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在水面靜靜的閃熠,成千成萬條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流水,像某個神仙所灑下的一面金線織成的大網。但是,這網網不住那一溪流水,也網不住那絢麗的黃昏。我望著流水被金線所篩過,望著晚霞由明亮轉為暗淡,心中恍恍惚惚,一分無法解釋的哀愁,淡淡的,飄忽的,從樹葉上落下,從暮色裡游來,輕輕的罩住了我。這是不能分析的,我經常會陷在這種輕愁裡,過分美麗的景致,過分感人的故事,甚至一片雲,一朵花,一塊小鵝卵石,都會帶給我哀愁的感覺。不過,我是喜歡這種感覺的,那樣酸酸楚楚,又那樣縹緲虛無,和那黃昏的光線一樣輕而柔。它使我感到自己是活著的,存在的,和充滿感情的。我就這樣坐在溪邊的大樹下,半埋在濃密的草叢中,注視著前面的溪流和落日。白天所發生的那些事,凌霄莫名其妙的慍怒,凌風的爭吵,以及凌雲的戀愛……現在離我都很遙遠,目前,我只是沉醉在那流水的淙淙和天際色彩的變幻裡。但是,她來了。我聽到赤腳踩著流水的聲音,就知道是她來了,那森林的女妖,她從流水的另一頭走來,沿著水邊向上遊走。她還是上次我在夢湖邊上所見到的樣子,披散著一頭美好的黑髮,穿著件紅色的襯衫,半裸著那古銅色的、豐滿的胸部。她赤著的腳毫不在意的踩進水裡,濺起了無數的水珠,沾濕了她的裙子,貼在她線條美好的大腿上。她不時回顧,唇邊有著挑逗的笑容,於是,我發現了,她並不是一個人,她後面還跟著另外一個人;一個男人。
我惶惑了一會兒。那男人緊跟在她後面,臉色凝重而誠懇,用迫切的聲音不住的喊著:
「綠綠,綠綠,綠綠!」
我盯著那男人,綠綠,綠綠,綠綠……我的記憶在活動,綠綠,綠綠,綠綠……我到這兒的第一個早上,曾在樹林中聽到的呼喚,我曾以為是莉莉或是麗麗。那紅色的身影就是她。那男人並非凌風,而是面前這一個,這個我非常熟悉的人——章凌霄。這發現使我那麼驚異,我竟無法把眼光從他們身上收回來。他們並沒有發現我,茂密的草和滿樹的綠葉把我掩護得很好,再加上那逐漸加濃的暮色,正遍佈在溪邊和草原上。
「綠綠,綠綠!」凌霄仍然在喊,帶著點懇求的味道。
「做什麼?」她把頭向後一甩,讓垂在眼睛前面的頭髮披向腦後,那姿態美得迷人。「你要做什麼呀?」她笑著問。
「綠綠,你別折磨我吧!」凌霄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停下來,聽我說幾句話。」「你別說吧,你說的話我聽不懂,」她發出一串輕笑,充滿了挑逗。「你如果要吻我,我就讓你吻,但是,別和我講那些愛情的大道理!」她微仰起頭,嘬起嘴唇,放肆的說:「來吧!」凌霄並沒有吻她,反而用一種悲哀的神色望著她,歎口氣說:「你不懂嗎?綠綠?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不是玩弄,我要給你一個家,你懂嗎?」
「家——」她輕蔑的說:「你要我到你家去做下女嗎?像秀枝一樣的?」「你明明知道的,綠綠,我要娶你,要你做我的太太,你為什麼一定要歪曲我的話呢?」
「呸!」她啐了一口。「你不會娶我的,我知道你們,我完全知道!你爸爸看到我像看到毒蛇一樣,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會娶我的,你心裡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見到我就是扯我的衣服,抓住我,抱我……」
「綠綠!」他打斷她,痛苦的說:「希望你有一天能夠懂得,懂得人類也有高尚的情操,懂得真正的愛情裡有多少尊敬的成分,別輕易的侮辱它!」
「呸呸!」綠綠不耐的喊:「我聽不懂你的話!你愛我為什麼不來吻我抱我呢?你愛我什麼地方?我的身體?我的臉?對嗎?那麼,來吧!我在這裡,你為什麼沒有膽量上來?」
「綠綠,你被那些追逐你的男人嚇怕了,」凌霄有些激動。「我不是那樣的人,綠綠。我愛你因為你真實,因為你自然而原始,沒有絲毫的虛偽和造作。這感情不是屬於肉慾的,你懂嗎?綠綠?」「我不懂,」綠綠搖頭。「你要愛就愛吧,不用在嘴裡講許多大道理!」「你跟著韋校長念了好幾年的書,難道還不明白?」
綠綠猛烈的搖她的頭,落日餘暉把她的影子映在水中,是一片虛幻的光與影。「韋校長的話我也不懂,」她坦率的說,「他和你一樣,喜歡講道理,講——」她用手拍拍頭,想出她要說的字了:「哲學!我不知道什麼叫哲學?什麼叫道理?活著就活著,愛就愛,恨就恨,說那些話有什麼用呢?後來韋校長不教我了,他對我說:『綠綠,過你自己的生活吧,你高興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做一個完整的你自己比什麼都好!』所以,我不唸書了!」她長歎一聲:「唸書真是苦事!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做這種苦事呢!」「這也是我愛你的地方,」凌霄深情的說:「你像一塊岩石、一片山林一樣的樸實,又這麼美,比黃昏還美,比清晨還美,而且,美得這麼真實!」「你講完了沒有?我要走了!」綠綠挺了挺身子,想擺脫掉凌霄的掌握。「我再不回去,爸爸又要打我了!」
「等一下!請你,綠綠。」凌霄說:「只告訴我一句,我會不顧一切的爭取你,你愛我嗎?你願意嫁我嗎?」
綠綠大大的搖頭。「不!我不嫁你!」她毫不考慮的說:「我不要住到你家去,我不喜歡你們家,你們會把人都關起來,關在那些小房間裡。」她伸展她的胳膊,那模樣好像天地都在她手中。「我過不慣,我會死掉!」「但是,綠綠,沒有人要關你。」凌霄急切的說。
「不!不!我不要!」綠綠掙扎著要跑走。「你爸爸媽媽不喜歡我,你爸爸叫我野人,叫我妖精!我不要!」
「再說一句話,綠綠,」凌霄把她抓得緊緊的。「你有一些愛我嗎?」綠綠格格格的笑了起來,她的笑聲裡充滿了性感與誘惑,她那裸露的手臂浴在落日的光線裡,染上一層柔和的橙與紅,她毫不做作的扭曲她的身子,在凌霄掌握中轉動得像一條蛇。笑停了,她說:「我不知道!」「你應該知道!」「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綠綠又笑了,擺脫掉凌霄的掌握,她快樂的說:「我願意跟你玩,凌霄,只要你不向我說那些道理,也不要問我愛不愛你……」她停住,突然問:「凌霄,什麼叫愛呀?我是說愛情。」
「喜歡,喜歡得想佔為己有。」凌霄匆促的解釋,顯然有些辭不達意。她搖頭。「我沒有愛情,我不想把什麼東西佔據!」她邁開步子,開始沿著溪流奔跑,水花在她的腳下四面飛濺。她一面跑,一面回頭說:「我明天來找你,早上,在那邊樹林裡!」
「綠綠!再等一下!綠綠!」凌霄喊著。
但是,綠綠已經跑走了,隨著她的消失,是一片濺著水的聲音,和一片清脆的笑聲。凌霄沒有追過去,他站在溪邊,目送她的影子消失。然後,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痛苦的用手捧住頭,把手指插進頭髮裡。就這樣,他坐了好一會兒,才長歎了一聲,站起身來,慢慢的向下遊走去。他的影子長長的拖在他的後面,顯得那樣無力和無可奈何。
我有好久都透不過氣來,這就是凌霄的故事嗎?他和一個山地女孩的戀情?那個不懂得戀愛的女孩子,那個屬於山林的女妖!我沉思良久,然後,我覺得我開始瞭解這種感情了,也有些瞭解凌霄了。暮色漸漸加濃,水裡的金線已經消失,天邊的雲塊變成灰濛濛的一片。我站了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慢慢的向幽篁小築走去。我所發現的事情,使我有一種新的穎悟,還有一種新的感動。當我踩著草地向前進行時,我覺得連天地都充滿了新的感情。在幽篁小築的門口,我碰到了韋白,他踏著黃昏的暮色,從草原的另一頭走來。「嗨!韋校長。」我招呼著。
「詠薇,」他點點頭。「到哪兒去了?」
「溪邊,」我說。「你呢?從哪兒來?」
「鎮上。」「你有好幾天沒來過了。」我說。
「是麼?」他心不在焉的。
他在想什麼?他沒有勇氣到這兒來嗎?我望著他,他眉頭微鎖,緊閉的嘴唇包住了許多難言的、沉重的東西,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肩頭的重擔和心頭的愁雲,比暮色還重,比暮色還濃。我們一起走進幽篁小築,章伯伯不知道為了什麼,正在客廳裡發脾氣,凌霄坐在桌子前面,凌風斜靠在窗前,章伯母在低聲勸解:「好了,好了,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世界,這不是我們可以勉強和主宰的事!」「你還說!」章伯伯咆哮著:「凌霄就是被你寵的!又不是你生的,幹嘛處處護著他?」
原來他在罵凌霄!為了什麼?凌霄天天默默工作,不言不語的,還說被寵壞了,那麼凌風呢?我愕然的望著凌霄,他滿面愁容的坐在那兒,緊閉著嘴一語不發。我們的出現,打斷了章伯伯的責罵,凌風立即發現了我們:
「好了,爸爸,客人來了!」
「怎麼回事?」韋白問。
「別提了,」章伯母立即說:「父子間總會有些摩擦的,一偉太勉強凌霄了!」「還說我呢!」章伯伯憤憤的說:「中午吃飯的時候你看他那副怪樣子,下午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八成是和那個野娼婦去鬼混……」「爸爸!」凌霄跳了起來,嘴唇發白了。「我不是章家的奴隸,我會忠於我的工作……」
「你不是章家的奴隸,難道我是?」章伯伯大叫:「你把工作放下不做,去和那個野女人不三不四……」
「爸爸!」凌霄啞著喉嚨說:「希望你不要侮辱我所尊重的……」「哈!尊重!」章伯伯怪叫著說:「你們聽聽,他用的是尊重兩個字哩!哈,尊重,尊重!你們聽見沒有?」
凌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從沒有看到他這樣激動過,他抖動著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章伯母忍耐不住了,挺直了身子,她堅決而迅速的說:
「一偉,假如你不能瞭解孩子的心靈和感情,你最起碼應該可以做到不傷害他們!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回過頭去,她對凌霄說:「你去吧!你爸爸一生沒有瞭解過感情,你是知道的……」「這是你教育孩子麼?」章伯伯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意思?」「凌霄早已成人了,他是自己的主人!」章伯母說:「你不能永遠把他當孩子,你應該讓他自由,讓他去決定自己的事!」
「不能!他是我的兒子!我來管!不是你的!」
凌風離開了窗口,慢慢的走了過來,輕描淡寫的說:
「爸爸,你一定要讓韋校長每次看到我們家都在吵架麼?」
韋白也走了過去,他把手放在凌霄的手臂上,誠懇而嚴肅的說:「一偉,你有個好兒子,別把他逼走了。他不是不能分辨是非的人,他會處理他自己的事!」
「你們為什麼都要幫他說話?」章伯伯氣呼呼的說:「難道我給他選擇的人不好麼?」他的眼光在滿室搜尋,突然落在我的身上。「詠薇,過來!」我一愣,驚訝的望著他。
「做什麼?」我疑惑的說。
他把我硬拉過去,嚷著說:
「你們看看,難道詠薇還趕不上一個林綠綠嗎?她哪一點不比那個野娼妓高明千千萬萬倍?」拉著我,他說:「詠薇,你願意嫁給凌霄嗎?」
我生平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尷尬的事,瞪大了眼睛,我驚愕得無法開口,然後,窘迫的感覺就使我整個的臉孔都發起燒來。凌霄似乎比我更難堪,他廢然的轉過身子,背向著我們說:「爸爸!你這算什麼!」
說完,他乾脆一走了之,向門口就走。偏偏章伯伯還不饒他,竟厲聲喊:「站住!凌霄!詠薇哪一點不滿你意?你說!」
章伯母忍無可忍,走上前來,她一把把我擁向她的懷裡,懇求的說:「一偉,你別為難孩子們好不好?你叫詠薇怎麼下得來台?這不是你能一廂情願的事呀!你饒了他們吧!」說完,她望著我,眼睛裡竟隱含淚光,說:「詠薇,別在意你章伯伯的話,他向來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的。你現在去幫我告訴秀枝一聲,說韋校長在我們家吃晚飯,讓她多準備一份,好麼?」
我知道章伯母是藉故讓我避開這段難堪,就點點頭向門口走去。韋白有些遲疑,這當然不是留在人家吃飯的好時候,他猶豫的說:「我看我——」「韋白!」章伯母喊了一聲。
韋白不再說話了,我走出客廳,在院子裡,我遇到凌雲,她呆呆的站在那兒,手裡捧著她的繡花堋子,看到我,她說:
「是韋校長來了嗎?」我點點頭,她遲疑的說:
「我要給他看看我幫他繡的枕頭套。爸爸——還在發脾氣嗎?」「我不知道。」我說,心中充滿了彆扭和不愉快的感覺,剛剛在客廳裡所受的難堪仍然鮮明,離開了她,我逕自走向廚房。那是一頓很沉默的晚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這一頓飯竟比午餐時更不愉快。我只勉強扒了半碗飯,就離開了飯桌,事實上,章伯母等於沒有吃,韋白也吃得很少,只有章伯伯,發脾氣歸發脾氣,吃飯仍然是狼吞虎嚥。
我很早就回到房裡,這是個月亮很好的夜晚,舊歷十六、七的月亮,幾乎還是一個正圓。在窗前坐了片刻,有人輕敲我的房門。我打開門,凌風停在外面,一隻手支在門上,靜靜的望著我。「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他輕輕的問。
我搖搖頭。「也別生爸爸的氣,嗯?」
我點點頭。他把手伸給我。「我們講和了,好不好?詠薇,以後別再吵架了。」
我遲疑了一下,他說:
「握一下手,怎樣?」我把手伸給他,我們握住了手,微笑在他的眼角漾開,他握住我的手擺了擺,說:「去散散步,好嗎?月亮很好。」
我們去了,月亮真的很好,草地上有露珠,有蟲鳴,有靜靜的月光,靜靜的樹影和靜靜的夢。
歸來的時候,我看到客廳裡還有燈光,韋白還沒有走,他的影子靠窗而立,清晰的映在窗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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