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彤呆呆的坐在窗口,瞪視著窗外黑暗的夜色。淚,已經流盡了。傷心,也傷夠了。現在,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虛虛無無的一份淒惶的情緒。家,那樣的寂寞,那樣的荒涼,無論那間屋子,盛滿的都是孤寂。沒有人影,沒有聲音!爸爸、媽媽、曉白,都不知到何處去了?爸爸,她心底一陣抽搐,那不是她的爸爸!但是,不要想,還是不要想,什麼都別想,讓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覺吧,安眠吧,死亡吧!她什麼都不要想!
時間過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經深得不能再深了。門口終於有了動靜,她聽到計程車停下的聲音,聽到開車門的聲音,聽到王孝城的聲音在喊:
「好了,相信你們不會再出問題了,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再見!」計程車又開走了。大門被推開,又被關上。她寂然的坐著不動,望著明遠和夢竹跨進房來,明遠的臉上充滿了疲憊,但眼睛卻是煥發而明亮的。夢竹呢?曉彤無法瞭解她臉上那種奇異的神情,她看起來幾乎是平靜的,閃爍的眼睛中有著悲壯的、犧牲的光芒,還有堅決和果斷的表情。這堅決和果斷的神情對曉彤是並不陌生的,每次當母親有重大的決定的時候,這種神情就會出現。坐在那兒,曉彤木然的瞪視著母親。夢竹乍一看到曉彤,似乎愣了愣,她幾乎已經把曉彤遺忘了。「曉彤——」她猶豫的叫了一聲,心中迅速的思索著問題。
曉彤抬了抬眼簾,悶聲不響。
明遠走了過去,在一張椅子裡坐了下來,望了望夢竹,又望了望曉彤,一層尷尬的氣氛很快的在室內瀰漫開來。顯然夢竹面對著曉彤,就有些不知所措,而明遠,在經過了這麼許多事情之後,也就難於說話了。大家都僵持了一陣,然後,還是夢竹最先能面對現實的打破了這份岑寂:
「曉彤,就你一個人在家?」
曉彤沉默的點點頭。「曉白呢?」曉彤搖搖頭,輕聲而冷漠的說:
「還沒有回家。」夢竹走到曉彤面前。趁曉白不在家,必須把握機會和曉彤談清楚!把一隻手溫和的按在曉彤的肩膀上,她竭力使語氣慈和愷切:「曉彤,我跟你說——」
只開口說了一句,她就頓住了。曉彤睜著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的望著她。那張平日那麼柔和溫順的小臉龐現在顯得如此的冷淡和疏遠!那微微抹上敵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本能的打了一個寒戰。於是,她陡然的失去了冷靜,曉彤讓她神經痙攣,她能容忍許許多多的東西,容忍明遠的折磨,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斷絕,容忍生活的痛苦……但是,就是無法容忍曉彤的疏遠和冷漠!這是她的小女兒,她心愛而深愛的小女兒!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東西,卻不能失去曉彤!一把握住了曉彤的胳膊,她搖撼著她,激動的喊:
「不要這樣,曉彤!不要對我敵視,我那麼喜歡你,那麼愛你,那麼渴望給你幸福!」
「媽媽呀!」曉彤喊了一聲,頓時撲進了夢竹的懷裡,一時間,酸甜苦辣齊集心頭,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只覺得渴望保護,渴望溫存,渴望有人安慰和瞭解。夢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間那條界線,重新成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護她的人!把頭埋在夢竹的懷裡,她抽泣著喊:
「媽媽,媽媽,我該怎麼辦呢?」
夢竹把曉彤的頭扶了起來,用兩隻手捧著她的臉,望著那孤獨無助而淚痕狼藉的臉龐。母性的保護感在她胸頭蠕動,拭去了曉彤的淚,她自己也淚眼迷濛,歎了口氣,她說:
「曉彤,別哭,都是媽媽不好。」
曉彤哭得更加厲害,心裡在劇烈的痛楚著,不只是為了自己是個私生女的事實,還為了魏如峰的事,在一天之內,經過兩度劇變,她已經分不清楚到底那一個打擊對她更嚴重些。只覺得一肚子的酸澀,一肚子的苦楚,必須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哭盡自己的悲哀和絕望。
「曉彤,」夢竹嚥下了梗在喉嚨裡的硬塊,盡量維持聲調的平穩:「不要哭,曉彤。等有機會,我會告訴你一個故事——
人生總會有許許多多的故事的。曉彤,別哭。你知道了一個秘密。十八年來,大家都費力瞞著你,因為怕你受到傷害。現在,你知道了,別鄙視你的母親,也別——疏遠你的父親。」她咬咬嘴唇,牽著曉彤的手,把她帶到明遠的面前,她在做一項冒險的嘗試。「曉彤,這兒是你的爸爸,他明知你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卻養育愛護了你十八年,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好的父親嗎?」曉彤站在那兒,止住了淚,望望夢竹,又錯愕的看看明遠,她的心中亂糟糟的,頭裡也昏昏沉沉,根本就無法運用思想,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面前的局面。夢竹的眼睛已經從曉彤的臉上,移向了明遠的臉上,帶著一抹切盼的神情,她又說:「曉彤,所有的不快的紛擾都已經過去了,別再去想它。我們這個家,在風雨飄搖中建立,十八年來,辛辛苦苦的撐持,決不應該在一個突然的風波中破碎。事實上,我們每個人之間的關係都不那麼單純,我們是一個整體,不容分割。曉彤,你能不恨你的父母嗎?曉彤,告訴我,你恨我嗎?」
「噢,」曉彤困擾的搖著她的頭:「媽媽!」
「告訴我,」夢竹拂開她額前的短髮,望著她的眼睛:「你恨我嗎?」「噢,媽媽!」曉彤喊:「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媽媽!我怎麼能恨你?我怎麼能恨你?媽媽!只要——只要——你永遠喜歡我。」夢竹把曉彤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輕輕的撫摩著她的背脊。從曉彤的肩膀上望過去,她的眼光和明遠的接觸了——
她立即知道有什麼事產生。她在明遠的眼睛裡看到諒解和深情。她悄悄的騰出一隻手來,伸給明遠,明遠握住了她,一切的風波、不快、誤解、吵鬧……都過去了。留下的是一份平平靜靜,安安穩穩的柔情。同時,何慕天的影子從夢竹眼前一掠而過,在她心頭帶過一抹尖銳的痛楚,她的眼睛濕潤了。她知道她埋葬了什麼,人的一生,可能會戀愛許多次,也可能只有一次,她,只有一次!而且必須結束了。現在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個愛人,而是一個伴侶,一個共過許多患難,還要繼續共一大段人生的伴侶!至於另外那個男人呢——她在十八年前得到了他,又失去了他。她在十八年後的今天,再度得到他,又再度失去他!人生,許多事都沒有什麼道理可講,「得」與「失」不過是一念之間。但,誰又能嚴格的劃分「得」「失」的界線呢?拍撫著曉彤的背脊,她感覺得到曉彤那輕微的悸動。她這一代,是恩也好,怨也好,幸也好,不幸也好,都已經過去了。對一個母親而言,只有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下一代能得到,自己所沒有的,下一代能擁有,她還能有比這個更大的願望嗎?含著淚,她低低的說:
「曉彤,大家都喜歡你,大家都愛你。別再胡思亂想,關於你——你的身世,我會和你詳談,我只希望你——不太——
不太介意。我那樣喜歡你,那樣怕傷害你。你的生命還很長,要追尋的東西還很多。但願你以後的生命中只有歡笑,沒有愁苦。魏如峰是個好孩子,他一定能愛護你……」
曉彤像觸電一般陡然渾身顫慄。她把頭一下子從母親懷裡抬了起來,喉嚨沙啞的、神經質的叫:
「不要提到他!永遠不要提到他!」
夢竹怔住了,半晌,才詫異的說:
「怎麼?曉彤?」「別提他!我和他已經完了,媽媽,」曉彤喊著,淚水沖進了眼眶裡。到現在,她才衡量出來,魏如峰在她心頭留下的創痕竟比自己身世暴露的痛苦更加深重。淚水洶湧的奔流了下來,杜妮的臉像銀幕上的特寫鏡頭般在她眼前浮現,她哭泣著喊:「我再也不要聽他的名字!媽媽!我再也不要聽他的名字!」「曉彤,」夢竹更加驚愕:「如峰怎麼了?別傻,這些事與如峰一點關係都沒有!」「不!不!不!」曉彤胡亂的喊著:「他是一個魔鬼!我恨他!我恨透了他!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見他!」
「原因呢?」夢竹問:「為什麼?曉彤,為什麼你突然間那麼恨他?」「他是魔鬼!他是魔鬼!他是魔鬼!」曉彤一疊連聲的喊著:「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媽媽!我不能再見他了,媽媽,我恨他!我真的恨他!恨不得他死掉!」她用手蒙住臉,大哭起來。「媽媽,他欺騙了我,」她泣不成聲:「他欺騙了我!」
「欺騙?」夢竹更昏亂了:「你說清楚一點好不好?他怎麼欺騙了你?」「我不能說!我不能說!我不知道怎麼說!」曉彤絕望的搖著頭:「你去問曉白!曉白都知道!噢!媽媽!為什麼愛情是這樣的?為什麼生命如此悲慘?為什麼?媽媽——?」
為什麼?又是那麼多為什麼?但是,夢竹根本就糊塗得厲害,怎麼魏如峰又欺騙了曉彤?而曉白都知道!這之中到底是一筆什麼帳?她望著痛哭不已的曉彤,又抬頭看看明遠。明遠還沒有從他激動的思潮中恢復,對於夢竹母女間的對白,他只聽進去了一半。他眼睛裡只有夢竹,心裡想的也只有夢竹。夢竹,他的愛人,妻子,伴侶,及一切!別的他根本無法去關心,但是,曉彤在哭些什麼?
「曉彤,」夢竹試著去勸慰她:「你是太疲倦了,最近發生的事情把你攪昏了,慢慢就會好的。如峰不是個負心的孩子……」「不,不,不!」曉彤喊:「媽媽,你不瞭解,你完全不瞭解!他欺騙了我,他……他……他……他有一個舞女……」她放聲大哭,再也無法說下去。
「舞女?!」夢竹駭然:「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陣汽車聲,人聲,大門外有人猛烈地打門。夢竹無暇再追問曉彤,這麼晚了,還有誰來?曉白嗎?似乎不會如此嘈雜,來的人彷彿不止一個。打門聲更急了。明遠走去開了大門,一群警察一湧而入,怎麼又是警察!明遠先就有了三分氣,難道還要把他當瘋子抓起來嗎?他沒好氣的說:
「你們要幹什麼?」「這兒是不是楊明遠的家?」一個警員嚴肅的問。
「是的,又怎樣?楊明遠犯了法嗎?」
「你就是楊明遠?」「不錯!」楊明遠昂了昂頭:「怎麼樣?」
「別那麼不客氣,」警員生氣的說:「看你的樣子就教育不出好的子女來!」「我的樣子和我的子女有什麼關係?」明遠更加有氣。
「楊曉白是你什麼人?」
「兒子!我的事怎麼又拉扯上了他?」
「你倒沒事,」警員說:「你的兒子出了事!」
夢竹衝到了玄關門口來,心往下沉,鼓著勇氣,她問:
「曉白——曉白怎樣了!他——在哪兒?」
「他——」警員一字一字的說:「殺了人!」
夢竹眼前一黑,慌忙伸手抓住紙門的邊,心中在下意識的抵制著這個事實,不會!不會!是他們弄錯了,不是曉白!不是曉白!曉白決不會做這種事!曉白雖然有點火爆脾氣,但他那麼善良!不是他,一定不是他!掙扎著,她想出一個問題:「他——殺了誰?」「一個青年,一個名叫魏如峰的青年。」
屋子裡一聲呻吟,夢竹衝到房門口,曉彤面如死灰,瞪著大而恐怖的眼睛,搖搖欲墜的站著。再發出一聲呻吟,她低低的說:「我沒有希望他死,我從沒有希望他死。」
閉上眼睛,她昏倒在榻榻米上。
在急診室的門外,何慕天已經抽到第十一支香煙了,整個一間候診室都被煙霧瀰漫著。在靠窗的長椅上,曉彤像個小小的石膏像般坐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不哭,也不流淚。夢竹坐在她的身邊,臉色比女兒更蒼白,卻用雙手緊緊的握著曉彤的手,似乎想將她所剩餘的、有限的勇氣,再藉著交握的雙手灌輸進曉彤的體內去。楊明遠背負雙手,不住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踱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踱回來,使滿屋子都響著他的腳步聲。何慕天深深的吸了一口煙,下意識的看了楊明遠一眼,初見面的那份難堪已消失了,留下的是疏遠和無話可談的冷淡。魏如峰的生死問題吸走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注意力,空氣沉重而嚴肅,反而沖淡了他們之間的尷尬。急診室的門開了,一位護士小姐急匆匆的走了出來,何慕天的香煙停在唇邊,楊明遠也忘記了他的踱步,曉彤的臉色更加蒼白,黑眼珠灼灼的盯在護士小姐的臉上。夢竹下意識的握緊了曉彤的手,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到那一雙手上。何慕天啞著嗓子問:「怎樣?小姐?」但,那護士小姐頭也不回的走了,立即,她們推了一瓶血漿進急診室,那扇鑲著毛玻璃的門又闔上了。何慕天又大口大口的抽著煙,楊明遠恢復了他的踱步,曉彤重新垂下了頭,夢竹長長的透了一口氣,血漿,顯然情況不妙,但,最起碼,他還活著!時間過得那麼緩慢,又那麼迅速。天亮了!窗外,紅色的朝霞逐漸退盡,耀目的陽光燦爛的四射,又是一天開始了!每一天,都有生命誕生,也有生命結束,這新的一天,是象徵著生還是死?急診室的門終於推開了,疲憊萬分的醫生從門裡走了出來,白色的衣服沾滿了血跡,斑斑點點,像一張驚人的新派畫!何慕天咬住了煙蒂,緊張的問:
「怎樣?大夫?」「現在還很難講,不過情況不壞,如果今天晚上病情不惡化,大概就沒問題了。」何慕天從嘴裡取出了煙,一時間,竟忘了向醫生道謝。魏如峰被從急診室推了出來,白色的被單蓋著他,只露出了頭和雙手,血漿的瓶子仍然懸掛著,針頭插在手腕的靜脈裡。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著病床走進了病房。何慕天望著魏如峰被安置好了,回過頭來,他看到曉彤,呆呆的站在床邊,凝視著面如白紙,人事不知的魏如峰。夢竹站在她身邊,正在輕聲的說:「別急,曉彤,他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好轉,相信我,曉彤。」曉彤仍然呆呆的站著,一語不發。
楊明遠走了過來,拍拍夢竹的肩,說:
「怎麼樣?我們是不是應該到警察局去看看曉白?」
一句話提醒了夢竹,是的,她還有一個扣留在警察局裡的兒子!她該走了!放開了握著曉彤的手,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曉彤已抬起頭來,安安靜靜的說:
「媽媽,我可以留在這兒嗎?」
「好的,曉彤,你留在這兒。」夢竹說,「我先走了。」回過頭來,她的眼光和何慕天的接觸了,她頓時全身一震。那是一對充滿了詢問意味和祈求的眼光,是包含了成千成萬的言語的眼光。但,她逃避了,她迅速的調開了自己的視線,而把手插進楊明遠的手腕中,輕聲的說:「我們走吧!明遠。」
何慕天目送楊明遠和夢竹走出病房,目送夢竹瘦瘦弱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走廊裡,覺得心臟收縮絞緊而尖說的痛楚起來。他明白了,明白得非常清楚,夢竹不會再屬於他了,永遠不會屬於他了。十八年的夫婦關係是一條砍不斷的鎖鏈,他無權、也無能力去砍斷它。上帝曾經給過他機會,他失去了,現在他沒有資格再作要求。調回眼光來,他的視線落在曉彤和魏如峰的身上。曉彤正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裡,癡癡的注視著魏如峰,俯下頭來,她輕輕的用面頰貼在魏如峰的手背上,像耳語般低低的說:
「我從沒有希望你死,從沒有。」
何慕天的眼眶濕潤了,看了看睡得很安穩的魏如峰,他知道他不會死,因為他還不到該死的時候,他太年輕,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在等著他,還有一份美好的愛情在等著他,他不能死!他一定得活著!必須活著!
輕輕的歎息了一聲,他轉過身子,走出了病房,這兒,不需要他了!他也該去看看那被當作證人扣留在警局的霜霜。走到了病房門口,他再回頭看了一眼,那兩顆年輕的頭靠得那麼近,這是愛的世界,他含著眼淚笑了。
魏如峰的知覺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裡徘徊、飄蕩。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逐漸的清醒,逐漸的有了意識,有了感覺,有了生的意志。痛楚對他捲了過來,徹骨徹心的痛,由於痛得太厲害,他甚至不清楚痛的發源處是在哪兒。他呻吟,蠕動,掙扎……於是,他感到有一隻清涼而柔軟的小手壓在自己灼熱的額頭上,多麼舒適而熟悉的小手!他費力的要弄清楚,這是誰?努力的睜開了眼睛,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濃霧,霧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在那兒飄浮移動。他剛剛要看清楚,一層霧湧了過來,把什麼都遮蓋,於是,他又覺得痛楚。再睜開眼睛,他繼續努力去搜尋那張臉龐,他看到了,找到了!溫柔的眼睛,小小的臉龐……這是她!他搖搖頭,想把自己的幻象搖掉……再張開眼睛,她還在那兒,唇邊有一朵楚楚可憐的微笑,整個人影像潭水中晃動的倒影。他的嘴唇乾枯欲裂,虛弱的,低低,他吐出兩個字的單音:「曉彤。」立即,他聽到一個細細的、可人的聲音在說:
「我在這兒。」她在這兒!她在哪兒?他瞪大了眼睛,曉彤的臉在晃動,水波中的倒影,搖蕩著,伸縮著……他固執的盯著那動盪不已的人影,呻吟著說:「是你嗎?曉彤?你在哪兒?」
「是我。」一隻小小的手伸進了他的手掌中,一張小小的臉龐俯近了他,兩顆大大的淚珠跌碎在他的面頰上。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劑清涼劑,他陡的清醒了。是的,她在這兒,她在這兒,她在這兒!那張美麗的小臉那麼蒼白!那對烏黑的眼珠那麼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麼可憐!他又覺得痛楚,這次,不是傷口的痛楚,而是心靈深處的痛楚。他的曉彤,他幾乎失去了的曉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邊?他轉動著眼珠,試著去回憶發生過的一切,霜霜,曉白,爭執,打架,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亂了,曉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裡一樣搖晃了起來,並且在擴大渙散中……他緊張的抓緊了曉彤的手,祈求而慌亂的喊:
「別去!曉彤,別離開我!請你!」
「沒有,」曉彤輕輕的說,拭去了眼前的淚霧,再用小手絹擦掉魏如峰額前的冷汗。她在床邊已經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時了。「我沒有走,我在這兒。」她低聲的說著,望著魏如峰發著熱的眼睛:「我不離開,真的,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他定定的看著曉彤,思想逐漸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曉彤!」他不信任的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曉彤連聲的說:「你沒有看見嗎?我在這兒!」「完完全全的你?」魏如峰問。
「當然,完完全全的。」曉彤說,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但努力試著去微笑:「完完全全的,如峰,沒有少一根頭髮,完完全全的!」「真的嗎?」魏如峰的聲音在顫抖,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曉彤?」
「噢!」曉彤輕喊:「別提了!讓它們都過去吧!讓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會很快的再好起來,我們再一塊兒玩……」「我會嗎?曉彤?」他虛弱的苦笑了笑。
「你會!你會!你會!」曉彤喊著,淚水迸流。「你一定會!你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伏在床沿上,她再也無法忍耐,痛哭失聲。一面哭著,一面喊:「你會好的,如峰,你一定要好起來!」魏如峰撫摩著曉彤柔軟的頭髮,他知道他的情況並不樂觀。下一分鐘,他可能又要喪失知覺——或者死亡。他必須把握這清醒的一刻,把心裡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他低低的喊:
「曉彤,聽我說!曉彤!」
曉彤哭泣著抬起淚痕遍佈的臉來。
「別哭,曉彤,也別難過。」他凝視著曉彤淚光瑩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能夠有你的兩滴眼淚,我死亦瞑目……」「噢!」曉彤喊:「這是殘忍的!你要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她抽噎著,泣不成聲。
「聽我說,曉彤。」他盡量維持著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經原諒了我,我還有什麼不滿足?曉白這一刀,能換得你來看我,我就認為挨得太值得了!曉彤,人,都有一時的迷失,是不是?我曾經迷失過,荒唐過,像杜妮……」
「別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別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氣:「曉彤,讓那一個壞的魏如峰被曉白殺死吧,讓那個好的我留下來!乾乾淨淨的我,純純潔潔的我,能夠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曉彤哭著喊,把面頰貼在魏如峰的臉上,眼淚弄濕了魏如峰的臉,流進了他的嘴唇裡。「我從沒有恨過你,如峰,我從沒有!」
「是嗎?」魏如峰微笑了。「還能有比這句話更美麗的話嗎?曉彤,我從沒有覺得我的生命像現在這樣充實過!」
「以後,你的生命都會充實了,是不是?」曉彤提著心問。
「還有以後嗎?」「有的,一定有!」魏如峰深深的歎了口氣,他的意識在渙散,視力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將失去知覺和思想,甚至於生命……他渴切的說:「曉彤,讓我看看你!我看不清你!」
曉彤抬起頭來,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讓魏如峰的臉和她的只距離一兩尺。魏如峰的眼睛在她臉上上上下下的巡逡著,然後,他低聲的說:
「為我笑一笑,曉彤,我好久沒看到你笑了。」
曉彤笑了,含著淚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說,視力漸漸的模糊,思想也在逐漸的消失。「你真美!真好!真可愛!」他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好半天,才又輕輕的叫:
「曉彤!你在嗎?」「在。」「完完全全的?」「完完全全的!」「心呢?也在嗎?」曉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這兒!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個平靜的微笑,頭安安靜靜的倚在枕頭裡,他睡著了。曉彤在床邊默立了好幾分鐘,然後,她放下他的手來,把棉被給他拉好。她就坐在一邊望著他。好久好久,她忽然驚跳了起來,魏如峰的臉色顯得那麼平靜,平靜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的想著,嘴唇失去了血色,伸過手去,她顫慄的把手按在他的額頭上。額上是清涼的,本來的灼熱已經沒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亂的想。發狂般的按著叫人鈴。護士來了,醫生也來了。醫生拿起魏如峰的手來診了診脈,又試了試他的熱度,然後,他抬起頭來,望著顫慄著的曉彤,慢吞吞的說:「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淚了。恭喜你,他已經平安的度過了危險期。」曉彤愣了兩秒鐘,接著,她仰首向天,低低的說:
「我知道他會好,我知道他一定會好!」
雙腿一軟,她又昏倒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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