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超凡仰躺在床上,雙眼瞪著天花板,他一動也不動。他已經不知道這樣躺了多久,室內的光線早已從明亮轉為昏暗,那麼,又是一天過去了,那麼,他也可能躺了好幾天、好幾月,或者好幾年了。反正,時間再也失去了意義!豈止時間,生命、事業、感情……到底還有什麼對他是重要的?自從那晚在小屋門口見到芷筠和方靖倫……不,更早更早,自從在餐廳裡,芷筠一怒而去開始,就什麼都結束了。什麼都結束了!他的狂歡,他的喜悅,他內心那股強烈而酸楚的甜蜜,都在一剎那間成為了灰燼!但是,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為了他是殷文淵的兒子?他的神志麻木,他的思想飄忽,事實上,他只是消極的、被動的躺在那兒,根本沒有去整理自己的思想,他所有的意識都是紊亂的,他覺得自己在恨世界上每一個人,父親、母親、雅珮、范書婷、范書豪、他自己,以及——芷筠!或者,他最恨的是芷筠,明知道她是他所有狂歡與幸福的源泉,她卻可以狠心的抹煞了他!而且,竟不惜以霍立峰和方靖倫來屈侮他!女人,女人是什麼,女人全是魔鬼!他恨她!他恨她!他恨她!他聽到自己心中在瘋狂的、喧鬧的吶喊著。可是,在這一片喧嚷的「恨」字之中,卻有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在那兒絞扭著他的心臟,絞得他痛楚而昏迷。於是,他用手抱緊了頭,把身子蜷縮在床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掙扎的、呻吟的低喚著:「芷筠,何苦?芷筠,何苦?芷筠,何苦?」
有人敲門,殷太太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超凡!你到底是怎麼了?你要把自己關多久才滿意?快出來吃晚飯,你爸爸為了你,今天連經濟部請客都沒去!超凡,」殷太太柔聲的、祈求的叫著。「你和你三姐吵架,也別吵得這樣嚴重呀!一家人從小和和氣氣的,怎麼現在反而鬥雞似的鬥上了呢!超凡,到底是為了什麼嗎?雅珮說為了一個女孩子,咱們誰也沒有反對你交女朋友呀!你不喜歡范書婷,就不要范書婷好了,沒人勉強你呀!超凡!喂,超凡!」母親敲著門:「你一直讓媽這樣在門口求你,你難道不會於心不忍嗎?」「別理我!」殷超凡啞聲低吼。「你們讓我一個人待著好不好?誰都不要管我!」「唉!」母親歎著氣,「我如果能夠不管你就好了!誰要我生兒育女來活受罪!」聽出母親那份憂傷和自怨自艾,他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床來,他跑去打開了房門。
「媽,我只是要一個人安靜一下,我不想吃東西,也不想下樓,你們去吃你們的……」
「哦!超凡!」殷太太瞪視著殷超凡,驚愕的叫著,立即就又心痛,又憐惜的用手去撫摸殷超凡的下巴。「就這麼幾天,怎麼就瘦成這樣子?你瞧瞧,瞧瞧!這是怎麼回事嗎?問雅珮,她也不肯說!你們到底為什麼事鬧成這樣子嗎?你們都不說,我打電話問書婷去!」
「不要問書婷了!」樓梯口,雅珮伸著頭說:「她已經快要氣死了!」「那我問書豪!」「書豪嗎?」雅珮揚了揚眉毛。「他的氣就更大了,也在那兒發昏呢!還是少問為妙!」
「這……這……」殷太太茫然失措的。「你們是在集體大吵架嗎?」殷超凡陰鬱的站在房門口,一句話也不說。雅珮抬眼望著他,被他那份憔悴、狼狽,和失魂落魄的樣子所震懾住了。自從那天在餐廳裡鬧得不愉快以後,一連幾天,她都避免和殷超凡碰面,主要的,還不在於和殷超凡嘔氣,而是要忙著安撫那頗被傷害的范書豪兄妹。在她心中,多少有些認為殷超凡的生氣是為了丟面子,本來,書婷那天的表現就太過火了,難怪超凡生氣!但,她不認為超凡會氣多久,也不認為超凡會對那個董芷筠有什麼如癡如狂的感情!自幼,超凡就是在女孩子堆中長大的,十六歲就追過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三天後忘了,又和別的女孩玩在一起了,若干年來,也交了不少女友,沒一個能維持到三個月以上,他總說「沒味道」。雅珮也不知道怎樣的女孩才「有味道」,但是,這個弟弟不會為女孩發狂動心,卻是她能肯定的。所以,雖然她見過了芷筠,雖然看到超凡發火,她回家都不肯對父母多說什麼,何必讓他們操心呢?這事總會過去的!
可是,殷超凡這兩天是越來越不對勁了,他要不然就滿街亂跑,也不去公司上班。要不然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既不吃飯也不下樓。這樣子並不是單純的「生氣」,他簡直像是「失戀」了!失戀?怎麼可能呢?如果他真喜歡董芷筠,也決沒有到不了手的事!只要不認真,不談婚嫁,她倒不反對弟弟和女孩「玩」。連殷文淵,她知道,在外面也有好幾個小香巢呢!這根本是公開的秘密,母親也裝糊塗不聞不問,只要父親維持婚姻的尊嚴,大家也就融融洽洽的過日子,從沒出過絲毫問題。到底殷超凡是怎麼了?何以會弄得如此憔悴,如此消沉?雅珮不安了,姐姐到底是姐姐,她和超凡只差一歲,從小感情最好,別為了一點小事弄得姐弟真翻了臉。她想著,就從樓梯口走了過來,推開殷太太,她說:
「媽,你別著急,叫周媽送點吃的到屋裡來,你們吃飯去,我和超凡談一談!」「對了!對了!」殷太太慌忙說:「你們姐弟鬧了彆扭,你們自己去講和。雅珮,你當姐姐的,凡事都讓著他一點,啊?」
「媽!你放心!」雅珮失笑的說:「讓了他二十四年了,還會和他認真嗎?」「是啊,」殷太太說:「還是雅珮懂事!到底是姐姐嘛!」
雅珮搖搖頭,把殷超凡推進了房間,他關上房門,對屋裡看了看,連燈都沒開!床上的被褥堆了個亂七八糟,中午周媽送進來的雞湯餛飩還原封不動的放在桌上。倒是咖啡壺還冒著熱氣,大約這兩天就靠喝咖啡過日子!這人發瘋了!她想,伸手開了桌上的台燈。
殷超凡把自己重重的擲在床上,用手枕著頭,他又直勾勾的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發愣。雅珮皺皺眉,拖了一張沙發,她坐在床邊,注視著他說:
「好吧,超凡,你說說看,你到底要氣多久?」
「一輩子!」他冷冷的。
「和我嗎?」雅珮驚愕的問,唇邊帶著笑意。「我可沒有安心要得罪你呵!」他悶聲不響。「超凡,」她耐心而好脾氣的說:「你要講理呀!那天在餐廳,書婷的表現雖然不好,可是,女孩子嘛,心胸總狹窄一些,她一直以為你對她不錯,忽然間撞到你帶別的女孩子吃飯,當然,醋勁全來了……」
「我才不管范書婷的事!」他煩躁的打斷她。
「哦?」她深深的望著他。「那麼,你所關心的,就是那位董小姐了?」他咬緊牙關,臉上的肌肉扭曲著。雅珮有些吃驚了,有些慌亂了,在餐廳裡就有過的那種緊張的情緒又抓住了她,她愕然的說:「超凡,你是真的愛上她了?」
殷超凡迅速的掉轉頭來面對著她,他的臉色發青,眼睛發紅,神色陰鬱而激動,像狂風暴雨之前的天空。他低低的、啞聲的、悲憤的吼著:「是的,我愛上了她!愛上了她!發瘋一樣的愛上了她!但是,你們已經把什麼都破壞了!破壞得乾乾淨淨了!你們滿意了吧?她再也不會理我了,再也不會和我做朋友了,你們滿意了吧?」雅珮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殷超凡。
「她對你如此重要嗎?」
「三姐!」他叫著。「范書豪對你重要嗎?」
雅珮從沙發裡跳了起來,繞著房間,她不停的踱著步子,心裡慌慌亂亂的。她努力回憶著芷筠的容貌,小巧、玲瓏、白皙、雅潔。有對善於說話的眼睛,和一張小小的嘴!是的,不可否認,那女孩確有動心之處!可是,她有一個白癡弟弟……好吧,這些都不管,在「愛情至上」的前提下,她有個白癡弟弟又怎樣?即使她自己是個白癡,超凡也有權利愛她呀!她停在殷超凡的床前面,困惑的望著他。
「她也愛你嗎?」她問。
「本來是的!」「什麼叫『本來是的』?」
「在你們沒有出現以前,什麼都好好的!我們也發過誓,賭過咒,也計劃過未來!可是,經過你們那一番精采的表演,什麼都變了,她的男朋友也出來了,左一個,右一個,我甚至不知道她有多少個男朋友!」
雅珮凝視著殷超凡,她腦海裡迅速的浮起芷筠那張被屈侮的、悲切的臉孔,和那篇冷冰冰的、堅定的、憤怒的聲浪:
「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發誓,我從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闆,我也從沒有羨慕過殷家的財勢!現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決不會去高攀你們殷家!」
雅珮呆呆的站著,呆呆的回想著,她或者不瞭解芷筠,但她瞭解什麼叫自尊,什麼叫傷害,什麼叫侮辱!她也瞭解女性那種自衛的本能!「她被傷害了!」她喃喃的說:「我們那一大群,造成了一種盛勢凌人的氣氛,書婷口不擇言,等於在指責她羨慕殷家財勢而來勾引你!如果她真愛你,她決受不了這個,唯一能自衛的辦法,是斷絕和你來往,並且馬上製造出幾個男朋友來,表示你並不是她唯一的對象,這不是變心!這是因為她真正的愛上了你!她忍受不下這口氣!但是,如果她現在立刻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裡,我是決不會驚奇的。換了我,也可能這樣做!因為,她已經心碎了。我們大家,把她的心傷透了!」殷超凡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注視著雅珮,深深的、定定的、眼珠轉也不轉的望著雅珮。然後,他就忽然間直跳了起來,從床上抓起一件夾克,他一面穿著,一面就忘形的把雅珮緊擁了一下,嚷著說:「謝謝你!三姐!你一直是個有深度、有思想、有觀察力的好女孩……」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打開房門,往外直衝了出去。正好周媽捧著個托盤走進來,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周媽直著脖子叫:「怎麼了?少爺?東西還沒吃,又要到哪裡去?」
殷超凡一眼看到托盤裡有一盤炸豬排,伸手就抓了一塊,一面吃著,一面三步並著兩步的往樓下衝,周媽哇啦哇啦的叫著:「這是怎麼的?少爺?越過越小了!」
殷超凡跑進客廳,對父母倉促的拋下了一句話:「我有點重要事,馬上要出去!」
他跑了。殷太太望著他的背影發怔,無論如何,他已經不是那樣愁眉不展,怒容滿面了。他的神態是興奮的,他的腳步是輕快的,到底是孩子!她抬頭看看,不見雅珮下來,她就走上樓去,到了殷超凡的門口,她看到雅珮正坐在沙發裡,對著桌上的托盤發呆。她扶著門,笑嘻嘻的叫了一聲:
「雅珮!」雅珮抬起頭來,望著母親。
「還是你有辦法,這孩子把自己關了三天了,又不吃、又不喝、又不睡,快要把我急死了。這下好了,你幾分鐘裡就把他治好了!只有你們年輕人瞭解年輕人!」
雅珮愣愣的看著殷太太。
「媽媽,」她慢吞吞的說:「只怕問題並沒解決,反而剛剛開始呢!」「怎麼呢?」殷太太不解的皺起眉頭。
「走著瞧吧!」雅珮低歎了一聲。「是問題,還不是問題,也都在你們的一念之間!」
殷太太是更迷糊了,怎麼回事?現在兒女們說的話,都像打啞謎一樣,如此讓人費解呢?
這兒,殷超凡開著車子,很快的衝到大街上去了。當車子一駛到馬路上,迎面,從窗口撲進來的秋風就使他精神一爽。那涼涼的、濃濃的秋意包圍著他,而且,下雨了,那絲絲細雨給他帶來一種近乎酸楚的激情。呵,芷筠!他心裡低低呼喚著,如果你受了一絲絲的、一點點的委屈,都是我的過失!呵!芷筠,我是一個怎樣的混球啊!我原該對你一切坦白,讓你遠離所有的傷害!呵,芷筠!芷筠!芷筠!
他的車子已開上了往饒河街的路上,可是,忽然間,一個念頭從他心底飛快的閃過,看看手錶,才七點多鐘!他改變了目標,掉過車頭,他往反方向疾馳而去。
芷筠在床上躺了幾天,其實,她並沒有什麼大病,只是吃得太少,再加上睡眠不足。這幾天,她沒有去上班,方靖倫固執的要她在家裡休息。也好,她躺在家中,有了太多的時間來思想。霍立峰知道她病了,每天都好意的來帶竹偉出去,方靖倫則又送花,又送食物。於是,她想,她可以嫁給霍立峰,跟著他去過那種「喝一點酒,小心的偷,好好說謊,大膽爭鬥」的日子。她也可以跟方靖倫,讓他金屋藏嬌,最起碼可以一輩子不愁衣食。她累了,她太累了,她真想休息!可是……可是……可是,唉!唉唉!她歎著氣,把自己的頭深埋在枕頭裡,無論她跟了這兩人中的那一個,她知道,自己的命運都只有一項;她會死去!她會在感情的飢渴中憔悴至死!因為——在她心底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楚和瘋狂的想念中,她覺得,自己已經快死了!儘管身體上並無病痛,但是,精神上,她已經快死了!
這晚,她仍然躺在床上,懨懨的,無精打采的,昏昏沉沉的躺著。白天,方靖倫來看過她,他曾建議幫他們姐弟搬一個家。她拒絕了,這棟屋子雖狹小簡陋,卻是父親唯一留下的財產,她不想搬,在她做決定之前,她不想搬!方靖倫望著她,深思的說了一句:
「可能,這小屋裡有你太多的回憶吧!」
回憶?是的,怎麼沒有?在這小屋裡,她曾第一次為他包紮傷口,在這小屋裡,她曾第一次聽他訴說愛情,也是在這小屋裡,她曾第一次為他獻上過她的初吻……他!他!他!為什麼自己腦子裡只有他,她重重的甩頭,卻甩不掉他的影子!他!他!他!他像個魔鬼般跟著她呵!她歎氣了,於是,方靖倫也歎氣了。現在,夜色已深。窗外在下雨了,她聽到那滴滴答答的雨聲,從屋簷上墜落下來。風在窗欞上輕敲著,雨滴疏一陣,密一陣的撲著窗子,發出簌簌瑟瑟的秋聲。雨,為什麼人在悲哀的時候,那雨聲就特別撩人愁思呵!她懨懨的躺著,床頭前有一盞小燈,在那幽暗的、一燈如豆的光線下,她望著玻璃上雨珠的滑落。夜色裡,那窗玻璃上的雨珠,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一時間,她把所有念過的,前人有關「雨」的詞句都想了起來。「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無聊最是黃昏雨,遮莫深更,聽盡秋燈,攙入芭蕉點滴聲!」「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最後,她的思想停在一闋詞上:「愁雲淡淡雨蕭蕭,暮暮復朝朝!別來應是,眉峰翠減,腕玉香銷。小軒獨坐相思處,情緒好無聊,一叢萱草,數竿修竹,幾葉芭蕉!」好一個「眉峰翠減,腕玉香銷」!她想著,低歎著,一時間,情思恍惚,愁腸百轉。
竹偉悄悄的把頭伸了進來,這幾天,他也知道姐姐病了,因而,他顯得特別乖,特別安靜,特別小心翼翼的。但是,他那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卻是令人心痛的。芷筠歎了口氣,說:「竹偉,你該睡了。」「好的,姐。」「那麼,去睡吧!把大門關好。」
「是的,姐。」竹偉退開了,芷筠又神思恍惚起來,聽著雨聲,風聲,秋蟲唧唧聲,和那偶爾駛過的街車聲。有一輛車子掠過,車燈的光線從玻璃窗上映過去,唉!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她閉上眼睛,倦意緩緩的爬上眉梢,她有點兒睡意朦朧了。恍惚中,她聽到有人在外屋裡和竹偉說話,怎麼竹偉還不睡呢?大約又是霍立峰,竹偉忘了關大門嗎?她無力於過問,也無心於過問。可是,當她聽到自己臥室的門響了一聲時,她驚跳了一下,模糊的問了句:
「誰?竹偉嗎?」一個高大的人影一下子閃到了她的床前,她來不及看清楚,她的眼睛就被一隻涼涼的大手所遮住了,那人在床前跪了下來,她感覺得到那熱熱的呼吸,帶著那麼熟悉的、親切的、壓迫的熱力對她迎面吹過來。她的心跳了,氣喘了,渾身緊張而神志昏亂。她聽到那想過一百次,夢過一千次,恨過一萬次,而憶過一億次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的、柔柔的、清清楚楚的響著:「別看我,芷筠。也別說話,你聽我先說。我知道我錯了,大錯特錯了,我又愚笨又糊塗,可是我愛你愛得發瘋發狂,一個如此愛你的男人,卻讓你受盡侮辱與傷害,這男人是個混球!是個白癡!他連竹偉都不如!古人負荊請罪,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向你請罪。但是,請罪並不重要,告訴你一句心裡的話才最重要。台茂公司對我不算什麼,在這世界上,我唯一渴求的,只有你!現在,芷筠,原諒我了好嗎?你看,我把秋天帶到你面前來了!」
她聞到一股淡淡的,青草似的氣息,這氣息混合著雨、混合著一種難解的、泥土的清涼,充斥在空間裡。那隻手從她眼睛上移開了,她眨動著睫毛,張大了眼睛,觸目所及的,竟是一株紅灩灩的紫蘇!種在一個白色的花盆裡。那心形的大葉片上,綴滿了雨珠,每粒雨珠,都在床頭的燈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華。她驚愕了,困惑了,抬起眼睛來,她接觸到他那對熱烈的、閃灼的、渴望的眸子。
「你瞧,我們抓得住秋天的,是嗎?我把秋天抓來了!」他說。「我……我……」她囁嚅著,那樣軟弱,那樣飄忽,她的心像駕著雲霧的小船,蕩漾在一片充滿柔情的天空裡。「我不知道,也有花圃種這種紫蘇。」
「是嗎?」他問,深深的望著她。「我也不知道。我帶了家裡的花盆,到我們那座『如願林』裡去挖來的!」
她的眼睛大大的睜著,眉端輕輕的蹙了起來,於是,她發現了,他淋了雨,他的頭髮濕淋淋的掛在額前,一件牛仔布的夾克已完全透濕。她伸出手去,輕觸著他的面頰,他沒刮鬍子,下巴上,鬍子渣兒零亂得像一堆雜草,頭上,是另一堆雜草。他的樣子又憔悴、又狼狽。但是,那對眼睛卻如此深情的閃著光芒。「你去了那座松林?在這樣下著雨的晚上?」她幽幽的問。「你——是個傻瓜。」「你要這個傻瓜嗎?」他問。「我發誓,這傻瓜以後在你面前決不說謊,決不掩飾任何事情,如果前面是坦途,我們一起去走,如果前面有荊棘,我們一起去砍!只請求你,別再讓任何誤會,把我們分開!」
她凝視著他,心裡所有的憤怒、委屈、不滿、悲痛都在這一瞬間瓦解冰消。她閉上了眼睛,感覺到一種近乎痛楚的柔情,把她緊緊的包圍住了。於是,她被擁進了一個寬大的懷抱裡,他那濕淋淋的衣服緊貼著她的身子,他的唇灼熱的、焦渴的、強烈的捉住了她的。
好一會兒,他們靜靜的擁抱著,誰也不說話。然後,他的唇滑向她的耳邊。「答應我一件事。」他低語,聲音裡充滿了痛楚與憐惜。
「什麼?」「不許再生病,不許再瘦了!」
她在他懷中輕顫!「也答應我一件事!」她說。
「什麼?」「不許再淋雨,不許再做傻事了!」
他吻她的髮鬢,吻她面頰上的小渦,吻她那小小的耳垂。他們共同聽窗外的雨聲,那雨淅淅瀝瀝,叮叮咚咚,紛紛亂亂,像是有人在亂彈著一支吉他。怎麼?雨聲也會如此好聽?怪不得古人有詩句說:「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今夜,大弦小弦的音樂,都已經有了!
好一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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