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秋不可能忘了新家的住址,和貝道行紙條上的地址一模一樣。
兩人驚駭地對視,一時無語。
「你會不會記錯了?」
貝道行受不了,先開了口。
「不可能,我兩天前才搬進去的。」怨秋斷然地說。
她的皮包中正有她的備忘錄,因為近來她昏昏沉沉腦袋不清,所以今天出門時,特地按著門牌號碼將地址抄下來。
於是怨秋急忙取出地址來對,兩人的地址果然一樣。
「怎樣會這樣?」他們異口同聲叫出來。
「這是我買的房子!」她大叫。
「先別急!」他比她冷靜多了。
貝道行從凌亂的抽屜找出他所簽下的契約,不錯,白紙黑字,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連一個錯字都沒有,他是房屋的所有人。
怨秋跌坐下來,腦中萬種思緒不斷運轉。
那一天在餐廳裡,她到底簽了什麼?當時她太氣憤了,急於擺脫他面目可憎的模樣,所以她完全沒有看清楚契約的內容,只希望花一筆錢打發他走,沒想到竟鑄下這場大禍,難道她又被陳業偉騙了嗎?
她的手心發汗,全身寒如冰,他居然再騙倒她了,一份假契約?
她心亂如麻,呼吸加快運作,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該怎麼辦,平白無故再失掉另一半的屋權嗎?不,她買下了全部,那棟房子應該是她的。
「看來你受騙了。」
他實在不忍再傷害她,不過這關係著他的權利,孰可忍孰不可忍。
「房子是我的,我也有契約!」
她帶著一絲希望反抗。
他們火速來到屋處,客廳上堆著她未整理妥當的雜物,他心底暗自著急起來,當初他經朋友遊說,而這個朋友又是朋友的朋友,他與他交往不深,又是趁便宜的心態下火速買下,不知道這中間哪裡出錯了。
她慌忙從雜物堆裡取出契約書,一比之下,兩人手上紙張的字裡行間都一模一樣。
「看來我們要找律師裁斷了。」
接下來,兩人遊走奔波,才瞭解這是被巧妙安排的騙局。
陳業偉,怨秋的前任男友,兩人合買了一棟房子,其實是怨秋出資的。然後陳業偉要出售房子,取得了怨秋的同意書,於是將一半的權利出售給貝道行,等於是貝道行取代了他的權利,簡言之,這棟房子變成他們共有的。
當然陳業偉給貝道行的契約是房屋的權利轉移書,但是只有他那一半的屋權,而對周怨秋就是小人的欺騙。
當他們拚命找陳業偉時,他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最後,他們累倒在兩人共有的房屋內,各懷鬼胎。
「生平第一次買房子,就被人家騙了,如果只買了一半,行情未免太貴了。」貝道行歎氣。
「而我……白白給了那個混蛋一筆錢!」怨秋咬牙切齒。
兩人沉默一會兒,突然怨秋跳起來大叫。
「你不能搬進來!」
「我買了一半的房子!」他吼了回去。
怨秋氣得淚都要掉下來,沒想到她的失戀竟惹來這麼多的問題,才解決了一個男人的事,又要面對另一個男人。
而這個男人在半天以前,還正襟危坐、言明會幫助她心理平衡……前仇還未了,後怨就跟上來,她如何再有力氣承受,她必須立刻解決面前的男人!
「好,你那半的屋權我買,我買行了吧。」她艱忍地說。
沒想到貝道行卻跳腳大叫。
「這就是你的現代心理病,以為什麼都可以用錢打發,你錯了,你的問題不是面對無生命的房屋權,而是一個人的人權,我不賣!」
怨秋啞口無言了,他不賣,那她怎麼辦,任他住在它的屋子裡為非作歹嗎?或者他會無限制勒索她、壓搾她、恐嚇她,直到她主動放棄房子!
她霎然失措,眼中溢滿驚慌的淚水。
淚水是女人的武器,她想利用她的楚楚可憐引起他的同情,可是在利益爭奪時,他必要視而不見了。
「在問題沒有解決之前,不是我忍受你,就是你忍受我,總之,如果兩個人都不讓,勢必要住在一起。」他鐵定說。
「住在一起?」她嚇得眼淚懸在半空中,不敢落下。
「直到問題解決。」
「可是……我們根本不認識!」
「我知道你是用怨秋,脾氣暴躁,情緒不穩又性冷感,夠了。」
他的話如炮彈對她直轟過來,她一時頭昏腦脹亂了陣腳,沒想到她竟然告訴他深藏已久的秘密,而且他會不時出現她的周圍,不斷譏笑她的心箔…妥協嗎?再一次妥協於男人的淫威下。
為什麼?
因為她害怕,因為她怕面對陌生人、面對困雞,所以她要逃避,將自己深深埋起,就不會再痛苦。可是,她要逃到哪裡去?父母的懷中?她騙了他們,他們正等待愛女的謊言,未料到竟是一行又一行的淚。
她不能再逃避了,這一次她要自己面對問題,她絕不能妥協!
「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她困難的開口。
「請說。」
「不可以洩漏我的秘密。」
她嚴肅說完,他心底卻笑翻天。
「這是職業道德,我瞭解,還有其他道德要遵守的嗎?」
「不能帶朋友回來,不能影響我的安寧,或是擾亂我的……視覺。」說著她的臉也變紅了。
「你是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嗎?目前沒有。」他挪揄說。
「我不管你有沒有女朋友,我只是告訴你,我是個安分守己的好老師。」
沒想到她居然還能為人師表,這倒教他訝異了。
「你教什麼?」
「健康教育。」
他臉上憋得難看,她知道他想大笑。
「還想和我一起研究你的病情嗎?」
「我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她丟下這句話,然後憤然躲在房間裡不再出來。
一個有趣的研究對象,他相信。
他真的搬進來了,她每一根神經都因他的出現而發抖。
他看來好像很能自得其樂的樣子,一邊唱歌一邊霸佔她的屋子,她頭痛萬分倒在她分得的小房間裡,為了這件事他們還起了爭執。
他果斷地把東西搬進最大的房間裡,並把她的雜物搬出來。
「你幹什麼?」
她吃驚地望著被丟出來的東西。
「這裡有三個房間,大房間我要用,因為我的東西多,小房間讓我當書房,因為我的書多,其他的地方,你都可以使用,還有你若覺得客廳太空曠,可以買套沙發來放,因為你比我有錢。」
凡事都讓他做了主張,那她的權利呢?
「最好的地方被你搶去,我只可以使用你不要的地方嗎?」她揮拳怒叫。
「同住屋簷下,何必計較太多,而且我確實在利用土地,你只拿來堆積雜物,豈不可惜?」
「可是……」她也可是不太下去了。
「好吧,你要怎麼處理?」
她看了四周兩人凌亂的雜物,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劃清財產權,總不能每個地方都分割為兩半吧!
「事情未明朗之前,我先不和你計較,不過我有抗議的權利。」
「只有一半。」他斷然說。
她氣昏了。
忙了幾天,他們總算安定下來,各據一方,互不干涉。
他先到各大醫院心理科做觀摩,才發現這份研究報告的確艱難困苦,因為國人的心態絕不會承認自己心理有病,多一點就被歸列於精神科的範圍,其實這是很危險的事,心理出了問題而不單作調適,很容易使會成為精神的疾病,一旦精神疾病形成就難以治療了。
他的研究對像之一周怨秋,正代表現代人的焦慮和不安,會是他研究的好開始。
自從貝道行搬了進來,怨秋的憂心更形嚴重,雖然他們避而遠之互不交談,但是她強烈感受他的存在,她自身的問題得不到舒解,反而又多出個問題,教她終日惶恐不得片刻安寧。
她帶著惶恐不安的心情重回課堂,加上夜夜難眠,神情更是憔悴。
葉玉鈴一見到她,就用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表情觀察她,好像她是怪物一般。
「好一點沒?」
她想點頭,卻點不下去。
「你有沒有去找貝先生?」葉王鈴更緊張地問。
怨秋回看她,感覺她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她又瞄向其他的老師,全都帶上偽善的面具,正冷眼旁觀她會再惹出什麼笑話。
「周老師,有病要看醫生,可別傳染給學生了。」前座的吳老師轉頭對她說。
怨秋嚇了一跳,她怎麼會知道她有病?
而且性冷感會傳染嗎?一定是葉王鈴告訴他們的!
怨秋覺得手心冒出冷汗,心跳不由得加速跳動,她是怎麼一回事,只要稍微受到刺激,身體跟著也起了反應?
鈴聲乍響,怨秋嚇得跳了起來,接著大家慌手慌腳地站起來,如同千軍萬馬全部要往她衝過來,每一張偽善的面具朝她身上壓下,她心膽欲裂,閉上了眼睛。
「怨秋,怨秋,上課了。」葉玉玲緊張地搖醒她。
她張開眼睛,才發現一切是她的幻想。
課堂上的情形更糟,她發現站在講台上的兩條腿拚命在發抖。
「各位同學,很抱歉,老師因為感冒請了一星期的假。」
原以為台下會鬧成一團,沒想到學生好像吃錯藥,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現在打開課本第三章……」
因為太安靜了,怨秋奇怪地看著學生的表情。
「怎麼回事?」她忍不住問。
「老師生病真的是感冒嗎?」一個同學問了奇怪的問題。
「當然!」
「我在餐廳看到老師了。」另一個聲音打斷她的解釋。
她知道她們的想法了,她們對她的興趣一直勝過書本,這一個禮拜必為她在餐廳裡出的糗事耿耿於懷。
「我們知道老師的問題。」
終於步入正題了,怨秋藏在講桌後的兩條腿抖得更厲害。
「老師請轉頭看。」一個聲音響起。
怨秋真的轉頭看,黑板上出現三個大字
用黃色的粉筆寫了「性冷感」三個大字!接著台下起了如雷貫耳的爆笑聲。
怨秋覺得天昏地暗,差點暈了過去,慌忙用手支撐著身子才挺上來。
「誰寫的?」她強忍住胃部的翻攪。
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願意承認。
「我再問一次,誰寫?」這次她是用吼出來的。
「是我!」班長站起來。
怨秋搖搖晃晃走下台,學生們一個個笑聲四溢。
她失去了控制,完全失去了控制,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每個人嘲笑的面孔在放大,她不知道做了什麼事,恍惚間她伸手過去,狠狠就給班長一個耳光,然後肝腸欲裂衝了出去。
校園中的一棵大樹下,葉老師終於找到了怨秋。
「怨秋,你怎麼躲在這裡?」
怨秋抬起頭,嚇了葉老師一跳,只見她面色如鬼,似乎魂魄已經遠離了她的身軀。
「你別嚇我。」葉玉鈴被她的模樣嚇壞了。
「我打了學生。」
「我們都知道了。」葉玉鈴深表惋惜之狀。
「好像你們沒有不知道的事。」
「怨秋,你變了,你其的要好好休息一陣,這樣下去不行的。」
怨秋將頭埋進手肘間,腦裡思緒如浪潮般翻騰不已。
許久,葉玉鈴才艱難的開口。
「校長也這麼認為……」
她猛然抬頭,接觸到葉玉鈴悲憫的眼光。
「學生告的狀!」
「多久?」她昏昏地說。
「我幫你請了一個月的假,怨秋,你要學習面對自己。」
「和你嗎?」
「你說什麼?」葉玉鈴不解。
怨秋真的崩潰了,她忽然跳起來,面目猙獰揮拳亂叫。
「你們是魔鬼,你們等著看我的笑話,你們等著看我鬧的笑話……」
「怨秋,你冷靜一點……」葉玉鈴要拉怨秋的手,要她冷靜下來,但是怨秋用力甩開葉玉鈴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衝去,留下呆立樹下的葉老師。
秋天的大道上,沒有落葉。
只是滿地亂舞的塵埃和五顏六色的垃圾。
怨秋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在馬路上,覺得心灰意冷、覺得雪壓霜欺、覺得悲痛欲絕、覺得失魂落魄!
「小姐,你找死啊!」一輛汽車呼嘯而過,不忘丟下這句話,她卻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只見衣裙被擦黑了一塊。
原來她正站在路中間,她匆忙飛步直奔,忽然又一輛車停在她身邊,這次嚇著了她,她抽身躲開。
「是我。」貝道行探頭出車窗說。
她有點驚訝,不知該如何。
喇叭四周亂響,貝道行急忙打開車門對她招手,她立即一箭步衝進去。
「想找死嗎?」他問。
「不想。」她眼光呆滯地說。
「還有救!」
她看著他,忽然哭了起來,把一天所受的委屈宣洩開來,而且是大哭特哭、沒頭沒腦的亂哭一陣,差點把他的耳朵震聾,他只好把車停在路邊讓她哭個夠。
「我覺得好丟臉……」她抽抽噎噎地說,眼淚鼻涕滿臉亂流。
他只好取出乾淨的手帕給她。
馬上,手帕就濕了一大片。
「怎麼會這樣,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她一邊哭一邊還要說。
他沉默著,看著她的小臉上滿是淚痕,小小的鼻子哭得通紅,幾絲亂髮垂在額間,她是如此嬌弱,激起他的憐憫。
好久,她的哭聲停了,累倒在椅上。
他們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現在時刻正逢下班的時候,每個人的表情都呆若木雞,比她好不到那裡去,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如果是別人,大概以為她是瘋了,但是貝道行不會,因為他瞭解她的心情。
她喘了口氣,感覺體力消耗殆盡,全身軟綿綿。
「去哪裡?」她虛弱地問。
「我帶你去吃飯。」貝道行說。
「為什麼?」
「因為我餓了。」
她蒼白的臉上難得掛上一絲笑容。
他們在速食店隨便叫了點東西,她看了反胃,什麼都沒動。
他卻狼吞虎嚥大嚼起來,似乎她的憂愁一點也沒有影響他,她有點喪氣。
「我要當你的研究對象。」她忽然開口。
他才夾了個鹵蛋往嘴裡送,差點整個吞下去。
「吃飯時,輕鬆點。」
用完餐,他們開車回去,在公寓前找不到停車位,只好開到滿遠的地方落定,兩人再走回去。
秋天的氣息更濃了,她下意識打了個冷顫,他卻一點也不關心。
她一向痛恨秋天,她的愁由這個季節開始。
他們回到家,怨秋沒有躲回房間裡,和他一同坐在客廳。
貝道行將一部小型電腦放在桌上,並遞給她一本厚厚的筆記。
「這是我的研究計劃。」
她翻看了一下,點頭。
她對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數據頭痛,而且她對數字一向不靈光。
「好了,把你的問題告訴我吧。」他嚴肅的說。
「問題就是我不知道問題在哪裡。」她淒慘地說。
「心理醫師最大的功能就是像一部機器,能夠舒解病人情緒的醫療機器,你試著當我是那部機器,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
她看著他,從他眼中找到信任,果真把他當作不存在了,娓娓訴說她的不安與焦慮。
一切要從她失戀的那一天說起……
「你愛他嗎?」
「不知道。」她的雙手攪在一起。
「你面對他會臉紅心跳嗎?」
「不會,當初我們很自然在一起,他的條件看來不錯,誰曉得後來……」
「後來不管,你和他有過親密的舉動嗎?」
「接吻,他吻了我幾次。」
「感覺如何?」
「就是一張嘴的感覺,冷冷冰冰的。」
「是你的冷吧?」
她跳了起來,面露憤慨之色。
「你是在批評我的冷感還是冷血,你又不是我,怎麼會知道我的感覺?」
他關掉電腦。
「今天到此結束吧。」他說。
「什麼?!」她大叫。
「你的情緒又來了,這樣怎麼檢查得出你心底的焦慮?」
「或許我該找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她頹然坐下。
「你不會的。」
她驚訝地看他。
「你會埋在心底直到發瘋。」他冷淡地說。
這一夜她淚濕枕頭,他說中了她的心事,她無法對他坦白一切,因為黑暗的魔鬼緊緊扼住她的頸項,令她呼吸難以順暢。
黑暗中,有個東西在閃爍發亮,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凝神一看,是她的愛神,手裡拿著她貼緊的槍……她的愛神,居然被她的捉弄變得四不像,拿槍的愛神貝道行也拿槍嗎?
她居然破涕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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