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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心上纏了秀髮


  翌日是星期天,文宓一早過來找寧三的大哥寧國起打網球。寧三的腳倒真的痛起來了,只好從窗口看他們在花園旁邊的網球場打球。打了好一會,文宓和寧國起不行了,朝屋裡走,寧三忙拐下樓梯,準備去客廳趁熱鬧。

  「你應該告訴范斌了!你打算拖到幾時?」寧國起說。

  「我知道!」文宓歎了口氣:「老實說,我捨不得他!」

  「石建國是你自己選的!」寧國起說:「沒有人逼你今年結婚!」

  「但是我和范斌是沒有結果的!」文宓說:「我喜歡的是范斌的人,不是他的工作。我覺得我跟電影圈格格不入,我並不嚮往做大明星的太太!」

  「當然,嫁給范斌,你不會有什麼光榮,走在街上,人家注意的是范斌,不是你!」

  「話又不是那麼說!」文宓不以為然。

  「文宓,我們一同長大,我太瞭解你了!」寧國起說:「你一向象鳳凰般讓人捧著,在我們的圈子裡,你是皇后,跟著范斌,你只是他的女朋友2」

  「電影圈的人跟我們的價值觀念不同。」文宓說:「我不大習慣。你知道,我從不去片場看范斌拍片的,我怕記者拍照。」

  「你怕別的男朋友看見你跟范斌的照片才是真話!」寧國起說:「你有多少事瞞著他?」

  「國起,這兩年來我沒有別人,你不是不知道的!」

  「是,除了石建國之外!除了你準備將來還有的別人之外!」寧國起諷刺地說。

  「我實在最愛他!」文宓說:「但是我知道,假使我嫁了給他,我們始終有一天會不能相處。」

  「文宓,你是應該嫁給個出身和背景跟你相同的人的!」寧國起說:「俗話說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不是沒有道理的,出身和背景相近,大家容易相處。我是說,你不應跟范斌混下去了!我不是說他有什麼不好,而是,你和他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戀愛時,你們各自從自己的世界中跑出來,聚在一起,結了婚便得回到現實了!」

  「所以我說我跟他是沒有結果的,所以我決定嫁給石建國!但我不是存心玩弄范斌,認識他兩年來,我都是真心真意對他。」

  「文宓,你自小便很清楚你想要什麼,你只不過是劃出兩年給范斌而已,你曉得什麼時候停止,但是范斌並不曉得,他眼中只有你,總不能像你這樣,說停便停!」寧國起說:「我是反對你選擇他,不過,我也覺得你太自私!」

  「國起!不要說我自私!沒有人比我給過他更多快樂1」文宓說。

  「對!然而,也沒有人像你那般把快樂從他手中一把搶走!你好好地對他說,快點跟他說!」

  文宓低頭不語,寧三乘機走進客廳,裝作什麼也沒有聽見:

  「大哥,表姐,早晨!」

  「腳怎麼了?」文宓亦趁機轉了話題。.「好像有點腫,不過不礙事,你仍然可以帶我去買衣服!」寧三說;

  「好吧!」文宓說:「你先跟我回家,我換了衣服再跟你去!」

  寧三坐在文宓的房間裡,看著文宓化妝,換衣服,她一向崇拜這位美麗出眾的表姐。她相信文宓愛范斌,然而她不同意文宓不能嫁給他。

  「表姐,你不如嫁給范斌吧!」寧二說。

  文宓想了一想,問:

  「你覺得他很好?」

  「是的。」

  「石建國不好嗎?」

  「石哥哥沒什麼好不好,一個人沒什麼好不好,就沒有好的好了!」

  「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表姐,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寧三努力表達自己的意見:「或者,你以為嫁石哥哥好,其實是不好呢?」

  「為什麼會不好?」

  「你會悶的!」寧三說。

  這時,電話響了,是范斌約文宓出外,他有問題要跟她商量,文宓叫他到半島酒店咖啡室等她。

  「那我呢?你不陪我買衣服了?」寧三其實不大緊張買衣服,只是想跟著去。

  「你一塊來好了!」文宓說:「他有些拍片的問題跟我談,你也來無妨,只不過別亂說話!」

  寧三滿口答應了。

  范斌在較僻靜的桌子坐著,看見寧三跟著文宓來,起先有點錯愕,不過很快便和氣地笑起來:

  「你的腳還疼嗎?昨天哭得哇哇叫,倒令我擔心起來了!」

  「不怎麼疼,謝謝你!」寧三說。

  「還能怎麼疼呢!都跟著我四處跑了!」文宓笑著說。

  「你們談正經事好了,不用管我!」寧三說。

  「文宓,我想要你的意見。」范斌說。

  「什麼事?」文宓問。

  「你知道,我是楊天導演一手捧紅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只拍他的電影,他也不高興我替別的導演拍。」范斌說:「可是,近兩年來,楊導演的片子賣座已經差了點,人家說,要是沒有我,根本沒人要看他的片干!當然,我不會那樣想,不過,我有點擔心是真的。」

  「你仍然是最紅的影星!」文宓說。

  「楊導演在公司裡也不那麼得勢了!」范斌說:「江明導演的戲反而很賣座,還不是用大牌主演的哩!江導演叫我替他拍一部,劇本很好,腳色也很合我心意,所以,我很為難,因為楊導演一定不高興,會認為我不忠於他,忘恩負義!」

  文宓想了一會答道:

  「我認為你應該拍江明的片。我不是叫你忘恩負義,而是跟楊導演擁在一塊兒死也不見得是報恩。拍完了江明的片子,你會更紅,那時一樣可以回頭替楊導演拍,你更紅只會對他有好處。何況,明星越紅,在公司裡說話越響,越能夠幫助楊導演。」

  范斌點了點頭。

  「當然,你得告訴記者,是楊導演鼓勵你拍江明的戲的,那末楊導演面子上也好過了!」文宓說。

  「我根本上是會徵求楊導演同意的,江明不高興我一樣會這樣做,我總不能不尊重楊導演!」范斌說。

  「總之,不論楊導演和江明喜歡不喜歡,你都要依自己的宗旨去做:一你要顧及自己的前途,二你要顧及楊導演。」文宓說。

  「我想最好的方法是把我心裡所想的,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們。我雖然想拍江明的電影,但我不能對不起楊導演,沒有他我就沒有今天!」范斌說:「江明也不能因為他是紅導演便給楊導演難堪,我不會讓他這麼做的,談不攏頂多不拍而已!」

  「一定要拍!」文宓說:「你得把他們兩個都說服。記著,他們兩個都不擁有你!」

  「嘿!我一直是多人爭的!」范斌笑著說:「十四歲做小工時,眾人都爭著叫我掃地,抬這個搬那個!」

  寧三見他提起過去的苦時那麼輕鬆,不禁瞪著大眼瞧著他。

  「你拿過掃帚沒有?」范斌問寧三。

  「沒有。」寧三答。

  「改天我教你!我是熟手工人,運帚如飛!」范斌說。

  「那時你還是孩子哩!你木覺得辛苦嗎?」寧三問。

  「小姑娘!我沒有爸爸,沒有媽媽,不做工誰給我飯吃?」寧三發覺,范斌的眼神有孤兒的淒郁,雖然他臉上掛的是個微笑。

  「沒有人照顧你?」寧三關切地問:「想起來你不難過嗎?」

  范斌搖搖頭說:「一切都成過去,人無謂讓過去折磨自己,對不對?我常對自己說,都捱過了,那些日子已經不存在了,我還可憐自己幹什麼?」

  寧三邊點頭邊從心裡讚歎范斌真是個男子漢!

  「我可以去看你拍片嗎?」寧三問。

  文宓不同意地瞪了她一眼。

  「當然可以!隨時歡迎!」范斌爽朗地說。

  「什麼時候?」寧三興致動勃地問。

  「後天,我派司機來接你,不然你我不到路的!」范斌說:「文宓,你表妹來,你也破例來一趟吧?」

  文宓嬌嬌地搖搖頭:

  「不,我不破例!我等你宵夜好了!」

  寧三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文宓可以完全不受將要下嫁石建國那件事的影響,若無其事地跟范斌依舊象情侶一樣。

  跟范斌別過後,文密帶著寧三去JoyceBoutique。

  「表姐,你打不打算告訴他?」

  「我已經煩死了!你別囉嗦,我自有分數!」文宓說。

  「范斌一定會傷心死了!」寧三在替他難過。

  「你別再提這個好不好?」文宓沉著臉,寧三不敢再說什麼,只是擔心得很。

  進到了片場,寧三才知道堂皇的佈景其實沒個舒適的角落,旁觀者更加坐沒地方坐,站沒好地站,要不是為了看范斌,她老早回家了!那部是古裝片,范斌演流浪劍客,滿臉的滄桑沉鬱,寧三覺得他少年時的淒苦,此刻都現在臉上。

  拍了幾個鏡頭,換機位打燈,范斌可以休息一會,跑過來招呼寧三。

  「我這個扮相蓬頭垢臉的,是不是很醜怪?」范斌問她。

  「不!一點也不醜怪!我……我很喜歡!」寧三由衷地說。

  「文宓在等我收工吧?」范斌緊張地問。

  「是呀!」寧三答。

  「收工後,我們去……」話才說了一半,范斌突然停了口,臉色一沉。

  寧三回頭看,後面站了個臉如寒霜,膚色皓白的女子。工作人員竊竊私語,寧三見人說:「那是范斌舊時的女朋友!」「她跟了他好幾年啦!」「又鬧上門來了!」……

  「范斌!」那膚色皓白的女子把一張支票往他面上直揮過去:「這一百萬元支票還給你!」

  「璧君,我們到外邊談!」范斌說。

  「怕被豪門千金知道嗎?」那女子顯然想鬧事了,寧三害怕接觸她冷森森的眼光。

  「璧君!」范斌想把她扯出去。

  「你還要推我嗎?」那女子淒淒然地說,流下了淚:「—百萬元便要支開我了嗎?你以為我要錢,不要你嗎?」

  「璧君!我們兩年前已經完了,你何苦令我難堪!」

  「你難堪?我呢?你不曉得我這兩年來過的是什麼日子!日等你,夜盼你!」

  「璧君,我這兒就跟你說清楚,我們已經完了!我打算跟文小姐結婚!」范斌斬鎮截鐵地說。

  「什麼?」那女子呆了,寧三也呆了!

  「我打算跟文小姐結婚!」范斌重複一次。

  那女子混身抖顫起來,泣不成聲,一步一步地退往佈景牆上,把身子緊貼在那兒,神智昏亂地呆站著。

  眾人都不知道應該怎麼應付這個場面,方璧君只是貼牆站著,有如頭受傷的小動物般,抖顫著凝視范斌。

  「壁君,你回家吧!」范斌已經十分尷尬。

  方璧君堅決地搖了頭,把身子再貼緊牆一點。

  「好!你不走我走!」范斌咆哮一聲,自己上車伕了,忘了寧三也站在那兒,寧三隻好跟著他上車。

  「范先生,到什麼地方去?」司機問。

  「回家去!」范斌剛說完又改變主意:「不!不要回家去,先送寧小姐回家。」

  「那麼你呢?」寧三看著他那一身戲服:「你到哪兒去?」

  范斌這時才省起戲服沒有換,頭套沒有脫。

  「回家,剛才那位小姐會不會來找你?」寧三想起了方璧君。

  「就是怕她會!」范斌一臉的煩惱。

  「不如去找表姐吧!反正你約了她!」寧三說。

  「我想獨個兒清靜一下,我不想見任何人!」范斌用力地把頭套扯下:「阿生,先在嘉寧街放下我!』」

  阿生明白地點點頭。

  范斌在銅鑼灣嘉寧街一幢大廈前下了車,夜深,街上行人稀疏,也沒有什麼人看到范斌的一身戲服。

  寧三一百個不想回家,然而,范斌已經魯魯莽莽地撇下她跑了。她不怪范斌,她知道他心煩,然而她有一百個疑問:那女人是他的什麼人?范斌真的打算娶文宓?文宓打算嫁給石建國哩!

  寧三叫阿生送她到文宓那裡。

  文宓看見寧三獨自回來,有點奇怪:

  「怎麼?范斌沒拍完你已經不耐煩了?」

  「不!表姐!我不曉得怎麼說……」

  但是,寧三還是把剛才的情形告訴了文宓。

  「那個女人是誰?」寧三問文宓。

  「是他從前的女朋友方璧君。范斌都告訴我了。」

  「原來你們一直糾纏不清!」

  「不是糾纏不清,范斌認識了我後便沒跟她來往,只是她一直在鬧,這女人真麻煩!」

  「范斌當著那許多人面前告訴她他打算跟你結婚!」

  「他是跟我提過結婚。范斌也真是……怎麼在那種情形下告訴她?」

  「表姐,你要不要打電話絡范斌?」

  「你說他在嘉寧街下了車?」

  「是。他進了一幢大廈。」

  「我曉得他去那兒。」文宓臉上的表情不大高興。

  「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那是他朋友的家。」文宓知道那是朱麗莉的家。

  「你要不要給他打電話?」

  「不要!」

  那夜,寧三留在文宓家裡睡覺。文宓叫她睡在客房,不跟她睡。

  翌晨寧三醒來,跑進文宓的房間,發覺她倚在床上抽煙,顯然一夜沒好睡。

  「表姐……?」

  「寧三,叫司機送你回家吧!」文宓心神恍惚地說。

  「范斌有電話給你嗎7」

  「沒有。」

  「大小姐!」傭人在輕輕叩房門:「有位方小姐找你,在客廳,她說是范先生叫她來找你的。」

  文宓定了定神,叫傭人請方小姐等等。

  文宓匆匆換了衣服,又猶豫了一下:

  「我為什麼要見她?」

  「表姐,這是你的家,她能鬧得出什麼來?我陪你下去!」寧三迫不及待的自告奮勇。

  方璧君靜靜地坐著呷茶,跟昨夜的瘋狂判若兩人。

  「文小姐?」方璧君雙眼盯在文宓臉上。

  「范斌把我的地址給你?」文宓不想浪費時間。

  「不是他叫我來的。我只是想肯定你會下來見我。」方壁君說:「我來過這裡好幾次,我看著范斌進來,我在門口等。當然,你們都不知道。」

  「你我我有什麼事?」

  「文小姐,范斌是我一生唯一所愛的人,我不能沒有他……」

  「這是你和他的事,跟我沒什麼好商量的。」文宓說。

  「文小姐,我知道他打算跟你結婚……」方璧君低了低頭,再抬頭望著文宓:「我不做他的正室也行,我做偏房……我知道,只要你同意,他也不會反對的!」

  文宓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清楚方璧君是什麼意思,一時說不出話來。

  「文小姐,我是誠意的,你答應我吧!」方璧君在懇求。

  寧三卻在想,這女人什麼也一廂情願,她可知道表姐要嫁的是石建國,不是范斌?

  「文小姐,我和范斌是不可以分開的,無論怎麼痛苦,我也不可以不跟他在一起!」

  「這不是我的事,你去跟范斌說好了!」文宓實在不耐煩。

  「他不會聽我的,他只聽你的,你就當可憐我,答應我吧!」

  「方小姐,你實在是無理取鬧,這怎是我答應不答應的事?」

  然而,方璧君仍然不斷的求下去,亦不肯走,文宓寫了一個電話給寧三:

  「你叫范斌來,我不管了!」說完便上了樓。

  寧三搖了電話,起先是個女人接聽,然後是范斌。

  「表姐說叫你來,那位方小姐不肯走,表姐說她不管了!」

  方璧君卻扯著寧三不停地說:

  「你代我求求你表姐,她做大,我做小……」

  寧三但願范斌快點來,她實在應付不了!

  范斌在半小時後到了,一進客廳看見方璧君便說:

  「你來找她於什麼?」

  方璧君只是在哭。

  寧三忙上樓把文宓扯了下來。

  「文宓,她跟你說了什麼?」范斌著急地問。

  「她說,我做大,她做小,她不介意,她要跟你在一起!」文宓沒好氣地說。

  范斌脹紅了脖子。

  「璧君!你瘋了!你要我說多少次,才肯相信我們完了!」

  「我不相信我們完了!沒有她,我們怎會完了?」方璧君抽嚥著:「好,你要娶她,我甘心情願做側室,你還想怎樣?」

  「壁君,我只要一個太太!」范斌說。

  「你不要我?」方璧君不相信地說:「你不要我?」

  「壁君你不要再逼我!你已經逼我做了太多我平日做不出的事,說了太多我平日說不出的話!」

  「斌,你說吧!我不相信你不要我!」方璧君那種弱者式的咄咄逼人,倒是寧三和文宓沒有見過的。

  「為什麼你要逼我說傷人的話?好!你要我說,我這兒就說:我要娶的是文宓,不是你!」范斌憤怒地說。

  「那你是逼我去死!」方璧君開始狂了:「我死了你便可以安心娶她了吧?」

  「你不死我也一樣安心娶她!」范斌說。

  「哈!哈!哈!」方璧君淒厲地笑起來:「你就是那樣不在乎我?」

  砰的一聲,方璧君把墊茶杯的碟子在幾上碰碎,拿著碎片便往腕上割,范斌和文宓手忙腳亂地去拉著她,可是卻按不住她歇斯底里的蠻力,寧三隻見碟子的碎片在方璧君手中飛舞著,突然她看見方璧君的手腕中流出血來,方璧君死命地割,寧三在情急之下嚷了出來:

  「方小姐!不要!我表姐要嫁的是石建國,不是范斌!」

  寧三這麼一嚷,整個世界都停止了!

  方璧君、文宓、范斌那一角的混亂,突然變得一片無聲,三個人一齊望著寧三,方璧君的表情是想再聽清楚點,文宓是一臉的惱怒和怪責,范斌卻是象中了連他自己也不知來自何處的一刀,震驚地尚未分得出痛與不痛。

  三個人的眼光都令寧三害怕,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再忍受文宓繼續隱瞞真相,她不能再忍受看著范斌被蒙在鼓裡1

  「表姐已經在上月決定了嫁給石建國!」

  「我的事不用你代我說!」文宓直斥寧三。

  「上個月?決定了?文宓!你……」范斌雙手象鐵鉗般鉗著文宓的肩頭,把她猛搖。文宓直視他,沒有避開他的眼光,她的雙眸仍是款款深情,寧三驚訝她的鎮定,和她使范斌靜下來的本領。文宓的眼睛令范斌軟了雙手,文宓把頭貼住范斌那急促起伏的胸膛,一手攬著他的腰,一手搭住他的肩頭,擁著他坐下。

  「斌……我不想你分擔我內心的痛苦,所以我一直沒有提……」文宓眸中閃著淚光。

  「文宓!你有什麼事應該告訴我!」范斌疼惜地說。

  寧三心裡卻冷笑,分明是文宓自己要嫁石建國,她又有什麼痛苦了?她要霸佔著范斌到最後一刻才放手!

  「你聽見她表妹說她決定嫁給別人了,你還聽她的鬼話!」方璧君不忿地說。

  文宓抬頭對方璧君說:

  「方小姐,你先去醫生處看看傷口吧!讓我跟范斌說幾句話。你們兩人還有一生一世,就給我一點時間吧!」

  文宓一句「你們還有一生一世」,果然令方璧君安心了。

  「你晚點來看我!」方璧君對范斌說。

  范斌「唔!」了一聲,方璧君有點擔心地定了。

  支開了方璧君,文宓繼續跟范斌說話:

  「我的家庭,和很多其它問題,都令我……都令我……」文宓楚楚地凝視范斌:「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也不會再有,跟你在一起時的快樂……」

  寧三第一次親眼看見文宓擺佈范斌的手段,以文宓的性情,她若是要嫁范斌,根本沒有人可以阻止她,而她,卻令范斌以為她的選擇是無奈的。

  「文宓,我們仍可以快樂的,你跟我走,頂多我們到別的地方去!」

  文宓搖搖頭。

  幾下穩重的皮鞋聲,寧國起進來了,他是來接寧三回家的,料不到范斌也在。寧國起有禮但不熱誠地向范斌點了點頭。文宓看見寧國起到,便不想用自己的口告訴范斌,她無論如何也是嫁石建國的話。

  「表哥!」文宓請寧國起坐下:「我們在談著一個問題,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什麼問題?」寧國起問。

  文宓在沉吟,范斌直截了當地說:「文宓的婚事。我和文宓其實可以……」

  「文宓的婚事?那是已經決定了的,她會嫁給石建國。」寧國起截斷了他說的話。

  「文宓還沒有決定!」范斌說

  「不!那是已經決定了的。」寧國起說。

  「表哥,我跟你談過的!」文宓求救地望著寧國起,寧國起以為范斌在給她麻煩,當然,范斌怎會知道文宓跟寧國起談過的,是她不會嫁自己?

  「對。文宓跟你並不適合。」寧國起說:「當然,我們都很尊重你在電影界的成就,不過,那不是文宓的世界。」

  「這兩年來,我們非常快樂!」范斌說。

  「那你是不瞭解文宓所習慣的生活!」寧國起說:「范先生,請你不要誤會,外邊有很多崇拜你的人,只是,你有你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不是誰好過誰,而是誰適應什麼多一點!」

  「寧先生,你很客氣,然而,我寧願你老實說,你看不起藝人!」

  「范先生,我沒有這個意思。」

  「寧先生,我沒有進過牛津劍橋,我只會老老實實地說話!」范斌說:「我愛文宓,我並不需要高攀,我可以令文宓生活得舒舒服服!」

  「那不是這個問題!」

  「那還有什麼問題?我雖然不是什麼世家子弟,我甚至沒有念過很多書,然而寧先生,我跟你們是平等的,你們的財富名位,並不是要分給我,我亦絕對不想要,我並不覺得我跟你們有什麼不同!」范斌的牛脾氣開始發作。

  「我並不是要跟你開辯論會!」寧國起不耐煩了:「文宓跟石建國的婚事,沒有什麼可以再談的!」

  「文宓!我不相信!你怎會決定了不告訴我?你怎可以不告訴我?」

  「范先生,你最好不要再令我表妹為難!感情的事,不可以強求!」寧國起說。

  「文宓!我們過去的兩年,是強求嗎?是強求嗎?」范斌衝動地拉著文宓的手說。

  文宓泫然欲泣:

  「斌,我不會忘記你!」

  「文宓!不要說不負責任的話!」寧國起不高興文宓說那種話。

  「我是不會忘記他!我是不會忘記他!我一定要說這些,話!你們男人,明白些什麼!」文宓倔強地說,眼淚進了出來,掉頭奔上樓,范斌看見大滴淚珠從文宓粉頰上飛了出來,滴在地上。

  「寧三,跟我回家去!」寧國起說:「范先生,喜帖已經在印了,請你不要再騷擾文宓!」

  寧三看見范斌的憤怒和痛苦,那是無處申訴的憤怒,吼不出聲的痛苦。

  寧三跟大哥上了車,悶悶地坐著;

  「昨夜不回家也不打電話,爸爸急了,一問才知你在文宓處,雖然是親戚,下次不許這樣!」寧國起在責備寧三。

  「我忘了打電話,因為范斌的事嘛,鬧得一團糟!」

  「又關你什麼事了?以後少跟范斌那些人混!」

  「范斌是好人!他對表姐是真正的好!」

  「那文宓也真是!從來什麼男朋友也把人弄得為她生為她死!還罵我們男人不瞭解女人!」寧國起沒好氣地說:「無端令我說了一番尷尬話!」

  「她不要說,你撞了進來,便一把推給你說啦!」寧三說:「大哥,你就是笨,沒有表姐聰明!」

  「你站在那兒礙手礙腳,又很聰明了?」

  「又沒有人問我意見,我只好站著不動了!」

  「你是好管閒事才真!」

  「大哥,我覺得范斌很可憐!」

  「我不同情他!」

  「大哥,你是偏見!是表姐不對,她自私!」

  「那個女人不自私?」

  「大哥!」

  「你別再理那個范斌,別惹麻煩!」

  「我替他難過,真的替他難過!」寧三喟歎地說。

  范斌以為,文宓會給他電話,但是沒有。他打電話,都找不到文宓聽

  范斌相信文宓是愛他的,夜裡,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他老是看見文宓上樓梯時掉下來那顆晶瑩的淚珠,夢裡,他看見文宓哭著向他奔來,秀髮在月光下散著,一顆顆鑽石似的眼淚,飛濺在叢林中,掛在葉子尖,滴在草地上……

  夜半醒來,范斌倚在床上,胡亂地找了張紙,寫著塗著:

  夢裡,

  我用青草,

  縛著你的一滴眼淚,

  此刻,

  你用秀髮,

  纏著我那紊亂的心。

  范斌把那幾句詩寄了給文宓。

  文宓奇回幾條長長的秀髮給范斌,但是信封內半隻字也沒有。范斌只嗅到,幾根柔絲所發出的陣陣幽香。

  再打電話,傭人說大小姐出外旅遊去了。

  寧三看過范斌寄給文宓的詩,亦送了文宓和石建國的飛機,他們是旅行結婚完畢才回來宴客。寧三對文宓冷淡了點,文宓對寧三也冷淡了點。寧三想,表姐把范斌的詩給自己看;有點示威作用,聰明的文宓已經看得出,寧三對范斌的感情有點特別。

  當然,那時文宓還不至於想我死,那是以後的事……寧三在回憶中對自己說。

  突然,她省起了沈休文就坐在身邊。

  她又想起了朱麗莉。

  「沈律師,我會去找朱麗莉。」

  「我還以為你不想見她!」沈休文分明記得,朱麗莉說打電話找不著寧三。

  「將一百萬元轉做小莉的信託金一事,我不需要見麗莉姐。」寧三說:「但是,我有些事想問她。」

  寧三有點傷感。范斌的事,除了她目擊的之外,她知道的並不多。她和范斌真正相處的日子,已是范斌快要油燈枯盡的時候。范斌沒有提過去,沒有提及得悉文宓婚訊後那一段日子,他是怎麼過,她只知道,朱麗莉是那個時候見得他最多的人。

  仍是嘉寧街,仍是那個門口。

  寧三站在電梯裡,感到電梯在升,似乎在經過一條時光隧道,把她帶回六年前。

  朱麗莉敷了一臉面膜膏,料不到這時候有人按門鈴。

  她把門開了,驚喜地看著寧三。

  「是你!是你!真想不到你來了!」

  「麗莉姐,很多年沒有見了!你好嗎?」

  「我這輩子,沒什麼好不好的,還在拍戲就是啦!間中也登登台。」

  麗莉興奮地倒茶,招呼寧三坐下,看見茶几上那瓶面膜膏,才記起臉上還敷著臉膜。

  「見了你,開心起來,連自己敷著面膜也忘記了!我現在大概象科學怪人吧!」麗莉邊說邊往臉上摸:「唉!還沒有干,撕不下,你坐十秒鐘,我進去把面膜洗掉!」

  寧三還認得那套沙發,那個茶几,有點舊了,麗莉如果手頭寬浴,也不會不把沙發換掉吧?

  麗莉果然很快出來了,沒有補上化妝品。三十八歲的臉,還算光滑,不過皮膚倒微微有點鬆弛了。麗莉指了指眼皮:

  「我割過了眼皮。有點鬆了,雙眼皮快變單眼皮啦,所以去割了一下,這樣上鏡好看點。」

  「麗莉姐,你一個人帶著小莉生活,不吃力吧?」

  「小莉很聽話,比我還會照顧自己!你知道嗎?她還教我說英文哩!她說,別人說完thankyou,我應該說youarewelcome!Thankyou我早懂啦,那什麼youarewelcome我卻弄不清楚了!」

  「小莉書大概念得很好吧?」

  「也算不錯!」麗莉說:「呀,是了,沈律師說你要把一百萬給了小莉,我說不用啦,范斌亦托沈律師給了我一百萬!」

  「小莉是范斌的女兒,范斌的錢應該給她。」寧三說:「老實說,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每人給我們一百萬。」

  「他又沒有親人,所以分給朋友啦,我想。」麗莉說。「為什麼要等五年?」寧三邊說邊想:「為什麼要登那首詩在報上?」

  「我也不明白。」麗莉說:「那首詩是他有一夜喝醉了,在這裡給我的。」

  「那是在文宓結婚後?」

  「是的。」

  「你可知道,那首詩本來是寫給文宓的?」

  麗莉怔了一怔,認命地苦笑了。

  「我就是奇怪,為什麼我這麼好運氣,他會寫這麼一首詩給我!原來是給文小姐的!」

  「文宓結婚後,你是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人。」寧三說。

  「也不是安慰。誰可以安慰他?我只不過是個他一定找得著的朋友而已!我家又沒什麼人,他來了,有時坐一晚不作聲,有時跟小莉玩玩,有時喝醉了摸上來,那些日子,真令我心疼!」麗莉撫著茶杯說:「雖然如此,我但願他仍在。十幾年來,菜燒好了,他會忽地上來吃一會,我在家看電視,他有時會陪我看至半晚,大家吃杯酒,聊聊天……有他出出入入慣了,現在他不再來,這房子也像少了個朋友!」

  寧三的心在一下一下地酸,然而她不想哭。

  「是的,麗莉姐,我們都但願他還在1」

  「我就是心疼,他沒有認真開心過!」麗莉似乎在追憶范斌的表情:「提心吊膽掙回來的,他沒命享!愛情……他又呀……呀,對不起,我說錯了話……」

  「也許你是對的,他沒有忘記文宓。而我和他剛開始,他便已經面對死亡!」

  「寧小姐,其實這對你是不公平的!你對他這麼好,文宓其實很自私,連我這麼笨也看得出來!」

  「你能夠告訴一個快要死的人,他平生最愛的女人,只當他是裙下降臣之一嗎?我無謂令他的夢中女神形象幻滅。他到死仍相信,文宓最愛的是他!」

  「那些日子,他沉默得怕人!」麗莉說:「那也是他演戲演得最好的日子。可惜,觀眾的歡呼並沒有令他快樂。我還記得,文宓擺婚宴那晚,他在片場拍片,他一直沒停過拍片,他投入角色,忘記自己。有一場戲,他跟一向是死對頭的武林高手作生死鬥,他是男主角,劇本當然是寫他終於一劍把對手殺死。我在看他拍,他投入得像真正作殊死戰的打,突然,他拋了劍,一手按著對手演員的肩頭,識英雄重英雄的停了手,對方也是好演員,自然而然地惶惶相借的跟他相擁,我感動得很,雖然這個跟劇本完全不同。我只見范斌眼中有淚光,導演卻不高興脫離了劇本,要再拍過這一場,范斌發脾氣跑了,喝得大醉半夜摸上了我的家。我難過得哭了,我說他這樣演法才合那流浪英雄本色,我很感動……他望著我笑了一會,說麗莉,你真是我的知己,你永遠支持我!不要哭,不要哭,這場至少有你這個觀眾看過……不要哭……於是便在小莉功課簿上撕下了一張紙,寫下了那首詩給我。……之後,他在這兒呆了個多月,對我十分好,直到……直到文宓找他!」

  「文宓婚後找過他?」寧三不知道這件事。

  「文宓叫司機送個字條給我……不,那是個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我還以為是什麼,打開一看,才知道是另一個給范斌的小信封,我交給范斌,他一看完便去了。」』

  「文宓是當你不存在了!」寧三搖頭笑笑。

  「我也想得到,這位文小姐,看上去很斯文嬌嗲,其實倒是很霸道的!」

  「你為什麼替她傳信?」

  「我又不是為她,為范斌嘛!他雖然對我好,但是我知道他渴望得到文小姐的消息。……寧小姐,她做得出我們做不出嘛!」

  「真正對一個人好,為一個人好,是不是很笨?」寧三一半對麗莉說,一半對自己說:「到頭來他不知道你一切為他!」

  「也不要那麼說,范斌知道的!要是沒有了你,他最後的幾個月會很寂寞悲哀!」麗莉瞭解地說。

  「要是他知道,為什麼從不提文宓?要是他心裡沒有她,為什麼要避開她的名字不提?人只會因為對一個失去的人餘情未了,才會不肯提那個人,免得一提便心痛!」

  「我看不是吧?」麗莉安慰寧三:「那時你年紀小,才那十七、八歲,不像我們久經世故,話重點也受得了。他是要保護你,怕她的名字會令你不快罷了!」

  「文宓要侵犯的人,他保護得了嗎?」寧三說:「當文宓知道了范斌跟我好以後,捆了我一巴掌。」

  「摑了你一巴掌?」麗莉問。

  寧三笑了笑:

  「因為我告訴她范斌不會跟有夫之婦通姦!」

  麗莉也笑了起來:

  「那倒是真的,那是他的好處,也是他的痛苦。在見過文宓那一次後,他便沒有再找她。我知道他的性情,除非文宓離婚,不然他不會去破壞她的婚姻,他寧願默默地想念她!」

  「可惜這不是我表姐所想的!她喜歡把一切擺弄得天翻地覆!」

  「寧小姐,認識了你,是他的福氣,他老早應該忘掉文宓!」麗莉說。

  「有你這個朋友才是他的福氣,你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寧三實在很喜歡麗莉,一個沒受教育沒有教養的女人,付給范斌的,居然是忘我的摯情,而受過教育、教養很好的文宓,又居然那麼自我中心。

  「這也是我的福氣,我有什麼比人好的地方呢?他就是一直當我是知已。」麗莉說:「我跟他一塊在電影圈長大,沒有那一年沒見過面,只是我跟他,好像有緣,又好像無緣,就是差那麼一點點。你和他倒是有緣,伴他渡過最後的日子,只可惜,他沒有得到很多快樂!」

  「也許,快樂不是最值得珍惜的事!」寧三說:「我們最愛的那個人,未必給我們最多快樂。然而,什麼是快樂呢?文宓帶給他很多痛苦,他捨得不要她所給他的痛苦嗎7我也如是,我只要他,管不了是快樂還是痛苦。」

  「為什麼你一直讓他記著文宓?」

  「懷念她那種痛苦,便是他的快樂。我想,那令他感到仍擁有她。我們豈不都是,寧願擁有一個影子,好過一無所有?」

  「我倒是想,范斌不夠命長去忘記她而已!」麗莉唱歎著:「假使他活下去,你將是他的一切!」

  「也許是吧!只可惜,人明知生命快到盡頭的,喜歡回首看過去,多於憧憬未來。然而,我沒有後悔跟他在一起,那總比沒有跟他在過一起好。我對他的記憶,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貴的事。我想我不能再對另一個人有同樣的感情!」

  「寧小姐,你今年才廿三歲!」

  「麗莉姐,我是個頑固的人。我不需要再愛過!其實,文宓又何嘗能愛別人比愛范斌多?她以為可以而已!」

  寧三想起文宓新婚的日子……

  她一切都有,有記得她的男人,有她計劃中的理想丈夫,有讚美羨慕她的人群,然而寧三不覺得她的得比失多。

  那天,石建國送給新婚太太的豪華遊船第一次出海,船名就叫Felicia——文宓的英文名字,是石建國花了五百多萬從意大利訂回來的,那算是五年前最登樣的五十八英尺遊船之一了。石建國約了寧國起和寧三兄妹以及一些朋友同去遊船河,文宓倚在丈夫懷中,但是石建國沒有用手指勾弄文宓那頭又軟又長又蓬鬆的美發,而文宓亦沒有柔情萬種地跟石建國斯磨著,他們只像一對夫妻。

  船駛到斬竹灣,客人各適其式地游泳、滑水、駛快艇,文宓和石建國都把各人招呼得很周到,船上的侍應不停地奉茶和酒水食物,男士們偷偷欣賞著美艷如花的文宓,單身女士們藉故親近高大軒昂的寧國起,亦有好幾個少年繞著寧三獻慇勤,然而寧三覺得很興致索然,很寂寞,為了沒心情跟那些少年說話,寧三跳進海中游泳。游泳,是唯一不需要跟誰有接觸的活動。

  游了一陣子,寧三看見一艘略舊而不豪華的三十多呎遊船泊在另一邊,那好像是范斌的船,寧三不由自主地游過去,在水中朝上望,寧三看不見人,她爬上了船側掛梯,張望著,范斌在哪兒?她悄悄地上船,在上層甲板找著了雙手支在腦後平躺著的范斌。

  寧三濕漉漉的身上流下來的水,把沉思著的范斌驚動了,坐起身來,詫異地望著寧三。

  范斌憔悴了,深邃的眼睛有更濃的蒼涼,寧三一時說不出話來,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跑上了他的船。

  「是你!」范斌說了兩個字。

  「是我。」寧三也只想得出兩個字。

  范斌像有話想說,但是卻沒有說,跑下船艙,拿了杯汽水上來給寧三。

  「我們在附近泊了船,看見你的船,所以過來打個招呼!」寧三臉紅紅地說。

  范斌看見她那有趣的樣子,打量了她一下:

  「頭髮長了點!」

  「唔!」寧三點點頭。

  「什麼時候回美國開學了?」范斌問。

  「還有兩個星期。」

  「這個暑假玩得開心吧?」

  寧三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范斌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你應該是開心的!」

  「你……你好麼?」寧三鼓起勇氣說了她想說那句話。

  范斌蕭灑地一笑,攤開雙手點了點頭:

  「有朋友上船來探我,那自然好!」

  「水手們呢?」寧三問。

  「有時我喜歡獨個兒出海,我有駕船牌。」范斌邊說邊望:「你們的船在哪兒?」

  寧三隻好指指泊在另一邊的Felicia。范斌當然認得那個名字。

  「新船?」

  寧三點點頭:「表姐夫送給表姐的。」

  「很帥!」范斌說,若無其事地咧著那俊朗的笑容。

  這時,Felicia號左舷轉出一個俏麗的身影,一圈圈的長髮在風中飛舞著,那是文宓,她看見了范斌,她朝著范斌的船站著,沒有動沒有招手,范斌的笑容痙攣了一下,文宓依舊站著看著他,范斌轉過身去,向寧三招招手,示意下船艙。

  范斌在船艙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你沒事吧?」寧三關切地問。

  「那有什麼事?」范斌看見寧三手中仍握著那杯汽水:「要是你大點,我也倒杯給你喝!」

  「嗅,酒我也喝的,我可以陪你喝一杯!」

  「不許喝!」范斌責備地搖搖頭,說著自己又倒了一杯。

  「你一個人在船上,不要喝那麼多!」寧三說:「喝醉了掉下海裡怎麼辦?」

  「不要擔心,我酒量很好!」范斌說:「來,叫你猜個謎,考考你的智商!」

  「好!不過猜不到不許笑我笨!」寧三嬌憨地一笑,緊張地呷了口汽水。

  「喏,聽著!有三條小蟲,一條跟一條地排成一條直線,頭接層層接頭的在游花園。前頭那條蟲說:我後面有兩條蟲!對哇是不是?中間那蟲說:我前面有一條蟲,又對哇,是不是?可是排在最尾那條卻說我前面沒有蟲,後面又沒有蟲!為什麼?」

  「它是盲的!」寧三很快地答。

  「錯!三條蟲都不是盲的!」

  「它掉轉了方向,前面便沒有蟲囉!」寧三說。

  「不對,我說過三條蟲都是尾接頭頭接尾的排成一直線的!」

  寧三想了半天,答來答去,老答不著:

  「我不猜了,你把謎底說出來!」

  「哈!」范斌呷了口酒:「那條蟲說謊囉!就是那麼簡單!」

  寧三扁著嘴,跺著腳說:

  「這分明是捉弄人的嘛!根本沒有理由!」

  「你笨嘛!」范斌取笑她。

  「不,我老實,所以才不會想到那條蟲說謊!」寧三理直氣壯地說。

  「說說謊,很多事情便都有理由了嘛!」范斌又倒了杯酒,拿起罐汽水問寧三還要不要。

  「不要了,一肚子汽水,游不回去啦!」

  范斌苦笑著說:

  「我本來可以把船彎過去送你回去,只是……」

  「我明白的,我游回去好了,沒問題。」

  兩人沉默了一會,寧三站起身說:

  「我走了,也許很久都碰不見你了。……你不要太不開心,照顧自己!」

  「誰說我不開心?」

  「那你為什麼拚命喝酒說笑話?什麼一條蟲兩條蟲的,你是自己不開心,所以尋我開心!」寧三不高興地說:「你當我是什麼也不懂?女朋友剛嫁了別人,你這麼開心?」

  范斌呆了一下,想不到這小姑娘那麼心直口快。

  「對不起:我說話有時不經大腦!」寧三道歉:「我這麼說,很殘忍是不是?」

  「寧三,」范斌誠懇地說:「我開心與不開心,現在都跟你的表姐沒有關係。我只是希望她開心,希望她快樂!」

  「你想我傳話?」寧三問。

  「不不,不要騷擾她!」

  「也許她想聽呢?」

  「算了,你不要說。」

  「她剛才看見你。」

  「我也看見她。」

  「那麼……」

  「沒怎麼。算了!」范斌說。

  寧三有點失望。她一心上船來看范斌,表示她的關心,而話題又扯回文宓身上,范斌到底沒留意她的感情,她只好力裝成熟得體地答一句:

  「多謝你對我表姐那麼好!」

  范斌看見小姑娘臉上悻悻然的表情,半開玩笑地對她說:

  「那就不多謝我請你喝汽水,跟你說笑話了?」

  寧三瞪了他一眼,呶起了嘴巴:

  「多謝!」

  「我是開玩笑的,別生氣!多謝你上來看我!」

  「也許……也許以後我再看不到你啦!我得開學去了!」

  「學校裡會有一百個男孩子追求你!」

  「不過,我想我會給你寄張聖誕卡。你收到時,你想你還記得寧儀嗎!」

  「你簽寧三好了!」范斌說:「我喜歡這個名字!」

  寧三不捨地望著范斌。

  「好好地唸書!」范斌說。

  「我唸書很用功的!」寧三說。

  「好!」范斌讚許地點點頭:「我喜歡用功的人!」

  「再見了,范斌……記住寧三!」寧三那雙清澈的少女眼睛,帶著無可掩飾的摯誠。說完,寧三轉身出船艙。

  「回來!」范斌喚住她,捧住她的臉龐,在她額上輕輕親了一下:「記住給我寄聖誕卡!」

  寧三的心,從胸口直跳到小足趾,睫毛像兩把扇子般垂下,然後又像兩把扇子般張開來,臉孔發熱地凝視范斌良久,跟著轉身跳下水中。

  寧三隻覺得她的心跳躍得滿海都是,她只覺天地歡騰!迷迷糊糊的,也不曉得何時游回了文宓的船上,上了甲板。

  文宓的目光迎著她,像句審判式的問話。

  寧三亦迎著她的目光,沒有低頭,故意不作聲。

  「你上他的船幹什麼?」文宓忍不住先開口。

  「你也可以上的呀」寧三反唇相譏。

  文宓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十分難看。

  石建國走過來問:

  「文宓,什麼事?」

  「沒什麼。」文宓說。

  「表姐不高興我上范斌的船。」寧三故意說出來。

  「我是為她好而已!」文宓馬上把本來的情形在丈夫面前,轉方向,

  「寧三聽表姐的話!你不是那種人!」石建國語中百分之百輕蔑范斌。

  「范斌,」寧三眼中閃著頑皮與倔強:「是個很動人的男、人!」

  石建國詫異寧三公然頂他嘴,寧三卻在百分之百地享受他的不悅。

  文宓忙拖著石建國走向朋友群中,她不想在他面前多提范斌,

  「你這位表妹,好像跟我有仇似的!」石建國一直不感到寧三對他友善過。

  「她是個大小孩,你別理她!」文竊安慰他。

  「家裡沒人管麼?亂說話!」

  「姨父寵她,姨母不管她,她只怕國起大哥一個!」文宓解釋著。

  「也不見得吧?我看國起很疼她!」

  「那是有原因的。國起是個心地很好的人,寧三不是他們母親生的,姨母不大關切她,所以國起特別疼惜她。」

  「她的媽媽是誰?」

  「我也不清楚,大概不是什麼好人家吧!」

  「寧三知道嗎?」

  「她知道。」

  「什麼種養什麼種!怪不得她那麼野!」

  「建國,不要這麼說2她到底是我姨丈的孩子!」

  文宓自小跟表兄寧國起特別談得來,寧國起常常帶著寧三,所以她本來跟寧三也很親近,她喜歡寧三,但是她不能忍受寧三對范斌的感情,更絕對無意讓范斌愛上寧三,范斌是她的!為此,她對寧三漸漸不喜歡了,然而,她又感激寧三在石建國面前維護范斌。

  寧三並不喜歡石建國,她從來不覺得有錢人有權當自己是貴族。她對寧太大沒有感情,不是因為寧太大沒有做個得體的母親,而是她感到寧太太並沒有立心當地是自己的女兒。雖然寧國起說過:

  「寧三,你媽媽傷透了我媽媽的心,你得明白她的心境,何況,體又長得跟你媽媽幾乎模一樣!」

  寧三不怪寧太大,只是亦無法對她起親近之心。

  寧國起知道寧三的生母后來又跟了幾個別的男人,不過他沒有告訴寧三,他說她去世了。比寧三更小的妹妹們,都不知道這些歷史,寧家也投有說,她們只覺得,這位三小組獨來獨往,除了跟大哥外,圾誰也不親密。

  寧三想起自己,想起小莉,不禁對麗莉說:

  「小莉認為自己有個正式的爸爸是好的。

  「要是告訴她父親是范斌,我實在不曉得如何解釋,我不想小莉不快樂!」麗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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