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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天的陽光熾烈,令蟄龍的胸前有如火燒一般難受,他選上一棵濃密的大樹,躲在枝葉間昏睡,頸背上的傷悶悶脹痛著,只要他一運氣,傷口就有如萬箭穿心,痛得要發狂。

  終於捱到日落,才從樹上輕輕躍下,極目四望,除了華山上的冷湖,他自知無處可去了。

  走在山林清幽,樹影婆娑的林蔭大道上,蟄龍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試圖不去追憶與木雲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唯恐自己會無法抗拒的回頭,去找神似木雲的那個陸髻玉,他想起木雲曾經問過他的話——「你會另尋少女帶回山陪伴嗎?」

  當時他回答「或許會」,但是現在,他卻絕不敢再動同樣的念頭了!

  他很懊悔與人接觸,也很後悔將木雲帶上山,更後悔瞭解人的感情,把自己弄得苦惱不堪,萬分焦躁,如果他早知會有這結果,絕對不會願意讓自己深陷其中。

  忽然間,他聽見人聲鼎沸,自遠處傳來,喧囂聲中透著一股殺氣。

  他遲疑著,不知該不該上前一探究竟,突然一陣飽受驚嚇、大叫「救命」的聲音朝他心上狠狠一扯,終於將他扯了過去。

  一場浩劫剛過,煙塵仍在林中飛揚,尚未止息,在翻倒的空馬車旁有兩具一男一女的屍體倒臥在血泊中,他皺了皺眉,轉身想走,忽然瞥見血泊中的男人尚有一絲氣息,雙手抖動著,嘴唇無聲地一張一合,似乎正在說些什麼。

  蟄龍在浴血的男人身旁蹲下來,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孔,正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喃喃地、反覆地說著兩個字。「髻……玉……髻……玉……」

  不多久,染血的男人將頭一偏,圓睜著眼睛死了!

  蟄龍在心裡將男人所說的兩個字默默覆誦了幾遍,陡然之間驚跳了起來,是她嗎?陸髻玉嗎?

  他感到一陣慌亂,心隨意轉,瞬間拔足追了上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遭遇不測!

  他忍著頸背上的痛,運氣在林間飛竄而過,紛亂的馬蹄聲由遠至近,不消多久便已追上了。

  前方煙塵滾滾,看得出是一群殺氣騰騰的盜賊,蟄龍定睛望去,當一看見陸髻玉全身被繩索捆綁著,正被為首的盜匪抱在懷中時,頓時怒火中燒,騰空躍起,朝前翻了幾滾,穩穩地落在盜賊正前方,硬生生將他們攔住,馬兒突然受驚,發出一聲長嘯,前蹄高高揚了起來。盜匪一手抱著髻玉,另一手無力控制馬韁,只聽得大叫一聲,便從馬上栽倒在地,蟄龍轉瞬間已飛撲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在髻玉墜地前將她納入懷裡,同時往後躍開一大步。

  蟄龍突然從天降下,事情發生得太快、太迅速,所有的盜賊都目瞪口呆,無法會意過來究竟發生什麼事。

  蟄龍解開髻玉身上的繩索,髻玉驚恐地抱住他泣不成聲。

  「他們殺了爹娘……」

  她受驚的模樣讓蟄龍心疼,忍不住輕輕問:「殺了他們會讓你好過一點嗎?」

  髻玉滿臉淚痕,呆怔地看著他。

  蟄龍微微一笑,伸出指尖按壓著口中的毒牙,毒牙的尖端冒出晶瑩剔透的毒液來,他將指尖上的毒液彈上天空,用力一煽,毒液化成一道輕煙,飛快地朝一干盜賊的臉上飄去,頃刻間,嗅到毒煙的人立刻面孔發黑中毒倒地。

  這是蟄龍初次蓄意殺人,為了她!

  蟄龍抱著她轉身離開,面不改色的說:「我們走吧!不必看他們的死狀了!」

  髻玉一定神,感覺自己被他抱在堅實的臂彎中,心如擂鼓般咚咚亂跳,她偷偷望著他傲然的表情,幻覺一閃而逝,她也曾經這樣被他摟在懷中過,那麼熟悉而且甜蜜,她啞聲問:「為什麼會來救我?」

  「剛才看見你父母親的屍體,聽見你父親臨死前叫你的名字,所以才知道你已經遭劫。」

  父母慘死的景象浮現在她眼前,她下意識地緊緊抱住蟄龍,眼淚濡濕了他的前襟,她猛地想起父母親身上的財物已被劫走,急忙低呼。「等等,我得把爹娘的東西給取回來。」

  蟄龍放下她,陪她一同去尋。

  髻玉恍若走入鬼域,每一張盜賊的臉都因中毒而紫黑腫脹,眼珠子驚恐地圓睜看不動,死不瞑目。

  髻玉震懾於蟄龍可怕的力量,不費吹灰之力,就弄死了一大票盜賊。

  她望定他,語音顫抖著說:「以後別再殺人了好嗎?我不要你變得凶狠殘暴,我不要人人都說你是危害人間的蛇妖。」

  蟄龍冷笑一聲。「快把你的東西找回來吧!」

  髻玉看見蟄龍冰冷無情的目光,無奈地蹲下身來,從散落一地的包袱中翻出母親貼身帶著的首飾和自己原來佩戴在身上的白玉,最後找到父親放著銀子的荷包袋,她收拾好站起來,望了蟄龍一眼,幽幽地說:「幫我把爹娘葬了,好嗎?」

  蟄龍不清楚什麼叫「葬」,但還是答應了她的要求。

  日落後的天色陰慘而沉悶,蟄龍帶著髻玉回到陸至言夫婦遇劫之處,幫髻玉就地掘了一個大坑,將陸至言夫婦並排放下。看著父母慘不忍睹的死狀,髻玉早已是哭得聲嘶力竭了,她將泥土一把一把的蓋在他們的身體上,埋葬好了以後,她抬起濡濕的眼睛,茫然無措地凝視著蟄龍的臉,期待能聽見什麼令她安心的話。

  然而蟄龍卻刻意保持冷漠,平淡地問她。「有人能照顧你嗎?」

  髻玉搖了搖頭,髮絲凌亂地披在頰邊,困惑地瞅著他,難道他不願照顧她嗎?如今她孑然一身,無處投靠,難道他想棄她遠去?

  「我跟著你!」髻玉堅決的,一心一意的說,「你到哪裡,我便跟到哪裡!」

  蟄龍不看她,抬頭望著山勢險峻的華山說:「我要去的地方長年積雪,並不適合你住。」

  「不管去哪裡都好,我要跟著你!」髻玉再也沒有比此刻更勇敢。

  「我根本不想帶著你,你最好想清楚有沒有人可以照顧你,你如果跟著我,對我來說實在太麻煩了!」他殘忍的說。

  髻玉驚望著他,眼淚無意識地滾落,低泣著。「既然不想理我,又為什麼要救我?倒不如讓那些盜匪把我殺了,也省掉你諸多的麻煩,不是嗎?」

  蟄龍回答不出來,她的眼淚讓他覺得痛苦,若不盡快擺脫,感情恐怕就要不受控制了。

  「彤雲寺的和尚可以照顧你,這裡離彤雲寺不遠,你去找他吧!」

  蟄龍拋下這句話,毅然決然的轉身走了。

  髻玉無暇傷心落淚,她只知道再不追上去,他就要遠遠離開她了。

  不知是什麼因由,不知跟著他是福是禍,她都心甘情願受命運所縛,如果離開他,注定這一生將被對他的愛凌遲而死,她不肯,也不要!

  太陽下山,月亮升起。

  蟄龍頭也不回的走著,他知道髻玉始終跟著他,他敏銳的聽覺總能清晰地聽見她凌亂的步伐,還有氣喘吁吁的聲音,她那麼執著的跟著他,令他迷惑不解,難道髻玉還能記得她前生那句虛無縹緲的誓言嗎?

  「如果世上有輪迴,我生生世世都要跟著你!」

  他突然停住,當時的這句話並沒有帶給他多大的震撼,但是現在回想起來,竟覺得感動莫名,髻玉真的追隨著他,如同追隨著亙古不變的誓言嗎?

  時間在他身上停止、頓住,他幾乎承受不了滔滔滾滾的熱潮狂襲而來。

  驀然間,他聽見髻玉撲跌跤的聲音,終於忍不住回過頭,看見髻玉就仆倒在突起的樹根上,見他回頭看她,疲憊的臉上便綻開一朵欣喜的笑容來。

  蟄龍初次體會到令他受驚的柔情,他不由自主的朝髻玉走去,所有的堅持在髻玉的柔然一笑中都顯得那麼不堪一擊。

  他不自覺的苦笑起來,人類的七情六慾己在他的身上明顯出現了,對髻玉強烈的感情持續不斷地沸騰,他根本無法擺脫,也丟棄不下。

  一條色彩斑斕、碗口般粗的毒蛇倒掛在樹梢,瞪著墨綠色的眼睛,把樹底下的髻玉當成獵物,它張開嘴,露出鋒利的毒牙,正想大啖美食。

  就在毒蛇飛身攻擊那一瞬間,蟄龍伸出手臂攔在髻玉身前,毒蛇咬中蟄龍的臂膀,突然翻跌在地,痛苦扭絞著,一眨眼便死了。

  「你傷得怎麼樣了?要不要緊?」

  髻玉嚇白了臉,抓住蟄龍的手臂,急著察看他的傷勢,愕然發現被毒蛇咬中的傷口竟然已在迅速癒合當中,不到一會兒的工夫便毫無痕跡了。

  「我的血比它的毒液還毒,它咬我不過是自尋死路而已!」

  髻玉難掩驚異的神情,呆呆地問,「你一點事都沒有?」

  「嗯!走吧!」蟄龍扶起她,淡淡地說了句。

  髻玉誤解蟄龍的心意,以為他就要帶自己上華山了,她自覺像朵花蕾,正為他徐徐綻放開來,不禁忘情地直撲進他懷裡。

  蟄龍一震,忙不迭的推開她,說:「你可以先跟著我,但是我不會帶你上華山。」

  「那麼……」髻玉咬住了下唇,瞅著他問。「你打算帶我去哪裡?」

  「到你住的世界去。」

  「可是……長安城兵荒馬亂,我一點也不喜歡。」

  「你別無選擇了。」蟄龍平靜地說。

  「去華山吧!好嗎?」她楔而不捨地。

  「華山太冷了,根本沒辦法讓你活上三天,我可不想再把你弄死一次!」蟄龍一急,便脫口而出。

  「再弄死一次?髻玉驚愕地問。「什麼意思?」

  蟄龍的表情森冷了,他不回答,逞自轉過頭繼續朝山下走。

  髻玉緊緊跟在他身後,決定什麼都不多問,生怕把他弄煩了,他又要棄自己而去。

  兩個人無聲地走在靜僻的荒道上,冷漠的月光透過濃密的樹葉,偷偷窺視著他們兩個人。髻玉目不轉睛的盯著蟄龍的背影,月光流瀉在他身上,黑髮爍著耀眼的銀光,魅惑看她的心緒,他對她的語氣冰冰冷冷,態度若即若離,這種感覺令她難受,他的存在對她來說彌足珍貴,但她對於他呢?

  崎嶇不平的山路把髻玉折磨得疲憊不堪,在她連續絆倒了三次之後,蟄龍終於心軟了,無奈地對她說:「我隨便找一棵大樹就能睡上一晚,可是你呢?在這種荒山野嶺,沒有遮風避雨的地方,更不可能有舒服的床和棉被,隨便跑出一條毒蛇就能置你於死地,你還願意跟著我?」

  髻玉撥開黏在臉頰上的髮絲,定定地看著他,她知道他一心想把她趕走,也知道與他在一起必定是餐風露宿,可是既然命運中注定該為了他受苦,除了勇於面對,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你想睡就睡吧!」髻玉靠著樹於坐下,倔強地說。「你用你的方式睡覺,我用我的方式睡覺,你不必多操心!」

  「你想坐在這裡睡覺?」蟄龍驚訝地看著她。

  「怎麼?我現在累得很,只要有地方可以靠都能睡得著。」

  「就怕你被猛獸吃掉,一輩子都別想醒來。」

  髻玉輕輕一笑,說:「我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你不會讓我被猛獸吃掉的!」

  蟄龍呆了呆,無法答腔,髻玉早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只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就已沉沉睡去了。

  他放輕腳步,在髻玉面前緩緩蹲下,注視著她疲累蒼白的臉,她睡得很熟,睡容寧靜平和,好像就算天塌下來了也與她無干。

  髻玉的唇輕輕蠕動了一下,他情不自禁俯下頭,吻了吻她的唇瓣,熟悉的感覺回來了,他的舌頭無法控制地滑進她口中,迷亂地纏繞著她柔軟的舌尖,腦中有個聲音在說:只要一下子就好、一下子就好——

  然而,慾火卻以燎原之勢迅速竄燒起來,他已無力抵禦十八年來對她的想念了……

  他的汗滴下來,忍耐得很痛苦,手指不受控制地在她腰帶上徘徊流連,帶子鬆脫之際,他聽見髻玉迷糊的呻吟聲,驀地彈跳開來,一瞬間清醒了,他早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害她,竟然差點就功虧一簣。

  蟄龍深深吸口氣,在遠遠的一塊大石上盤腿坐下,緊緊閉上眼睛,試圖不去在意髻玉的存在,偏偏髻玉低淺的呼吸聲時時觸動他敏銳的聽覺,把他的神經撩撥得蠢蠢欲動,一刻都靜不下來。

  這樣竭盡所能地壓抑自己實在讓蟄龍感到苦不堪言,不得不下定決心,必須盡快將髻玉送走,否則曾經發生過的歷史勢必又要重演了。

  被鎮在古井中的夜是痛楚難眠的,但今晚,蟄龍依然感到痛苦無眠,他不斷思索該用什麼方式安頓髻玉最好,但不瞭解人類生活法則的他,怎麼也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

  晨光熹微中,幾隻早起的小鳥愉悅地從髻玉頭頂上迅速飛過,嘹亮的叫聲將她驚醒了,她眨了眨眼睛,意識還沒完全清醒,一線曙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穿透出來,暖暖地照在她臉上,猛然間憶起置身何處了,她四下一望,沒見到蟄龍的影子,陡地驚跳了起來,經過昨天長途跋涉的折騰,難忍的酸痛猛烈地侵襲著她的四肢百骸,她咬緊牙根,強忍渾身的酸痛,焦急地四下尋找蟄龍的蹤影,她不相信蟄龍竟會把她丟在荒山野嶺置之不理。

  她高喊了兩聲他的名字,聲音在空曠的林中迴盪著,她無助地靠著樹幹,正感到絕望恐怖之際,樹林中驟然刮起一陣急風,挾著落葉以驚人之勢朝她席捲而來,狂風落定,驚魂未卜的髻玉這才看清楚,原來是蟄龍。

  她欣喜地望著他,暗自慶幸他並沒有真的棄她而去。

  「你到哪裡去了?」她難掩喜悅的心情。

  「山下的城鎮。」蟄龍抬起右手,攤開的手心裡有一碗用荷葉蓋著的木碗,他努了努下顎,對她說。「你那麼久沒有吃東西,肚子應該要餓了,我看山下有許多人在吃這個東西,想必你也能吃吧!」

  髻玉把木碗捧到手裡,輕輕掀開荷葉,碗裡是熱騰騰的肉粥,她不禁感到心口一熱,莫名地感動起來,忽然間想起了什麼,忙問:「你身上有銀子嗎?」

  蟄龍微一揚眉,緩緩搖頭。

  「什麼?」髻玉訝異的又問:「那麼這粥是怎麼來的?」

  「從一個男人手中拿過來的。」

  「沒人把你當賊追著跑嗎?」髻玉失聲笑出來。

  「不會有人追得上我。」蟄龍淡淡的說。

  髻玉微笑不語,濃濃的肉粥香味四溢,她已經餓得發慌了,忍不住開始吃起粥來,在她這一生中,再也沒有吃過比這碗粥更好的滋味了。

  蟄龍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好奇地問:「有那麼好吃嗎?」

  髻玉認真地點頭,反問他。「你吃不吃?」

  「我不喜歡吃熱的東西,尤其是人吃的東西都特別奇怪,我沒有興趣吃。」

  「那你都吃些什麼呢?」

  「我多半可以不吃東西,尤其是近五百年來漸漸沒有飢餓的感覺了,獵食只是我的遊戲和消遣,不過,最近我連獵捕食物也提不起興致了。」

  髻玉聽得呆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蟄龍的唇角掛著一絲嘲弄。「算了,不說了,說多了會讓你害怕。」

  髻玉忙把空碗放下,急急朝他跨上了一步,仰著臉,眼神迫切地望著他說:

  「不、不,你多說一點,我很想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知道那麼多並沒有意義,」蟄龍避開她的眼神,心情有點浮躁起來,他避重就輕地說。「你還是快把東西吃完,山下那個城鎮離此不遠,以你的速度,日落前應該就可以到了。」

  「到那個城鎮幹什麼?」她問。

  「到了再說,現在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凝視著遠方說道。

  蟄龍冷峻的表情讓髻玉感到極為不安,惶惑地問:「你該不會想把我帶到那裡以後,自己就走吧!」

  「我是有這個打算。」蟄龍直截了當地回答。

  「為什麼?」她的臉色發白,眼底盛滿了驚疑和焦灼,一聲一聲地追問。「為什麼?我不會給你帶來太大的麻煩……」

  蟄龍阻斷她的話,不耐地說:「我只不過是一條蛇,一個成精的妖怪,根本不懂怎麼照顧人,堅持和我在一起只是自尋死路而已,你應該跟著和你一樣的人生活才對,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你是人,我是妖,本來就不該在一起,勉強在一起只會害了你。」

  髻玉突然笑了,既諷刺又悲哀地笑了。

  「靜德方丈成天在你耳邊誦經果然是有效得很,依你現在的想法怎麼算得上是妖呢?簡直比聖人還像聖人了。我不懂人和妖為什麼不能在一起,我只知道我這一輩子肯定會和你糾纏不清,我是因為愛你所以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愛我,我又怎能勉強你必須要我。可是……你到底愛不愛我?」

  又是愛不愛!

  蟄龍聽得頭痛欲裂,木雲在臨死前頻頻追問他這個問題,現在髻玉又重新問起,勾起他那一段痛苦的記憶,他現在絕對不能理會髻玉的想法,髻玉或許不會記得自己前世是如何死在他懷中的,但是他記得,那種痛苦非常深刻、鮮明,直到今天還無法磨滅,他內心震撼於「愛」這個字的力量,竟然會讓愛上他的女子情願朝為紅顏、夕成白骨!

  即使是十八年後的今天,他仍然不明白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

  「愛不愛你有什麼意義?」蟄龍冷冷一笑,索性對她說個清楚算了,「我現在根本不想去瞭解,只想趕快回到以前平靜的日子。為了白木雲,我已經弄得元氣大傷了,不可能再為了你重蹈覆轍,我不要再經歷一次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也不想再害你,希望你也不要害了我,聽明白了嗎?」

  髻玉的心口猶在滴血,原來她苦苦追著白木雲那一份虛無縹緲的感情,沒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她究竟是不是白木雲的轉世,可是她卻極為肯定自己的前生就是白木雲不會錯的,否則何以一見到蟄龍,便心如轅爐千百轉,匆促間,便已愛他愛得深刻。但——結果仍是得不到他的心!

  「我懂了!」髻玉感到心灰意冷,眼睛乾澀得掉不出一滴淚來,她淒涼地笑了笑說。「你已說得如此清楚明白,我再執意糾纏你也未免太不知廉恥了,你想怎麼安置我,便隨你吧!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不管你打算把我交給誰,也都比那群盜匪強,是不是?」

  蟄龍與她對望了一服,眼瞳變得深逮了,他轉身,一語不發地朝山下走,髻玉強忍著渾身的酸痛,一步一步慢慢地跟在他身後,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像被抽空了一樣,麻痺沒有知覺,渺茫的未來對她來說已沒有了任何希望,只有絕望。

  酷熱的午後,髻玉靠在冰涼的大石上休息片刻,蟄龍雙手捧著清涼的溪水湊到她唇邊讓她喝,她偏過頭,冷冷的說:「你不需要照顧我,渴了我自然會自己喝水。」

  「你明明渴了,有水在這裡為什麼不喝?」

  「我不能老是等著東西送到我面前來吧!我不能老是等著你來照顧我吧!」

  髻玉霍地站起來,情緒陡然失控,急奔到溪邊跪倒在溪水旁,用手心掬起溪中的水吞嚥了幾口,仍覺得焦渴難耐,索性將臉浸人沁涼的溪水中,水從鼻子猛地灌進去,受了刺激,眼淚便大滴大滴地流下來。

  做人為什麼必須忍受那麼多的無奈和痛苦?髻玉的酸楚地抽搐著,她寧可自己也是一條冷血的蛇,就不會為了一段感情而痛不欲生了。

  對岸遠遠傳來一陣鑼鼓喧囂聲,髻玉詫異地抬起頭循聲望去,原來是一列迎親的隊伍,興高采烈地吹奏著喜樂。

  熱鬧的樂聲喜氣洋洋的響徹山林,髻玉看得怔仲出神。

  「那是幹什麼?」蟄龍立在她身後忽然出聲問。

  「娶新娘呀!」髻玉轉頭看著他的眼睛,幽幽地說。「這個新娘真幸福,有人愛她,願意娶她為妻,願意照顧她一生一世。」

  「何必弄得那麼吵鬧?」蟄龍對震耳欲聾的哨吶聲頗有微詞。

  髻玉睨著他,心中百感交集,悵然地說:「每一個閨中少女等的就是這一天的來臨,喜樂聲愈熱鬧、愈沸騰,她們的心就愈喜悅、愈甜蜜,坐上喜轎後,才能清楚明白自己情歸何處。」

  蟄龍靜靜地聽她說,默默地凝望著她,這才忽然間明白了木雲當初問他會不會娶她為妻的心情,他看見髻玉憂傷的眼神與木雲一模一樣,不禁感到心悶難受。

  「你在想什麼?」髻玉柔聲問。

  「——」他把頭一揚,沉聲問:「可曾有人想娶你?」

  「當然有!」髻玉失聲一笑,自嘲地說。「想娶我的王孫、公子多得讓我爹不知該選誰當女婿才好,爹一心要為我挑一門高官顯赫的夫婿,結果倒讓我成了十八歲還嫁不出去的老新娘了。」

  蟄龍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看著髻玉,只聽見她又繼續說:「不過也是因為還沒出嫁,所以才能遇見你!」

  說這話的時候,髻玉的眼眸中流動著醉人的波光,蟄龍忽然覺得喉中乾渴,有股難以自抑的衝動,很想狠狠把她擁進懷裡,什麼都不顧,就只要盡情地吻她,盡情地與她狂野糾纏到筋疲力竭為止。

  他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壓抑住高漲的欲焰,冷靜地說:「但是,將要娶你的人絕不會是我。」

  髻玉的笑容斂去,唇上的血色也消失了,有股一箭穿心的痛,她一咬牙,挺直了背脊,痛下決定,決心離開這個絕情的男人,放自己一條生路。

  「你走吧!」髻玉淡淡一笑,笑容透著淒涼酸楚,表情木然地說。「我不想再看見你了,如果男女之間沒有情愛,也不必再有任何糾葛,從此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路,你有權利選擇不愛我、不娶我,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在這個世界上;總會有真心待我的人吧!」

  蟄龍靜靜地凝視著髻玉,她的臉色好蒼白,白得像雪,像極了他初生時的那種顏色。

  她絕決地轉身,踏上狹隘的木橋,到了小溪的對岸,回身望了他一眼,他仍立在原處,不動如山,不過是一溪之隔,對他們來說卻已是咫尺天涯。

  蟄龍眼中交織著複雜難懂的情緒,究竟在他的心裡到底想些什麼?髻玉永遠都不會明白了,她一步一步地走開,步子漸漸加快,終於頭也不回地奔跑起來,她不敢回頭,就怕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會付之一炬。

  蟄龍望著倉皇逃離的背影消失在林蔭深處,彷彿連他的靈魂也一起帶走了,他的心口感到一陣迷離恍惚的炙痛,無法就這樣棄她於不顧。

  心念電轉,他立即拔足追了上去,明明應該慶幸了結這一段痛苦的感情,卻還是不由自主追了上去,他要清楚地知道髻玉是否真能過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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