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韓家之後,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樂梅的閨房表示有事要談,卻又期期艾艾的說不出口。樂梅見母親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有些不尋常,再看母親這樣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覺得不對勁。「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把那只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緊攥在胸前,強自鎮定。「是個壞消息,對不對?沒關係,您說吧,我……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憂愁的望著女兒。「這個壞消息……對你,對咱們所有的人,都是個青天霹靂!」略略一頓,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氣,很快的說:「柯家出事了!一場大火,燒燬了柯莊……」「什麼?」樂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著氣,眼中充滿恐懼。「您說什麼?」這個消息很殘忍,而底下的話更殘忍,但映雪不得不說。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脫,只有……」她捧著樂梅的臉龐,但願能穩住女兒的情緒,自己的淚卻掉了下來。「只有起軒一個人被燒成了重傷……」「不……」樂梅慘白著臉往後退。「不……」「這是兩個多月前發生的事兒,咱們全都瞞著你,不敢透露半個字……」「兩個多月?」樂梅踉蹌著幾乎站不住。「你們瞞了我兩個多月?」「咱們怕你受不了呀!當時起軒生命垂危,生死未卜,萬里同他爹拚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況始終朝不保夕,一直到上個月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說到這裡,映雪已泣不成聲。「他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噩耗來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樂梅茫然的瞪著母親,臉上的表情竟不像是傷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兒的手臂。
「樂梅?」「他死了?」樂梅雙眼發直,聲音虛軟而空洞。「您是在告訴我,起軒……已經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壓抑著哭聲,點了點頭。
暫失的意識緩緩凝聚,樂梅的神情也漸漸痛楚起來,她開始搖頭,拚命的搖頭,企圖甩脫母親所說的消息,卻只搖碎自己一臉紛陳的淚珠。「你騙我!」她驟然爆出一連串痛極的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聲未絕,她已掉頭往門外奔去,一路狂叫:「起軒!起軒!起軒……」
眾人聞聲趕來,合力攔住了樂梅,但她仍死命掙扎,哭叫著。「放開我!我要去霧山!讓我走!讓我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們放手……放手……」「你不用去了!」映雪追出門來,悲痛的對樂梅喊道:「他已經收殮下葬了呀!」樂梅猝然回頭,淚痕狼藉,雙目圓睜,幾乎已瀕臨瘋狂的邊緣。「不可能!除非我親眼目睹!為什麼不讓我親眼目睹?先前什麼都不告訴我,現在卻突然說他死了,甚至都埋葬了,我不要相信!我就是不要相信!」
「你娘跟你說的都是實話!」事已至此,伯超也不能不開口了:「咱們先前瞞著你,就是怕你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啊!」
「就算早先讓你知道,柯家也不會讓你去看他的,」淑蘋哭哭啼啼的接口:「因為那場大火,把他燒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邊也是把人下葬之後才通知咱們,」怡君含淚道:「不是他們存心疏忽,而是沒人忍得下心,做那個扔炸彈的人!」「咱們這些天仍然瞞著你,實在是因為難以啟齒,」宏達歎了一口氣:「畢竟這個不幸的噩耗,對你真的是太殘忍了!」
每個人都言之鑿鑿,聽得樂梅面如死灰,寒徹心肺。小佩在一旁也越聽越驚恐。「誰……誰死了?」她輕扯著宏達的衣袖,顫抖著問:「大家說的不是起軒少爺!一定不是他!對不對?」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達無法忍耐的痛喊出聲:「我親眼看過他那副被燒得皮焦肉綻的樣子!對任何人來說,那樣的煎熬都是生不如死!」「不……不要再說了!」剮心刺骨的痛一陣又一陣襲來,迫使樂梅發出崩潰欲絕的叫喊:「不要再說……」「怎麼會這樣?」小佩也哭了。「怎麼會這樣嘛?」
樂梅的手中仍緊攥著那個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繡面是一幅合歡並蒂圖,每一個針腳都曾縫進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現在,卻是每一針都狠狠紮在她的心上。
多麼諷刺啊!當她的新郎出事的時候,她還做著新嫁娘的美夢,沒有陪在他的身邊;他在垂死邊緣苦苦掙扎時候,她只忙著刺繡,繡出鴛鴦戲水,繡出花好月圓,繡出一幅又一幅憧憬的未來,沒有照顧他;即使他已離開人世,她卻仍數著漸近的佳期,沒有為他送終!
「告訴我……他的墳墓哪裡?」她失神的目光飄過眾人,最後停留在映雪的臉上。「讓我去祭拜他的墳,我現在就要去!」
話還沒說完,她已渾身一軟,仰後倒下。
被攙進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掙扎著想要起來。
「我……我得去祭墳……你們快……快扶我去啊……」
「你這個樣子怎麼能去呢?」映雪含淚勸道:「你還沒跨出大門,怕就已經支持不住了!你為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帶你去祭墳,好不好?它就在那兒,永遠都靜止不動,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又有什麼差別呢?」
樂梅不說話了,好半晌,她轉臉面向牆壁,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發出一陣陣細細碎碎的哭泣。
寒松園大廳裡,柯家人都為了宏達的通風報信而面色凝重。久久,起軒終於打破沉寂:
「她要祭墳,那就給她一座墳吧!」他拄著枴杖走到士鵬與延芳面前,平靜的說:「孩兒不孝,請爹娘委屈求全,為我造一座方墓!當樂梅親眼見到它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任何懷疑了,因為沒有一個做父母的會這樣詛咒自己的孩子!見了墳,她應可完全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風追著風,雲堆著雲,四野淒滄,草木含悲。
草叢間矗著一座新墳,墓碑上有銘文兩行:
「愛兒柯起軒之墓父柯士鵬母許延芳立於民國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樂梅伸出顫慄的手,癡癡的撫著墓碑,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淌下。本來她還抱持著一絲不近情理的希望,但願這一切只是一場不近情理的玩笑,但現在,連那一丁點兒的希望都幻滅了。她猝然跪倒在地,抱著墓碑痛喊:
「我來了!起軒,我來了呀!你聽見我了嗎?」
圍繞在一旁的眾人或是別過臉去,或是吞聲飲泣,誰都不忍心見這傷痛的一幕。「起軒,起軒,你又讓我措手不及了一次!」她低歎著。「別人合力隱瞞我,情非得已,我尚可原諒;但你就這樣走了,不曾要求見我最後一面,不曾與我說一句道別的話,只留給我一認無言的孤墳,我怎麼能夠原諒?」
縱然生死由命,聚散由天,但他甚至連魂魄都不曾入夢來,多麼狠心寡情!她的十指緊抓著墓碑,指尖已微微滲出了血,但她卻絲毫不覺得痛,只是直勾勾的望著碑上他的名字。「我真的不能原諒你!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找到你問個清楚!」話語未落,她的額頭已狠狠往碑上一撞。「樂梅!」映雪魂飛魄散的撲身過來,死命的把女兒抱在懷裡,禁不住嚎啕大哭。「你怎麼可以尋死?怎麼可以?起軒命厄華年,是天意如此,你尚且怨他狠心,那麼你當眾輕生,豈不是比他狠心千百倍?既知墳塋叫人心碎,你怎麼忍心以身相從,再添一座墳呢?」
樂梅躺在映雪懷中,無言以對,只能摟著母親的脖子哀哀痛哭。墓後的一棵大樹下,起軒垂著頭,無法自持的跪倒在地,一顆接一顆的淚由面具裡落下,滲入塵士之間。
心碎的感覺是什麼?是一剎那的天崩地裂,是毀滅之後的萬古長夜。樂梅仰臉躺在床上,失神的眸子裡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甚至連心碎都不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心,她的心已經隨著起軒的喪訊一起死去了。自從祭墓回來之後,她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著,任枕邊的淚濕了干,干了又濕。小佩求她,沒用,宏達逗她,沒用,萬里天天來看她,也沒用;她就是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似乎要以這樣決絕而封閉的方式,一點一滴耗盡自己。
上回失足墜崖,她之所以醒轉的主因,是內心深處那股愛的力量,喚起了她求生的慾望;而這回,與她「同生」的對象既已不存在,「共死」就成了唯一的願力。不管有意或無意,她都在放棄生存!這樣的反應讓映雪憂心如焚,眼看樂梅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委頓,她也瀕臨崩潰了。
「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不會失去你?」她坐在樂梅的床邊,哭著把女兒一把抱起。「到底要怎麼做,你才願意活下去?你告訴我呀!」樂梅伏在母親的肩上,因流淚過度而乾涸的雙眼正好觸及妝台上的那個白狐繡屏。
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因為你將自己出錢。起軒帶笑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但是不用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但那時她還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往後兩人之間會有那麼多的愛怨糾纏。樂梅閉上了眼睛,兩道滾燙的淚水沿著她蒼白消瘦的面頰漫流。這繡屏是他唯一留給她的信物了!而她欠他的這筆帳,她只能以全部的自己來紀念償還!「讓我抱著起軒的牌位成親吧!」她的聲音雖然細微、虛弱,每一個字卻是那麼肯定,那麼清晰:「我要以一生一世來為他守喪!」樂梅的決定震驚了柯韓兩家。
寒松園大廳裡,映雪含淚轉述女兒的心願。末了,她環視眾人,傍徨歎道:「當我答應她之後,她就忽然願意進食說話,不再消沉自苦了,所以萬里說得不錯,心病還需心藥醫。抱牌位成親,她的精神有了寄托,原先渙散的魂魄才得以安定下來。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能不點頭嗎?所以我今天是來與你們商量商量,接下去該怎麼辦?」
是的,心病還需心藥醫,一如解鈴還需繫鈴人。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望向起軒,期待他能因樂梅的堅貞而有所軟化、改變,但他垂頭坐在那兒只是不說話,久久才荒涼而無力的掙出一句:「那就讓她抱牌位成親吧!」
「你瘋了是不是?」宏達跳了起來,張大了眼睛瞪著起軒,好似看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樂梅連你的牌位都肯嫁,難道你還懷疑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柯起軒,你的腦袋並沒有燒壞,你可不可以用它好好的想一想啊?」
萬里攔著宏達要他有話好說,但他仍氣沖沖的大嚷:
「我沒辦法!我心裡想什麼就要講出來,不管中不中聽!我就不信你們沒有同感,只是你們不敢說,好像他是塊玻璃,一碰即碎似的!」起軒將枴杖往地上重重一挫,也霍然起身,對宏達嘶吼回去:「我的確是禁不起碰撞!我的確是很容易破碎!我的確是被燒壞了,從裡到外都被燒壞了!可是我還能思考,還能體會!要說樂梅對我的一往情深,誰會比我的感受更強烈?然而當她試圖在墓前以死相從,當她絕食慾殞,甚至當她決心終身守寡的時候,你們以為在她心裡的那個起軒,是我現在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嗎?不!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魂牽夢縈!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刻骨銘心!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一往情深!」宏達不禁語塞。起軒拄著枴杖費力的走開,因為激動的緣故,他瘸跛得更厲害了。「我已經一無所有,若說我還剩下什麼,就是樂梅與我之間的那片回憶,請你們不要破壞它,更不要剝奪它,因為它是我賴以生存的全部!你們罵我荒謬也罷,罵我自私也罷,但我說要讓樂梅抱著牌位成親,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目前只有這麼做才能安慰她!倘若她真為我守寡,誰會比我的感受更痛苦?可是我願意等,等時間動搖她的意志,等孤獨澆滅她對我的癡心,一旦到了她求去的那天,我也願意祝福她!」說到這裡,他已咽不成聲。「真的,抱著牌位成親是唯一能令樂梅安心活下去的辦法,求求你們相信我,也成全她吧!」
他那種乞憐的語氣讓柯老夫人聽得酸痛難當,從前的起軒是多麼驕傲的孩子呵!她顫巍巍的向他走去,淚盈盈的哄道:「奶奶相信你!你想怎麼做,奶奶統統都依你!」她匆匆拭去縱橫的淚水,轉過身來望著映雪。「等樂梅康復了,咱們選個日子,就讓她嫁過來吧!能得到這樣一個媳婦兒,是咱們柯家前世修來的福氣。我保證,咱們全家都會好好疼她愛她,等到哪一天她想開了,願意另覓歸宿,咱們也會樂見其成的;只是這段日子,恐怕多少得委屈她了!」
映雪喉間重重一哽。一切都是命!能說的全說了,能勸的也勸了,可是女兒的心意那麼堅決,也只有暫時這樣。
真的只能暫時這樣,然而這「暫時」有多久?是一年半載?還是樂梅說的一生一世?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想。一屋子低調的沉寂氣氛中,萬里的嗓子是唯一的高音:
「既然決定這樣做,那就別浪費時間難過,解決實際的問題更重要!」他看著起軒,挑了挑眉:「例如說,樂梅一旦進了門,你怎麼辦?總不能成天躲躲藏藏的吧?」
起軒略略沉思了一會兒。
「順應寒松園的歷代傳說,把我住的落月軒封起來,就說裡頭鬧鬼,讓落月軒的大門,成為一道禁門!」
「這也許擋得了一時,就怕日子久了,免不了還是會出問題。」「爹指什麼呢?怕樂梅撞見我嗎?」起軒短促而淒苦的一笑。「就算真的撞見,你們以為她還認得出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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