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髻玉獨自一人,踩著金橙色的餘暉,寂寞地踏進陌生的城鎮。
炊煙四起,家家戶戶都忙著人生中最大的事——吃飯。
髻玉也餓了,她扶著牆,餓得再也提不起一分力氣走了,當她發現轉角處有個賣湯圓的攤子時,簡直是喜出望外,忙買了一碗,悄悄靠在牆角邊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賣湯圓對面有個擺字畫的攤子,賣字畫的書生杜之禹正捲著一幅一幅的畫軸準備打這回府,無意間注意到了髻玉,他從她的衣著服飾與異於尋常女子的氣質中忖度著她的身份,猜想她必定是出身於官家大戶的千金小姐,多半是遭強盜洗劫,才會一身狼狽流落至此吧!
髻玉吃完了湯圓,輕聲問賣湯圓的老先生。「請問老丈,鎮上可有比較乾淨的客棧投宿?」
老先生打量著髻玉,好奇地問:「你一個人嗎?」
髻玉遲疑地點了點頭。
「這樣啊!」老先生好心的指引她。「你往前走就會看見一間悅來客棧,客棧的老闆是寡婦,人漂亮心又好,會照顧你的,就去那裡投宿吧,也比較安全些!」
「多謝老丈。」
髻玉微微屈膝道謝,轉身經過字畫攤,沒有留意到杜之禹熱烈的注視,逕自朝前走過去。
杜之禹癡癡望著她的背影出神,賣湯圓的老先生哈哈大笑起來,對著杜之禹大喊。「杜秀才,別看見漂亮的姑娘就呆了,我看她無依無靠,也不知是不是到咱們鎮上尋親來的,我已讓她到你家投宿去了,你要是看上她,還怕沒有機會嗎?光在她身後乾瞪眼有什麼用!」
杜之禹聽得面紅耳赤,急急忙忙收拾好畫卷,心慌地對老先生說了聲「明兒見」,就趕忙回他的家——悅來客棧去了。
悅來客棧的老闆余鳳娘果然是個大好人,她看見髻一身衣服又髒又破,頭髮散亂糾結的模樣,心疼得急忙盛來了熱湯給她喝,關心地問:「這麼漂亮的小姑娘,怎麼弄成這副模樣呀!是不是遇見強盜了?最近我常聽來往的客商提起,這一陣子兵荒馬亂,盜匪也跟著猖獗起來,好多人都遇上強盜了,你是不是也遇上同樣的事啊?」
髻玉點點頭,余鳳娘溫柔的聲音讓她感到安心,想起所有遭受到的委屈,眼中不禁漫起一層淚霧,哽咽地說:「我的爹娘都遇難了,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無處可去……」
杜之禹正背著畫箱從外頭走了進來,余鳳娘一看見他,招呼了聲,便對髻玉說:「那是我兒子杜之禹,之禹,過來一下,這位是……噢!還沒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我姓陸,名字叫髻玉。」
杜之禹聽見髻玉柔軟輕盈的聲音,臉上頓時一紅,慌張地朝她點了點頭便鑽進櫃台後了。
「以後就叫你髻玉吧!」余鳳娘親切地說著。「你在這裡住下,要住多久就住多久,這裡有我照應你,不必擔心。」
髻玉從腰中取出一錠銀子來,輕聲問:「一錠銀子能住多久?」
余鳳娘把銀子推回她手中,笑了笑說:「等你要走的時候再算吧!一錠銀子夠你花的了,走,我帶你去房間,等會兒讓人給你送水梳洗。」
髻玉被余鳳娘拉著上樓,只聽見余鳳娘對杜之禹喊著,「之禹,店先交給你看著,我有事要去忙。」
杜之禹聽喚,回過頭來望了她們一眼,眼光正好與髻玉接個正看,他的臉更紅了,一時之間方寸大亂。
杜之禹不自然的臉色逃不過余鳳娘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秀才兒子一向是眼高於頂,還不曾對任何少女動過心,如今不過是初見髻玉就方寸大亂,可見得十分中意髻玉了。那也難怪,髻玉談吐不俗,舉止優雅大方,一看就知道是讀過不少書的官家千金,正是之禹傾心的類型。余鳳娘轉念一想,如今髻玉父母雙亡,正是最需要人依靠相伴的時候,若是能將髻玉配給之禹,可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了。
想到這,余鳳娘早已心花怒放了,為了之禹的婚事,她煩惱得不知白了多少頭髮,尋遍附近的兩、三個城鎮,想找一個才貌兼備的少女實在是難上加難,沒想到上天會在這個時候送來一個髻玉,將她的煩惱一掃而空了。
余鳳娘把髻玉帶進房後,輕聲問道:「你還有親人嗎?」
「我爹還有一個兄弟,可是已在彤雲寺出家為僧了,其餘的都是一些遠房親戚,我爹娘突遭橫禍,根本來不及安置我,我甚少出門,也不太清楚那些親戚都住在何處,所以……」
「你爹可是朝廷命官?」余鳳娘覷著髻玉的臉問。
髻玉仔細打量余鳳娘,相信她應不至於出賣自己之後,才點了點頭。
「我早就看得出來你出身不凡了,淪落到此,是不是覺得很委屈呢?」
「我已不敢去想那些了。」髻玉的聲音透著疲憊。
「不想也對,庸人自擾罷了!」
看著髻玉一臉倦容,余鳳娘也覺不忍,便吩咐下去給髻玉備水洗澡。不多久,幾名小廝搬進一個大澡盆,輪流提著熱水將澡盆倒滿,余鳳娘準備了一套簇新的衣服擱在一旁,對髻玉說:「這衣服你先穿著,洗完澡就好好睡一覺吧!我先出去了,有事再叫我,千萬別跟我客氣,知道嗎?」
髻玉感激地點點頭。
余鳳娘反手將門鎖上,好讓髻玉放鬆梳洗一番。
房中水氣氤氳,髻玉脫下一身的髒衣服,半躺進澡盆中,水很熱,浸在熱水中的雪白肌膚迅速泛紅,她拭掉額上的細汗,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享受熱水帶來的鬆弛與舒暢,當緊繃的神經放鬆以後,便感到昏然欲睡了。
水溫漸冷,髻玉緩緩睜開眼睛,正準備起身時,水面上出現的白色倒影引起她的注意,她停住動作,在逐漸靜止的水面上看清楚了倒映的影子,心臟陡然失速狂跳起來。居然是蟄龍。
化成原形的蟄龍將身子卷在樑上,居高臨下看著她。
髻玉的心中狂喜不已,原來蟄龍一直跟著她到這裡來,仍然在意著她、擔心著她的安危。
她假裝沒有發現他,泰然自若地擦拭著身上的水滴,雖然明知他正在看著自己,卻一點也不打算遮掩,甚至還刻意地把動作放慢下來,自然得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屋中還有別人存在一樣。
當髻玉意識到自己竟然想用最原始的方式勾引蟄龍時,臉頰迅速緋紅了,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如此大膽,如此不顧一切想得到他。
她紅著臉,拿起一件薄紗羅慢慢穿上,然後坐到銅鏡前,一邊梳頭、一邊從鏡子中看著身後的屋樑,他仍然一動也不動的伏在樑上,看樣子根本對她的誘惑無動於衷,不免感到失望和沮喪。
她對自己的聰敏與絕色一向自視甚高,但凡見過她的男子會出現迷戀傾倒的神情和目光也都讓她習以為常,但是遇上蟄龍以後,總不能習慣他對自己那種冰冷淡漠的態度,蟄龍的想法讓她捉摸不透,她已被說不出因由的愛情折磨得痛苦萬分,為什麼蟄龍還能像置身事外一樣無動於衷,她真的不明白?
她在床上躺下,並不準備拉下床帷,既然蟄龍喜歡躲在角落偷看她,乾脆就讓他清清楚楚地看個夠吧!
不過,與蟄龍同處在一個空間的感覺令她非常安心,緊張的情緒漸漸鬆懈下來,很快地便沉沉地睡去了。
樑上的蟄龍動也不敢動,因為不放心髻玉的安危,所以一路悄悄跟她到此,沒想到會意外撞見她寬衣入浴的這一幕。從她開始卸下衣服,他的理智便催他快走,偏偏身體卻無法接受指揮,一點也動彈不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凝住不動了,看著她潔白無瑕、柔軟茬弱的身體,令他渾身血脈賁張,理智幾乎崩潰。
這一幕,讓他回想起木雲曾帶給他的那種難以言喻的歡愉,身體就開始蠢蠢欲動了,他緊緊纏捲著屋樑,就怕一時無法克制,會不計一切後果,飛身下去要了她。
他終於明白,愈是不想在意,就愈深陷其中;愈是不敢動情,感情就愈氾濫成災,過度的壓抑已令他的身心緊繃得無法負荷了,他必須在最後一點自制力用盡之前,盡快將髻玉的未來安排妥當,只有這樣,才能彌補一點對髻玉的歉疚,也才能放心離開她,沒有後顧之憂,等一切都塵埃落定,從此便杜絕雜念,回到華山繼續潛心修煉,再不與人來往了。
但是,到底髻玉應該要有怎麼樣的將來和結果,才能讓他放心回華山,卻是一道令他困惑的難題。
靜寂的深夜,讓蟄龍的聽覺更為敏銳,他清清楚楚地聽見隔壁屋子傳來余鳳娘和杜之禹母子之間親密的對話,他無聲無息的婉蜒游到他們的房間,伏在樑上,不動聲色地觀察這一對母子,想偷聽他們說些什麼。
話題一開始談的是住店商人提到的無故暴斃在山林中的盜賊身上,當然不會有人知道是蟄龍的傑作,於是出現了許多奇怪的揣測和繪聲繪影的傳說,都謠傳是山中的魑魅魍魎在作怪。
蟄龍聽得有些無聊,剛想走,就聽見余鳳娘提起髻玉了,他屏息傾聽著。
「那些盜賊死了也好,否則像髻玉這麼可憐無辜的女孩子又不知道要多出幾個來了,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那批盜賊,憑髻玉這樣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又怎麼會來咱們這個小城鎮呢?你說是不是!」余鳳娘看著杜之禹,顯然話中有話。
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杜之禹也但承不諱。「陸姑娘的確與眾不同,只是不知道她父親是否已將她許配給人了?」
「依我看……不久像,否則她早該投靠夫家去了,怎麼還會打算住在這裡,我看明天找個機會問問她,如果她還沒許配人家,娘就想辦法把你們湊成一對,你說好嗎?」
杜之禹低聲笑了笑說:「那自然好啊!如果不是因為陸姑娘的雙親突遭不幸,否則以兒子這麼一個小小的秀才,哪能娶得官家的千金小姐呢?」
余鳳娘笑逐顏開,興致高昂地說,「就是啊!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幸虧來了一個髻玉讓你終於肯點頭辦婚事了,否則娘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抱孫子呢!」
蟄龍聽出杜之禹想娶髻玉的心意,腦中一時之間竟昏亂複雜,他離開余鳳娘母子的房間回到髻玉房裡,回復人形立在她床前,凝望著她的臉,想到將有一個男人就要娶她,情緒竟浮躁得無法平靜,他應該可以放心走了,卻為什麼還戀戀不捨?心緒複雜得靜不下來?
東方漸露曙光,髻玉從睡夢中悠悠醒來,下意識朝屋樑望了一眼,蟄龍已不在了,不過她相信蟄龍一定還躲在什麼地方看著她,所以心情仍覺得特別愉快,她起身穿戴好衣服,神清氣爽地下樓。
經過一番梳洗整理,髻玉顯得光采照人,尤其是臉上淺淺的笑容,令余鳳娘和杜之禹眼前為之一亮。
「大娘,公子,早!」髻玉笑意盈盈,昨日臉上的憂邑已不復見了。
「來吃早飯吧!」
余鳳娘親熱地拉看她的手坐下,杜之禹則體貼地送上熱粥和幾碟小菜,不敢貿然盯著她瞧,轉身又去招呼別的客人。
「我兒子就是這樣老實。」余鳳娘直爽地笑起來,把想了一夜的話對髻玉說。
「之禹是個讀書人,去年考上了秀才,正準備明年春天赴長安應試,他畫得一手好畫,肚子裡有些墨水,也很懂得上進,我可不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喔!我的兒子將來必定是前途無量的。」
髻玉沒聽出余鳳娘的弦外之音,笑望了杜之禹一眼,見他長得清秀斯文,看得出來是一個苦讀的書生,她禮貌地笑了笑並沒有答腔。
「髻玉,實不相瞞,之禹已經十九歲了,還沒訂親呢!」余鳳娘索性開門見山地說個明白。
髻玉停下筷子,不懂余鳳娘對她提起這件事的用意。
余鳳娘再接再厲,乘勢問道:「你爹娘生前可曾將你許配人家呢?」
髻玉一凜,多少猜出來鳳娘的心意了,原來她有意替她兒子提親,討自己為媳婦,雖然杜之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在長安城隨手一抓就有一大把的那種書生秀才。但是如今自己處於這祥的境地,如果有個男人願意娶自己,未嘗不是一個機會,或許也是一個可以忘記蟄龍,去過安逸平淡生活的機會。
髻玉的心裡雖然這麼想,但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卻又不是那樣了。
「大娘,我爹生前已將我許了婆家,我的未婚夫婿名字叫蟄龍,我正在這裡等他來娶我。」髻玉撒了謊,卻覺得這個謊言帶給她無窮的希望。
余鳳娘和杜之禹都聽見髻玉的話,包括位於樑上的蟄龍也聽見了,那一對母子難掩失望之情,可是蟄龍卻大感震驚和意外,沒想到髻玉居然會以他當借口推拒那個叫杜之禹的男人,這豈不是白白失去一個好機會嗎?
杜之禹顯然失望極了,他微青著臉,扛起畫箱低垂著頭走了出去,余鳳娘的笑容有點僵,艱澀地說:「原來……你已經訂親了,實在很可惜,本來還希望你能當我的媳婦哩!」
「很抱歉,大娘,或許是我們沒有緣分吧!」髻玉埋頭吃粥,不敢去看余鳳娘失望至極的表情。
「你說得對,」余鳳娘懶洋洋地站起來。苦笑著說,「是我兒子和你沒有緣分,這種事強求不來的,你慢慢吃,我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髻玉無奈地笑了笑,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樑上望去,雖然看不見蟄龍,卻清楚地感覺得到緊盯在她身上的視線,她知道蟄龍躲著她,絕不可能輕易讓她發現,她很想知道,躲在某處的他,是否已將她剛剛說的那一番話給聽了去?
吃完了早膳,髻玉無事可做,便主動幫余鳳娘招呼上門吃飯的客人,還一邊幫忙端菜送湯。髻玉生得清俊嬌俏,遇見油嘴滑舌的客人,難免會遭到言語上的戲弄,不過總讓余鳳娘三言兩語就給擺平,髻玉從沒碰過這些人。這些事,倒覺得新鮮有趣極了。
日落時分,杜之禹扛著畫箱回來了,髻玉笑著朝地點了點頭,杜之禹揚了揚唇角,回她一個尷尬的笑容。
靜伏在樑上的蟄龍默默將這一切都看進眼裡,看這樣子,可能因為髻玉的一番話,余鳳娘和杜之禹再也不會向她提起親事了,若這樣繼續下去,髻玉怎麼可能還有出嫁的機會?
必須想辦法——
他悄無聲息地從簷下竄出,變回人形,慢慢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他必須好好觀察人究竟是怎麼生活?怎麼處理週遭的人、事、物?他想深入瞭解個透徹,然後找到一個妥善安置髻玉的辦法來。
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飄進蟄龍的耳裡,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穿過兩條街才找到那個哭得肝腸寸斷的少婦,少婦哭倒在一幢掛滿紅紗燈的屋子前,懷中還抱著一個睡得香甜的孩子,哭聲淒慘悲涼。
蟄龍抬頭看了看,這幢屋子掛著一個「宜春樓」的招牌,在招牌正上方有幾個濃妝艷抹、婀娜多姿的女子斜倚在窗戶邊一逕指著少婦嘲笑。
「看不住男人,跑來這兒哭有什麼用呀!」
「何大官人,快讓你娘子回家吧!抱著孩子跪在門口怪可憐的!」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探出頭來,摟著一個妖燒冶艷的女人,朝少婦啐了一口,不耐煩地趕著。「快滾回去,別在這兒掃我的興!」
那少婦抬起一雙哀怨的眼睛,望著男人的身影再度消失於屋內,無可奈何地起身,淚眼汪汪地抱著孩子離開了。
蟄龍遠遠地聽見那少婦對著懷中的孩子低語著。
「這樣一個成日流連宜春院的爹不要也罷了!他要咱們走,咱們就走吧!娘帶你回姥姥家,只當你爹死了!」
蟄龍疑惑地看著這幢「宜春樓」,萬籟俱寂,每戶人家都已熄燈安寢的深夜中,唯獨「宜春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這種奇怪的現象讓他百思不解。
他悄悄地從宜春樓的窗口鑽進去,各房各院春色無邊,他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對對裸身糾纏的男女,忘我地調情狂歡,每一個男人都醉倒在女人淫蕩的身體裡。
看著一幕幕荒淫的姿態,蟄龍潛藏在身體裡那種原始的慾念轟然焚燒起來,他感到胸悶難受,呼吸亂了規則,飛快地從窗台隱身而出,逃開那個風月之地。
月至中天,蟄龍轉回悅來客棧,悄悄潛入髻玉的房,房內只留著一盞小小的燈火,床帷低垂著,他無聲地走到床前,輕輕撩開帳子的一角,原以為譬玉應該早已熟睡了,沒想到,她竟笑盈盈地盤腿坐在床上,瞥見他的瞬間,便整個人朝他飛撲了上去,緊緊摟住他的頸子不放,開心地叫著。「抓到你了,別想跑!」
蟄龍吃了一驚,把緊緊箍在他脖子上的手腕抓開來,驚疑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心有靈犀!」她又重新抱住地,狠狠地將自己緊貼在他的胸膛上,只恨不得把自己鑲嵌在他的身體裡。
也許是掌握住了蟄龍對她的在意和關心,她的心便像展開的翅膀,帶著她的靈魂朝他飛撲而去。
蟄龍只覺得昏昏然,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在髻玉緊緊抵住他的柔軟胸脯上,剛剛才好不容易平息的慾火,現在又輕而易舉地被髻玉挑起了,他用極大的決心才將髻玉一把推開,語氣刻意顯得平淡。「我正好有話問你。」
「問什麼?」髻玉的表情認真。
「杜之禹願意娶你,你為什麼不要?」他開門見山地問。
「就算他想娶我,不見得我就想嫁給他呀!」
「你總要有人照顧,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嗎?」
「如果你不打算照顧我,就不要來操這個心了。」
髻玉故意刺激他。
「你不明白我的顧忌!」
「原來你的顧忌比我的生死還重要!」髻玉苦笑著。
蟄龍臉色一變,不禁脫口而出。「對你如果只是單純的照顧並非難事,最難的是我不見得能把持得住自己不去侵犯你。」
髻玉錯愕地看著他,雙頰隱隱泛紅,低聲說:「若你願意娶我,就算不上是侵犯呀!每一對夫妻不都是這樣的嗎?」
「你不懂!」蟄龍豁出去了,決定對她全盤托出。
「我身上流的血是冷的,體內運行的氣是陰寒的,若與你有肌膚之親,你必然抵受不住而難以活命,這就是我最顧忌的事,我說得這麼明白,你究竟聽懂了嗎?」
髻玉雖然有一點明白,但是還有更多的懷疑,她不以為然地說:「別想用這種手段逼我對你死心,我根本不會相信!」
蟄龍望定她,冷冷他說:「白木雲就是這樣死的。」
「我不相信!」髻玉的臉色發白了,心底掠過一絲驚懼。
「靜德方丈強調人與妖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就在這裡,不管你信不信,白木雲因我而死的事實都不會改變。」
髻玉無法置信的看著他,一派天真地問:「如果我們不發生任何關係,是不是也一樣能在一起?」
「那是不可能的,我辦不到!」蟄龍斬釘截鐵地說。
「但是你和我在一起的這兩天不是都控制得很好,沒有逾越嗎?」
蟄龍的雙眸變得深邃,他咬緊牙關說:「當我經歷過與白木雲肉體上的歡愉時,你根本無法瞭解在我試圖抗拒你的時候有多痛苦!」
「我不要你抗拒我——」髻玉抓住他的手,捧到唇邊吻著他冰涼的指尖,柔柔地說。「我要你愛我,要你娶我,我絕對不相信與你有了肌膚之親就活不成,那一定是靜德方丈為了不讓我們在一起的謊言,我絕對不相信!」
「但是我相信!」蟄龍抽回手,從髻玉眼中深深望了進去,彷彿對著髻玉,又像對著木雲說著。「我不想為了一時的慾念再害死你一次,然後再為了害死你而感到無比內疚和痛苦,我只是一條蛇,不要拿人性來試驗我,我做不到!」
蟄龍的臉上出現了髻玉不曾見過的表情,像被滾油燙過一般,痛楚得那麼鮮明,他的唇沒有動,卻似乎聽見他痛嚎的聲音。
髻玉無意識地搖頭,淚水淌落面頰。
「你擁有不死之身,漫長的生命歷程中,你可以做出許許多多的選擇,但我不同,我這一生只有短短的幾十年能活,如果因為無法與你在一起而抱憾終生,我情願選擇與你在一起,即使生命短暫也是快樂的。」
這番話讓蟄龍聽得又驚又恐,彷彿是木雲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重現了,他終於明白,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她打算用生命換來愛情的想法。雖然他無法體會「死」是什麼樣的感覺,但那種讓心愛的人為他而死的痛苦感受卻最令他刻骨銘心的,她能在最幸福、最歡愉的巔峰讓命消失,但是他不同,他必須為了失去她而永無止盡的痛苦下去,永無止盡的——
「你對愛情的執著相當自私,」蟄龍冷冷的一笑,面無表情地說。「你想在快樂的愛情中死去,但我卻不想活得痛苦。」
說完,便從窗口飛身而出,隱隱沒入夜色中。
髻玉沒有任何準備,一跤跌進了萬丈深淵,她難道不該這麼選擇嗎?為什麼與她相愛會令蟄龍痛苦?她完全不懂!不懂蟄龍的堅持,更體會不出蟄龍失去她的痛苦,腦際只有一個念頭閃過,追上他!
她不想自欺欺人,不肯放過他,就算窮盡一生的氣力,也要追上他。沒有人能告訴她為何無法放棄沒有尊嚴的愛情,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又是為了什麼?她無法瞭解這麼多,只瞭解自己根本不肯放他走。
髻玉狂奔出去,將自己丟入墨黑的夜色中,她看見一道白影子閃進幽暗的巷弄裡,不假思索便跟了進去。
巷弄中燈火通明,髻玉驚喜地發現蟄龍的身影。
她停住腳步,詫異地看見蟄龍佇立在「宜春樓」前,正專注地望著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送走一個醉醺醺的男人,那個女人一身珠翠環繞,酥胸微露,旋身發現蟄龍的瞬間,眼睛陡然一亮,定定地盯住他,很顯然的,她已深深被蟄龍俊美的容貌吸引住了。
女人把臉一偏,也斜著眼睛看他,臉上春情蕩漾、媚態畢陳,姿態撩人地朝他走近,一心使出渾身解數,打算勾引蟄龍。
髻玉心驚地看著嫵媚的女人,茫然地盯著蟄龍的背影,因為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所以內心惶惑不安,不知道蟄龍會如何應付。
女人抬起手,在蟄龍的臉上輕撫著,細膩軟語。
「我還不知道世上竟會有你這祥俊美的男人,噯!你的臉好冷,是準備上宜春樓取暖的吧!」
蟄龍沒有躲避!
髻玉驚愕地僵住,看著女人跪起腳尖送上紅唇,而蟄龍非但沒有推卻,反將女人的腰用力抱住,狠狠地吻住女人鮮艷的唇。
髻玉如被一道響雷擊中,軟軟跌坐在地,五臟六腑部在這一刻燒成了灰燼。
蟄龍連吻她都不肯,竟然吻了那樣一個女人!
她負氣想走,全身竟動彈不得,眼睛只能直盯著蟄龍對那女人激烈的回應,移也移不開。有一瞬間,蟄龍冷漠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女人的吻狂亂地落在他的臉上、頸上、胸上,一手撩高裙擺,抬高一足,在他的腿上來回摩擦,放浪形骸,熟練地挑逗眼前俊美的男人。
蟄龍瞥見髻玉怨恨至極地看著他,模樣就像不久前哭倒在同樣地方的少婦,他一咬牙,把女人攔腰抱起,大步跨進「宜春樓」的大門,霎時粉香,酒香迎面撲來,一室春光,女人以為他已成入幕之賓,一逕引他入房,媚笑著。「像你這樣的男人,怎會到此尋歡作樂呀!」
蟄龍不回答,自顧自地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朝外望了望——髻玉真不在了。他想起髻玉萬念俱灰的眼睛,一時失神悵惘,釵環半卸的女人挨近他,豐盈的女體從他背後貼了上來,在他耳畔輕輕呵氣。
「你在看什麼?怎麼身體還是這麼涼?你這人可真奇怪,倒不像一般男人那麼猴急——」
女人柔軟的十指青蔥輕撫著蟄龍的身體,試圖取悅他,一雙手游至他的下腹,正要繼續往下,卻冷不防地被他一把抓住,他回身看她,這妖燒的女人與木雲和髻玉的感覺都大不相同,她淫蕩貪婪的笑容讓他憎厭,儘管這個女人的肉體或許能抒解他緊繃已久的慾望,但卻不見得能讓他得到快樂。
「怎麼——」女人近乎討好的笑著。「不喜歡這樣玩嗎?」
蟄龍不想多說,只朝女人的臉輕吹口氣,她便雙眼一翻,軟軟的癱倒在地了。
夜涼如水。
蟄龍回到悅來客棧,悄悄潛伏在後院的大樹上,屏息凝神,側耳聆聽,他聽見髻玉悶悶的哭泣聲,哭了良久良久,哭得氣若游絲,他不忍見她傷痛欲絕的表情,他就是要髻玉對他死絕了心!
痛苦了一夜,髻玉絕望的躲在房中整整一天都不下得她渾身發痛,心似油煎,她多想恨他,只要恨透了他,便不會如此痛苦了。
她痛恨蟄龍搭上那種妖艷無恥的女人,痛恨他對自己的無情,痛恨他辜負自己對他的感情。
她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只想把蟄龍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都一併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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