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過往真能輕易的拋到腦後,映雪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煎熬、怨恨和苦楚了。她永遠也無法忘記懷玉臨死時的那一幕!雖然當時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有太多的聲音和影像相互重疊,讓驚慌失措的她來不及接收,但她記得很清楚,當那個強盜頭子、懷玉和柯士鵬糾纏搶奪匕首,最後終於分開時,那把沾滿鮮血的匕首,是握在柯士鵬手上的!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這樣心碎的情況下,焉能不恨?十八年來,每當她閉上眼睛,懷玉那副渾身是血的慘死情狀,就會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時間的累積而稍減,反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芻中,更深,更苦,也更濃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夠了,如果沒有樂梅,她不知道該如何熬過這些黯淡的日子。日子是黯淡的,樂梅卻是一顆發光的珍珠,從小就靈巧美麗、善解人意。為了教養這唯一的女兒,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嚴父與慈母,該罰則罰,該疼則疼,絕不叫人看輕了她們寡母孤女。雖然韓家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樂梅,但這裡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濃,也是有隔,照顧再多,也揮不去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天待她並不厚,先遇因為一場洪水奪去了家園,使她不得不在臨盆之際跟著丈夫跋山涉水,到四安村來投靠姐姐和姐夫;接著又因為一場劫掠奪去了丈夫,使她年紀輕輕就注定了孤寡終老的命運。可是,上天待她也不薄,一連串的天災人禍並沒有讓她失去心愛的女兒,在這個世界上,因為樂梅,她總算不是一無所有。回想起來,映雪還是覺得感謝的。樂梅不僅是她心之所繫,更是她的生命之所以的唯一理由,所以,當她赫然發現一向乖巧聽話的女兒,不但瞞著她出門遊玩,竟然還負傷回家時,震怒與傷心便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這會兒,淑蘋忙著給鼻青臉腫的兒子上藥,伯超忙著數落兒子對樂梅未盡保護之責,宏威忙著要取家法來教訓弟弟,怡君則忙著替小叔求情。身處風暴中心的宏達眼見只有怡君同情自己,哭喪著臉嘟囔:
「還是大嫂明理!」伯超原已火冒三丈,這麼一聽,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你還強嘴?自己胡鬧也就算了,還帶著樂梅去冒險!既然帶了樂梅,怎麼會白白讓她挨了一箭?樂梅是你舅媽的寶貝女兒,也是咱們全家的掌上明珠,你這樣對得起你舅媽,對得起你娘和我嗎?哼!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省得你明天幹出更離譜的事來!」
說著,他便作勢朝宏達衝去,宏威和怡君趕緊攔著父親,淑蘋也趕緊護著兒子,當下又是一團混亂。這時,一直灰白著臉坐在一旁的映雪,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顫聲道:
「姐姐,姐夫,請你們聽我說!」
一時之間,眾人都安靜下來,一齊轉過臉來望著她。
「要說教訓,怎麼也輪不到宏達的頭上,這件事歸根究底,就是樂梅不對!」映雪含淚注視著垂首站在身邊的女兒,痛心的說:「她如果懂得自我約束,任宏達怎麼慫恿,她也應該不為所動。但她不僅沒有約束自己,還任性到這樣不可原諒的地步!她簡直是丟了韓家的臉,也丟了我的臉……是我這個做娘的教導不嚴,我愧對你們!」
話還沒說完,她已雙膝一屈,直直一跪。大家都駭了一跳,樂梅更是驚痛不已,緊跟著也跪落在地。一時之間,眾人又勸又扶,到底是把映雪拉起來了,但樂梅只是默默的低著頭,不願起身,懊悔而內疚的淚,撲簌簌流了一臉。
「唉呀,這件事沒有這麼嚴重嘛!」怡君見扶不動樂梅,只好轉向去勸映雪:「宏達和樂梅年紀輕,有時難免玩心重些。不過這一回,他們都算得到相當厲害的教訓了,咱們就是不講不罵,他們自個兒也再不敢淘氣的,舅媽您說是不是?」
伯超也氣急敗壞的對映雪直嚷:
「真是的,還分什麼你家我家,說什麼愧對不愧對?真要說教導不嚴,那也絕不是你一人的責任,我和淑蘋擔的責任更重大呀!」映雪黯然的搖搖頭。「我這會兒心情很激動,不想多說,以免失言,只想請姐夫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麼事兒,你只管說。」
「請姐夫給樂梅換個丫頭!從今以後我要更加嚴格的看管樂梅,需要個伶俐的幫手,小佩不成!」
原本縮在門邊偷偷抹眼淚的小佩丫頭一聽這話,頓時跑到映雪跟前噗通一跪,不顧一切的嚎啕大哭起來。
「舅奶奶,您別氣我呀,我雖然有點兒傻,可我會想法子變聰明些,好不好?只要能讓我繼續和小姐在一起,以後我一定會聽舅奶奶的話,會聽老爺的話,會聽太太的話,還會聽大少爺、二少爺、大少奶奶的話,也會聽……」她慌慌張張的環顧了週遭一遍,發現全體已被她點名完畢,再沒人可求救時,立刻哭得更大聲了。「反正我會聽你們大家的話嘛!」
然後她就沒頭沒腦的磕起頭來了,把一屋子的人都弄得不知所措。那副可憐的模樣讓樂梅心疼極了,她一面緊緊把小佩攬在懷裡,一面對母親哀求:
「娘,我知道我的行徑令您失望,任您怎麼處罰,那都是我應當領受的,但請您千萬別遷怒小佩吧,她八歲就跟了我,這麼多年來,我們早已情同姐妹了呀!今天這件事全是我的錯,我不該行為失檢,不該要小佩替我遮掩行蹤,不該惹是生非,最最不該的是讓自己受了傷!我明白,爹是在一場意外中喪生的,對您來說,那是個致命的打擊,而您為了我,咬牙熬了過來,並且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那麼,我也應該為了您好即珍重自己,保護自己,可是我沒有做到,反而傷了您的心。哦,娘,我真的好抱歉,請您原諒我吧!」
她哀懇的仰望著母親,眼中滿是自責與懺悔,映雪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輕輕撫去女兒臉上的淚痕,自己的淚水卻禁不住淌了一臉。淑蘋也濕了眼眶,息事寧人的勸著映雪:
「好了,你心裡很清楚,樂梅是何等乖巧的孩子,你就開口說句原諒的話吧!她還受著傷呢,快別折騰她!」
映雪哽咽著點點頭。「娘不怪你了,起來吧。」她扶起樂梅,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小佩,歎了一口,又說:「你也起來,咱們不換丫頭就是了。」
雨過天晴,風波平息。樂梅抽噎的抱住小佩,一面安慰她,一面也安慰自己:「沒事了,沒事了……」
風波是平息了,表面上,樂梅仍舊一如往或,過著無事無憂的閨秀生活,但她心裡,卻隱隱浮動著一片若有似無的雲霧。那片雲霧雖然清清淡淡,卻也一直揮之不去,造成了相當程度的困擾,讓她在獨處的時候怔忡失神,寫詩滴心情,作畫無情緒,成天除了發呆,一事無成。這種感覺前所未有,樂梅懷疑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一種時而恍惚、時而臉紅的怪病。
哦,都是那個奇怪的人不好!他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與她有關的事?又為什麼要那麼神秘?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樂梅想著他摘下面具時,那副清俊斯文的模樣,也想著他那近似蠱惑的低沉聲音:想知道答案嗎?五天後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我會在南門市場等你……她不禁撫著微燙的臉頰,輕輕自問:「這算是一種邀約嗎?」
話一出口,她立刻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天啊,她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可以為了一個根本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如此思緒縹緲,如此心神不寧?「這是不對的,不應該的,不可以的!」她生氣的責備自己。「趕集日那天我絕對不出門!而且也絕對要停止想他!」
她很努力的緊閉了幾秒鐘的眼睛,然後很有把握的點點頭。「行了,從現在開始,我已經完全忘了他!」
結果,趕集日那天,因為怡君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她作陪,加上小佩又在一旁拚命央求,她還是身不由己一的來到了市集。大街上南北什貨紛陳,販子叫賣聲此起彼落,正是大年初三,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熱鬧昇平的新鮮景象。穿梭在人群中,怡君不疾不徐的顧盼瀏覽著,小佩則東張西望,興奮得不得了,只有樂梅心裡七上八下,而她自己都分不清這樣的不安,究竟是因為期待,抑或是因為害怕。
怡君很快的就找到屬意的花粉攤子,小佩也一心響往著擲圈圈兒的遊戲,樂梅和怡君說好待會兒在前頭會合,便帶著小佩去擲圈圈兒了。但樂梅對這種小孩遊戲一點也不熱中,數盡零錢銅板給小佩盡情去擲,自己卻無精打采的站在一旁,望著眼前湧動喧嘩的人群,情緒驟然低落了。
我這不是太傻氣了嗎?她怔怔的想,在人山人海中找人多費工夫!誰會真的這樣和自己過不去呢?人家或許只是隨口說說,我居然還當真……這麼一想,她不覺淡淡一笑,有些放心了,但更多的是悵然。
「各位各位,快來瞧瞧我這兒的好東西喲!」對面那個骨董販子熱烈吆喝著:「字畫皆真跡,寶物皆真品!要不來自大內皇宮,就來自王公府第,從前可是瞧不見的,如今換了民國變了天,咱們也可以擁有啦!機會難得,各位快來瞧瞧!」
樂梅反正沒事,又看小佩正玩得渾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攤子,隨意欣賞著那些琳琅滿目的古玩玉器。忽然,她的視線被一隻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面精緻、小巧的繡屏,裡面繡了一隻雪白的狐狸。販子順她目光所及,趕緊把繡屏遞給她細看,巴結著介紹:「這位小姐,您可真有眼光!這於意兒原來可是一位小王爺的愛物兒呢,而且那裡頭用的還是真正的白狐毛,一根根給繡出來的哩。據說那位小王爺曾經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發生過一段愛情故事,大概就像聊齋之類的奇遇吧。所以□,它工細不說,還有這麼一番典故,可不是頂特別嗎?」
樂梅並沒有仔細聆聽販子的介紹,也無心想像那只典故里的白狐,只是回想著自己放生的那只白狐,以及放生之後的種種,不禁神飛魂馳了。多巧呵,她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這繡屏買來做個紀念呢。
「請問,」她的視線捨不得離開那繡屏裡的白狐。「這要多少錢啊?」販子豎起了兩根指頭。
「二十塊!」她結實吃了一驚,這價錢遠在她的能力所及之外。她依依不捨的要把繡屏放回去,販子卻不輕易罷手,一面繼續天花亂墜的讚揚寶物如何神奇名貴,一面做出忍痛犧牲的表情表示願意降價,但樂梅只是頻頻搖頭,就算降得再低,她相信自己還是買不起。「乾脆你開個價吧!」販子也怨了:「你說多少嘛?」「我說六塊錢!」身後忽然響起一個低沉而從容的聲音,樂梅震驚的回過頭去一看,心跳頓時加劇。
「哦,」她吶吶低喊:「是你!」
「我說過會來的!」起軒緊盯著她。事實上,打從她一入市集,他就跟蹤在後了。販子困惑的看看起軒,又惑的看看樂梅。
「這……我該聽誰的?」
「聽我的。」起軒接口:「我說六塊錢,怎麼樣?」
「哎喲,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無歸啦?」販子拉長了臉。「你多少讓我賺一點嘛!十塊十塊,真的是最低價了!」
起軒不慌不忙的掏出錢來,在手上掂了掂。
「八塊錢!點頭就成交,搖頭咱們就走人!」
販子好似多麼為難一般,但總算不情願的答應了,起軒則爽快的付了錢。樂梅呆呆的站在一旁,因這情勢的急轉直下而手足無措,直到那只裝著繡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她才如夢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它遞向起軒。
「呃,這是你的繡屏。」
「不,是你的!」說著,也不管她一臉的瞠目結舌,他就掉頭走開了。她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叫喚,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直到稍離了市集中心,好才著急的喊住他:
「喂,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兒?這是你花錢買的東西,快拿回去呀!」他雖然應聲回頭了,卻完全答非所問:「你胳臂上的傷好點了沒?還疼嗎?」
他眼中的關切可是一點折扣也不打的,使她無法不回答。
「啊,好多了,謝謝你……」恍惚了半晌,她才又意識到手中的盒子。「這是你……」
「那天和你表哥回家之後,怕是根本遮掩不了吧?有沒有受到嚴厲的責備?長輩們很生氣嗎?」
她著魔似的怔看著他,喃喃說道:
「是的,我娘非常生氣。」
「那她處罰你了,嚴重嗎?」
「嗯,她……」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炸起爆竹聲響,把她嚇了一跳,她慌忙垂下眼去,臉上迅速泛起懊惱的紅靨。「多荒謬呵,我居然站在這兒跟你談起話來了。」
他順水推舟,趁勢拐入正題。
「你來趕集,不就是想認識我,想知道我是誰嗎?」
「不不不!」她一心只想趕緊結束目前的局面,以免被怡君或小佩撞見,又要解釋不清。「我一點也不想認識你,更不需要知道你是誰!現在請你快把你的繡屏拿去,而我……我得回家了。」他好半天不吭聲,久久才再度開口,臉上的表情有些受挫,還有些受傷:「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我買下它,是因為看你那樣愛不釋手,而且它碰巧繡了一隻白狐,好似在呼應你先前驚天動地放走的那只白狐;我覺得它注定是屬於你的,所以,我為你買下了它!」從來沒有一個年輕男子以這麼大膽,可是也這麼真誠的語氣對她說話!不由自主的,她抬起眼動容的望著他,兩人的視線纏繞了片刻。「買下它,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是那個小販的說詞打動了我。」他的神情忽然有說不出的溫柔。「不管是否虛構,我都願意相信,這個白狐繡屏,確實牽引了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愛情」這個字眼驀然令樂梅重返現實,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份、少女該有的矜持,以及母親多年來耳提面命的教養。天啊,如果讓母親知道,她和一個連姓名都不曉得的男子在這兒悄悄私談……樂梅不敢想下去了,她心慌意亂的逃開了他的視線,聲音裡也充滿了抗拒: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個繡屏,我卻沒有道理接受!」
他無法理解她的轉變,不禁有些詫異,有些著急。
「為什麼非要有道理不可呢?」
「反正我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贈予,而且……而且我又沒有錢還你……」「我不是陌生人!」他急切的試圖說服她。「你看,我們已經見過兩次面,而且又談了這麼多話,我怎麼會是陌生人呢?」
樂梅忽然意識到某種危險的訊息。是的,如果她繼續待在這兒聽著他、看著他,她很可能會給自己惹來一些麻煩。至於是什麼麻煩呢?此刻的她心裡已經夠亂了,所以拒絕細想。
「我不能再跟你說話了,」她不安的退後一步,軟弱的強調:「我真的要走了。」「這樣吧,」他仍然不肯放棄。「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因為你將自己出錢!但是不用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這樣總行了吧?」
「可是我怎麼還你呢?」她困惑著。「我根本不知道你……」「你不必擔心!」他低低的打斷她。「相信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相信他?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一時之間,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該拒絕,該發問,還是該道謝,可他並不容她想清楚,作勢朝她身後望了一眼,挑挑眉說:
「唔,我好像看見你的家人來找你了。」
她驟然一驚,回頭一望,卻沒看見熟人的影子,再轉過頭來一看,竟連他都不見了。
她無措的捧著那只裝了繡屏的紙盒,茫然的想,為什麼我會遇上這等怪事兒呢?這個繡屏好奇怪,那個神秘的人也好奇怪,而我更奇怪!就像他說的,已經見過兩次面,談過許多話,甚至還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他的禮物,可是,我對他卻仍然一無所知!樂梅帶著滿心的怔忡、解和繡屏回家了,一干女眷對她所發現的寶物,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你說多少錢買的呀?」淑蘋興致勃勃的問。
「一塊我!」怡君再度召告左右眾人。「樂梅才花了一塊錢耶!」淑蘋嘖嘖稱奇。「真是太離譜了!這麼精緻的東西,照我估算,起碼也值個十塊錢!」「是有這個價值。」映雪不可思議的看著女兒。「你到底是怎麼講的價?」「我也沒怎麼講價,」樂梅微笑的嘴角有點兒發僵。「那個小販原來開的價,就只有五塊錢,而我跟他說,我身上只有一塊錢,然後……他就賣給我啦。」
同樣的說詞,怡君在和樂梅一同回家的路上已聽了一次,這會兒,她依然充滿了歡喜讚歎。
「我們樂梅就是有這個運氣,撞上一個不識貨的,撿了個大便宜!」大家都笑了,樂梅眼見過了明路,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跟著開心的笑了。淑蘋對著擺在桌子中央的繡屏左瞧瞧,右看看,越端詳越喜愛。「真是個好東西呀,繡工真細呀,而且頂特別的是,我從來只看人家繡些花兒啦烏兒啦,就沒見過有人繡只白狐!」
「就是因為是只白狐,她才會去買。」映雪含笑的望著女兒。「對不對?」怡君恍然大悟的叫了起來。「哦,對對對!」
「被箭射傷,為的就是救一隻白狐嘛!喲,這樣看來好像有點兒玄機耶,說不定樂梅救的那只白狐是有靈性的,才安排了這麼一段兒,好答謝救命之恩哩。」
樂梅噗哧一笑。「表嫂八成是章回小說看我了!」
怡君本來就在打趣兒,一聽這話也笑了,映雪和淑蘋亦相對莞爾,只有小佩丫頭一臉認真。
「大少奶奶說的,也許是真的噯。這個白狐繡屏,我越看越靈!」
說著,她就取了手絹兒,熱心的想把那繡屏好好擦拭一番,樂梅趕緊搶先把它抱在懷裡,對向來闖禍頻繁的小佩懇求:「我拜託拜託你吧,我這屋子裡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碰,打壞了也不要緊,可是這個繡屏你千萬別碰,好不好?」
「哎呀!」怡君指著樂梅取笑。「剛才還笑我哪,瞧你把它寶貝得什麼似的,哈,明明就是有那麼一點兒小迷信呢。」
樂梅正眾人的笑聲中難為情的低下了頭,模糊的想著,那人說還會再見面,她該相信他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又是在什麼時候呢?燈節這夜,起軒和樂梅第三度見了面。
地點仍然四安村的市集,他仍然出其不意的現身在她面前,並且趁著宏威、宏達、怡君和小佩擠入人群中搶看花燈時,不由分說的把走在最後頭的她胳臂一握;因為驚訝與慌張的緣故,她根本來不及思考或其他,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走了。在遠離市集的僻靜處,他終於放開了她,單刀直入的說:
「抱歉這麼拉著你,可是我必須單獨跟你說說話!」
她揉著被他扯痛的手臂,面紅耳赤、又驚又氣的瞪著他,哦,這人可真蠻橫大膽!她決定自己應該義正詞嚴的數落他兩句,結果說出來的卻是結結巴巴的一句:
「我……我有在攢錢!」
「什麼?」他愣了一下。
「攢錢我說!」她期期艾艾的,努力讓自己更嚴肅些。「八塊錢不是小數目,距離上回趕集日,不過十二天,你……你不會以為,我已經攢夠了錢吧?就算攢夠了,你都是這樣突然出現,我……我並不能預知,又怎麼會帶在身上呢?」
他啼笑皆非的跨前一步。
「你以為我是來討債的?」
他與她靠得這麼近,使她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那不然……」
「假如這十二天,天天都是燈節就好了!」他完全不顧及她的反應,只是沉浸在自己滿腔熱烈的情緒中。「那麼你就可以天天出來,我也可以天天見著你!」
「燈……燈節嗎?」她更緊張了。「人人都出來看燈的,你遇見我,不過是碰巧……」
「如果我也住在你們四安村,你或者可以說是碰巧,可我住在霧山村,是踩著自行車,騎了幾里路來的!」
他的語氣如此急促,使她不得不放軟了聲調:
「好嘛,我相信你就是了,你別這麼激動!」
想來她一定不能明白,他這些日子過得多麼魂不守舍,更不會知道他天天到韓家附近站崗,只為遠遠看她一眼!他有些絕望的盯著她那張天真清麗、無沾無滯的小臉,低聲說:
「我的突然出現,背後其實是煞費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見不著你的時候!」
她本能的退後一步,喘著氣說:
「你……你對我說話越來越大膽了!如果你以為我是個輕浮的女孩兒……」「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他著急的打斷她。「我只是忍不住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對你而言,我這人或許很陌生,可是你知道吧?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真的!這……這很難解釋清楚。」因為他那百分之百的誠懇與急切,她不由得又心軟了。
「那麼,你可以從你的名字開始,不然,我怎麼能夠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呢?更別提什麼解釋了!」
他很不願意對她說謊,可是他猜若她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十有八九會立刻掉頭就走,而且這一輩子絕對再也不肯理他了。下意識的,他避開了她清澈而純真的眼眸,以免自己說不下去。「我姓……我姓何。」他望向不遠處影影綽綽的通明燈火,靈感一閃:「單名一個明字,是的,我叫何明!」
她不疑有他的把這個名字在心裡默念了一遍,繼續底下一連串的發問:「還有呢?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的身世?還知道四安韓家?你不可能認識我姑爹的,除非令尊認識?」
他生硬的點點頭,避重就輕的說了真話:
「不錯,家父的確認識你姑爹,認識許多年了。」
「我就猜著是這樣,」她自言自語著:「若不是老朋友,姑爹怎麼可能把我出生時的事兒說給別人聽……」
她驀地住了口。不對呀,就算再熟吧,這麼私人的部份也不該隨便提起的,莫非……莫非姑爹在悄悄的給我安排親事?這個念頭一閃過,她頓時無措起來。
「我……我要走了。」他吃了一驚,上前攔住她,幾乎是懇求的說:
「再等一會兒,好嗎?」「不行不行,我已經跟你說了太久的話,」她不安的低語:「大表哥他們肯定在找我了。」
「那麼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他見她去意甚堅,也急了。「剛才一見面我就想問你的,你也在人群中找我嗎?」
這個問題太直接,讓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心慌意亂的只想一逃了之,但他並不輕易放過。
「你希望我像趕集日那天一樣,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對嗎?所以你會算日子,準確記得從那天到今天,整整有十二天,對嗎?你期待見到我,就如我盼望的一樣殷切,對嗎?對嗎?」這一連串的問題更直接,讓她更不知道怎麼回答,可是他又硬是攔著不讓走,使她整個人陷入一片惱人的昏沉中。
「都是你!」她驟然委屈的叫了起來。「你總是躲在暗處窺伺,總是神出鬼沒,又總是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叫人家根本猝不及防,一點兒小秘密都藏不住!你……你覺不覺得你好可惡,好不光明正大?」
她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屏息凝視著她,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卻以為他生氣了,不禁更感到委屈。
「本來就是你不好嘛!」她一跺腳,整個人已接近淚的邊緣。「本來就是你……」她說不下去了,一個轉身就要跑開,他卻上前一攬,情不自禁的把她抱在懷中。「的確是我不好,請原諒我的可惡。」他捧起她的臉,溫柔而熾烈的輕喚:「樂梅!樂梅!你知道麼,你的一點兒小秘密,給了我多大的勇氣!我答應你,我會光明正大的做給你看,請你耐心的等著我,好嗎?好嗎?」
他的話讓她似懂非懂,只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的回望著他。兩人就這樣癡癡相對著,直到一群小孩提著花燈鬧嚷嚷的在不遠處跑過,她才如夢初醒似的驚跳開來,隨即逃也似的飛奔而去。他目送著她融進流離燈火中的纖纖背影,眼底閃爍著明燦的火光。是的,他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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