前傾了傾,用舌頭舔著嘴唇,她急促而迫切的說:
「你生氣了。請你不要生氣,我們都會碰到挫折的,我從不認為挫折是恥辱。有時,我想,婚姻像考試,你只是一連考壞了好幾次……」她住了口,他的眼光更深沉陰暗了。她發現自己又說錯了,舉例不當,越說越錯,越解釋越糟糕。她一急之下,臉就漲紅了。空氣僵了片刻,然後,她深切的看他,乾脆坦白的、懇切的、真摯的問了出來。「告訴我你的故事。告訴我你的一切,告訴我你為什麼會離三次婚?」
他盯著她。那懇摯的眼丕那動人的注視,那焦灼的、乞諒的聲音,那柔媚的、溫存的詢問,以及那女性的、甜美的青春!……在在都震撼著他。他驚跳起來。不要!他心底又在瘋狂的吶喊了!不要!再也不要重來一次!再也不要!
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顫慄驚悚,很快的,他轉開身子,走到酒櫃邊去倒酒,他的聲音僵硬:
「你在做什麼?調查我的身世?」
「你明知道我不是。」她有些委屈,恨自己那麼拙於言辭。
「我的故事與你有關嗎?」他再問,聲音裡居然帶著挑釁的意味。「不,不是的……」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臉頰更紅了,焦灼和難堪遍佈眉梢眼底:「或者……或者是的。」她語無倫次。「我……我想,你很孤獨,很寂寞,你需要朋友,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說出來,或者你會舒服很多。」
他猛的車轉身子,面對著她。「好吧,讓我告你!」他其勢洶洶的說:「讓我告訴你我為什麼離了三次婚,因為我有結婚和離婚的嗜好,這世界上有殺人瘋子,也有離婚瘋子,我就是個離婚瘋子,行了嗎?」
「你……你還在說氣話!」她被他嚇住了。「我來這兒,並沒有惡意……」「我知道!」他打斷她,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帶著嘲弄,帶著諷刺。「你來這兒,因為我很寂寞,很孤獨,你要來安慰我,陪伴我,解除我的寂寞!」
她愕然的看他,目瞪口呆。
「你瞧!」他再說:「我顧某人怎麼逃得開艷遇?閉門家中坐,也會有美人天上來!」
她心中一陣銳痛,立即被大大的傷害了。被他的態度刺傷了,被他那嘲弄的笑刺傷了,被他那諷刺的、刻薄的話刺傷了。她的臉漲得通紅,接著就變白了。她緊盯他,想從他眼底讀出他內心真正的思想,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層深黝的黑暗……深不見底的黑暗。他隱在自己那黑暗的保護層裡,完全無意讓她看透他。
她猝然站起身來,想著在眼淚來臨之前,她必須離開這房間。她知道自己很愛哭,但是,她會為小說哭,為電影哭,為音樂哭……卻不為自己哭,她不能哭!她打了十二通電話,她找上他的門,她得到了該得到的;輕視?傷害?侮辱?現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趕快離開這房間,永遠不要再來!
「我走了!」她急促的說,聲音震顫。「我來錯了,我不該打擾你!」她抓起外套,衝向門邊。他跳起來,飛快的攔在門前,他的背脊緊貼著門,他的身子挺直得像棵巨木,他眼底的保護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淒涼的凌厲。他的臉色變白了,嘴角的嘲笑已消失無蹤。但,他的表情極端的嚴肅、鄭重,而且森冷。「在你走以前,聽我說幾句話!」他啞聲說。
她站在那兒,被動的瞪著他。
「你是來錯了!」他清晰的,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對我完全沒有瞭解,只有好奇。我不是你心目裡的英雄,不是你小說中的男主角,不是任何好女孩夢想中的人物,如果你聰明就該遠遠的避開我……」
「你……你……」她又羞又氣又愧又痛,各種複雜的情緒對她層層包圍,淚珠再也不受控制,衝進了眼眶,迷濛了她的視線:「你認為……我是來追求你的嗎?」她憋著氣問。
「我認為,」他冷冷的答。「你錯誤的撥了那第十二個電話!」她如同挨了狠狠一棍。在她這一生裡,她從沒有像這一剎那間那樣狼狽、尷尬、羞慚和自卑。她睜大眼睛看他,淚珠沿著面頰滾下來。她心臟絞緊、絞緊,絞得她渾身痛楚。但是,她的頭腦卻清晰了,清晰得體會到自己的愚蠢、無知、魯莽、和幼稚。「顧飛帆,讓開!」她咬牙說:「讓我走!」
他往旁邊退了一步,緊繃著的臉顯得稜角更多了,那張臉確實不是女孩心目裡的男主角,他嚴峻得近乎冷酷。他不止讓開了,而且還為她打開了大門。
「再見!」他僵硬的說。
她再看了他一眼,就飛快的衝出了那房門,直奔向電梯間。她聽到他把房門砰然闔上,那關門的聲音震碎了她的心。她忽然淒楚的想到:他,顧飛帆,那個可惡的、殘忍的、冷酷的男人——他把她那尚未成型的初戀砸得粉粉碎了,粉粉碎了,碎成了飛灰,隨著那夜風,飄散到四面八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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