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的機場裡,范斌的司機接了容色憔悴的主人,把他送回家中。
范斌吩附了司機,把所有關於蒙古的風土人情的書籍和地圖全部買回來。燈下,范斌努力地翻著書,手指找尋著地圖上的城鎮,設法在還有力氣時,給寧三寫幾封像樣的信。
在回港的兩個星期,除了醫生外,范斌沒通知任何人他已經回來,不打電話,不接電話,也不出外。他只是在精神比較好時便寫信,他不想見任何人。
癌症,是不需要長期住醫院的病症,不過,范斌畏懼進醫院的最後日子終會來臨,那時他的身體會衰弱得那麼無助,任人擺佈。一想起白色的床單,和充滿味道的病房,范斌便但願今夜躺下了明早不再起來。
等待死亡,是最醜陋的事。范斌見過楊導演臨終,嗎啡注射得迷迷糊糊,也不曉得自己的肚子脹得多大,眼睛是開還是合,半張著嘴巴喘著氣,……想到這裡,一陣噁心,范斌跑到浴室嘔吐起來!
范斌抬起頭來,凝視自己鏡中的臉孔,他問自己,為什麼要苟延殘喘下去?醫生告訴他已經沒有希望,而他的身體,沒有一天不受痛苦的煎熬,他無法解答,為什麼要活完這個大限。為了生之責任?為了證明自己肯打這場必敗的仗?為了不在身邊的人?寧三、朱麗莉、方璧君都不曉得他的生命快要完結,既然不曉得,他今天去和明天去都沒有分別。文宓知道他的生命快要完結,但他應為她而多活幾個月嗎?范斌對著鏡子狂笑起來,他覺得自己像個被死神扯線的木偶,戲還沒有演完,死神不許他下台,還要他繼續在台上受折磨。
醫生來看他,不外是看什麼時候把他關進醫院——那死亡的隧道,他甚至對醫生反感。
醫生在夜間來了,范斌不肯進醫院,也不肯要護士,醫生來看他,是對他特別忍耐與關懷,范斌不是不知道,然而他按不住心裡的暴躁。
「你來幹什麼?」范斌滿懷敵意地說。
「范斌!」醫生察覺到他情緒的不穩定:「你家裡沒有一個懂得護理的人,你實在應該進醫院!」
「除了知道我一定要死之外,我實在不需要什麼護理!護理什麼?有什麼藥物或者療法能夠幫助我?」
醫生默默無語,一雙大手慈和地按住范斌的肩膊。
「范斌,你一向身體健壯,所以你到今天還不至於衰弱得走動無力。你不進醫院,我不勉強你,但是我得和你談談。」
「醫生,我見過肝癌病人。」范斌歎了口氣:「我也知道,終有一天,我會無力洗臉、盥口,甚至起床,我害怕的是那麼的一天。我但願馬上死掉,不用過那些日子!」
「范斌,上天仍要你活著的時候,我不能讓你死去。世上是有稀奇古怪事的,有些病人,醫生看他百分之九十九會醫不好,他卻會好轉過來。我有過一位癌症病人,十多年前已有幾位醫生說他活不過六個月,而他卻活到如今。所以,我們不會逆天之意,百分之百肯定病人會死。」
「那你一定是十多年前斷錯症,人家患的根本不是醫不好的病!」范斌冷笑著說;
醫生臉色一變,但是仍忍耐著。
「癌是細胞的不正常生長,原因是什麼,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老實說,目前研究出來的各種療法,都是抗得癌來同時又對身體有損害的,我不怪你生氣,我們也生氣。你目前應該做的,是吃得下東西時設法吃,不要令身體太衰弱,身體弱了,戰鬥力也弱了。」
「我為什麼而戰鬥?為了多三個月?六個月?」
「范斌,為什麼你完全沒有鬥志?」
「醫生,肉體上的痛苦,令我不能給我所愛的人什麼。現在她們都不知道,拖下去,她們終於會知道,我為什麼要她們痛苦?」
「范斌,也許,你的情況會改善,也許,你的情況會壞下去。你總需要個人在身邊照顧你。范斌,不要太倔強。」
「不是倔強,我是無可選擇。」
「你考慮一下我的話。」
「我不能依我的意思生下來,我也要依我的意思離開這世界。我不要床邊有唏哩呼嚕在哭的人。」
「為什麼你要選擇寂寞?」
「不是選擇寂寞,我只是選擇安寧。」
「范斌,聽我一句忠告:當你覺得需要人的時候,找人到你身邊來。有時,我們一個人所能承擔的有限,不要剝奪愛你的人關心你的權利。」
「醫生,我沒有嗎啡了!」
「上回你去旅行,所以我給你多一點。現在我不能再大量給你,你的情緒不穩定,我只能答應你,讓你叫司機每天來取。其實,這樣做我已經不願意了。」
「醫生,我不會作過量注射的。」
「在你情緒低落時,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我不能多給你。范斌,其實我已經越過了界線,我應該堅持你在有護士或者家人的看管下才用嗎啡。」醫生搖著頭:「我實在應該把你送進醫院!」
「醫生,你擔心什麼?我痛,便要注射,嗎啡儲不起來的,別以為我會把嗎啡儲起來自殺!我天天痛,怎麼儲?」范斌自嘲地說:「我只能壽終正寢,對不對?」
醫生拍拍他的肩頭:
「我替你找個好的護士!」
「我不要!」范斌說。
醫生想想,暫時不跟他爭辯,吩附了一些事情,然後離去。
范斌終於作好了幾封寫給寧三的信,擱著數日子寄出。如今,寫字是吃力的事,站起來是吃力的事,從前根本不知道要費力的東西,現在變得全部都費力。范斌覺得自己多半時間躺在床上,凝視著天花板,日子似乎過得很快,又似乎過得很慢,每秒鐘身體都受著煎熬。
那天他仍然很清楚,他想去洗手間,但是沒法起來,他驚愕又憤怒地躺著,直到傭人拿熨好的衣服進房間,才笨鈍地扶它起床。他不習慣傭人的攙扶,他恐懼自己的無助,他有說不出的惱怒!傭人惶恐地看著他,他把她趕出房間。
再度躺回床上,他突然渴望有個親切的人在身旁,他想起了麗莉。掙扎著撥了個電話,找到了麗莉:
「。麗莉,你馬—亡來!」』
麗莉詫異地來了,一看見范斌的樣子,麗莉急出一堆話,
「你回來了?你不舒服?有沒有看醫生?我替你叫!呀,司機呢?」
「麗莉你坐下!」范斌伸出一隻手,麗莉過去握著坐下:
范斌據著她的手,良久無語。
「麗莉,」范斌終於開腔了:「幫我一個忙,到這兒住,陪著我。」
麗莉又是擔心又是歡喜,她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你鎮定地聽著,不要驚慌。」
麗莉早已嚇得手也冷了。
「我患了肝癌……」
麗莉剛要叫,范斌捏捏她的手:
「不要叫,不要哭,靜靜地聽著。我的日子不多了。……」
麗莉已經哇一聲哭了出來。
「不許哭!」范斌扯了扯她的手,命令地說。
麗莉晤的一聲,強忍著不敢哭。
「不要讓他們把我送進醫院,麗莉,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不要讓他們把我送進醫院!」
「但是你應該進醫院呀!」麗莉嗚咽著。
「你再這個樣子我不跟你說了!」范斌擲開了她的手,麗莉趕忙抓回他的手,把嗚咽聲吞下去。
「你陪著我使成了。醫生天天來看我的,有人照顧,我便不用進醫院了,我喜歡在家。」
「我一定照顧你!」
「有些東西我要你代我做,要是你幫我忙,我說什麼你便做什麼好了,這幾天我太累,不想多解釋。你不要接電話,不要跟任何人說我的事!有幾封信我請你代我寄,你依照我寫下的日子寄便成了。」
麗莉噙啥著眼淚點頭。
「麗莉,我只信任你。」
麗莉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麗莉,你老是哭不如回去好了!」范斌惱怒地說。
「我……我不哭,我……我……我陪著你。」
范斌疲倦地睡去,麗莉睡在床邊,哭腫了眼睛。呆坐了半天,麗莉跑進廚房,燒范斌愛吃的菜。燒了幾道菜,煮了些粥,麗莉又跑進房間看范斌醒了沒有。
范斌醒來,看見她在身旁,放心地笑了笑。麗莉忙跑進廚房,暖了菜和粥,端了進來。
「有獅子頭,有蠔油洋蔥牛肉,都是你愛吃的!來,吃一點!」
范斌感激地望著她,為了不令麗莉失望,他努力地吃點什麼,但是完全沒有胃口。麗莉又傷感地哭了。范斌拿她沒法,惟有讓她哭。
晚上,醫生來了,麗莉急急地說:
「醫生,為什麼你不早點來!」
「麗莉!」范斌制止她:「醫生是這個時候來的,你吵什麼?」
「她照顧你?」醫生打量著這個驚惶的女人。
「她今天才知道,所以急了便胡說。她可以照顧我的,你跟她說便成了!」
「醫生你救救他!」麗莉眼紅紅地說。
「麗莉!」范斌被她弄得啼笑皆非:「醫生一直在醫治著我!」
「醫生,」麗莉嗚咽著說:「不要讓他死……」
「麗莉,你別再胡說了!」范斌實在尷尬。
「這位是?」醫生不曉得如何稱呼她。
「朱小姐。」范斌不作任何解釋:「醫生,我很累,你代我辦吧!」
醫生明白地替他注射了嗎啡。
「朱小姐,」醫生向麗莉招招手:「這種針藥,需要時四小時一次,不可以多。假如范斌、說不需要便不用注射。」
「這是什麼?」麗莉問。
「藥!」范斌不耐煩地說。
「范斌自己懂得注射的。不過,假如他沒氣力,你可以代他注射。」醫生說,
「我怕,我不會的。」麗莉說。
「很容易的,」范斌說:「我學得會,你也學得會!」
「來,我教你,朱小姐,小孩子也學得會的。」醫生向朱麗莉解釋。
「針這麼紮下去,他會痛的!」麗莉說。
「不痛的!」范斌說。
「不!我不敢!」麗莉嚇得心撲撲地跳。
「我給你液體吧,喝下去便成了,不過效果慢一點,必要時只好如此。」醫生不放心地望著麗莉:「你最好進醫院!」
范斌堅決地搖搖頭:
「還不至於吧?」
「隨時給我電話!」醫生對范斌和麗莉說。
麗莉忙點頭,這話令她放心很多。
夜間,范斌常醒來,看見麗莉總沒合眼,范斌溫柔地對她說:
「麗莉!睡吧!你不睡不成的!」
「我怎麼睡得著?」麗莉的眼淚又湧上來:「你要到洗手間去嗎?我扶你。」
「先不用!」范斌說:「讓我試試看……唔,你只需要拉我一把!」
范斌終於站了起來。
「呀,你好多了!」麗莉欣喜地說。
「是,好多了,對不對?你可以睡了吧?」范斌哄著她。
夜裡,范成本就難以安寢,但是為了怕麗莉驚惶,他只好裝睡,因為他一輾轉反側,麗莉便緊張得手足無措。痛楚陣陣嚙食他,他努力地閉著眼睛不動,麗莉終於疲倦了,在床邊沙發上睡去。
范斌在黑夜中望著忠誠的麗莉,為了不想讓他以為她記掛著家裡,她連小莉也沒有提起。風從窗縫中閃進來,麗莉沒有蓋氈子,范斌扶著牆緩緩起來,拿了張氈子,蓋在她身上。單是做這麼小小的一件事,走了那麼的幾步,他已感到好像挑了—千斤,走了幾里路。范斌坐在她身旁歇一下,驚醒了麗莉。在黑暗中,空籟之音令四周更為淒清,范斌的眼睛在瘦削了的臉龐上,發出奇怪的凝聚光芒,麗莉猶如看見十幾年前,十四歲的片場小工范斌,瑟縮在她家的沙發裡。麗莉心裡一酸,抱著范斌的頭啜泣起來,范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安慰她。
「范斌,我們都是在片場一起長大的苦孩子,你去了,我也就沒有了最好的朋友了!」麗莉傷心地跺著腳:「你好起來吧!」
「麗莉,多謝你!」范斌把氈子拉拉,把兩個人一齊蓋著:「這些年來,我總是在有困難時才找你,你不怪我快樂時便失掉蹤影吧?」
「不!你見著我時,我們是一齊快樂的。我高興你在不開心時一定想起我。你很看得起我!」
「別這麼說。麗莉,你是我的親人,家人!」
他們握著手,流著淚,頭靠頭,肩靠肩地在窗前坐到天亮,曙光射進來,麗莉如夢初覺地說:
「你一夜沒睡!快回床上去,我扶你!」
范斌靠在她身上站了起來,定了定神,放開她的手,便撐著走回床上,扮個鬼臉向她笑:
「好!我睡覺去,你也睡覺去,你先替我拿藥!」
范斌把麗莉不曉得是嗎啡水的藥喝下了,他有點嘉許自已忍著一夜沒服嗎啡,他不想越服越頻密,他不想服得太多迷迷糊糊。他害怕迷糊。迷糊,他便會像楊導演一樣,被人擱在醫院等死。
睡了一覺,醒來吃了點粥,范斌覺得精神不錯。窗外的樹在風中搖,他覺得外邊從來沒有如此美麗過。突然,他厭惡四壁,他從來沒有如此想出外過。
「麗莉!」范斌說:「我想去兜兜風,你駕車!」
「你夠精神去嗎?」麗莉又驚又喜地問,半信半疑。
范斌自己穿了衣服鞋子,看上去十分俊美整齊。
麗莉忘了車匙放在哪兒,房間裡找不著,跑出客廳找,找到了剛回頭,看見扶著牆壁走下後屋與客廳間三級樓梯的范斌踏了個空,麗莉驚呼一聲,范斌已叭噠地摔下來,麗莉嚇得魂飛魄散,飛跑過去看他。
范斌長長的個子朝天躺在地上,嘿嘿地笑著,像咆吼又像悲泣。
「范斌!范斌!有沒有摔著了?」麗莉急得罵自己:「我不應該讓你自己下來!」
范斌對不聽話的身體有焚燒似的憤怒,重重的—拳又一拳的槌在地上:
「該死!該死!該死!」
「你,你怎麼了?」范斌個子大,麗莉拉拉手又拉拉腳,不曉得怎麼把他弄起身來。
范斌狼狽地讓麗莉半拉半扯地扶到沙發上坐下。麗莉忙跑去撥電話。
「你幹什麼?」范斌惱怒地問她,
「我打電話叫醫生來!」
「放下電話!叫什麼醫生!我沒事。」
麗莉擔心地把電話放下,
「我替你倒杯茶!」
「不用!我們兜風去!」
再看見自己的大門口,范斌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三星期了,他都沒有看過外邊。第一封在蒙古寫的信,寧三應該收到了吧?他還能瞞她多久?
范斌叫麗莉駕車到珍珠灘的路口,停了好一會,他彷彿聽到遙遠的浪聲,看見沙灘上寧三的長髮在飄揚。倔強地說她不會後悔。……
「把車子停在這爛泥路口幹什麼?」麗莉在車子裡坐得莫名其妙。
「沒什麼,只是跟一個人道別。」范斌凝視著草坡下面的海。
麗莉狐疑地望著他,范斌回過頭來:
「開車吧!」
沉默一會,范斌對麗莉叮嚀:
「好好地照顧自己,不要讓人欺負你。片酬是要講清楚的,別信那些獨立製片人的鬼話,看中你心腸軟,向你吐苦水,哄你少收片酬!賺了錢又不見得會分給你!」
「我又不是主角,價錢拿得太緊,伯沒有人請我!我三十二了,不是二十二!」
「什麼叫做拿得緊呢!五千是緊,一萬也是緊,你總得有點主意!麗莉,你仍然很洪亮,為什麼對自己那麼沒信心?」
「我老了!要是有條件,老早當女主角了!」
「你一點也不老!真的,麗莉,你很漂亮!」
麗莉感觸起來,眼淚簌簌而下。
「我是沒有自信心的!要是沒有你在身旁,告訴我我漂亮,我能演戲,我便……我便……」
「你需要錢嗎?」范斌問。
麗莉搖搖頭:
「我儲下了一點,現在也有戲拍。你不要給我!」
「你從來沒要過我一文錢!」
「不需要嘛!我花的又不多!」
范斌又沉默了一陣。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小莉……」
「你問過了,她爸爸姓黃!」麗莉答得很快。
「你結了婚不到九個月她使出生!」范斌說。
「她早產了,頭一胎早產不出奇。老人家是這麼說的。」
「也許是我傻,」范斌說:「我一直有個感覺……」
「只因你疼她罷了!女兒不可以亂認的!」
「你真的沒有騙我?」
「小莉不可以今天姓黃,明天姓范,我騙你幹什麼!」麗莉低頭揩著淚:「我是正正式式有著丈夫的!」
「對不起!」
麗莉感懷身世,更加止不住嗚咽。她從來不敢奢望范斌娶她,雖然,在心底深處,她不是沒希望過,這個願望深藏得連她自己也不敢偷看。想起養尊處優的文宓和寧小姐,她覺得自己卑微如塵埃。
「回去吧!你這麼哭,怎麼駕車?」
車子到了范斌門口,范斌已打定了主意:
「你回家吧,看看小莉,過幾天我再打電話給你。」
「不,我不回去!誰照顧體?」
「我精神還好,你先回去看看小莉,她還小,你怎麼放心得下?」
「那末,我過幾天再來。」
「好的,我會給你電話。別告訴人見過我!」
回到靜寂的房間,范斌冷靜地想了一下,根本沒有人可以幫助他。麗莉只是驚惶只是哭,一急便拿電話叫醫生,她不是個鎮定的人。誰可以幫助他?誰?
范斌一夜無眠,他從來沒感到如此無助過,當一個人想生命提早完結時,竟是那麼的無能為力。
白天到了,范斌呆坐在客廳裡,每分每秒,都是那麼的漫長,死亡,好像是那麼接近,又好像那麼的遙遠,他像個失落在生死界的人,兩邊都不收留他。
門鈴突然響了,傭人照例說范先生在美國仍沒回來,然而門前的一個聲音卻在長篇大論地解釋著,他聽見「寧小姐」三個字。范斌悄悄地掀開窗簾瞧瞧,原來那是有一面之緣的阿弟,寧三常提起他,范斌早已從寧三口中聽過幾次阿弟關於美麗的理論,范斌亦終於告拆了寧三,阿弟是他們那次反目的中間斡旋人。在范斌印象中,阿弟是個思想特別的大男孩,也是寧三忠實的朋友。
范斌心念一動,叫傭人讓阿弟進來。
門開了,范斌詫異地看著捧著一株樹苗的阿弟,阿弟亦詫異地看著坐在所有窗簾都拉上的客廳中的范斌。
「怎麼你不在蒙古?」
「怎麼你捧著株樹苗?」
交換了一個問題,兩個人互相打量了一下。
「你為什麼會來?」范斌問。
阿弟捧起了懷中的樹苗:
「寧三說你去了蒙古拍戲,要去幾個月,她叫我在你門前種株小樹,讓你回來驚喜一下。寧三很多怪主意的!」
「你交給傭人種便成了!」
「不!我得親手種,寧三托咐我的!」阿弟說;「怎麼你不在蒙古?」
「你先種了,回頭我跟你說。」
阿弟喜孜孜地出去,細心地挖了個洞,把樹苗扶好了,又澆了些水。
「我們是朋友?」范斌伸出了手,阿弟毫不猶疑地去跟他握了一下。
「朋友!」阿弟說:「你為什麼不在蒙古?」
「讓我先問問你:人有沒有權利了結自己的生命9」
阿弟想了一會:
「生命不再美麗時,可以的。上天不是我們的主宰,我們自己才是。」
「寧三也常常這麼說。」
「所以我跟她很談得來。她很美麗,你也是。」
「是嗎?」
「我聽過你所做的事。」
「你喜歡我嗎?」
「喜歡。」
「好,那麼我告訴你為什麼我不在蒙古。」
范斌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情形告訴他,阿弟聽著,很冷,也很悲哀。
「我不想坐在這兒等著身體腐壞,等著蒼蠅來嗅我。反正,遲早時候都會到。」
「既然你不讓寧三知道,為什麼告訴我?」阿弟是個感性的人,他已約略猜到了范斌的意思,臉色嚴重了起來。
「你肯幫我忙嗎?阿弟,實在沒有人……而我也不能夠……」范斌痛苦地說不下去。
「我能怎樣幫你忙?」阿弟心中閃過一陣寒意。
「很簡單,替我買足夠的安眠藥回來。我的傭人和司機絕對不會肯替我辦,而我,又沒有力氣,亦不可能每間藥房的跑。」
阿弟恐懼地搖著頭。
范斌絕望地把頭埋在雙手中,扯著自己的頭髮,背部激動地抽搐著。
「我不是想你繼續受折磨,我……我不能殺人!」
「阿弟,這不是殺人,這是讓我解脫!我也不是承擔不起肉體上的苦楚,我只是不想寧三看到最後的醜惡。那是……一截殘餘的、沒有人需要的生命!這麼的拖下去,寧三終於會知道,那時她的痛苦更多。我的痛苦更多!這些日子,根本是上天留下來嘲笑愚弄我們的尾巴!維持這段生命根本是罪惡!怎麼沒有人瞭解?沒有人明白?阿弟,幫助我做我自己的主宰!在一般人眼中,這也許是想也不應該想的事,但是在我們眼中,這不過是做自己的主宰那麼簡單而已!」
「你讓我回家想想!」阿弟苦惱地說:「我實在沒有那個勇氣!雖然,我覺得你說的完全對。」
范斌長歎一聲:
「怎麼人總是沒有勇氣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我們真的是命運的木偶嗎?」
腰腹一陣劇痛,范斌彎了腰,黃豆般大的汗珠滲了一臉,范斌爬在沙發上,幾經掙扎才說得出幾個字:
「叫!叫傭人替我拿藥……」
阿弟奔到廚房找傭人,傭人把液狀嗎啡拿來,范斌服下。范斌把頭埋在雙臂裡,伏在沙發上,傭人驚恐地問著:
「范先生,要不要叫醫生?」
范斌半呻吟地叫著:
「不要……不要……阿弟……不要……」
阿弟跑到沙發旁坐在地上,保護地一手握著范斌的臂,一邊對傭人說:
「不用叫醫生,我看著他,有事會叫你!」
傭人紅著眼睛走回廚房。
阿弟感到范斌每一塊肌肉,都在拉得快要斷裂,對抗著痛苦,阿弟開始領會到范斌的無奈。
過了半晌,范斌把埋在臂中的臉孔轉過來,阿弟替他揩了滿額的冷汗。
「你看,我死不了。」范斌苦笑著:「疼痛而已,醫生們看做了,病人一時三刻死不了,習慣上是把病人關進醫院,給他更多的鎮痛劑,病人會在重劑之下迷迷糊糊,消耗那十天半月,油枯燈盡地死去。我不怪醫生,他們也無可奈何。到了我這個地步,進醫院去根本是多餘的事!」
阿弟瞭解地聽著。
「所以,阿弟,我們只不過是不做多餘的事而已。他們,小題大做!」
「寧三……」
「寧三不需要知道。我不要她回來。」
「明天?」阿弟冷靜地問。
「明天。」范斌安詳而堅定地微笑著。
范斌沉靜而又緊張地等著,像期待個重要的約會。他擔心阿弟改變主意。
中午的陽光很溫暖,范斌叫傭人拉開了寢室的窗簾,讓陽光灑得一室明麗。
范斌靠在睡房的沙發上,點了根久已不抽的香煙。
阿弟挾著些雜誌來了,把安眠藥放在范斌的口袋裡。
陽光照在范斌的臉上,阿弟第一次看清楚那奪人心魄的五官。范斌抬眼凝視著他,阿弟壓住心裡的激動說:
「我不會後悔!」
范斌仍在定睛看著他:
「這是緣份,不應該後悔。」
范斌的安詳,令阿弟覺得天地都定在這個凝鏡裡,他不能再看下去:
「再見了,范斌。」
范斌沒有說話。阿弟覺得自己沒有了呼吸,他設法不想跟著會發生的事。深深地吸了口氣,阿弟離開了范斌的家,在路上胡亂地走著,走著……
支開了司機和傭人,范斌翻了一會雜誌,眼前是一片白,他看不下半隻字。
人死前居然如此無事可做——范斌心裡有個奇怪的聲音在笑。
方璧君、朱麗莉、文宓、寧三,都像那麼的遙遠,像住在故鄉的舊時人,而他,卻是個歸不得鄉的遊子。
安眠藥喬在肚子裡,像吞任何藥丸那麼簡單,范斌再抽根煙沖掉白開水的無味。
煙一陣陣在眼前升起,彷彿是寧三的絲絲秀髮……
「如今你的發中有我的發,我是下了咒語,你這輩子都被我纏住的了!我也同時下了自己的咒呢!這咒生死不變,我這輩子只屬於你!」
寧三的話在范斌耳邊細細地縈繞著。
如果死也會對不起任何人的話,他對不起寧三那不渝之愛,命運奪去他的生命,也奪走了寧三的心,而寧三,還沒有到十八歲!
范斌再點了一根煙,縷縷輕煙,模糊地勾出寧三的睫毛、眼睛,然後他又看見文宓漸漸飄近的眼睛,方璧君在雨中哭泣,朱麗莉溫柔地握著他的手……
煙迷迷矇矇地散開,煙裡的臉孔一張張地隱沒,他再努力,也只看見一片漆黑,煙蒂掉在地上,陽光已從四壁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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