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之回到了家裡。同樣的,他有個神奇的、不眠的夜。散步到雨秋的家,走得那麼緩慢,談得那麼多,到雨秋家裡時,天色已經濛濛亮了。雨秋泡了兩杯好茶,在唱機上放了一疊唱片,他們喝著茶,聽著音樂,看著窗外曉色的來臨。當朝陽突破雲層,將綻未綻之際,天空是一片燦爛的彩色光芒,雨秋突然說,她要把這個黎明抓住。於是,她迅速在畫板上釘上畫紙,提起筆來畫一張水彩。這是他第一次看她作畫,他不知道她的速度那樣快,一筆筆鮮明的彩色重疊的堆上了畫紙,他只感到畫面的零亂,但是,片刻後,那些零亂都結合成一片神奇的美。當她畫完,他驚奇的說:
「我不知道你畫畫有這樣的速度!」
「因為,黎明稍縱即逝,」她微笑著回答:「它不會停下來等你!」他凝視她,那披散的長髮,襯衫,長褲,她瀟灑得像個孩子。席地而坐,她用手抱著膝,眼底有一抹溫柔而醉人的溫馨,她開始說:「從小我愛畫,最小的時候,我把牆壁當畫紙,不知道挨了父母多少打。高中畢業,考進師大藝術系,如願以償,我是科班出身。但是,我的畫,並不見得多好,我常想抓住一個剎那,甚至,抓住一份感情,一支單純的畫筆,怎能抓住那麼多東西?但,我非抓住不可。這就是我的苦惱,創作的過程,並不完全是喜悅,往往,它竟是一種痛苦,這,是很難解釋的。」「我瞭解。」他說。她凝視他。「我畫了很多畫,你知道嗎?俊之,你是第一個真正瞭解我的畫的人!當你對我說,我的畫是在畫思想,是在灰色中找明朗,在絕望中找希望,當時,我真想流淚。你應該再加一句,我還經常在麻木中去找感情!」
他緊緊的盯著她。「找到了嗎?」他問。「你明知道的。」她答,「那個黃昏,我走進雲濤,你出來迎接我,我對自己說:完了!他太世俗,他不會懂得你的畫!當你對我那張浪花發呆的時候,當你眼睛裡亮著光彩的時候,我又對自己說:完了!他太敏銳,他會看穿你的畫和你的人。」她仰望他,把手指插進頭髮裡,微笑著。「俊之,碰到了你,是我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怎麼講?」「告訴你,我一生命運坎坷,我不知道是我不對勁,還是這個世界不對勁,小時候,父母說我是個小怪物,小瘋子,哥哥姐姐都不喜歡我。我是叛徒!長大了,我發現我和很多人之間都有距離——都有代溝,甚至和我的丈夫之間。我丈夫總對我說:別去追尋虛無縹緲的夢好不好?能吃得飽,穿得暖就不錯了!我卻偏不滿足於吃得飽,穿得暖的日子。於是,我離了婚,你瞧,我既不容於父母,又不容於兄姐,再不容於丈夫,我做人是徹徹底底的失敗了。但是,我不肯承認這份失敗,我仍然樂觀而積極,追尋,追尋,在絕望中找希望,結果,我遇到了你。」他瞅著她。「雨秋,」他說:「我知道你所想的,你怕你抓住的只是一片無根的浮萍,你怕我禁不起你的考驗。你找希望,真有了希望,你卻害怕了,雨秋,人類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是不是?你不能斷定,這番相遇,到底會有怎樣的結果,是不?」
她默然片刻,然後,她笑了。
「你把我要講的話都講掉了,我還講什麼?」她問。
「你已經講了太多的話,」他低語。「別再講了,雨秋,我只能對你說一句:我要給你一個希望,絕不給你一個失望。」
她顫慄了一下,低下頭去。
「我就怕你講這句話。」她說。
「怎麼?」她抬眼看他。「答應我一件事。」「什麼事?」「你先答應我,我再告訴你。」
「不。」他搖頭:「你先告訴我,我才能答應你。」
「不行,你一定要先答應我!」她固執的說。
「你不講理,如果你要我做一件我做不到的事,我怎麼能答應你?」「你一定做得到的事!」
「你不是在刁難我吧?」
「我是那種人嗎?」「那麼,好吧,」他說:「我答應你。」
她凝視他,眼光深沉。
「我見過子健,」她說:「他是個優秀的孩子,我沒見過珮柔,我猜她一定也是個可愛的女孩,我也沒見過你的妻子……」她頓了頓。「可是,我知道,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最起碼,在外表上,在社會的觀點上,是相當幸福的。我只請求你一件事,不論在怎樣的情形下,你不要破壞了這份幸福,那麼,我就可以無拘無束的,沒有負擔的和你交朋友了。」
他緊盯著她。「這篇話不像你講出來的。」他說。
「因為我是一個叛徒?」她問:「不要以為我是一個叛徒,我就會希望我身邊每個人都成為叛徒!」
他注視著她,默然沉思。
「雨秋,事情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
「我不和你辯論,」她很快的說:「你已經答應了我,請你不要違背你的諾言!」「你多矛盾,雨秋!」他說:「你最恨的事情是虛偽,你最欣賞的是真實,為了追求真實,你不惜於和社會作戰,和你父母親人作戰,而現在,你卻要求我——不要去破壞一份早已成為虛偽的幸福?你知不知道,為了維持這份虛偽,我還要付出更多的虛偽?因為我已經遇到了你!我不能再變成以前的我,我不能……」「俊之!」她輕聲的喚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她眼裡有份深切的摯情。「有你這幾句話,對我而言,已是稀世珍寶。我說了,我不辯論,我也不講道理。俊之,你一個人的虛偽,可以換得一家人的幸福,你就虛偽下去吧!人生,有的時候也需要犧牲的。」「你是真心話嗎?」他問。「雨秋,你在試探我,是不是?你要我犧牲什麼?犧牲真實?」
「是的,犧牲真實。」她說。
「雨秋,你講這一篇話,是不是也在犧牲你的真實?」他的語氣不再平和。「告訴我,你對愛情的觀點到底是怎樣的?」
她瑟縮了一下。「我不想談我的觀點!」
「你要談!」「我不談!」他抓住她的手臂,眼睛緊盯著她,試著去看進她的靈魂深處。「我以為,愛情是自私的,」他說:「愛情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你對我做了一個奇異的要求,要求我不對你作完整的……」電話鈴響了,打斷了俊之的話,雨秋拿起聽筒,是子健打來的,她把聽筒交給俊之,低語了一句:
「幸福在呼喚你!」掛斷電話以後,他看著雨秋,雨秋也默默的看著他。他們的眼睛互訴著許許多多難言的言語。然後,雨秋忽然投進了他的懷裡,環抱著他的腰,她把面頰緊貼在他胸前,他垂下眼睛,望著那長髮披瀉的頭顱,心裡掠過一陣苦澀的酸楚,他撫摸那長髮,把自己的嘴唇緊貼在那黑髮上。
片刻,她離開他,抬起頭來,她眼裡又恢復了爽朗的笑意,打開大門,她灑脫的說:
「走吧!我不留你了!」
「我們的話還沒有談完,」他說:「我會再來繼續這篇談話。」「沒意思,」她搖搖頭。「下次你來,我們談別的。」
她關上了大門,於是,他回到了「家」裡,回到了「幸福」裡。婉琳在客廳裡阻住了他。
「俊之,」她的臉色難看極了,眼睛裡盛滿了責備和委屈。「你昨夜到哪裡去了?」「在一個朋友家,」他勉強的回答。「聊了一夜的天,我累了,我要去躺一下。」他的話無意的符合了子健的謊言,婉琳心裡的疙瘩消失了一大半,怒氣卻仍然沒有平息。
「為什麼不打電話回來說一聲?讓人家牽腸掛肚了一整夜,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情?現在你是忙人了,要人了,應酬多,事情多,工作多,宴會多……你就去忙你的事情吧,這個家是你的旅館,高興回來就回來,不高興回來就不回來,連打個電話都不耐煩。其實,就算是旅館,也沒有這麼方便,出去也得和櫃台打個招呼。你整天人影在什麼地方,我是知都不知道。有一天我死在家裡,我相信你也是知都不知道……」俊之靠在沙發上,他帶著一種新奇的感覺,望著婉琳那兩片活躍的、蠕動的、不斷開闔著的嘴唇。然後,他把目光往上移,注視著她的鼻子、眼睛、眉毛、臉龐,和那燙得短短的頭髮。奇怪,一張你已經面對了二十幾年的臉,居然會如此陌生!好像你從來沒有見過,從來沒有認識過!他用手托著頭,開始仔細的研究這張臉孔,仔細的思索起來。
二十幾年前,婉琳是個長得相當漂亮的女人,白皙,纖柔,一對黑亮的眸子。在辦公廳裡當會計小姐,弄得整個辦公廳都轟動起來。她沒有什麼好家世,父親做點小生意,母親早已過世,她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她必須出來做事賺錢。他記得,她的會計程度糟透了,甚至弄不清楚什麼叫借方?什麼叫貸方?什麼叫借貸平衡?但是,她年輕,她漂亮,她愛笑,又有一排好整齊的白牙齒。全辦公廳的單身漢都自動幫她做事,他,也是其中的一個。
追求她並不很簡單,當時追求她的人起碼有一打。他追求她,與其說是愛,還不如說是好勝。尤其,杜峰當時說過一句話:「婉琳根本不會嫁給你的!你又沒錢,又沒地位,又不是小白臉,你什麼條件都沒有!」
是嗎?他不服氣,他非追到婉琳不可。一下決心,他的攻勢就又猛又烈,他寫情書,訂約會,每天有新花樣,弄得婉琳頭昏腦脹,終於,他和婉琳結了婚。新婚時,他有份勝利的欣喜,卻沒有新婚的甜蜜。當時,他也曾問婉琳:
「婉琳,你愛我嗎?」「不愛怎麼會嫁你?」婉琳沖了他一句。
「愛我什麼地方?」他頗為興致纏綿。
「那——我怎麼知道?」她笑著說:「愛你的傻里傻氣吧!」
他從不認為自己傻里傻氣,被她這麼一說,他倒覺得自己真有點傻里傻氣了。結婚,為什麼結婚?他都不知道。然後,孩子很快的來了,他辭去公務員的職位,投身於商業界,忙碌,忙碌,忙碌,每天忙碌。奔波,奔波,奔波,每天奔波。他再也沒問過婉琳愛不愛他,談情說愛,似乎不屬於夫婦,更不屬於中年人。婉琳是好太太,謹慎持家,事無鉅細,都親自動手。中年以後,她發了胖,朋友們說,富泰點兒,更顯得有福氣。他注視著她,白皙依然,卻太白了。眉目與當初都有些兒走樣,眼睛不再黑亮,總有股懶洋洋的味兒,眼皮浮腫,下巴鬆弛……不不,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跟你過了二十幾年的日子,苦過、累過、勞碌過,生兒育女過,然後,從少女走入了中年,不復昔日的美麗,你因此就不再愛她了!他甩甩頭,覺得自己的思想又卑鄙又可恥。但是,到底,自己曾經愛過她哪一點?到底,他們在思想上,興趣上,什麼時候溝通過?他凝視著她,困惑了,出神了。
「喂喂,」婉琳大聲叫著:「我和你講了半天話,你聽進去了沒有?你說,我們是去還是不去?」
他驚醒過來,瞪著她。
「什麼去還是不去?」他愕然的問。
「哎呀!」婉琳氣得直翻眼睛:「原來我講了半天,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你在想些什麼?」
「我在想……」他吶吶的說:「婉琳,你跟了我這麼些年,二十幾?二十三年的夫妻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到底愛不愛我?」「啊呀!」婉琳張大了眼睛,失聲的叫,然後,她走過來,用手摸摸俊之的額角。「沒發燒呀,」她自言自語的說:「怎麼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呢!」「婉琳,」俊之忍耐的,繼續的說:「我很少和你談話,你平常一定很寂寞。」「怎麼的呀!」婉琳扭捏起來了。「我並沒有怪你不和我談話呀!老夫老妻了,還有什麼好談呢?寂寞?家裡事也夠忙的,有什麼寂寞呢?我不過喜歡嘴裡叫叫罷了,我知道你和孩子們都各忙各的,我叫叫,也只是叫叫而已,沒什麼意思的。你這樣當件正經事似的來問我,別讓孩子們聽了笑話吧!」
「婉琳,」他奇怪的望著她,越來越不解,這就是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嗎?「你真的不覺得,婚姻生活裡,包括彼此的瞭解和永不停止的愛情嗎?你有沒有想過,我需要些什麼?」婉琳手足失措了。她看出俊之面色的鄭重。
「你需要的,我不是每天都給你準備得好好的嗎?早上你愛吃豆漿,我總叫張媽去給你買,你喜歡燒餅油條,我也常常叫張媽買,只是這些日子我不大包餃子給你吃,因為你總不在家吃飯……」「婉琳!」俊之打斷了她。「我指的不是這些!」
「你……你還需要什麼?」婉琳有些囁嚅。「其實,你要什麼,你交代一聲不就行了?我總會叫張媽去買的!要不然,我就自己去給你辦!」「不是買得來的東西,婉琳。」他蹙緊了眉頭。「你有沒有想過心靈上的問題?」「心靈?」婉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微張著嘴,她看來又笨拙又癡呆。「心靈怎麼了?」她困惑的問:「我在電視上看過討論心靈的節目,像奇幻人間啦,我……我知道,心靈是很奇妙的事情。」俊之注視了婉琳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閉著嘴,他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看著她。心裡逐漸湧起一陣難言的、銘心刻骨般的哀傷。這哀傷對他像一陣浪潮般淹過來,淹過來,淹過來……他覺得快被這股浪潮所吞噬了。他眼前模糊了,一個女人,一個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二十三年來,他們同衾共枕,他們製造生命,他們生活在一個屋頂底下。但是,他們卻是世界上最陌生的兩個人!代溝!雨秋常用代溝兩個字來形容人與人間的距離。天,他和婉琳,不是代溝,溝還可以跳過去,再寬的溝也可搭座橋樑,他和婉琳之間,卻有一個汪洋大海啊!「俊之,俊之,」婉琳喊:「你怎麼臉色發青?眼睛發直?你準是中了暑,所以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台灣這個天氣,說熱就熱,我去把臥室裡冷氣開開,你去躺一躺吧!」
「用不著,我很好,」俊之搖搖頭,站起身來。「我不想睡了,我要去書房辦點事。」
「你不是一夜沒睡嗎?」婉琳追著問。
「我可以在沙發上躺躺。」
「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婉琳擔憂的。「要不要我叫張媽去買點八卦丹?」「不用,什麼都不用!」他走到客廳門口,忽然,他又回過頭來。「還有一句話,婉琳,」他說:「當初你為什麼在那麼多追求者中,選擇了我?」
「哎呀!」婉琳笑著。「你今天怎麼盡翻老帳呢?」
「你說說看!」他追問著。
「說出來你又要笑。」婉琳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我拿你的八字去算過,根據紫微斗數,你命中注定,一定會大發,你瞧,算命的沒錯吧,當初的那一群人裡,就是你混得最好,虧得沒有選別人!」
「哦!」他拉長聲音哦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子,他走了。走出客廳,他走進了自己的書房裡,關上房門,他默默的在書桌前坐了下來。他坐著,一直坐著,沉思著,一直沉思著。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牆上,掛著的那張《浪花》,雨秋的浪花,用手托著下巴,他對那張畫出神的凝視著。半晌,他走到酒櫃邊,倒了一杯酒,折回到書桌前面,啜著酒,他繼續他的沉思。終於,他拿起電話聽筒,撥了雨秋的號碼。
雨秋接電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
「喂?哪一位?」「雨秋,」他說:「我必須打這個電話給你,因為我要告訴你,你錯了。」「俊之,」雨秋有點愕然。「你到現在還沒睡覺嗎?」
「睡覺是小問題,我要告訴你,你完全錯了。」他清晰的、穩重的、一字一字的說:「讓我告訴你,在我以往的生命裡,從來沒有獲得過幸福,所以,我如何去破壞幸福?如何破壞一件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俊之!」她低聲喊:「你這樣說,豈不殘忍?」
「是殘忍,」他說:「我現在才知道,我一直生活在這份殘忍裡。再有,我不準備再付出任何的虛偽,我必須面對我的真實,你——」他加強了語氣。「也是!」
「俊之。」她低語。「你醒醒吧!」
「我是醒了,睡了這麼多年,我好不容易才醒了!雨秋,讓我們一起來面對真實吧!你不是個弱者,別讓我做一個懦夫!行嗎?」雨秋默默不語。「雨秋!」他喊。「你在聽嗎?」
「是的。」雨秋微微帶點兒哽塞。「你不應該被我所傳染,你不應該捲進我的浪花裡,你不應該做一個叛徒!」
「我早已捲進了你的浪花裡。」他說。「從第一次見到那張畫開始。雨秋,我早已捲進去了。」他抬眼,望著牆上的畫。「而且,我永不逃避,永不虛偽,永不出賣真實!雨秋,」他低語:「你說,幸福在呼喚我,我聽到幸福的聲音,卻來自你處!」說完,他立即掛斷了電話。
佇立片刻,他對那張《浪花》緩緩的舉了舉杯,說了聲:
「乾杯吧!」他一口氣喝乾了自己的杯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