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健帶著曉妍回到家裡的時候,雨秋正沉睡著,俊之還坐在她身邊,默默的抽著煙,默默的望著她。那瘋狂的門鈴聲把俊之和雨秋都驚動了,雨秋在床上翻身,迷□的張開眼睛來,俊之慌忙說:「你睡你的,我去開門!」
大門一打開,子健拉著曉妍,半摟半抱的和她一塊兒衝進了房子,曉妍淚流滿面,在那兒不能控制的嚎啕痛哭,子健的臉色像一張白紙,看到俊之,他立刻說:
「爸,姨媽呢?」俊之呆了,他愕然的問: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先別管什麼事?」子健焦灼的喊:「姨媽呢?」
雨秋出來了,扶著牆,她酒意未消,睡意朦朧,她微蹙著眉,柔聲問:「什麼事?」一看到雨秋,曉妍就「哇」的一聲,更加泣不可抑了。她撲奔過去,用雙手緊抱住雨秋,身子溜到地板上,坐在地上,她抱著雨秋的腿,把臉緊埋在她那白色的喇叭褲裡。她哭喊著:「姨媽,我不能活了!我再也不能活了!」
雨秋的酒意完全醒了,搖了搖頭,她硬搖掉了自己那份迷□的睡意。她用手攬著曉妍的頭,抬起眼睛來,她嚴厲的看著子健:「子健,你們吵架了嗎?」她問:「你把她怎麼樣了?你對她說了些什麼?」「不是我!不是我!」子健焦灼的說:「是媽媽!」他轉頭對著父親:「爸,你最好回去,媽媽發瘋了!不知道是那一個混帳王八蛋在媽媽面前多了嘴,媽媽什麼都知道了!連曉妍的底細都知道了!偏偏那麼不湊巧,我會把曉妍帶回家去,媽媽像發狂了一樣,她說……她說……」他瞪視著雨秋和曉妍,無法把母親那些骯髒的句子說出口,他咬緊牙,只是苦惱的搖頭。雨秋的酒意是真的全消了,睡意也消了,她抬起眼睛,默默的望了俊之一眼,就彎下身子,把曉妍從地上拉起來,她輕柔如夢的說:「曉妍,起來。」曉妍順從的站起身來,雨秋拉著她,坐到沙發上,曉妍仍然把頭埋在她懷中,現在,她不嚎啕大哭了,只是輕聲的嗚咽,一面低低的細語著:
「姨媽,你騙了我,你說我還是好女孩,我不是的!姨媽,我不是的!你騙了我,你騙了我!」
雨秋把曉妍的頭緊攬在胸前,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溫柔的撫摸著曉妍的短髮。然後,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了她的眼眶,滑過她的面頰,滾落在曉妍的頭髮上了。這,似乎驚嚇了曉妍,她從雨秋懷裡仰起臉來,大睜著那對濕潤的眸子,她恐慌的說:「姨媽?你哭了?」她頓時一把抱住雨秋的頭,喊著說:「姨媽!你不要哭!姨媽!你不要哭!姨媽!你不能哭!你那麼堅強,你那麼好,你那麼樂觀,你不能哭!姨媽!姨媽!我不要你哭,我不要把你弄哭!」
「曉妍,」雨秋低語:「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騙了你?或者,我們兩個都太壞了!或者,我們不適合這個時代。曉妍,連我都動搖了,什麼是『是』,什麼是『非』,我不知道。曉妍,跟我走吧!我們可以走得遠遠的,走到一個我們可以立足的地方去!」「雨秋!」俊之往前跨了一步,他的神情蕭索,眼睛卻堅定而狂野:「你們什麼地方都不許去!所有痛苦的根源只有一個,我們卻讓那根源發芽生長蔓延,像黴菌般去吞噬掉欣欣向榮的植物,為什麼?雨秋,你們不要傷心,這世界並非不能容人的,我要去徹底解決這一切!」他掉頭就往外走:「我要去劌除那禍害之根,不管你同意或不同意!」
「俊之!」雨秋喊:「請你三思而後行!」
「我已經五思、六思、七思、八思、九思、十思了!」俊之啞聲說:「雨秋,你不要再管我!我是一個大男人,我有權處理我自己的事情,無論我做什麼,反正與你無涉!」
「真的嗎?」雨秋靜靜的問。
俊之站定了,和雨秋相對凝視,然後,俊之毅然的一甩頭,向外就走。子健往前跨了一大步,急急的說:「爸爸,你要去幹什麼?」
俊之深沉的看著子健:
「你最好也有心理準備,」他說:「我回去和你母親談判離婚!在她把我們全體毀滅之前,我必須先和她分手!子健,你瞭解也罷,你不瞭解也罷,我無法再和你母親共同生活在一個屋頂底下!」他轉身就走。
「爸爸!不要!」子健急促的喊,追到門口。
「子健,」俊之回過頭來。「你愛曉妍嗎?」
「我當然愛!」子健漲紅了臉。
「那麼,留在這兒照顧你的女朋友,設法留住她,保有她,」他低語。「幸福是長著翅膀的鳥,你抓不牢它,它就飛了。」轉過身子,他走出門去了。子健失措的看著父親離去,他折回到客廳來。曉妍已不再哭泣了,她只是靜悄悄的靠在雨秋懷裡,雨秋也只是靜悄悄的摟著她。子健望著她們兩個,心慌而意亂。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腦子裡在想些什麼,父親和母親要離婚,雨秋和曉妍,幸福是長著翅膀的鳥……他頭昏了,只覺得心頭在隱隱的刺痛,說不出緣由的刺痛。
「子健,」忽然間,曉妍開了口。「你回去吧!」
他站定在曉妍的面前。
「我不回去!」他說。「子健,」曉妍的聲音好平靜。「我想過了,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早就說過這話。我以前確實犯過錯,人是不能犯錯的,一旦犯了,就是終身的污點,我洗不掉這污點,我也不要玷污你,所以,你回去吧!」「曉妍,」子健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你說這話,是要咒我不得好死!」「我告訴你事實,何曾咒過你?」曉妍說。
「我早發過誓,」子健說:「如果我心裡有一絲一毫的輕視你,我就不得好死!」雨秋輕輕的推開曉妍,她站起身來。
「曉妍,子健,」她說:「你們最好談談清楚,你們要面臨的,是你們終身的問題,誰也無法幫你們的忙。曉妍,」她深深的望著外甥女兒。「有句話我要告訴你,最近,我發現你越長越大了,你已經滿了二十歲,是個成人了,不再是孩子。姨媽不會跟你一輩子,以後,你再受了委屈,不能總是哭著找姨媽,姨媽疼你,卻不能代你成熟,代你長大。曉妍,面對屬於你的問題吧!你面對你的,我面對我的,我們都有問題,不是嗎?解決這些問題的鑰匙,應該在我們自己手裡,是不是?」說完,她再凝視了那兩個孩子一眼,就轉身走進臥房,關上了房門。曉妍目送姨媽的身影消失,她忽然若有所悟,是的,她必須面對自己的問題,再也不能哭著找姨媽,是的,她大了,不是孩子了,再也不是孩子了。她默默的低下頭去。默默的深思起來。「曉妍,」子健喊了一聲,坐在她身邊,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覺得她的表情好怪,好深沉,好落寞,他擔憂起來,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再也沒有心思去想父親和母親的問題,再也沒有心思想別的。這一刻,他只關心曉妍的思想。「你在想什麼?」
曉妍抬起眼睛來,看著他,深沉的。然後,她說:
「冰箱裡有冰水,給我倒一杯好不好?」
「這麼冷天,要喝冰水?」他用手摸摸她的額,沒發燒,他鬆口氣。走去倒了杯冰水來,她慢慢的啜著,眼光迷迷□□的,他又焦灼起來。「曉妍,」他喊:「你怎麼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在想,」她靜靜的說。「我要離開你,子健。」
子健驚跳,他抓住她的手,她剛拿過冰水,手是冰涼的,他用雙手緊緊的把她那涼涼的小手闔在自己的手中。
「我做錯了什麼?」他啞聲問。
「你什麼都沒做錯,」曉妍說:「就因為你什麼都沒做錯,所以我要離開你。」她抬起眼睛來,凝視著他。「你瞧,子健,每個人的『現在』,都是由『過去』一點一滴堆積起來的,是不是?」「怎樣呢?」子健悶聲問。
「你的過去,堆積成一個優秀的你。我的過去,堆積成一個失敗的我。不,用失敗兩個字並不妥當,」她瞇起眼睛,深思著。「用失落兩個字可能更好。自從發生過那件事以後,我就一直在找尋我自己,我是一個不太能面對現實的人,好一陣,我只是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我要忘記那件事,我要把它從我生命裡抹掉。認識你以後,我以為,我已經把那件事,從我生命裡抹掉了。但是,今晚,我知道了;它是永不可能從我生命裡抹掉的!」
「曉妍!」他急切的說:「你能的,你已經抹掉了,曉妍!請你不要這樣說!曉妍,我告訴你……」「子健,」她打斷了他:「坦白告訴我,難道那件事情在你心裡從沒有投下一點陰影嗎?」
他凝視她。「我……」「說真實的!」她立即喊。
「是的,」他垂下頭。「有陰影。曉妍,我不想騙你說,我完全不在乎。可是,我對你的愛,和那一點陰影不能成比例,你知道,曉妍,在強烈的陽光的照射下,沒有陰影能夠存在的。」他抬起頭,熱烈的望著她。「我知道你的心理,我母親的幾句話使你受不了!你發現你終身要面對這問題。可是,曉妍,你知道我母親,她對江葦說過更難聽的話,江葦也原諒她了,請你也原諒她吧!」
「我可以原諒她,」曉妍搖頭:「但是不能原諒我自己。子健,你走吧!去找一個比我好的女孩子!」
「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子健大叫。「我不在乎,你為什麼一定要在乎?」「姨媽常說,人類的悲哀,就在於不能離群而獨居!即使你真不在乎,你身邊的人會在乎。男女相悅,戀愛的時候比什麼都甜,所有的陰影都可以忘掉。一旦有一天吵了架,那陰影就回來了,有一天,你會用你母親相同的話來罵我……」「如果有那一天,讓我被十輛汽車,從十個方向撞過來,撞得粉粉碎碎!」他賭咒發誓,咬牙切齒的說,他的臉漲得通紅。「何苦發這種毒誓?」曉妍眼裡漾起了淚光。「世界上純潔善良的好女孩那麼多,你為什麼一定要找上我?」
「你認為你不純潔不善良嗎?只因為那件事?」
「是的,我不純潔,不善良!」她喊著:「讓我告訴你吧,大家都以為十六歲的我,什麼都不懂,連姨媽也這樣以為!事實上,我懂!我知道我在做什麼!那天我和媽媽吵了架,她罵我是壞女孩,我負氣出走,我安心想做一點壞事,我是安心的……」她哭了起來。「我從沒告訴過別人,我是安心的!安心要做一件最壞最壞的事,只為了和媽媽負氣……我是這樣一個任性的、壞的、不可救藥的女孩子,事後,我一直騙自己,說我不懂,不懂,不懂……」她把頭埋進手心裡,放聲痛哭。「你怎能要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你走吧!走吧!走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的頭。
「好了,曉妍。」他瘖啞的說:「你終於說出來了。你認為你很壞?是不是?」「是的!」「你是很壞。」他在她耳邊說:「一個為了和媽媽負氣,而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女孩子,實在很壞。現在,我們先不討論你的好壞問題,你只告訴我,你愛我嗎?」
「我……我……」「說真話!」這次,輪到他叫。
她抬起淚眼模糊的眼睛來。
「你明知道的。」她淒楚的說。
「我不知道,」他搖頭。「你要告訴我!」
「是的,我愛你!是的!是的!是的!」她喊著,泣不成聲。「從在雲濤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起!」
他迅速的吻住了她,把她緊擁在懷裡。
「謝謝你!」他說:「曉妍,謝謝你告訴我!不管你有多壞,我可以承認你壞,但是,我愛你這個壞女孩!我愛!」他把她的手壓在自己的胸膛上。「你已經都告訴了我,現在你不該有任何負擔了。」「可是,」她搖頭,「我還是要離開你!我不能讓別人說,你在和一個壞女孩交往,子健,我已經決定離開你!你懂嗎?」
他推開她,看到她遍佈淚痕的小臉上,是一片堅決而果斷的神情,他忽然知道,她是認真的!他的心狂跳,臉色就變得比紙還白了。「你決定了?」他問。「決定了!」「沒有轉圜的餘地?」他瞪著她。
「沒有。」她的臉色和他一樣蒼白。
「為什麼?你最好說說清楚!」
「我已經說了那麼多,因為我是個壞女孩。從小,我背叛我父母,他們不瞭解我,我就恨他們,姨媽成了我的擋箭牌,我現在想清楚了。我要——回家去!」
「回到什麼地方去?」「回我父母身邊去,」她望著窗子,眼光迷□如夢。「我要去對他們說一句——我錯了。一句——」
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早就該說,該承認的話!奇怪,」她側著頭。「我現在才承認,我錯了。父母管我嚴厲,是因為他們愛我,姨媽放任我,也是愛我!父母不瞭解我,不完全是他們的錯,我從沒有為他們打開我的門,而我為姨媽打開了我的門。他們走不進我的世界,然後,我說:我們之間有代溝!」她望著子健:「我要去跳那條代溝,你,該去跳你的代溝!」「我的代溝?」「當你母親指著我罵的時候,她惟一想到的事:只是該保護她純潔善良的兒子,不是嗎?」
子健深深的望著曉妍。深深深深的。
「曉妍,」他說,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你變了,你長大了。」「人,都會從孩子變成大人的,是不是?」
「你有把握跳得過那條溝?」他問。
「沒有。你呢?」「更沒有,」「那麼,或者,我們可以想辦法搭搭橋。姨媽常說,事在人為,只怕不做!」「曉妍,」他握緊她的手:「聽你這篇話,我更加更加更加愛你,我不會放過你!不管你到那裡去,我會追蹤你到天涯海角!你跳溝,我陪你跳溝!你跳海,我也陪你跳海!今生今世,你休想拋掉我!你休想!」
她瞅著他。「到底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這樣愛我?」她問。
「你嗎?」他也瞅著她。「我以前,只是愛你的活潑、率直、調皮、任性,和你的美麗。今晚,我卻更增加了些東西,我愛你的思想,你的坦白,你的——壞。」
「壞?」「是的,我既然愛了你,必須包括你的壞在內。你堅持你是壞女孩,我就愛你這個壞女孩!我要定了你!」
她搖頭。「我並沒有答應跟你,我還是要離開你。」
「還是嗎?」他吻她。「還是。」她低歎了一聲。
他凝視她。「曉妍,」他沉下臉來。「你逼得我只能向你招供一件事,一件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什麼事?」「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純潔,十八歲那年,我太好奇,於是,我跟同學去了一個地方。」他盯著她,低聲的。「你知道那種地方,是嗎?」他頓了頓,又說:「現在,我們是不是扯平了?」她瞪大眼睛,望了他好久好久。然後,她忽然大笑了起來,一面笑,她一面把他攬進了懷裡,她吻他,又吻他,笑了又笑,說:「哦!子健!我真的無法不愛你!我投降了。子健,你這樣愛我這個壞女孩,你就愛吧!從此,你上天,我也上天,你下地,我也下地。跳溝也罷,跳海也罷,跳河也罷,一起跳!我再也不掙扎了!我再也不逃避了!就是你母親指著我鼻子罵我是妓女,我也不介意了,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子健,我跟定了你了。」「哦!」子健吐出一口長氣來,他發瘋般的吻她,吻她的唇,她翹翹的小鼻子,她的面頰,她的額,她的眼睛,然後他發現她滿臉的淚。「別哭,曉妍,」他說:「以後你要笑,不要再流淚。曉妍!曉妍?」她哭得更厲害。「你又怎麼了?」他問。「我愛你!」她喊:「我哭,因為我現在才知道你有多愛我!哦,子健,」她抱著他的頭,又笑了起來,她就這樣又哭又笑的說:「你實在並不擅長於撒謊,你知道嗎?」
他瞪著她。「你撒了一個很荒謬的謊,你以為我會相信?」她帶淚又帶笑的凝視著他。「你是那種男孩,你一輩子也不會去什麼壞地方。但是,子健,你撒了一個好可愛的謊!」她深深的注視他,不再哭了。她的臉逐漸變得好嚴肅好鄭重好深沉,她的眼睛裡閃爍著熱烈的、夢似的光彩。她的聲音輕柔而優美。「我們要共同度過一段很長很長的人生,不是嗎?」
他不語,只是緊緊的攬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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