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好晴天,太陽烘熱了每個人的身心。
紀遠背著一個大背袋,和三個雇來的山地青年走在前面。唐可欣、鄭湘怡隨後,杜嘉文、嘉齡兄妹再隨後,胡如葦走在最後面。三位女孩子都沒有背東西,杜嘉文和胡如葦則象徵性的背了兩個小背袋,裡面只有一床睡袋和自己的衣物。一行九個人,走成了一條直線,因為山路十分狹窄,不容兩個人並行。離開了信賢村,沿著一條崎嶇的小徑,他們進入了山林之中。路雖然很陡峻,但並不難走。曲曲折折,上坡下坡的繞了半天,始終沒有碰到什麼大的困難和險阻。嘉齡愉快的仰頭看了看天,陽光閃耀得她睜不開眼睛。吐出一口長氣,她說:「哥哥就會嚇唬人,講得多麼危險和難走,也不過如此!」
紀遠從前面回過頭來,笑著說:
「別講得太早,我們還沒有開始上山呢!」
「沒開始上山?」湘怡驚異的說:「那我們現在在那兒?」
「在平地。」紀遠說。「再走半小時,過了河才開始上山。」
「哦!」可欣哦了一聲,望著紀遠,後者只穿著件花格子的長袖襯衫,一條牛仔褲,腳下卻是雙笨重無比的爬山鞋。那又大又重的背包馱在他的背上,和他那身裝束似乎調諧無比。「我已經熱起來了,」她說,脫下了一件毛衣,搭在手臂上。「是誰說要穿得多的?」「沒叫你們穿得多,只叫你們帶得多。」紀遠說。「爬山的時候會熱,休息下來就會冷了。」
三個山地青年也都只穿著單衣,胸前的扣子敞開著,露出多毛而結實的胸脯。腰上都用繩子綁著一把大的鐵刀,走起路來,刀面迎著太陽光閃亮。他們背著沉重的背包,每人還扛著把獵槍,但,步伐卻快速而矯捷,充滿了一種原始的野性。湘怡望望那明晃晃的鐵刀,笑著對可欣低低的說:
「你覺不覺得他們的鐵刀怪可怕的?假如走到半路上,他們野性發了,回過頭來給我們一人一刀怎麼辦?」
走在前面的紀遠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回過頭,他低聲說:
「別把人家當野人看,管保不會把你們煮了吃掉。」
「他們的刀是幹什麼的?」可欣問。
「開路呀!如果碰到籐葛和深草的時候就要派用場了!還有,假如我們打到了野豬的話,還可以馬上用刀宰了來吃!他們山地人最喜歡喝野豬血。」
「喝野豬血?」湘怡打了個冷顫,「怎麼個喝法?」
「用手捧了喝呀!」「什麼?別說了!可怕兮兮的!」湘怡縮著頭說,好像喝野豬血的一幕已經在眼前了似的,紀遠大笑了起來。
「喂喂!」走在後面的嘉齡嚷著說:「你們在談什麼?講得那麼有聲有色的?也講給我聽聽!哥哥,讓我,我要走到前面去!」「別鬧,嘉齡,你擠什麼嘛!」嘉文叫,差點被嘉齡擠得摔倒,嘉齡已經竄到前面去了。後面的胡如葦喊著說:
「嘉齡!別跑到前面去,你們三個女孩子走在一塊兒容易出毛病,沒人保護你!」「沒人保護我?」嘉齡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你就保護得了我呀?別讓人笑掉大牙!你保護你背上的背包吧!」說著,她又越過了可欣和湘怡,一直走到紀遠的身邊,用手拉拉紀遠的袖子,說:「你們在談什麼?」
「談他們!」紀遠用嘴對那三個山地人呶了呶。「談他們的習慣。」「他們有什麼習慣?」「烤人肉吃!」紀遠開玩笑的說。
「哼!」嘉齡聳聳鼻子:「騙鬼!」
三個山地人對於身後那群來自文明世界的少爺小姐似乎也頗感興趣,不時回頭來張望一兩眼。但是,對於因他們而引起的談笑,他們卻渾如未覺。只彼此愉快的用山地話交談著,時時爆發出一陣笑聲。紀遠微笑不語,好一會兒,才對身邊的唐可欣說:「你猜他們在談什麼?」
「談什麼?」可欣問。「他們說,居然有我們這樣的大傻瓜,花錢雇了人背東西到山上去打獵,就是獵到了什麼野豬獐子,價值恐怕還抵不了旅費和食品,何況還可能什麼都獵不到。」
「哈,這才有趣呢!」可欣說:「大概他們對我們的好奇,和我們對他們的好奇也不相上下!」她看看紀遠:「你懂山地話?」「懂一點。」紀遠說,笑得更有趣了。「他們在計劃,賺了我們這筆錢之後,要結伴到台北去玩一趟呢!」
「不同的人生!」杜嘉文感歎著。
「不同的什麼?」胡如葦沒聽清楚,大聲的問。
「你別多管閒事吧!胡如葦!」嘉齡喊,突然大發現似的叫了起來:「胡如葦!我發現了,你的名字的發音和你的人一樣,胡如葦,標準的糊塗鬼!」
大家都大笑了起來,胡如葦仍然沒聽清楚嘉齡在嚷些什麼,聽到大家笑成一團,他在後面伸長了脖子,傻里傻氣的追問個不停:「笑什麼?說什麼?說給我聽聽,讓我也笑笑嘛!」
大家更加笑彎了腰,笑得前面三個山地人都駐足而視,奇怪著這些城裡人是不是得了神經病。好不容易,笑停了,大家繼續走著。山地人中的一個拉開喉嚨唱起一支歌來,立即,另外兩個也加入了合唱,調子單純而悅耳,歌詞倒有些像喇嘛經,不知其所云。「烏希巴那喲——烏希巴那喲!
多卡達播哦嗨揚!……」
「喂,紀遠!」嘉齡喊:「他們在唱什麼?」
「一支山地歌,」紀遠說:「意思是要大家一起來跳舞!」他笑著傾聽那些山地人愉快的歌聲,頓時間,也感染了那份歡樂氣息,張開了嘴,他也大聲的加入了山地人的合唱:
「哦蘇巴那拉安多卡——
達播卡達播——尼那魯嘛!」
山地人顯然沒料到這個平地人也會唱他們的歌,回過頭來,他們拍著紀遠的肩膀,唱得更有勁了。那一張張黑褐色的、多稜角的臉上,佈滿了單純的熱情。紀遠卷在他們的中間,又唱又叫,儼然是他們中的一分子。唐可欣放慢了腳步,走到嘉文的身邊,低聲的說:
「我知道你為什麼特別欣賞紀遠了!」
「為什麼?」嘉文問。「他是那種人,無論在什麼場合裡,都會在無意間變成主角的那種人。」杜嘉文望著紀遠的背影,真的,他就是那種人,你在他身邊,你就得受他的影響。
路,逐漸的變得難走了,下了一個陡坡之後,忽然水聲大作,而眼前陡的一亮。大家放眼看去,一座瀑布正倒掛下來,激流奔瀉著,巨石在激流中嵯峨聳立,瀑布高而陡,水聲如萬馬奔騰。在激流中的一塊巨石上,有一根樹木搖搖欲墜的架在上面。大家都站定了,嘉齡仰望著瀑布,高興的喊:
「多美哦!這麼高,這麼偉大!烏來那個瀑布比起這個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紅葉!」可欣大叫了起來:「看!滿山都是紅葉,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到紅葉了!」她仰視著峭壁,那上面正有一株紅葉斜伸出一枝來,嫣紅的葉子映著雪白的瀑布,在太陽光下閃爍。「哦!」她讚歎著:「我不惜任何代價,去換這枝紅葉!」
紀遠深深的望了可欣一眼,後者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切盼使他心動,那枝紅葉在她眼中彷彿是無價之寶。他衡量了一下峭壁的高度,要想採到這枝紅葉是不可能的。退後了幾步,他從肩上取下獵槍,瞄準了一根細弱的枝子,放了一槍。立即,一枝紅葉應聲而下,冉冉的飄墜在岩石上。紀遠走過去拾了起來,拿到可欣的面前,微笑的說:
「並不需要花太大的代價,不過是一顆子彈而已。」
可欣接過紅葉,那是小小的一枝,一共只有五片葉子,卻長得疏密有致,楚楚可人。她握緊了紅葉,閃亮的眼睛裡有著驚愕和欣喜,喃喃的說:
「無論如何,我謝謝你。」
杜嘉文看了看紀遠。他驚奇於他的機智。那幾個山地人卻面面相覷,用獵槍打紅葉,這是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打獵」。搖搖頭,他們繼續了行程。城裡人!有的是無法解釋的古怪行為!還是少管為妙。
「嗨!」胡如葦驚訝的大喊:「你們看!那幾個山地人在幹什麼?」大家看過去,那三個山地人正一個個小心翼翼的跨上了水面架著的樹木,慢慢的走過去。到了對面的石塊上,那石塊都尖峭而滑不留足,他們卻攀著石塊,像猿猴一般從激流上躍過,也不知怎麼就到了河的對面。紀遠微笑著說: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他們在過橋,我們也要這樣走過去。」「什,什,什麼?」胡如葦一急就會口吃:「這,這,這叫橋?」「不叫橋叫什麼?」紀遠說:「這是行程中的第一站,過了橋我們才算是進入情況,開始爬山。來!走吧!誰先過去?」「喂,紀遠,」杜嘉文說:「我們出錢給山地人,要他們給我們帶『路』的,他們怎麼不找有路的地方走呢?這怎麼可能過去?」「路?」紀遠笑了:「這就是『路』呀!上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假若連這個橋都過不去,還想打什麼獵?」
「天哪,」湘怡注視著那根浮架著的橫木,和橫木下濤濤滾滾的流水,顫慄的說:「說實話,我不相信我能走過去,如果掉到水裡,一定會被激流沖走。」
「好吧,我打頭陣,」紀遠說:「你看,山胞已經來接應你們了。」真的,三個山地人把背包卸了下來,放在地上,他們又走回頭來接應後面的人。紀遠走上石塊,一隻腳跨在橫木上,伸手拉住身後的可欣,低聲說:
「把膽量放大一點,你如果走不過去,她們兩個更走不過去了!」可欣緊緊的扶住紀遠的手,那隻手強而有力,她感到微微一震,彷彿有無數生命的源泉正從他的手裡注入自己的體內。他緊緊盯著她,眼睛裡有著鼓勵和堅定。她咬咬牙,踩上了橫木,紀遠的手扶著她,把她送上了木條,然後站著目送她走過去。她顫巍巍的移著步子,這不到兩碼的路程好像有幾百哩一樣漫長,好不容易,她碰到了對面山地人伸給她的手,同時,聽到身後紀遠輕鬆的聲音:
「你看,沒什麼吧,看起來危險,走起來還不是和平地差不多!」她站到對面的岸上,雙腿還不住的發著抖。回過頭來,她看到嘉齡也被送上了橫木,才走了兩步,她就站在橫木上哇哇大叫:「不行了!我一步都不能走了!這木頭好像在我腳底下跳舞!」「走過去!」紀遠在喊:「再走兩步就行了!只要兩步!」
嘉齡咬著嘴唇,搖搖晃晃的向前面衝過去,她顯然是橫了心,抱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走得驚險之至,簡直像在橫木上表演華爾滋,看得可欣心驚膽戰,但她終於也走了過來。站到岸上之後,她瞪視著可欣,愣愣的說:「我是怎麼樣過來的?可欣?」
「走過來的呀!」可欣說。
「真的嗎?」她大大的高興起來,昂著頭,她說:「我告訴自己,我正表演走鋼絲,有幾千萬個人看著呢,不能出醜,就走過來了!看樣子真正走鋼絲也不過如此呢!」
紀遠握住了湘怡的手。
「輪到你了,」他說,帶著個溫暖而鼓勵的笑。「眼睛望著木頭,不要看水。」但是,湘怡望著的卻是水,那清澈而透明的水,可以一眼看到水底的石塊。水流迅速的奔瀉著,激起了無數的洄漩和白色的泡沫。那麼多小水泡,掙扎著,破滅著……她想起家裡的洗衣盆,許許多多的肥皂泡,每個泡泡裡都有她的夢……站在那兒,她看呆了。
「怎麼?」紀遠說:「真不敢走?」
「哦,不。」她輕輕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水花攪亂了她的思想,神思是朦朧而恍惚的。在一種半機械的情況下,她跨上了木頭,迷迷糊糊的往前面走,有幾隻手接住了她,她落在石塊上,又穩穩的站在岸上了。
「噢,湘怡,」可欣抓住她的手,搖撼著說:「你簡直勇敢得超過我的想像!你走得那麼穩,比我強多了,我心裡怕得要命,只能用意志力克服恐懼,我一直認為意志力是可以克服一切的。你怎麼能走得那樣好?」
「我?」湘怡苦笑了笑,神思依然有些迷糊。「我自己也不知道!」「哎!糟糕!」嘉齡發出一聲尖叫:「胡如葦摔下去了!」
隨著嘉齡這聲尖叫,是胡如葦的一聲大喊,他大概是剛跨上木頭就滑了下去,一隻腳已經落入了水裡,紀遠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猛然一提,他又被拉了上去,用手撐住木頭,他順勢坐在那條橫木上,濕淋淋的腳掛在那兒淌著水。紀遠望著他,透了口氣:「你在表演什麼?別丟人了!三位小姐都走過去了,只有你出毛病,還不趕快站起來走過去呢!快一些!節省時間!」
胡如葦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過了那獨木橋。嘉齡用手捧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指著胡如葦,她邊笑邊說:
「真精彩哦!糊塗鬼!紀遠真不該拉你,變成了落湯雞才好玩呢!虧你還想保護別人呢!」
胡如葦恨得咬牙瞪眼,拉了拉肩膀上的背包,他點點頭說:「別得意,等你摔了跤,看我來拍手!」
「你以為我也像你一樣沒用呀!」嘉齡叫,笑得更加開心了。大家都走了過來,三個山胞又背上了他們的背袋。紀遠站在人群中間,重重的拍了兩下手,說:
「注意了!現在開始,路不會很好走了,大家都小心一點,不出問題就沒什麼,真要出了問題可就麻煩了,別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現在,三個山地人分開,一個走前面帶路,一個在你們中間照顧你們,還有一個殿後保護。」
有個山地人拿了一根草繩,對嘉齡走了過去,用草繩比劃著,嘴裡咿咿啊啊的,嘉齡一疊連的退後,一面大叫大嚷:
「紀遠!你看這山地人要來綁我!」
紀遠走過來,笑了。「他要你把這繩子綁在鞋子上,這樣可以增加摩擦力,爬山的時候不至於滑倒,山路如果潮濕的話,會很滑的。我看你們三位小姐,每人都綁一綁吧!」
三位女性都把腳上綁了繩子,山地人又用刀子分別削了三根木棍遞給她們。湘怡低聲的說:
「我現在覺得這些山地人不那麼可怕了,好像比平地人還懂禮貌些!」紀遠又微笑了。收拾停當,大家走成了一排,開始上路,紀遠和一個山地人走到前面,後面的人緊跟而上。紀遠大聲的用山地話喊:
「朗尼路加!」「路加路加!」山地人熱烈的應著。
「你在說什麼?」杜嘉文問。
「朗尼是朋友,路加是加油!」紀遠解釋的說,大踏步的向前跨去。路,確實比以前陡得多了,而且是沿著山的邊緣向上走,一面是山壁,一面就是深谷。路寬不到兩尺,而雜草叢生,大家才走幾步,都已揮汗如雨。
「噢!太熱了!」可欣歎著。
「把你手裡的毛衣塞到我背袋裡去,」紀遠說,站定了讓她把衣服放進去。同時看了她手裡的紅葉一眼:「那枝紅葉可以丟掉,事實上,山上還多得很,隨手都可以採到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放槍打這一枝下來?」可欣問。
「因為你那時渴望得到它——不惜任何代價的想得到它。」「所以,我現在也不會把它丟掉,雖然遍山都有,但不會是我這一枝。對嗎?」可欣微笑的說,黑黑的眸子深沉而慧黠。
紀遠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繼續大踏步向上走。嘉文輕輕的拉了拉可欣的衣服,低聲的問:
「開心嗎?可欣?這旅行是不是滿夠味的?」
「確實不錯,」可欣說:「我覺得一切都新奇,好像我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可別變成另外一個人,」嘉文笑著說:「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怎麼辦?」「什麼你怎麼辦?」可欣不解的問。
「我娶誰做太太?」嘉文說。
「呸!胡扯些什麼!」嘉文笑了。「小心!棧道!」紀遠在前面喊。
「什麼叫棧道?」杜嘉文問。「這就是!」紀遠指著路說,先走了過去。大家看著,路已經斷了,架在深谷上面的,是一條條的木頭,用鐵絲綁了起來,像一個橫倒的工作梯,而每兩根木條中間,都是空的,底下雜草蔓生,不知谷深幾許。杜嘉文說:
「要從這上面走過去嗎?」
「不走過去怎麼辦?」紀遠說:「走穩一點,當心滑倒,而且,注意朽木,可能折斷!」
大家魚貫著,戰戰兢兢的走過了棧道,湘怡歎口氣說:
「如果摔下去怎麼辦?」
「很簡單,」紀遠說:「爬起來再走!」
大家又繼續走了下去。後面的山胞發出一聲「喲呵!」的大叫,接著,就拉開喉嚨又唱起那支艱澀難懂的山歌來,前面的山胞立即響應,紀遠也加入了合唱。嘉齡聽他們唱得那麼開心,不禁喉嚨發癢,躍躍欲試。拍了拍手,她叫著說:
「但願我也會唱!」接著,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開喉嚨,也跟著他們亂喊亂嚷了起來:「烏希巴那喲——烏希巴那喲!
多卡達播哦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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