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高立德就回到南部去了。同日的黃昏,方絲縈帶著亭亭走進客廳時,發現愛琳回來了。
愛琳已經換上了家常的衣服,一件橘紅色的毛衣,和同色的裙子,仰靠在沙發中,她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小几上的一瓶紅玫瑰。在飯廳的桌上,也有一大瓶,不知何時開始,這客廳中到處都是玫瑰花了。聽到她們進來,愛琳懶洋洋的抬起睫毛來,看了她們一眼,心不在焉的問:
「亭亭,你爸爸到哪裡去了?」
「他出去了嗎?我不知道,我在學校裡。」亭亭說,有些兒怯生生的,她一看到愛琳,就像小老鼠見到了貓似的。方絲縈才想起剛剛沒有看到老尤和車子,顯然柏霈文是出去了。
「他的病倒好了?」愛琳問,一面用一個小銼刀修著指甲。也不知道是在向誰問話。「好了,早就好了。」方絲縈代亭亭回答了,注視著愛琳,出於禮貌的問:「您回來多久了?」
「下午到家的。」愛琳說,突然抬起眼睛來,深深的看了方絲縈一眼。「方小姐,坐下談談嗎?」
方絲縈坐了下去,一面把手裡的書本交給站在一邊的亭亭說:「亭亭,把這些書放到我屋裡去。你也把制服換下來吧,免得明天上課時又髒了。」
亭亭捧著書本走上樓去了。方絲縈掉回眼光來,才發現愛琳正用一對研究的、怪異的眼神,緊緊的盯著她。
「方小姐,」她慢吞吞的說:「你似乎很喜歡孩子?」
「是的。」「你為什麼不結婚?」方絲縈怔了怔,接著就苦笑了一下。她看著愛琳,不知她今天是怎麼回事,找她談話!這是很反常的!她總不會一回家就發現了什麼端倪吧?那是不可能的。何況她還沒有見著霈文。「每個人有不同的遭遇,你知道。」她迴避的說。
「戀愛過嗎?」愛琳追著問。
「是的。」她有些不安。
「怎樣呢?有段傷心的往事,我想。」
「哦!」她無力的應了一聲,看著愛琳,她想採取主動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您這樣的運氣,柏太太。有個幸福的家庭是不容易的。」「哼!」她冷笑了一聲,漂亮的大眼睛冷冷的盯著她。「你在諷刺嗎?你也看到了!幸福家庭,可真夠幸福、夠溫暖的!」
「只要你願意讓它幸福……」她低低的說。
「你說什麼?」愛琳捉住了她的語音。「你的意思是——」
「柏太太!」她俯向她,這幾句話倒是非常誠懇的。「你可以改變一切的,只要你願意!那父親和那孩子,都很需要你呢!」「你怎麼知道?」愛琳挑高了眉梢,她那美麗的大眼睛裡有著火焰,憤怒的、仇恨的火焰。「你根本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們都不需要我,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鬼魂!章含煙的鬼魂!」方絲縈情不自已的打了個冷戰。
「我從沒聽說過,人會戰勝不了鬼魂的!」她軟弱的、勉強的說。「那麼,你現在就聽說過了!」愛琳說,看著她。然後,她忽然轉變了話題。「好吧!告訴我吧!我離開的這幾天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她一驚。「沒什麼呀,只有——只有亭亭喊高叔叔的那個客人來住過兩天。」
「這個我知道了。亞珠已經說了。他來幹嘛?」
「不——不知道。」「這些花呢?」愛琳指著那瓶玫瑰:「是為什麼?」
「哦?」方絲縈瞪著她。
「你不懂嗎?柏家客廳裡從沒有玫瑰花!這是他的法律!現在,這些花是為了什麼?」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嗎?」她緊緊的望著她。「可是,你的房裡也在開玫瑰花展呢!」那麼,她到過她的房裡了!方絲縈迎視著愛琳的目光,這女人並不糊塗呵!她的感覺也是敏銳的。反應也是迅速的。她咬咬嘴唇,輕聲的說:「柏太太,柏先生並沒有給我法律,說我房裡不能有玫瑰花呵!」愛琳斜睨著她,好半天沒有說話,方絲縈開始感到那份劍拔弩張的氣氛在她們之間醞釀。她不喜歡這樣,她並不願和愛琳樹敵,無論如何,在這家庭裡,她只是個僱用的家庭教師,而愛琳卻是女主人呵!
「當然,他沒有給你法律,」愛琳慢吞吞的開了口:「就是這個,才讓人奇怪呢!」方絲縈站起身來,很快的,她說:
「呵,柏太太,假若這些玫瑰花使你不高興,我把它拿去丟了吧!」「哦,不不,」愛琳立即阻止了她。「想必這些玫瑰花會使有些人高興的,要不然他不會叫亞珠跑那麼遠的路去買!噢,方小姐,請坐下好嗎?」方絲縈無奈的坐了回去,她看著愛琳,不知她到底想要怎樣?愛琳靠在沙發裡,又開始修起她的指甲來了。好長一段時間,她就那樣修著、剪著、銼著,根本連頭都不抬一下,似乎根本不知道方絲縈的存在。這種漠視,這種傲氣,這種指氣使的主人態度,使方絲縈受傷了。她深深的注視她,靜靜的問:「柏太太,你要我留下來,有什麼事嗎?」
愛琳伸開了自己的手指,打量著那些修好了的指甲,然後,她突然掉過頭來問:「會擦指甲油嗎?」「哦?」方絲縈愕然的。「我問你,會不會塗指甲油?你可以幫我塗一下。」
方絲縈瞪視著她,於是,在這一剎那間,她明白了。愛琳要她留下來,沒有別的,只是要屈侮她,要挫折她,她要找一個發洩的對象,去發洩她那一肚子的怨氣。而她呢?成為了愛琳最好的發洩者。「哦,對不起,」她說:「我不會。」
「不會?」她挑了挑眉毛。「那你會做什麼?會侍候瞎子,我想。」方絲縈驚跳起來,她按捺不住了。張大了眼睛,她盯著愛琳,用壓抑的、憤怒的語氣問:
「你是什麼意思?柏太太?」
「哈哈!」她冷笑了。「別那樣緊張,沒有作賊,就不必心虛呵!」她也站起身來了,把指甲刀扔在桌上,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窗外有汽車喇叭聲,柏霈文回來了。
方絲縈仍然呆立在客廳裡,她的心情又陷進了一份混亂的迷惘之中,在迷惘之餘,還有種委屈的、受傷的、矛盾的,和痛楚的感覺。噢,這一切弄得多麼複雜,多麼尷尬?她如何繼續留下去?以後又會怎樣發展?在愛琳的盛氣凌人下,她能待多久?難道十年前受的委屈還不夠?現在還要來受愛琳的氣?她慢慢的轉過身子,向樓梯的方向走去。她的腳步好滯重,好無力。才走到了樓梯口,她就聽到身後一聲門響,和柏霈文那興奮的呼叫聲:「絲縈!你在嗎?」方絲縈站住了,回過頭來,她看到柏霈文站在客廳門口,手中高舉著一個大紙卷,臉上遍佈著高興的、喜悅的光彩。她來不及開口,窗前的愛琳就發出了一聲輕哼。聽到這聲輕哼,柏霈文臉上的喜悅消失了,他高舉的手乏力的垂了下來,把臉轉向了窗子,他猶豫的說:
「愛琳,是你?」「是的,是我,」愛琳冷冰冰的說,看了站在樓梯口的方絲縈一眼。「不過,你要找的絲縈也在這兒!」
方絲縈低低的、無奈的歎息。這種氣氛之下,她還是走開的好。回過身子,她向樓上走去。可是,立即,愛琳厲聲的喝住了她:「站住,方小姐!」她愕然的站住,回過頭來,愛琳那對火似的眸子,正銳利的盯著她。「你沒聽到你的主人在叫你嗎?你怎麼可以自顧自的往樓上走?下來!」方紅縈的背脊挺直,肌肉僵硬。站在那兒,扶著樓梯的扶手,她居高臨下的看著客廳裡的一切。柏霈文的臉色蒼白了,他的聲音急促而沙啞:
「愛琳,你這是做什麼?方小姐有自由做她要做的事,她高興上樓就上樓,高興下樓就下樓!」
「是嗎?」愛琳用鼻音說:「她在這家裡是女王嗎?我偏要叫她下來!我看,慢慢的,她快要騎到我的頭上去了呢!下來,聽到了嗎?方小姐!」
方絲縈面臨了一項考驗,下樓,是將自尊和情感都一腳踩碎。上樓,是對這個家庭和亭亭告別。她呆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而柏霈文卻先她發作了,他走向了愛琳,大聲而憤怒的吼叫著說:「你沒資格對方小姐下命令!愛琳!她也無須乎聽從你!如果你自愛一點兒,就少開尊口!」
愛琳的身子挺直了,她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怒火燃燒在她的臉上和眼睛裡,她逼近了霈文,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喘著氣,她用低沉的、殘酷的、仇恨的聲音說:「柏霈文!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瞎子!你不必包庇那個女人,我知道,你的眼睛雖瞎,你的壞心眼可不瞎!今天,我要叫她走!我告訴你,我到底還是這家裡的女主人!」她掉頭對著方絲縈:「聽到了嗎?收拾你的東西,馬上離開柏家!」
「絲縈!」柏霈文急促的喊:「不要聽她的!不要聽她的!你不是她請來的……」「走!聽到了嗎?」愛琳也喊著:「如果你還有一點兒志氣,一點兒自尊,就別這樣賴在別人的家裡!聽到了嗎?走!馬上走!」方絲縈緊緊的咬住了牙,胸口像燃燒著一盆火,又像有數不清的浪潮在那兒翻騰洶湧,她的視線變成了一片模糊,她聽到愛琳和霈文仍然在那兒吼叫,但她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他們在吼叫些什麼了。轉過身子,她開始機械化的、無力的、沉重的向樓上走去。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柏霈文不顧一切的追了過來,力竭聲嘶的、又急又痛的喊著:
「絲縈!你絕不能走!聽我的!你絕不能走!」
他沖得那麼急,在他前面,有張椅子攔著路,他直衝了過去,連人帶椅子都傾跌在地下,發出一陣嘩啦啦的巨響。他摸索著站了起來,這一下顯然摔得很重,好一會兒,他扶著樓梯的欄杆,不能移動。然後,他仰頭向著樓梯,用那麼焦灼而擔憂的聲音,試探的喊:
「絲縈?」方絲縈嚥下了哽在喉嚨口的硬塊。一甩頭,她毅然的撇開了柏霈文,自顧自的走上了樓。到了樓上,她才吃驚的看到亭亭正坐在樓梯最高的一級上,兩手抓著樓梯的欄杆,張大了眼睛注視著樓下的一切。她的小臉已嚇得雪白,瘦小的身子在那兒不停的顫抖著。看到了方絲縈,她伸出了她的小手來,求助似的拉著方絲縈,兩行淚水滑下了她的小臉,她啜泣著輕聲叫:「方老師!」方絲縈拉住了她,把她帶進了自己的屋裡。關上了房門,她坐在椅子中,把那顆小小的腦袋緊緊的攬在自己的懷裡。她撫摩她的面頰,撫摩她的頭髮,撫摩她那瘦瘦的小手。然後,她把自己的臉埋進了那孩子胸前的衣服裡,開始沉痛的、心碎的啜泣起來。那孩子吃驚了,害怕了,她抱著她的身子,搖著她,嘴裡不住的低呼著:「方老師!方老師!方老師!」
然後,那小小的身子溜了下去,溜到地毯上,她跪在方絲縈的面前了,把兩隻手放在方絲縈的膝上,她仰著那遍是淚痕的小臉,看看方絲縈,低聲的、哀求的說:
「你不走吧?方老師?求你不要走吧!求求你!求求你!方老師?」透過了淚霧,方絲縈望著孩子那張清清秀秀的臉龐,她的心臟收緊,收緊,收緊成了一團。她輕輕的拂開亭亭額前的短髮,無限憐惜的抹去了亭亭頰上的淚痕,再把那孩子的頭溫柔的壓在自己的膝上。噢!她的孩子!她的女兒!她的「家」!現在,她將何去何從?何去何從?就這樣,她用手抱著亭亭,坐在那兒,許久許久,一動也不動。
樓下,柏霈文和愛琳的爭執之聲,仍然傳了過來,而且,顯然這爭吵是越來越激烈了。隨著爭吵的聲浪,是一些東西摔碎的聲響。那詬罵聲,那詛咒聲,那摔砸聲造成了巨大的喧囂和雜亂。方絲縈沉默著,那蜷伏在她膝上的孩子也沉默著。最後,一切終於安靜了下來,接著,是汽車驚人的喇叭聲響,和車子飛馳出去的聲音。方絲縈和亭亭都明白,愛琳又駕著車子出去了。方絲縈以為柏霈文會走上樓來,會來敲她的門,但是,沒有。一切都很安靜,非常非常安靜,安靜得讓人吃驚,讓人心慌。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方絲縈才帶著亭亭走下樓。她看到柏霈文沉坐在一張高背的沙發椅裡,蒼白著臉,大口大口的噴著煙霧。亞珠正輕悄的在收拾著地上的花瓶碎片。雜在那些碎片中的,是一地被蹂躪後的玫瑰花瓣。
餐桌上的空氣非常沉悶,三個人都默然不語,柏霈文的神情是深思而略帶窺伺性的。他似乎在防範著什麼,或者,他在等待著方絲縈的發作。可是,方絲縈很安靜,她不想再多說什麼,對霈文,即使再埋怨,再發脾氣,又有什麼用呢?亭亭帶著一臉的畏怯,瑟縮在兩個大人的沉默之下。於是,一餐飯就在那沉默而安靜的氣氛下結束了。飯後,方絲縈帶著亭亭走上樓去,在樓梯口,她的腳絆到了一樣東西,她彎腰拾了起來,是柏霈文帶回來要給她看的那個紙卷,她打開來,看到了一張畫得十分精緻的建築圖樣,上面用紅筆寫著:
「含煙山莊平面圖」她知道柏霈文這一天忙了些什麼了。他無法再自己設計,只得求助於他人,想必,他和那建築師一定忙了整個下午。她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陣痙攣般的痛楚,呵,這男人!呵,她曾夢想過的含煙山莊!她走到柏霈文的面前,把這紙卷放在柏霈文的膝上,她低聲說:「你的建築圖,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那圖樣,一語不發。但他的臉仰向了她,帶著滿臉的期盼與等待,似乎在渴望著她表示一點什麼。她什麼都沒說。她也不敢說什麼,因為她的喉嚨哽住了,任何一聲言語都會洩漏她心中的感情。她帶著亭亭繼續往樓上走去,但是,當她上樓前再對他投去一瞥,他那驟然浮上臉來的蕭索、落寞,和失意卻震動了她,深深的、深深的震動了她。
整晚,她都在亭亭屋裡,教她作功課,陪伴著她。一直到亭亭上了床,她仍然坐在床邊,望著她那睡意朦朧的小臉。她為她整理著枕頭,拂開那滿臉的髮絲,同時,輕輕的、輕輕的,她為她唱著一支催眠歌:
「夜兒深深,人兒靜靜,
小鳥兒也停止了低吟,
萬籟俱寂,四野無聲,
小人兒啊快閉上眼睛,
風聲細細,夢魂輕輕,
願微笑在你唇邊長存!……」
那孩子張開眼睛來,朦朦朧朧的再看了方絲縈一眼,她打了個呵欠,口齒不清的說:
「老師,你像我媽媽!」
閉上眼睛,她睡了。方絲縈彎下身子,輕吻著她的額,再唱出下面的兩句:「睡吧睡吧,不要心驚,
守護著你啊你的母親!」
孩子睡著了。她給她掖好了四周的棉被,把洋娃娃放在她的臂彎裡。然後,她站在床邊,靜靜的望著她,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那孩子的臉像浮在一層水霧裡,好久之後,她悄悄的退出了這房間,關上房門。於是,她發現柏霈文正靠在門邊上,在一動也不動的傾聽著她的動靜。她呆了呆,默默的看了看他,就垂下頭,想繞過他回到自己的屋裡去,可是,他準確的攔住了她。「絲縈!」他輕聲叫:「說點兒什麼吧!為你所受的委屈發脾氣吧!別這樣沉默著。好嗎?」
她不語,兩滴淚珠悄悄的滑下了她的面頰,跌落了下去。她輕輕的擺脫了他,向自己的門口走去,他沒有再攔阻她,只是那樣靠在那兒,帶著一臉的痛楚與求恕。她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回過頭來,低低的拋下了一句:
「再見!」她不敢再看他,很快的,她把門關了起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