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好快就過去了。
這是蕭依雲代課的最後一天,明天,李雅娟要恢復上課,她也要和這些相處了一個多月的孩子們說再見了。不知怎的,她始終沒有一分「老師」的感覺,卻感到和這些孩子們像姐妹般親切,一旦要分手,她竟然依依不捨起來。孩子們似乎和她有相同的心理,這天,她一走上講台,就發現講台上放著一個細小狹長的小包裹,包裝華麗而綁著緞帶,她錯愕的看著那小包裹,於是,孩子們叫著說:
「這是一件小禮物,打開它!老師!」
她細心的拆開包裹,小心的不碰壞那根緞帶。裡面是一個狹長的絲絨盒子,她抬眼看看孩子們,那些年輕的臉龐上有著甜蜜的,興奮的,期盼的笑。大家異口同聲的嚷著:
「打開它!老師!打開它!」
她帶著三分好奇,七分感動的心情,打開了那絲絨盒子,於是,她看到一條長長的白金項煉,下面是個大大的花朵形的墜子,那花朵是用藍色的金屬片做成的,帶著一分樸拙而動人的美麗。她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這是一朵「勿忘我」!她把玩良久,然後,她翻轉到花朵的背面,驚奇的發現上面還鐫刻著兩行字:「給我們的大姐姐五十二個小妹妹同贈」
她抬起頭來,滿教室靜悄悄的,五十二個孩子都仰著臉,靜靜的注視著她。她覺得一股熱浪猛的衝進了眼眶裡,頓時眼眶潮濕而視線模糊了,她用手揉著眼睛,一面忍不住坦率的嚷了出來:「不行!你們要把我弄哭了!」
孩子們騷動起來,叫著,喊著,鬧著:
「老師,戴上它!」「老師,不要忘記我們!」
「老師,我們好喜歡你!」
「老師,我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她把項鏈套在脖子上,剛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那鏈子就顯得特別的醒目。孩子們驚喜的嘩叫著,又鼓掌,又笑,又嚷。這節課沒有辦法上下去了,這是一小時的告別式。翻轉身子,她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你們有任何問題,找我!你們有任何煩惱,找我!你們想交我這個朋友,找我!」她說。
孩子們歡呼起來,紛紛拿出紙筆,記電話號碼和地址。何心茹第一個發問:「老師,這是你父母家的地址嗎?」「是呀!」她說。「那麼,你結婚之後我們就找不到你了!」
「對了!對了!對了!」全班亂嚷著。「不行,老師,你還要把你男朋友家的地址留下來!」
蕭依雲的面頰上泛上一片紅潮,這些孩子們怎麼這樣難纏呢?但是,她們是那樣天真而熱情呵!她微笑著,開始和孩子們談別的,談未來,談升學,談李老師和她新生的小寶寶……一節課在笑語聲中結束,在依依不捨中結束,在叮囑和歎息中結束……終於,她含淚的、帶笑的,在一片「再見」聲中走出了教室,她胸口那個墜子重重的垂著,沉甸甸而暖洋洋的壓在她的心臟上。
回到教員休息室,她發現身後有個嬌小的人影在追隨著她,她回過頭來,是俞碧菡!
「老師!」俞碧菡站在那兒,帶著一臉難以掩飾的依戀之情,和一分近乎崇拜的狂熱。她的眼睛閃著光,唇邊有個柔弱的微笑。「老師!」她低低的叫。
「俞碧菡,」她溫柔的說:「我不再是你的老師了,以後,我只是你的大姐姐。我覺得,當姐姐比當老師,對我而言,是輕鬆多了,也親切多了!」
俞碧菡靜靜的凝視著她。
「您是老師,也是姐姐。」她說:「我只是要告訴您,您帶給我的,是我一生難忘的東西!因為你,我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多大的愛心,我才知道,無論環境多困苦,我永遠不可以放棄希望!」蕭依雲心頭一陣酸楚的苦澀。她注視著這個在烈火中煎熬著的孩子,或者,她會成為一塊鋼鐵!但是,她會嗎?她看來那樣嬌怯,那樣弱不勝衣!
「俞碧菡!」她低歎一聲。「坦白說,我真不放心你!你們全班,每人都有煩惱和問題,但是,只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俞碧菡眼裡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微笑著。
「我會好好的,老師,我會努力,我也不再悲觀,不再消極。你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蕭依雲點點頭,她深思的看著俞碧菡。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俞碧菡。」她咬咬嘴唇。「你那個家庭,假若實在待不下去的話,不要勉強自己留著,你來找我,或者,我能幫你安排一個住的地方,安排一點課餘的工作。而且,你要記住一句話:天無絕人之路!你明白嗎?」
「是的,老師。」她柔順的回答,那樣柔順,像一團軟軟的絲綢。「我會記住的!」「再有,你那位母親……」她想著那個凶悍而蠻不講理的女人,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母親,母親,那也能算是「母親」嗎?從她開始認字起,她就知道「母親」兩個字,代表的是溫柔,是甜蜜,是至高無上的愛!是一切最美麗的詞彙的綜合!但是,那個「母親」卻代表了什麼?
「哦,老師,」俞碧菡的面頰上竟泛上一陣紅潮,她慚愧,她代母親而慚愧。「我很為那天的事情而難過,我覺得好對不起你。」她低聲的說。「你用不著抱歉,你並沒有絲毫的過失呀!」
「老師,」俞碧菡抬眼看她,忽然說:「請你不要責怪我母親!」「哦?」她驚奇的望著她。
「我母親……我母親……」她囁嚅著說:「她是個沒有念過書,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她很年輕就嫁給我父親,我父親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其中包括一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對母親來說,接受這種事實是很困難的……所以,難怪……難怪她心情不好,難怪……她常拿我來出氣,我們誰都無法勉強別人愛自己,是不是?」
蕭依雲張大眼睛,那樣驚愕的看著俞碧菡,她再也沒想到這孩子會說出這麼一篇話來!她有怎樣一顆靈慧而善良的心哪!這孩子將成為一塊鋼鐵,有這種本質的孩子不能被糟蹋,不能被摧毀!「你能這樣想得通,真出乎我的意外,」她感動的說:「但是,答應我,如果你發生了什麼困難,來找我!」
俞碧菡的眼睛閃亮。「除了你,我不會再找第二個人!」她笑著說。
「我們一言為定!」她說,似乎已經預感,她有一天會來找她。「一定!」那孩子懇切的點著頭。
上課鐘響了,俞碧菡再看了蕭依雲一眼,就羞羞怯怯的拋下了一句:「老師!你是最好最好的老師!」
說完,她轉身跑了出去,消失在走廊裡了。蕭依雲卻站在那兒,用手撫摸著胸前的墜子,她對著那走廊,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就這樣,她結束了她那短短的一段教書生涯,就這樣,她告別了「教員」的位置。當然,她決不會料到,她以後的生命,竟和這段短短的日子,有了莫大的關聯,她更不會料到,這個「俞碧菡」將捲進她的生命,造成多少難解的恩怨牽纏!
穿上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氣,有了「無事一身輕」的感覺。走出校門,她立刻被那冬日的陽光所包圍了。抬頭看看天空,太陽明亮而刺眼,天上飄浮著幾絲淡淡的雲,雲後面是澄藍色的天空。難得的陽光!雨季裡的陽光!她深呼吸著,覺得渾身洋溢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及溫柔。
一陣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去,那輛熟悉的「野馬」正停在她身邊。高皓天的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笑嘻嘻的說:「小姐,要不要計程車?不管你到什麼地方,都打八折!」
她笑了,鑽進高皓天的車子。
「好哦,」她說:「你又早退了!」
「並沒有早退,」他笑著說:「已經是中午了,人總要吃中飯的。怎樣?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吃中飯?慶祝你脫離苦海!」
「為什麼是脫離苦海?」
「從此,不必再為學生煩心了,從此,不必去擔心什麼後母虐待前妻的孩子了,從此,不用記掛什麼俞碧菡了……這還不是脫離苦海嗎?」他盯著她胸前。「你脖子上戴的是什麼東西?」「從苦海裡飄來的花朵。」她甜蜜的笑著。「一朵勿忘我,學生們送的!」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實在沒有一點點老師樣子,真不知道你怎麼樣子教人,你根本就像個小孩子!」
「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倚老賣老,」她說:「我早已不是當日那個黃毛丫頭了!」「假若在七年以前,」他一面駕駛著車子,一面微笑的說:「有人告訴我,你這個黃毛丫頭有一天會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是決不會相信的!」她斜睨了他一眼。「主宰你的生命嗎?」她挑了挑眉毛。「像這種過分的話,我到現在也不會相信的。」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你最好相信!」他說。
「你要幹嘛?」她問:「怎麼在快車道上停車?」
「我要吻你!」他說,俯過身子來。
「你發瘋了!」她叫:「還不開車?警察來了!」
「那麼,你信我嗎?」他笑嘻嘻的問。
「哎!」她叫:「我信,我信,我信!你要把交通都阻塞了,你這個人,我拿你真沒辦法!」
他重新發動了車子,笑吟吟的看著她。
「你必須相信我的每一句話!」他說:「彼此信任是夫妻間最重要的事!」「夫妻?」她驚愕的瞪大眼睛。「誰和你是夫妻了?我可從沒有答應過嫁給你呵!」他又是一個急煞車。他的眼睛緊盯著她。
「你嫁我嗎?」他問。「喂,你不能用這種方式,」她猛烈的搖著頭。「你這算是什麼?求婚嗎?」「是的,」他一臉的正經:「你嫁我嗎?」
「你好好的開車!」她叫:「從沒有聽說有人用這種方式求婚的!你這人對一切事情都太兒戲,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又俯過身子來,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如果你再不好好的開車,我就要真的生氣了!」她把腰挺得直直的,臉上佈滿了不豫之色。「我不喜歡你這種態度,人生,有許多事,你不能用開玩笑的方式來處理,該嚴肅的問題就不是玩笑。」他吸了口氣,又發動了車子。一直開著車,他不再開口說話。蕭依雲半天聽不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就悄悄的看著他。他板著臉,眼光直望著前方,身子挺直,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有些擔心,有些懊悔,有些煩惱,輕輕的,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低語著問:「怎麼?生氣了?」他仍然直視著前方,仍然不語。半晌,他把車子停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廳的前面。熄了火,他說:
「我們下車吧!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但是,這兒的情調很適合談話。」她下了車,望著他。他依然板著臉,一絲一毫的笑容都沒有。這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那麼迥然不同,竟使她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更加懊惱了。她想,她已經把一切都弄砸了!他生來就是那種玩世不恭的人,她卻偏偏要他「嚴肅」!她是沒有權利來改變別人的個性的,如果她愛他,她就應該遷就他!可是,難道他就不該遷就她嗎?難道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他板臉了嗎?難道她應該看他的臉色而「隨機應變」嗎?一層強烈的不滿從她心中升起,她覺得委屈,覺得傷心,覺得沮喪……因此,當她在那幽暗的卡座上坐下來時,她已經淚光泫然了。「吃什麼?」他問。「隨便。」她簡短的回答,微微帶著點哽塞。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然後,他代她點了沙拉和海鮮,他自己點了客通心粉,臨時,他又吩咐侍者,先送來兩杯酒。
酒來了,他注視著她。
「喝酒嗎?」他問。她端起酒杯來,賭氣的把一杯酒一仰而盡,他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指冰冷。
「你在幹嗎?」他問,緊盯著她。
「我不要看你的臉色!」她說,任性的抓起自己的皮包。「我不吃了,我要回家去了。」
他緊抓住她的手。「坐好!」他說,沉重的呼吸著,他的眼光怪異,一瞬也不瞬的直視著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她不解的,有點兒糊塗。
「你願意嫁我嗎?」他屏著氣問。
她愕然的凝視他,還有一張臉比這張臉更「嚴肅」的嗎?還有一種神情比這種神情更「鄭重」的嗎?一時間,她覺得哭笑不得,然後,她又覺得又想哭又想笑。眼淚直在她眼眶裡打轉,她閃著眼睫毛,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他的手指更緊了。他的神情緊張。
「你願意嫁我嗎?」他再一次問,聲音低沉而有力。「回答我!」她含淚看他,仍然答不出話來。
「回答我!」他迫切的說,聲音裡已夾帶著一絲祈求的意味。「我告訴你,依雲,我一生沒有認真過。你說得對,我愛開玩笑,我對什麼事都開玩笑,但是,剛剛在街上,我卻並沒有開玩笑,如果你覺得我在開玩笑,那是因為我太緊張。第一次,我面臨我生命裡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我不知道選擇什麼時機來問才是最妥當的。讓我坦白的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從來沒有膽怯過,可是,在你面前,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卻又害怕,又膽怯!所以,依雲,如果你是好人,如果你可憐我,請你答覆我:你願意嫁我嗎?」
依雲注視著他,他的聲音那樣懇切,他的面容那樣莊重,他的臉色那樣蒼白,他的語氣那樣可憐……她用手帕悄悄揮去睫毛上的淚珠。「你……你不覺得,你問這個問題問得太早了嗎?」她輕聲說:「你看,我們才認識一個月!」
「你錯了,依雲,你的算術太壞。」他說:「我第一次到你家,是我讀大學一年級那一年,那是十二年前,如果認識十二年才求婚還算認識太短的話,要認識多久才算長呢?」
十二年前!居然那麼久了?那時她才只有十歲呢!依稀彷彿,還記得那個大男孩子,騎著提高了座墊的腳踏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誰知道,十二年後,他會坐在這兒向她求婚?「依雲!」他叫。「回答我吧!」
她再凝視他。「為什麼選擇我?」她問:「是因為你喜歡過依霞嗎?可是,我和依霞是完全不同的!」
「天!」他直翻白眼:「我告訴你,依雲,不是我傲,不是我狂,如果當初我愛過依霞,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給任仲禹,你信嗎?」她打量他,一直望進他的眼睛深處,於是,她明白了,他說的是實話。如果他真愛過依霞,任仲禹決非他的對手!她吸了口氣。「那麼,為什麼選我?」
「我想,這是命中注定的,」他說:「命中注定我一直找不到對象,結不成婚,因為……你還沒有長大。」他緊握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你一定要拖延時間嗎?你一定要折磨我嗎?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她垂下了睫毛,終於低語了一句:「我不願意。」
他驚跳。「再說一遍!」他命令的。
「我不願意!」他的臉孔雪白,眼睛黝黑。
「你說真的?」他憋著氣問。
「當然是假的!」她大聲說,笑了,淚珠卻滑落了下來。「你怎能不答應一個男人的求婚?這個男人是你十五歲那年就愛上了的!」「依雲!」他大聲叫,握緊了她。他喊得那樣大聲,使那端湯過來的侍者嚇了好大的一跳,差點連湯帶碗都摔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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