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內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經造了許多年了。這房子還是桑爾凱兄弟的父親——
桑季康所設計建造的,在當年,這算是相當豪華考究的房子了。由於那時內湖還是片荒涼原始的山區,地價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園佔地就有兩百坪左右。花園裡保留了當初原有的一些樹木,有橄欖樹、椰子樹、大株的鳳凰木,還有株台灣很少見的梧桐樹。據說,小桑桑當年最偏愛這株梧桐,每當她彈吉他,她就坐在這株梧桐樹下彈。有次,蘭姑翻到一闋古人的詞,其中有這樣幾句: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當時,蘭姑就有種淒涼而不祥的感覺,沒料到,後來果然應驗了她的預感。桑家的房子是兩層樓的建築,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親眼見到兒孫滿堂的日子,所以,他們準備了許多空房間,預備把一間間房子填滿。誰知桑季康夫婦遽然遇難,而桑桑又遠去了,難怪老奶奶常歎著氣說:
「空房子沒填滿,滿房子倒空了。我們桑家,到底是怎麼啦?」蘭姑聽到老奶奶的感傷,就會摟著她說:
「急什麼,急什麼,等爾凱爾旋結了婚,生下了曾孫曾孫女,等桑桑從國外回來………你還怕我們的房子住不滿?只怕會不夠住呢!」老奶奶被蘭姑勾出的遠景而悠然神往了,呆了半晌,她會悄笑著看蘭姑,低聲的說:
「他們得加緊一點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歲!」「說不定您比彭祖還長壽!」蘭姑笑著說。
「算了,我才不當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搖頭。
爾凱爾旋遲遲不婚,桑桑一去無蹤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紀媽,依然把每間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紀媽原是軍眷,丈夫已經去世,被桑季康夫婦僱用的。她曾看著爾凱爾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們,現在,她和奶奶、蘭姑都成了朋友,分享著她們的喜樂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員,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在爾凱爾旋兄弟手上,陸續有些改建,例如,他們加蓋了車房,因為兄弟兩個各有車子;他們加高了圍牆,因著曾被小偷光顧過。他們用鏤花的鐵門換掉了原來的木門,門邊豎上一塊牌子「桑園」。桑園,附近鄰居都這樣稱呼桑家的。五年前,桑爾凱不知從那兒弄來十棵小桑樹,一溜兒排列的種在南邊圍牆下,如今,小桑樹都已長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圍牆。蘭姑經常摘下滿把滿把青翠的桑葉,送給附近養蠶的學童們。桑園在內湖區已經聳立了二十幾年了。二十幾年來,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興亡……都在這圍牆中默默的滋生演變。工業社會進步神速,各種故事都天天在發生,沒有什麼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蘭姑默默的照顧著老的和小的,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見,聽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來,而只能活在記憶裡。記憶中許多小事都那麼鮮活許多影像都那麼清晰。這些影像中最鮮明的該是桑桑的臉,和桑桑的聲音了。揚著眉毛,瞪著烏黑烏黑的眼珠,咧著嘴,嘻笑著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網球!」
「奶奶,聽我彈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嗎?」
「奶奶,我講故事給你聽!」
「奶奶,我最愛的石榴花又開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
「奶奶,我學了一支新歌,夢的衣裳!你是要聽我彈呢?還是要聽我唱呢?」老奶奶打了個寒噤,夢的衣裳!誰聽說過夢還有衣裳?而華麗的衣裳裡面,裹著怎樣的真實呢?夢的衣裳,用青春織成的衣裳,只屬於年輕人的!她覺得冷了。人老了,不論早晚,總是四肢冰冰的。那個彈吉他的小女孩呢?那個愛唱愛笑愛鬧的小桑桑呢?石榴花開了謝了,謝了開了,她那小心肝寶貝兒,她那小桑丫頭在那裡呢?
忽然間,就要過八十歲大壽了。她已經警告過孫兒們,決不要宴會,決不要賓客,決不要鋪張,決不要喧囂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們安安靜靜的度過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辦!」
孩子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們早就瞭解奶奶的固執和堅決。他們確實沒有驚動任何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訴她,這屋子裡正醞釀著某種秘密。爾凱爾旋兄弟兩個整天忙忙碌碌,蘭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時不是和那兩兄弟說悄悄話,就是和紀媽說悄悄話。奶奶真氣自己的耳朵不爭氣,年輕時,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現在,聽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蘭姑:
「雨蘭,大家都在忙些什麼呀?」
「您別管吧!」蘭姑笑嘻嘻的,卻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洩露秘密似的說了句:「兩兄弟在給你老人家準備生日禮物呢!你知道,每年他們兩個都絞盡了腦汁想新花樣!」
唉!奶奶暗中歎氣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孩子了!可是,人老了,走過了幾乎一個世紀,遭遇過人生最悲慘的命運……新花樣?對老人來說,沒有新花樣了,再也沒有了!有的,只是記憶深處的那些影像,那些聲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正日子到了,奶奶過八十大壽了。
一清早,兩兄弟分別進屋來向奶奶祝賀,就駕著車子出去了。紀媽忙著從花園裡剪了無數鮮花,跑出跑進的也不知道把鮮花插到那兒去了。蘭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說話她總是聽不見,一忽兒上樓,一忽兒下樓,一忽兒跑到陽台上去張望,一忽兒又對著窗子發呆。從沒看到女兒如此心神不寧過,奶奶又動了疑心了,這些孩子們都在搞些什麼鬼呀?
十點鐘左右,曹宜娟來了,居然是自己來的,而不是爾凱把她接來的。宜娟是個美人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臉。爾凱是個完美主義者,奶奶從多年前就發現,如果爾凱有什麼缺點,就是過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在失去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就告訴過自己:與其懷念失去的,不如憐取眼前的。她看著宜娟,這未來的孫媳婦,她多年輕呀,多美麗呀!但是,她怎麼也有些緊張和不安呢?奶奶注視著宜娟,在一片朦朦朧朧的視野裡,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妝過了,穿了件大紅色的洋裝,襯著她那白嫩嫩的皮膚。她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長髮,一直披到腰上。桑桑的頭髮只留到肩膀,額上總是亂糟糟的垂著一綹綹不聽話的短髮,她也不喜歡大紅的衣裳。她偏愛紫色,紫色的襯衫,紫色的長褲,脖子上繫條紫色的小綢巾,她笑著說自己是顆「紫色的桑葚」,已經「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的手,宜娟的小手多麼柔嫩呀!青春真是樣可愛的東西,不是嗎?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青春是幾個世紀前的事了。「宜娟,」她試探的說:「你知道那兄弟兩個在耍什麼花樣嗎?」「噢,奶奶!」宜娟微笑著。「我奉命不能說!」「奉命?奉誰的命?」「當然是爾凱嘍!」「你悄悄告訴奶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發了。
「不行呢!」宜娟笑著。「反正,是一件生日禮物!」
「什麼禮物要這麼慎重?」
「我也沒見過呢!」宜娟坦白的說。心裡在想著桑爾柔,從國外歸來的小姑子,她會很好處嗎?會和她相親相愛嗎?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間問題最多,據說桑桑是全家的寵兒,爾凱他們去接飛機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爾凱那份嚴重緊張的樣子,這小妹妹顯然是全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氣,希望桑桑不是個刁鑽古怪的、寵壞的小丫頭!
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蘭姑和紀媽同時從客廳裡往花園裡衝去,她們沖得那麼急,以致於蘭姑踩了紀媽的腳,疼得紀媽抱著腳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長脖子從落地長窗裡向外望……奶奶驚覺的仰著頭,揉著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是什麼事?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蘭姑喊著,風也似的捲回沙發旁邊,一把就攙起了奶奶。宜娟從沒看過這位姑媽行動如此敏捷迅速。「媽!」她喊著:「到門口來!宜娟,你搬張椅子到門口來,讓媽坐下!」「怎麼了?怎麼了?」奶奶糊里糊塗的被攙到客廳門口,硬給按進一張沙發椅中。她口齒不清的喊著:「你們都瘋了嗎?這是……這是幹嘛呀?」「坐穩了。」蘭姑的聲音微顫著,笑容裡帶著緊張。「睜大眼睛,媽。你仔細瞧瞧,兄弟兩個給你帶來了什麼禮物?」
老奶奶張大眼睛對花園裡看去。爾旋那輛「雷鳥」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兩個都下了車,從車裡,正有第三個人鑽出來……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視線:有個女孩出來了,頭髮垂肩,短髮拂額,穿了件淺紫色條紋上衣,深紫色長褲,手裡握著一頂乳白色繫著紫色綢結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對這邊張望著……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觸了,驀然間,女孩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把手裡的帽子往後一拋,帽子被風吹走了。她直撲過來,一下子就衝進了奶奶懷裡,她嘴裡亂七八糟的大嚷大叫著:
「噢!奶奶,奶奶!你好壞,你最壞了,你讓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幾門功課考不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壞喲!噢,奶奶!」她仰頭熱烈的看奶奶,烏黑的眼珠裡充盈著淚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銀白的頭髮,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那皮膚鬆弛的下頷,然後猝然把面頰緊貼在奶奶的面頰上,在她耳邊輕聲說:「祝你生日快樂,寶貝兒!」
「哦,哦,哦,……」奶奶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氣都喘不過來了,她用手推著懷裡那軟軟的身軀,深深的吸著氣,結舌的說:「桑丫頭,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簡直不能相信!你抬起頭來,讓我仔細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頭來了,仰臉望著奶奶,有兩行淚水正靜靜的沿著她的面頰流下來,但是她在笑,咧著嘴兒,用牙齒咬著舌尖兒,又調皮又撒嬌的笑,淚水濕透了她整個面頰,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裡一陣酸,淚水就瀰漫了整個視線,她抽著鼻子,透過淚霧,只看到桑桑那對烏黑晶亮而濕潤的眸子……她抖抖索索的去摸她的臉,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說:
「傻丫頭,回了家該高興,怎麼見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傻奶奶!」雅晴頂了回去。「你曉得說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臉。「你比我還愛哭,而且,」她噘著嘴,撒賴的。「誰說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嗎?您瞧您瞧,我不是在笑嗎?」奶奶真的對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頭回來了,依然調皮,依然撒嬌,依然熱情,依然愛哭又愛笑……她的桑桑回來了!她那流浪的小鳥兒飛回家來了。她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淚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淚水不停的滾出來。蘭姑蹲下身子,用小手帕擦著奶奶的臉,鼻塞聲重的說:「桑桑,你這個壞丫頭,連姑姑都忘了叫?看你這個小壞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蘭姑!」雅晴立即轉向蘭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嚷著說:「你別怪我啊,見到奶奶,我就什麼都忘了。沒辦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是奶奶最疼你,什麼你最疼奶奶!」蘭姑瞪著眼睛又是淚又是笑的說:「到國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麼說話還是和以前一樣顛三倒四沒大沒小的!」
「別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麼似的,一條小手帕已經又濕又縐,她重重的著鼻子。「這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呀!蘭丫頭,你別和小桑桑吃醋啊!」
蘭丫頭!奶奶多久沒這樣稱呼過自己了。蘭姑悄眼看雅晴,這女孩簡直是天才,這場戲演得比預料還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臉上,奶奶的眼淚仍然流個沒停。雅晴站起身來,忽然重重的一跺腳,一擰身,一摔頭……活生生的一個桑桑!她紅著眼眶,啞著嗓子說:
「奶奶,你不能再流淚了,眼睛流壞了,怎麼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長高了兩公分,信不信?我還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長聲音,不依的,含淚的。「你怎麼還流淚呢,如果你再掉眼淚,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嚨哽塞:「放聲大哭了!你知道我是說做就做的!」她閃動眼瞼,兩串淚珠骨碌碌滾落下來,張著嘴,她真的要哭了。「哎喲,桑桑,小桑桑,桑丫頭,寶貝兒……」奶奶慌忙喊著,把所有的暱稱全喚了出來。「別哭別哭千萬別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掉眼淚了,真的,真的。」什麼真的,真的。她嘴裡說著,她的眼淚還是淌個沒完。雅晴俯頭看她,驀然間又和她緊擁在一起,雅晴把頭緊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說:
「哎呀,奶奶,咱們兩個真是的……一個像老傻瓜,一個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說女人是水做的,原來兩個女人的眼淚加起來就會變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乾眼淚,她深吸口氣,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復了。她這才一迭連聲喊起來:
「紀媽!紀媽!紀媽!你來看小桑子喲!看她是不是高了?還是那麼瘦津津的,虧她還說她胖了呢!身上就沒幾兩肉!外國食物不行哪!哎呀,紀媽,你有沒有把她的房間打掃乾淨呀?還有她愛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場買海瓜子……」「哦,奶奶!」紀媽在一邊接口,她一向跟著孩子們稱呼奶奶的。她望著雅晴,明知這是假的,明知這是一場善意的騙局,她就不知怎麼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淚。這個女孩,真不知道蘭姑和爾旋兄弟從什麼地方找來的,那眼神,那臉龐,那舉動,那聲音,那撒賴的模樣,那語氣……簡直像透了桑桑!只是,仔細看,會發現她的眉毛是修過的,頭髮故意遮住了上額,她身量比桑桑高,嘴唇比桑桑厚,皮膚比桑桑白嫩……,不過,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來的。她注視著雅晴,只覺喉嚨裡癢癢的,鼻子裡酸酸的。「桑桑的房間早就準備好了,她愛吃的海瓜子已經在廚房裡了,她的床單床罩都換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髮精都準備了呢……」
「噢,原來你也串通了,你們都知道桑桑今天會回來!就瞞我一個!」奶奶說。雅晴從奶奶身邊站起來,走向紀媽,她向右歪著頭看她,又向左歪著頭看她,然後就爆發一聲哇哇怪叫:
「好!紀媽!你故意躲在這兒不理我!」
「哎喲,好小姐,」紀媽完全忘了這是假的了,竟真情畢露的叫了起來:「我排隊在這兒等著呢,一直輪不到我呀!」
「好紀媽,」雅晴立刻也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跟你開玩笑呢!啊呀!紀媽,你愛吃芝麻餅的毛病一定沒改,你起碼重了二十磅!」「豈止芝麻餅!」蘭姑接口:「她現在又迷上了什麼香港蛋卷,整天吃個沒停!我早就警告她太胖了!」
奶奶注視著紀媽和桑桑,回過頭來,她看到爾凱和爾旋了。這兄弟兩個,自從桑桑進門,就像兩個沒嘴的葫蘆,一聲大氣都沒吭,只是緊張的站在那兒,熱切的望著這幕祖孫團聚的場面。想到他們兩個為接回桑桑,必定做了許多安排,怪不得這些日子,忙得什麼似的。老奶奶站起身來,她走過去,一隻手緊握住爾凱,一隻手緊握住爾旋。她看看哥哥,又看看弟弟,眼中不爭氣的又湧上了淚水,她微笑起來,是又幸福,又滿足,又安慰,又感激,又快樂的笑。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謝謝你們的禮物,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這是我八十年來收到的最珍貴的生日禮物。爾凱,爾旋,你們是多麼可愛的孩子啊!現在,我們一家又團圓了,是不是?還能有更好的事嗎?哦……」她忽然想了起來:「桑桑還沒見過宜娟呢,你們也忘了介紹了!」「不是忘了,」爾旋說,他的臉因興奮而發紅,兩眼閃著光,呼吸急促。「你們兩個一見面就淹大水,在大水沒乾前,我們哪兒有時間來介紹呢?」
他拋開祖母,走過去,握住「桑桑」的手,把她帶到宜娟的面前。「桑桑,見見你未來的大嫂!」
宜娟的臉紅了,她看著這個小姑子,淚痕未乾,眼神清亮,額前的小發鬈和那身俏麗雅致的淺紫深紫色服裝,像一朵小小的豌豆花。她幾乎自慚形穢了。她恨自己穿了紅色,一定太俗氣了。桑桑對她伸出手來,挺「洋」派的,她握住宜娟的手:「歡迎你加入桑家,」她說,仔細而敏銳的打量她,然後回過頭去看著桑爾凱:「大哥,你的福氣真不錯,嗯?」她打鼻子裡哼著:「你居然給我找了這麼漂亮的一位大嫂,說實話,你配不上她!」「是嗎?」桑爾凱走了過來,下意識的打量著面前的兩個少女,宜娟嬌艷明媚,雅晴卻是飄逸出塵的。「桑桑,」他說:「這是你對我最好的恭維了。證明我還有眼付」
雅晴回眸注視宜娟。宜娟也正打量著她。
「你比你的照片還漂亮!」宜娟客氣的說,急於討好這位小姑,她已看出她在這家庭中的份量了。
「呃,」雅晴一愣。「你看過我的照片?」
「是呀!到處都有你的照片!」
雅晴很快的對室內掃了一眼,這才發現,壁爐上,小几上,架子上,都有「桑桑」的照片。她怔了怔,很快的說:
「那些老照片,還放著幹嘛?那時我是小黃毛丫頭!」她笑望宜娟:「不過,很多人都認為那些照片比我本人漂亮呢!」她含蓄的看了兄弟兩人一眼,回頭說:「奶奶,你把我弄得又是眼淚又是汗,我要回房間去洗洗臉!」
「噢,」一句話提醒了奶奶:「你剛下飛機,一定累壞了,快去休息一下吧!你自己的房間總記得,我讓你休息兩小時,然後下樓吃午飯,有海瓜子呢!」
「我送她上去,」爾旋立即接口:「她的衣箱還在汽車裡呢!」他返身奔出去拿衣箱。
當雅晴跟著爾旋走上樓,走進「自己」那間豪華的臥房,面對著一屋子的花,而不需要再偽裝時,她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房門闔上了,她回轉身子,發現爾旋正靠在門上,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他眼裡有火花在迸射,閃爍而明亮。她深深呼吸,閉了閉眼睛喘了好大一口氣。感到筋疲力盡。
「通過了第一關,嗯?」她問。
「我真沒有想到,」爾旋說,由衷的激賞的看著她。「你演得太棒了!尤其,你怎麼能有那麼多眼淚?」
「我……」她愣了愣。「我也沒想到,眼淚說來就來,我想,我是情不自已,這一切……真的使我感動。你……相信嗎?我真的哭了。」他深切的看她,走近她。
「我相信。」他低語,忽然間,就一把把她擁進懷中,飛快的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有一陣暈眩,一陣迷亂,一陣心慌。然後,是一陣輕飄飄的虛無。半晌,她驟然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了他,她退向床邊,瞪著他。生氣了。
「這算什麼?」她啞聲問。「我們的合同裡沒有這個。你無權侵犯我!」「對不起,」他漲紅了臉,有些狼狽,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相信我,我也是情不自已。」
他很快的轉過身,走向房門,打開門,出去了。
她怔怔的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房門,怔怔的用手指壓在嘴唇上,這才想起來,這居然是自己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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