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來臨了。佩吟在街道上無目的的踱著步子,自從走出蓮園,她就沒有回家,叫了輛計程車,她直馳往西門町。只在一家公用電話亭裡,打了個電話給父親,說她不回家吃晚飯了,韓永修根本以為她和趙自耕在一起,完全沒有深究。於是,她就開始了一段「漫遊」。她走遍了西門町每一條街,逛過了每家商店,看過了每家電影院的櫥窗……她走得快累死了,走得腿都快斷了,走得頭暈眼花了。她就不知道自己該走到那兒去?該怎麼辦?該何去而何從?
她一面走,也一面在思想。事實上,她早就知道有「琳達」這個人。她奇怪,在自己和趙自耕從友情進入愛情,從愛情談到婚嫁的這個過程中,她從沒有想過「琳達」。也從沒有認為她會給予自己任何打擊,而現在,在見到蘇慕蓮以後,她再也沒有信心了,再也沒有歡樂了。蓮園,把她所有的幸福全體偷走了。她寧願蘇慕蓮是個潑婦,寧願蘇慕蓮給她一頓侮辱和謾罵,寧願「蓮園」是個金碧輝煌的「金屋」,寧願蘇慕蓮只是個典型的被「藏嬌」的蕩婦!那麼,她都比較容易接受一點,都比較不會受到傷害。可是,蘇慕蓮那麼雍容華貴,那麼幽怨自傷,那蓮園,又那麼富有情調,那麼充滿詩意和羅曼蒂克的氣氛……她確實被打擊了,被傷害了,被擾亂了。她忽然發現自己是個掠奪者,她把歡樂從蘇慕蓮那兒奪走……而終有一天,會另外有個女人,再把歡樂從她身邊奪走!她相信了,趙自耕絕不是一個對女人有長久的熱度,和癡情的男人!他善變,他無情,他見異思遷,而且,他是冷酷而殘忍的!在她這樣思想的時候,她痛楚而迷惘,她認為自己該離開這個男人,離得遠遠的。但是,一想到以後生活裡,再也沒有趙自耕,她就覺得自己的心完全碎了。她開始□徨無助,一向她都有很敏銳的思考力,但是,對即將來臨的未來,她卻完全迷惘了。蘇慕蓮有一句話給她的印象最深刻:
「現在,我知道你是真正愛他的了。但願,他也是真正的愛你,而且禁得起時間的考驗。因為,你顯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幾次打擊的……」
是的,她再也禁不起打擊了。假若將來有一天,她會成為蘇慕蓮第二的話,她想,她是絕對活不成了。她早就領悟過一件事,如果認識了幸福再失去幸福,不如乾脆沒認識過幸福!夜深了,她走得好累好累,看看手錶,居然十一點多鐘了,她忽然想起,今晚和趙自耕有約會的。可是,算了吧,趙自耕原就和她屬於兩個世界,如果她聰明,她應該把趙自耕還給蘇慕蓮!他們雖無婚姻之名,卻有婚姻之實啊!她為什麼要做一個掠奪者呢?為什麼呢?
她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思想了。她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坐下來,要了一杯咖啡。她啜著那濃烈的、苦澀的液體,心裡朦朧的想著,應該打個電話給趙自耕,告訴他今晚她有事,所以失約了。想著,想著,她就機械化的走到櫃台前去,拿起電話,撥了趙家的號碼。
接電話的居然是纖纖!一聽到佩吟的聲音,她立刻又輕快又高興又清脆的叫著:「噢,韓老師,你到什麼地方去啦?我爸爸打了幾百個電話到你家去找你,都找不到,他又叫頌超打到虞家和大姐二姐家,也都找不到,我爸就發瘋哪!現在,他開車到你家去等你去了!」糟糕,這一下豈不弄得天下大亂!父親準以為她出事了!她慌忙掛斷電話,立即撥了個電話回家,韓永修接到電話,果然又急又惱又關心的喊:「佩吟,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你把所有的人都急壞了,怎麼可以開這種玩笑?你現在在那裡?深更半夜了,怎麼還不回家……好好好,有人要跟你說話……」
聽筒顯然被別人搶過去了。她立刻聽到趙自耕那焦灼而渴切的聲音:「佩吟?」眼淚立即往她眼眶裡衝去,她咬緊牙關,怎麼自己如此不爭氣呢?怎麼聽到他的聲音就又整個軟化了呢?她拚命吸著氣,就答不出話來。「佩吟!」趙自耕一定有第六感,他憑本能也知道出了事,他那「命令化」的語氣就又來了:「你在什麼地方?我現在來接你!」「不不不!」她倉促的回答了,鼻子塞住了,聲音短促而帶著淚音。「我不想見你!」
「佩吟?」他驚愕的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爸說是我下午把你接走的,可是,我下午並沒有來接你!是誰來接了你?為什麼你不要見我?你整個下午和晚上到什麼地方去了?……」天哪!他又開始「審訊證人」了。
「自耕,」她打斷了他。「我不能見你,我……我有許多事要想一想,我……我發生了一些事情……」她說得語無倫次,卻相當固執:「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思想,所以……所以……我在短時間之內不想見你!」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的聲音冷幽幽的響了起來:「我不懂,佩吟,我完全不瞭解你在說什麼。」
「我不要見你!」她低喊了起來:「給我一個星期,這個星期裡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徹底想一想我們的婚事,我要考慮,我……」「我知道下午來接你的是誰了!」趙自耕忽然說,聲音冷峻而清晰。「哦?」她應了一聲。「是——林維之,是嗎?」他在問,聲音更冷了,更澀了,夾帶著尖銳的醋意和怒氣:「是嗎?是他從國外回來了?他離了婚?他又想重拾舊歡,是不是?」他的聲音焦灼而惱怒,他那多疑的本性和「推理」的職業病又全犯了。「所以你今晚失約了,所以你要重新考慮了!所以你不要見我了……」
她呆住了,怔住了,傻住了。完全沒有想到,他會猜得如此離譜,如此荒謬!可是,立即,她的腦筋轉了過來,她在他那尖銳的醋意和怒氣中,竟獲得某種報復的快感。原來,你也會吃醋!原來,你也有弱點!原來,你也會受傷。而且,如果他這樣想,或者可以不來打擾她了!否則,他那麼會說話,那麼富有說服力,他一定會讓她對蘇慕蓮的事不再追究。她想著,深抽了口冷氣,她開始將錯就錯了:
「你猜對了。」她幽幽的說:「是他回來了,所以,所以……我必須重新考慮我們的婚事……」
「聽著!」他在電話裡怒吼了:「他曾經遺棄過你,他用情不專,他見異思遷……而你,居然還想要他嗎?」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忽然覺得怒不可遏:
「不許罵他!」她冷冰冰的說:「你並不比他好多少!難道你沒有遺棄過任何女人?難道你就用情專一,從沒有見異思遷過?」「哦!」他在咬牙切齒了。「他對你的影響力,原來還有這麼大!僅僅一個下午,你已經開始否定我了!好!」他直截了當的說:「我給你時間!我不來打擾你!不止一個星期,隨你要多久,在你再來找我之前,我決不再來找你!行了嗎?」
「喀啦」一聲,他掛斷了電話。
她慢吞吞的回到座位上,繼續喝著咖啡,用手捧著頭,她覺得自己渾身癱軟如棉,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時間緩慢的流逝過去,夜更深了,客人們紛紛離去,咖啡館要打烊了,她不能坐在這兒等天亮。長歎一聲,她站起身來,付了帳,她離開了咖啡館。總要回家的。家裡,一定還有一場困擾在等待她。她真不知道該向父親怎麼解釋這件事。可是,家,總是一個最後的歸宿地。她忽然覺得好累好累,好疲倦好疲倦,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的睡一覺,什麼都不要想。
叫了一輛計程車,她回了家。
到了家門口,她下了車,看著計程車開走了。她在門邊的柱子上靠了靠,考慮著該如何告訴父親。可是,她簡直沒有辦法思想,她覺得頭痛欲裂,用手按了按額角,她不能想了,打開皮包,她低頭找房門鑰匙,進去再說吧,明天再說吧!忽然間,黑暗中竄出一個人影,有只強而有力的手,把她的手腕緊緊的握住了。她嚇了一大跳,驚惶的抬起頭,她立刻接觸到趙自耕的眼光。她張著嘴,不能呼吸,心臟在不規則的捶擊著胸腔。他盯著她,街燈下,他臉色白得像蠟,嘴唇上毫無血色。她忽然感到某種心慌意亂的恐懼,她從沒見過他這種臉色。「跟我來!」他簡單的「命令著」。
她掙扎了一下,但他手指像一把鐵鉗,他拖著她向巷口的轉彎處走去,她疼得從齒縫中吸氣,含淚說:
「你弄痛了我,你答應不來打擾我!」
「以後,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的『答應』!」他簡單的說,繼續把她向前拉,於是,她發現他的車子原來藏在巷口轉彎處的陰影裡,怪不得她回來時沒見到他的車。他是有意在這兒等她的了。
打開車門,他把她摔進了車子。他從另一扇門進入駕駛座。其實,她很容易就可以開門跑走,但,她沒有跑。她知道,如果她跑,他也會把她捉回來的。看樣子,她必須面對他,她逃不掉,也避免不了,她疲倦的仰靠在坐墊上。非常不爭氣,她覺得眼淚滾出來了。她實在不願意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流淚,她希望自己能瀟灑一點,坦然一點,勇敢一點……可是,淚水硬是不爭氣的滾出來;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盯著她,在那電鐘的微弱光線下,看到她的淚光閃爍。他伸手輕觸她的面頰,似乎要證實那是不是淚水,她扭開頭去,他仍然沾了一手的濕潤。
「你哭嗎?」他問:「為什麼?捨不得我嗎?」
她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你和舊情人纏綿了一個下午和晚上,現在,你在哭!」他冷哼著,憤怒顯然在燒灼著他,他伸出手來,用手捏住她的下巴。「你是為我而哭,還是為他而哭?」
她仍然閉著眼睛,一語不發。
然後,驀然間,她覺得他把她拉進了懷裡,他的嘴唇就瘋狂的蓋在她的唇上了。她大驚,而且狂怒了。她咬緊牙齒,死不開口,一面,她用力推開他,打開車門,她想衝出去,他把她捉了回來,砰然一聲又帶上了車門。他用雙手箍住她,把她的身子緊壓在椅墊上。他們像兩隻角力的野獸,她畢竟鬥不過他,被他壓在那兒,她覺得不能喘氣,而且,快要暈倒了。「你居然不願意讓我再吻你!」他喘著氣說,似乎恨不得壓碎她。「他吻過你了嗎?」他怒聲問。「你仍然愛著他,是不是?你始終愛著他,是不是?我只是一個候補,現在,正角兒登場,候補就該下台了,是不是?」他捏緊她的面頰,強迫她張開嘴:「說話!你答覆我!你休想讓我等你考慮一個禮拜,你馬上答覆我!說話……」
她真的不能呼吸了,而且,她已經氣憤得快失去理智了,她全身疼痛,每根神經都在痙攣。
她再也無力於掙扎,再也無力於思想,她大聲吼了出來:
「放開我!放開我!我根本沒有見到林維之,你少自作聰明!下午,是蘇慕南把我接走了,他帶我去了一個地方,蓮園!你該知道那個地方的!我見到了她,蘇慕蓮!我看到了你們的七彩蓮池!」她抽氣,冷汗和淚水在臉上交流,她用力呼吸,掙扎著說:「放開我!你……你……你使我……沒辦法透氣,我要暈倒了!」他突然鬆手,在極度的震驚下凝視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聽覺。然後,他就一把抱住了她。他的手顫抖著,她軟軟的躺倒了下去,頭枕在他的膝上。他伸手扭開了車內的燈,緊張的俯下身子察看她。她在突然明亮的光線下瞬著眼睛,發現他的臉距離自己只有一兩尺,他的臉色更白了。一時間,她想,要暈倒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了。
「佩吟!」他喊,嘴唇和臉色一樣白:「不要暈倒,求你不要暈倒!」他用手捧住她的頭,用他那漂亮的白西裝的袖子去擦她額上的汗。她在他那恐懼的眼神裡看出來,自己的臉色一定也壞透了。她那麼氣憤,那麼委屈,那麼沮喪,真想假裝暈倒一下,讓他去手忙腳亂一番。但是,她沒有。深深的吸了口氣,她說:「你最好把車窗打開。」
一句話提醒了他,他慌忙放下了窗子,初秋的夜風從窗口撲了進來,涼颼颼的吹在兩人身上。她用手遮住眼睛,那刺目的頂燈使她不能適應,更重要的,是她不願讓他看到她的狼狽,那濕潤紅腫的眼睛一定洩露了所有的感情。他把車燈關了,靠在那兒,他只是緊摟著她的頭,似乎不知該做什麼好。然後,那涼爽的空氣使兩個人都清醒了不少,他終於開了口:「你說,你去了蓮園。」
她不語。「根本沒有林維之那回事,是嗎?」他用力敲自己的腦袋。「我是個笨蛋,我走火入魔,胡思亂想!原來!原來……慕南一直在當間諜!那該死的蘇慕南!我要宰了他!」他忽然發動了車子。她驚跳起來。「你要到那裡去?」「我們去蓮園。」他說:「我要弄清楚,慕蓮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使你這樣生氣!」
「我不去蓮園!」她大聲說:「我再也不要去那個地方!」她伸手抓住方向盤,他只好緊急煞車。她盯著他的眼睛:「使我生氣的不是蘇慕蓮,是你!」她重重的呼吸:「你這個無情無義,用情不專,見異思遷的……的……的混蛋!」她還不太習慣於罵。「你既然能為她造一座蓮園,你為什麼不娶她?你是反婚姻論者?還是玩弄女性的專家?」
他看了她幾秒鐘,重新發動了車子。
「你又要去那裡?」她問。
「去我家。」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溫柔。「我們不能一直在車子裡爭吵,而且,你累了,你需要舒服的躺一躺,喝一點熱熱的飲料。」不要!她心裡在狂喊著;不要這樣溫柔,不要這樣關心,不要這樣細膩……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去贏得每一個女人的心,而她也同樣的落進陷阱,被他征服!不要!她心裡喊著,嘴裡卻沒發出絲毫聲音。她軟軟的仰靠在椅墊中,忽然就覺得筋疲力竭了,她累了,累了,真的累了。車子平穩而迅速的向前滑行,那有韻律的簸動使她昏沈。這一個下午,這一個晚上,她受夠了。她閉上了眼睛,倦於反抗,倦於爭吵,倦於思想,倦於分析,她幾乎要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停了。她覺得他用西裝上衣裹著她,把她從椅墊上抱了起來,她那麼滿足於這懷抱中的溫暖,竟忘了和他爭吵的事了。他把她一直抱進了他的書房,放在那張又長又大的躺椅裡。她並沒有完全失去思想,但她卻閉著眼睛不動。他細心的放平了她的身子,然後他走了出去。整座樓房都很安靜,顯然大家都已經睡了。一會兒,他折回來了,拿了條毛毯,他把她輕輕的蓋住,再拿了杯熱牛奶,他托起她的頭,很溫柔很溫柔的說:
「佩吟,醒一下,喝一點牛奶再睡。」
她迷迷濛濛的睜開眼睛,牛奶的香味繞鼻而來,她覺得餓了,不止餓,而且好渴好渴,她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喝光了那杯牛奶,他重新放平了她的頭。她躺著,神思恍恍惚惚的,她想,她只要稍微休息一下,然後,再和他正式的談判。但,她越來越昏沈,越來越瞌睡了,她疲倦得完全無力睜開眼睛,她睡著了。最後的記憶是:他跪在她的身邊,用嘴唇輕輕的壓在她的額上。她是被太陽光刺醒的,她忽然驚醒過來,只看到窗玻璃上一片陽光,陽光下,有一盆金盞花,和一盆金魚草正在秋陽下綻放著,一時間,她以為自己在家裡,因為她的窗台上也有這樣兩盆植物。她坐了起來,眨動眼簾,身上的毯子滑下去了。於是,她一眼看到,趙自耕正坐在她身邊的地毯上,靜靜的凝視著她,在他身邊,一個煙灰缸裡已堆滿煙蒂。他的眼神憔悴,下巴上都是鬍子渣,臉色依然蒼白,顯然,他一整夜都沒有睡。「醒了?」他問,對她勉強的微笑。「一定也餓了,是不是?」
不容她回答,他拍了拍手。立即,房門開了,纖纖穿著件銀灰色的洋裝,像一縷輕煙輕霧般飄進房間,她手裡捧著個銀托盤,裡面熱氣騰騰的漾著咖啡、蛋皮、烤麵包、果醬、牛奶……各種食物的香味。纖纖一直走向她,那姣好的面龐上充盈著笑意,眉間眼底,是一片軟軟柔柔的溫馨,和醉人的甜蜜。「噢,韓老師!」她輕呼著,把托盤放在躺椅邊的小茶几上,她就半跪半坐的依偎在她身邊了。拿起一杯咖啡,她熟練的倒入牛奶,放進方糖,用小匙攪勻了,送到她的唇邊來:「韓老師,你趁熱喝啊!」她甜甜的說著:「是我自己給你煮的,你嘗嘗好不好喝?煮咖啡也要技術呢!你嘗嘗看!」
她能潑纖纖的冷水嗎?她能拒絕纖纖的好意嗎?端過杯子,她喝了咖啡。才喝了兩口,纖纖又送上了一片夾著火腿和蛋皮的麵包。「這蛋皮也是我親自攤的呢!你吃吃看,一定很香很香的,我放了一丁點兒香蕉油,你吃得出來嗎?」
她只好又吃了麵包。當她把托盤的東西都吃得差不多了,纖纖總算滿意了。她回頭溫柔的看著父親,低聲問:
「爸,我也給你拿一盤來好不好?」
趙自耕搖搖頭,給了纖纖一個暗示。於是,纖纖端起托盤,準備退出房間了。但是,在她退出去前的那一剎那,她突然又奔了回來,低頭凝視著佩吟,用最最嬌柔、最最可愛、最最溫馨的聲音,很快的說了句:
「韓老師,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爸爸的氣?不過,你看在我面子上吧,你原諒他了,好嗎?你看,他已經瘦了好多好多了呢!他為了你,一個晚上都沒睡呢!」
佩吟的眼眶又濕了。纖纖不再等答覆,就很快的飄出了房間,細心的關上了房門。
房間裡又只剩下了佩吟和趙自耕。佩吟用雙手抱住膝,把下巴擱在膝上,她拒絕去看他。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很氣他一再利用纖纖來打圓場,卻又有些感激纖纖來打圓場。她覺得自己矛盾極了。「你睡夠了,」他終於慢慢的開了口。「我想,你會比較心平氣和了,不要奇怪你怎麼會睡得那麼沈,我在牛奶裡放了一粒安眠藥,因為,我必須要你有足夠的休息,再來聽我的……」他咬咬牙。「算是懺悔,好不好?」
她仍然不說話,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軟化了,在他的悉心照顧下,在他的軟語溫存下軟化了。
「我不知道慕蓮對你說了些什麼?」他繼讀說,聲音誠懇,真摯,而坦白。「但是,我很瞭解慕蓮,她有第一流的口才,有第一流的頭腦,還有第一流的說服能力。她是非常優秀的,她很漂亮,有熱帶女郎的誘惑力,又有中國女人的穩重,有西洋式的放浪形骸,又有東方式的高貴文雅,她是個矛盾的人物!但是,她是絕對優秀的。所以,我迷戀過她,相當迷戀過她。」他頓了頓,她的眼光已經不知不覺的轉過來,和他的接觸了。他眼裡佈滿紅絲,眼光卻熱切而真誠。「佩吟,」他柔聲的低喚著。「你必須瞭解一件事情,我絕不是一個『完人』!纖纖的母親去世很早,風月場中,我也流連過。在慕蓮以前,我也有過其他女人,但是,我都沒有認真過,也沒有什麼固定的女朋友,逢場作戲的事,不可否認是有的。後來,我認識了慕蓮,坦白說,她捉住了我。四年前,我為她造蓮園。佩吟,你想想看,我如果不認真,我會用那麼多心機去造蓮園嗎?我實在不想深談這件事。不過,我知道假若我不說得很清楚,你是不會原諒我的。慕蓮美麗、迷人、聰明、能幹之外,她還是××航空公司派到台灣的女經理,她有錢,有才幹,蓮園的許多構思,事實上也是她的。她一個如此優秀的女人,往往不是被征服者,而是個征服者。同時,她也虛榮。假如她有一件狐皮大衣,她一定還要一件貂皮的……對男人,她也一樣。」佩吟定定的看著趙自耕了。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低聲的,清晰的說:「不要因為她破壞了你,你就給她亂加罪名。」
「我還沒有卑鄙到那種程度!」趙自耕說,也定定的看著佩吟:「記住一件事,佩吟。人,並不是只有一種典型,慕蓮喜歡征服男人,只能說是她的某種嗜好,而不能算是她的『罪』。她是個自由女人,為什麼不能自由的交男朋友呢?慕蓮問過我,我們這個社會,允許男人尋花問柳,為什麼不允許女人廣交男友?我答不出來。可是,老實說,當我發現慕蓮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男人時,我並不認為她犯罪,我卻完全受不了!所以,我不可能娶她,我畢竟是個中國男人,我不想戴綠帽子!」他停住了,燃起了一支煙。
「慕蓮,她絕不是一個壞女人,也不是一個淫蕩的女人。她只是忠於她自己,她想愛就愛,想要就要,想玩就玩。她把男女之情,也當成一種遊戲,而且玩得非常高段。她從不隱瞞我,也不欺騙我,甚至於,她還鼓勵我去找別的女孩玩,她認為我們彼此,都有享樂的自由。這種觀念嚇壞了我,她的外表那麼端莊高貴,行為卻那麼放浪不羈,我有時簡直覺得,她像一隻狐狸,卻披著貂皮,她玩狐狸的遊戲,卻高貴得像只純白的小貂。」「你在攻擊她,」她忍不住插嘴,為慕蓮而不平。「她不是那樣的,如果她鼓勵你和女孩玩,她也不會把慕南安排在你身邊,也不會找我去談話了!」
「你有理。」他點點頭,注視著她的眼光卻更誠懇了,誠懇得讓人很難懷疑他。「她鼓勵我和別的女孩子玩,並沒有鼓勵我去『愛』別的女孩子!」「我不懂。」「她把遊戲和愛情分成兩件事,坦白說,在基本上,我必須承認,她仍然是愛我的。很多女人,能原諒丈夫在外面逢場作戲,卻不能原諒丈夫在外面有愛人。這一點,慕蓮也和一般女人相同。因此,她能笑談露露,她也不在乎雲娥……」他深抽了口煙,盯著她的眼光更深更柔更慚愧了。「露露是個舞女,雲娥是個年紀很輕的酒家女。我每次和慕蓮生了氣,我就常去找她們,因為她們有自知之明,她們是歡場女子,從不自命清高。她們小心翼翼的討好我,服侍我。露露風流,雲娥嬌柔,前者像隻狐狸,後只像只小貓,她們——
卻沒有披上貂皮的外衣!你瞧,佩吟——」他試著去拉她的手。「你使我越招越多了。先是慕蓮,再來露露,又有雲娥。你一定以為我是個色情狂!是個風流鬼!」
她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瞅著他。
「讓我對你發誓,雲娥也罷,露露也罷,都只是我生命裡的一些點綴,她們自己,也都知道只是我生命裡的點綴。在認識你以前,唯一真正在我心中佔著相當份量的,仍然只有慕蓮。慕蓮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毫不在乎雲娥和露露。直到你的出現,她才真正受到了嚴重的打擊!我並沒料到慕南是她的間諜,雖然我用慕南當秘書,是受她之托,當時,只以為她怕我和女秘書『認真』。而慕南也實在是個不錯的秘書,但是——」他忽然咬牙切齒。「我以後再也不會用他了!他這個混蛋!」「你以為,如果他不帶我去蓮園,我就永遠不會知道慕蓮這件事了嗎?」她瞪著他:「你有一個情婦,是××航空公司的女經理,這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你——以前就知道?」他小心的問。
她點點頭。「你——卻沒問過我。為什麼?」
「我……我……我當時並沒有認為如此嚴重,」她的眼圈又紅了。「我早就聽過一些關於你的傳說,我想,你可能是……可能是……比較風流的那種典型。我認為,我無權也不應該去干涉你在認識我之前的事情。而且……而且……而且……」她低下頭,說不下去了。
「而且什麼?」他溫柔的追問。
「而且,我說過,我認為當你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是應該連他的缺點一起愛進去的。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
做不到。」他舉起她的手來,輕吻她的手指。
「不要去『愛』這缺點,」他低語:「但是,『原諒』做得到嗎?」她低頭不語。他深深的歎了口氣。「你聽我說完吧!等我說完了,你再來定我的罪。好不好?」
她仍然不說話。「今年春天,」他繼續說了下去。「慕蓮忽然看上了她公司裡的一個空服員,那空服員姓程,叫傑瑞,只有二十五歲。程傑瑞是個相當傑出的年輕人,有活力,有幹勁,也非常漂亮。慕蓮是那麼老練,當然很容易就把這小伙子弄得服服貼貼,可是,人家只是個孩子,我為這事大為火大。她把我的發火當作吃醋,反而欣賞起來了。於是,我發現,慕蓮在內心深處,深恐青春流逝,而用征服比她年輕的孩子來證明自己的吸引力。這是可怕的!我再也受不了她,因此,我們的交往就越來越淡了……」「空服員?」她忽然若有所憶。「程傑瑞?我好像聽過這名字……那空服員後來怎樣了?」
「程傑瑞嗎?那是個聰明孩子,他拔腿得很快,他知道和慕蓮混下去沒有前途。聽說,他也交了其他的女朋友,這使慕蓮大為光火。你知道嗎?慕蓮還有一種極強烈的虛榮心,她可以摔別人,別人卻不能摔她,否則,她認為是一種奇恥大辱。她把那空服員開除了,這事鬧得整個航空公司都知道,你想,我能忍受嗎?」她注視著他。思索著。
「老實說,佩吟,我真不想告訴你這些。我不願——非常不願——去提慕蓮的缺點和過失,因為,她畢竟是我愛過的一個女人。我認為,在你面前去責難她是件很卑鄙的事!但是,今天我說這些,實在是迫不得已。我不能讓你再誤解下去,更不能讓你認為我是個對愛情不負責任的男人,如果我有缺點,就是我對愛情太認真了……」
「是嗎?」她懷疑的問。
「是的。」他虔誠的答。「在認識你之前,我還不知道我認真到什麼地步。你的出現……噢!」他熱烈的握緊她的手,握得她發痛。「說真的,你絕沒有慕蓮的誘惑力和魅力。但是,你的清純,你的雅致,你那不雜一點風塵味的高貴。你談吐不凡,據理力爭。有時,像個不肯屈服的女鬥士,有時又像一朵空谷幽蘭。在見到你之後,我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高貴!絕不是慕蓮用優雅的姿態,拿一杯藍花細磁茶杯的清茶,或握一杯高腳水晶玻璃的酒杯,談巴黎時裝,談倫敦濃霧,談荷蘭木鞋……可比。你,才能叫高貴,才能叫文雅,才能叫脫俗,才能叫美麗……我第一次瞭解,美麗兩個字,是從內在深處散發出來的,而不是僅僅在外表上!佩吟,我那麼深的被你吸引了,我那麼那麼認真了。噢,佩吟,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淚水又往她眼眶裡湧去,她咬住嘴唇。
「我疏忽了慕蓮的虛榮心,或者是,她還愛著我——我不太能確定,她到底是出於什麼動機。總之,這是我的疏忽,她能摔我,我不能摔她。我和你的戀愛,在一開始,絕不會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後來,她知道我認真了,認真得一塌又糊塗了,認真得要談論婚嫁了。這使她受不了,所以,她會派慕南去找你。她安心要破壞這件事,她的說服力那麼強!她那麼雍容華貴,又那麼善於演戲。她……幾乎達到目的了,是不是?」他打了個寒戰,盯著她。「我應該早就把一切告訴你的。說真的,在認識你之前,我從不認為我和慕蓮的關係,或是雲娥的關係……是一種過失。現在,我知道了。」他悄然的低下頭去。「你知道什麼了?」她問。
「能讓我受傷的事,必然也能讓你受傷!」他輕聲說:「昨天下午,我真的以為你和那個林維之在一起,想到他可能擁抱你,可能吻你,我就嫉妒得要發瘋了!噢,」他抬起頭來,熱烈的看她,他那失眠的雙目又紅又腫又濕潤:「原諒我!原諒我!」他低喊著,更緊的握住她的手。「請你允許我埋葬掉我所有的過去!請你允許我為你而重生!」
淚水終於湧出了她的眼眶。
「可是……可是……」她喃喃的說著。
「可是什麼?」他問。「可是——你以後還是會認識別的女人,還是會喜歡別的女人,甚至於——你還是會去蓮園……而我,而我……」她淚流滿面,抽搐著:「我是個——很自私,很獨佔,很嫉妒的女人……」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
半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光虔誠,他的聲音沙啞:
「如果我再去蓮園,如果我再到任何風月場所,如果我以後有任何對你不忠實的事情……我會被雷劈死,我會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我會……」
她用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嘴,倒進了他的懷裡。
「不說了!不說了!不說了!」她喊著:「我們都有『過去』,但是,都『過去』了!讓我們為今天、明天、和未來好好的活著吧!」她把面頰緊貼在他懷中,用手緊摟著他的脖子:「我真希望我能少愛你一點,那麼,我就不會這麼傻瓜兮兮了!」他把臉深深的埋進她的頭髮裡,眼睛濕濕的,他低歎著:
「你怎麼永遠這樣快?」
「什麼這樣快?」「你把我要說的話,搶先一步都說了!」
太陽升得更高了,從窗口斜斜的射了進來,他們緊擁在一塊兒,擁在一窗燦爛的陽光裡。
嶄新的一天來臨了,是晴朗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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