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宓去了,寧三公子死了……
沈休文感到納悶,感到老是有點東西不對勁,晚飯後喝了幾杯悶酒,獨自跑了去一間著名的「的士夠格」。他平日最怕吵聲,但是在納悶時,卻喜歡到「的士夠格」,讓震耳欲聾的音樂充塞他的腦袋。
「的士夠格」照例有不少青年男女,沈休文感到自己有點超齡,雖然在律師群中,他算是年青的一個。
在鄰桌坐著熱鬧的,是一群十八歲到二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有些很時髦,有些很秀美,有些眼裡瞟著嗲氣,有些眼裡蓄著挑逗,沈休文看得出,這是一群同性戀者。這個不足為奇,沈休文從不介意同性戀者,令他奇怪的,是混在這群同性戀者中的一位年輕小姐,看上去廿三、四歲左右,正在無拘無束地跟那些男孩子熟絡地聊天吃酒。
細看,這女孩子的五官十分動人,一雙飄呀飄呀的大眼睛,彎彎的嘴角象常含著笑,一把長髮擺來擺去,沈休文不明白這樣的女孩子怎會沒有男朋友在身邊。
不久,其中一位男孩子站起身來,那女孩子一把拉他到舞池共舞。她那細長的腰扭動著,舞得像株夜風裡的垂楊,性感中透著瀟灑,瀟灑中透著飄逸,她的舞姿是有控制的美麗,不是沒教養的女人那種失態的狂放。
「好奇怪的一個女孩子!」沈休文邊呷著酒邊想。
才跳了兩隻舞,那女孩子便跟那男孩子返回座中了!
「阿弟,我給了你個機會表演舞姿,現在該少悶點了吧?」那女孩子對那男孩子說。
「又沒有人欣賞我,表演什麼?」叫做阿弟的那男孩子頹喪地說。
「那你老早跟我說不要跳好了,省得我白出一身汗!」那女孩子說:「人家失戀你失戀,就沒見過你這麼天愁地慘的!」
「寧三,你不明白的!」座中一個男孩子說;「我們找對象不如你們容易!」
「寧三」這兩個字象雷殛般打到沈休文耳朵裡!
「別灰心!人怎會沒人要?」被喚作「寧三」的那女孩子說:「你看看街上,再醜再笨的人也有人娶有人嫁!」
「對啊!寧三公子萬歲!」另外兩個男孩子起哄地舉著酒杯說。
寧三公子?文宓不是說寧三公子已經死了?而且寧三公子又怎會是個女郎?』
「對不起!」沈休文忍不住爬了半個身過去:「請恕我冒昧,不過,我覺得這位小姐的名字叫做寧三公子很有趣……我只是想說,很特別,很好聽。」
「好!謝謝你!」叫做阿弟那男孩子保護式的代答了,其他幾個溫和地把沈休文半推半送地按回原位,顯然他們以為他是醉漢。
沈休文有點後悔自己的莽掐,然而,今天讓這位叫寧三公子子的女郎跑掉了,又不知何時才可以再找到她,所以孤注一擲地大聲嚷了兩個字:
「范斌!」
這兩個字顯然生了效。那女郎問:
「你是誰?」
「我是沈休文律師。」沈休文忙遞過名片。
女郎接過了看,其他的男孩子都說:
「別理他!」而叫做阿弟的那個卻若有所思地默不作聲。
「不,不!」那女郎站起身來:「你們別擔心,不要緊的。」
說罷便走過沈休文那邊坐下。
「寧……寧小姐?」沈休文一時還未能接受寧三公子居然是個女郎。
「是。」女郎點點頭:「熟朋友都叫我寧三公子,或者寧三,不熟的才叫我名字。」
「請問你的名字是什麼?」
「寧儀。」女郎說:「這名字只有在唸書時老師叫的。爸媽自幼喚我做寧三,我小時又頑皮,家裡的老傭人拿我沒法,說這個老三應該是男孩子投胎,我應是寧三公子,不是寧三小姐,同學們聽著好玩,便常叫我做寧三公子,於是這渾號便叫開了,我自己也喜歡!」
「原來如此!」沈休文說:「我一直在找寧先生!」
「為什麼找我?」寧三問。
「既然你認得我的名片,」沈休文說:「那你一定看過報上那段啟事了?」
「對。」寧三說。
「你沒有反應?」沈休文問。
「有反應也不需要找你!」寧三說:「那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與律師樓無關!」
「即使有人說你已經死了?」
「什麼?」
「有人說你已經死了!」沈休文重複一次。
「誰那麼關心我,說我死了?」寧三俏皮地問。
「這個我不能說。」
「你不說我便不聽罷了!」寧三毫不在乎地說:「反正我沒有死!」
沈休文覺得自己很笨,想知道文宓為什麼說寧三公子死了的是他,而不是寧本人。沈休文想了想,問道:
「寧國起是你的什麼人?」
「寧國起?寧國起是我的大哥!」寧三答道:「你認識他嗎?」
「見過一次。」沈休文答;「是你的表姐文宓介紹的。」
「文宓表姐?」寧三笑了笑:「那當然了!她看了啟事,上過你的律師樓吧?」
「這個……」沈休文不曉得說好還是不說好。
「這個你又不能說,是嗎?」寧三的大眼睛在沈休文臉上一溜:「不能說便別說了,老實說,關我什麼事?」
「為什麼你什麼也不緊張,什麼也不在乎?」沈休文奇怪地問:「范斌的啟事顯然與你有關,你不上律師摟,人家說你死了,你又不在乎!」
「你倒緊張了?」寧三那彎彎的嘴角,似乎在嘲笑沈休文:「一定是文宓說我死了啦!是不是?我在乎什麼?生氣的是說我死了的人,不是我!」
「你跟你表姐不和?」沈休文問。
「誰跟她不和?我才沒空跟她不和哩!」寧三搖搖她那把長髮。
「你的嘴巴比我還密,問了半天,我對你一無所知——除了你認為什麼與你無關之外。」沈休文先後見過范斌三個女人對看他亦悲亦愁,寧三倒是個意外!
「我不是認為什麼都與我無關,」寧三說:「而是,我只關心我喜歡的人、喜歡的事。」
「你不喜歡范斌?」沈休文問。
「不喜歡?」寧三微微地側過頭,凝視著沈休文:「沈律師,如果你是代范斌調查誰最愛他的話,那就不必了。要是他到死時還不知道,我也無謂說了!」
寧三唏噓地垂下她的長髮,長髮遮住她半邊側臉,長長的睫毛依然翹在長髮之外。
「寧小姐,」沈休文說:「對不起,我不是想查問什麼,范先生委託我代他辦一點事,勞煩你上律師樓一趟。」
「我說過我不上!」寧三固執地說。
「寧小姐,」沈休文誠懇地說:「我很為難,我不能不盡責任,有負范先生所托。」
「他叫你找我做什麼?」寧三問。
「他要我交給你一百萬!」沈休文說。
「他有沒有什麼給小莉?」寧三問。一點也不關心她的一百萬,
「你是說,朱麗莉的女兒?」沈休文料不到寧三會提起小莉,
「是。」
寧三歎了口氣:「他始終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小莉是他的骨肉!」
「朱麗莉說小莉不是他的女兒。」
「唉!麗莉姐,一生都在維護他!」寧三說:「這樣吧,你把他給我那一百萬元替小莉做個信託金吧I那末她長大了,升學什麼的都有個保障。」
「你怎能肯定小莉是范先生的女兒?」沈休文說:「誰告訴你的?」
「麗莉姐告訴我的,但是她不許我告訴范斌。你去問她好了!」寧三說:「沈律師,我要走了,請你不要勉強我上律師樓,我沒有事要交代,也不想知道什麼!」
沈休文依著地址,到了朱麗莉家。那是銅鑼灣一層五百多呎的小型單位。裡面的陳設有點凌亂,顯然朱麗莉不是個十分著重收拾的人。
「沈律師,對不起,地方太亂了!」朱麗莉手忙腳亂地在地上拾起一把頭刷,在桌子上撿起立口紅,又把沙發上的墊子擺回原位,還拍了幾下。
「朱小姐。不要客氣。」沈休文說:「小莉上學了嗎?」
「上學了!」麗莉說:「你要茶還是咖啡?汽水?還是要點湯?」
「清茶好了,謝謝!」
「真的不要點湯?」麗莉熱心地說:「單身漢老是湯水不夠的。」
「不用麻煩你了!」
「不麻煩的,熱一熱就成了!」麗莉看見地上還躺著個洋娃娃,不好意思地忙撿起來:「我對收拾地方不在行,燒菜我倒是頂拿手,我可以一個人燒出二十四人吃的十幾道菜!」
「朱小姐,清茶成了。」沈休文禮貌地說:「我有些事要跟你談,小孩子不在時最好,所以你別忙弄湯去了!」
「什麼事?」麗莉邊說邊坐下。
「我見過了寧小姐……」
「寧儀?」
「是,你們認識嗎?」
「認識。范斌的女朋友中,只有她肯跟我說話。」麗莉攤開了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有些看不起我啦,有些吃醋啦!其實,有什麼醋好吃?范斌只不過是我的老朋友,我又不要爭……」
「寧小姐說小莉是范斌的骨肉。」沈休文截止了她的獨白。
麗莉沉默了一會。
「她不是說謊吧?」沈休文問。
「寧小姐不是個說謊的人,她是個好女孩!不像那自以為了不起的文宓!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嘛!寧小姐可一點也沒想到什麼階級不階級的!」
「朱小姐,別岔開話題,小莉是不是范斌的女兒?」
「你不會說出去?」麗莉擔心地問。
「不會。」
「不是為我自己,是為范斌!」麗莉強調地說。
「范斌已經不在人世了!」
「沈律師。」麗莉說:「范斌留給影迷的形象,是個白馬王子式的人物,要是一下子揭發他有個私生女,那便不好了。何況,正如你說,人已經死了,何必再翻歷史?反正我會好好撫養小莉的。」
「為什麼他生前你不告訴他7」
「沈律師,范斌是個好人,要是他知道了,無論那對他有什麼影響,無論他愛不愛我,他都會跟我結婚的,那又何苦來呢?」
「結婚有什麼不妥?」
「你不明白的,沈律師。」麗莉解釋:「要是你像我一般,看著他從十四歲起做片場小工,受盡凌辱吃盡苦頭的才成為明星。你便會知道一切得來不易。小莉出生那年,他才廿三歲,剛剛冒出頭來,要是他跟我結了婚,還有個女兒,你說他怎會紅得起來?觀眾要的是白馬王子,不是要個娶了個年紀比他大的肉彈、又有個女兒的小丈夫!……何況,我的名聲又不好……觀眾怎會瞭解?我沒念過很多書,又沒人教導,我要找生活,而且,年少時我並不曉得,什麼是好名聲什麼是不好,總之有鋒頭出,有得見報便以為很好了!」
「你一直沒告訴范斌女兒是他的?」
「當然沒有。我想他有點思疑,不過,我一曉得懷了孩於便馬上嫁了個南洋商人了,小莉是跟我那丈夫姓黃的。」
「那位黃先生呢?」
「我和他的婚姻只維持了一年,沒感情嘛!」麗莉說:「我對他不起就是了!」
「你是如此愛范斌?」
「是愛、是同情、是習慣。」麗莉在想適合的形容詞:「我和范斌的感情很奇怪,那是段很美麗、很醇的感情。可是,就差那麼一點點,我知道我不是他要找尋的妻子。」
「你怎知道?」
「我怎知道?他不會為我而發狂。我只不過是個他喜愛而又珍惜的習慣。」
「你只不過是什麼?」麗莉突然咬文嚼字起來,沈休文反而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我說,我只不過是個他喜愛而又珍惜的習慣!」麗莉一個字一個字地在慢慢念。
「哦……」沈休文在消化這句話的意思。
「這句話是我從一本小說中看回來的,我覺得這恰巧就是范斌對我的感情,所以便記著了。我平時是不大看書的,連『讀者文摘』』也看不下去,說起來也真丟人!」麗莉說。
「寧小姐要將她那一百萬給了小莉做個信託金,你意思怎樣?」沈休文問。
「寧小姐本身沒有多少錢,卻老是顧著我們母女!」麗莉歎道。
「你又說她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她的哥哥是寧國起嘛!」沈休文不解地間:「怎麼她沒有很多錢?」
「寧小姐這麼同情小莉,因為她自己也是私生女。她是寧老先生在外頭生的,一歲多便帶回家裡養,她根本不曉得母親是誰。寧老先生雖然很疼她,但始始終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同,寧太太對她沒什麼,但總沒有母親那份關懷和細心。而且,她年紀輕,信用卡是裝滿了皮包,她買什麼都可以簽卡,但她名下是沒有財產的。也許寧先生去後會留給她一些什麼,不過兩者還健在哩,我相信寧小姐從未有過一百萬現款!」麗莉說。
「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子,什麼也不大在乎!」沈休文說。
「范斌去後我沒見過她,靈堂她也沒有去。」麗莉想起當日的事,她守在靈堂,方璧君白著臉孔來坐了一夜。什麼也沒有說。文宓和丈夫聯名送了個花圈,人倒沒有來,寧小姐卻是人不出現,花圈也沒有。然而,麗莉最擔心的便是她。
「寧小姐是個有真性情的女孩子,她從不說心事,但是我知道,范斌的死對她打擊很大!」麗莉告訴沈休文:「這樣吧,你問她好不好跟我見面,我也想跟她談談!」
「可是。我沒有她的電話地址。」沈休文說:「我只是在『的土夠格』碰見她。」
「我有她的電活地址,不過五年來都沒找到過她。」麗莉拿起電話旁的地址簿,」翻了寧儀的地址出來給沈休文:「那是寧家的大屋,不過,范斌死時寧小姐還在念大學,她是放假才從美國回來的,有時又不曉得有沒有回來,所以很難找,你試試吧!代我問候她!」
沈休文打了幾次電話,都找不著寧三,不論那個時辰,都是說出去了。沈休文懷疑,寧三在故意避他的電話。他不明白,寧三為什麼要把所有和范斌有關的人和事,都避得那麼遠。
「你那個怪任務,做完了沒有?」曾律師問他。
「除了朱麗莉和文宓都簽收了一百萬外,什麼下文也沒有!」沈休文說。
這時,電話響了:
「喂?」
「沈律師,我是陳太……方璧君。」
「呀!陳太,你打電話來最好了!」沈休文說。
「我托你辦的事辦好了沒有?」
「我!我有點困難……」
「好吧!我上來!」
沒隔多久,方璧君上來了,一件黑色無袖旗袍,襯得她的雙臂像是冰雪雕出來的一樣。她沒有文宓的華采風韻,但是沈休文開始覺得她很耐看,羊脂白玉似的一張臉,配上清秀的長眉和粉紅色的小唇,真有點卻嫌脂粉污顏色的味道。
「沈律師,我上來簽收那一百萬。」方璧君說。
沈休文如釋重負地叫會計部準備收條。
方璧君平靜地簽收了,一點也沒給沈休文麻煩。
「我很高興你改變了主意!」沈休文說。
「我並沒有改變主意!我還是要把這一百萬送給石建國!」方璧君嬌滴滴地一笑,然而,沈休文覺得她的笑有點寒意。
「你辦不來,我辦!」方璧君繼續說:「石建國的汽水廠地址,誰都找得到!」
沈休文不好說什麼,只好目送她離去。
祖祖把一些文件拿進來,望望沈休文桌上的日曆,好幾天沒有照了,祖祖輕輕地替他翻好日子。
「八月十日!」沈休文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幾乎忘了!」
八月十日,是范斌叫他開第二個信封的日子。沈律師:
八月十七是寧三公子的生辰,請替我買一顆十五毫米直徑左右的南洋珠墜子給她。
范斌
沈休文對珠寶一竅不通。幸而拍檔黃律師的太太對珠寶一向有研究。
「十五毫米直徑的南洋珠7不是要便馬上有的,代你我找吧!」黃太太說。
找了幾天,終於有間名珠寶店找來了顆光滑無暇的。黃太大又買了條簡單的白金項鏈,把珠墜子吊著。
「范斌不肯讓任何女人忘記他!」黃太太說:「要是我,也忘不掉呀!這麼浪漫,這麼情深款款!哎!老黃有他十份一情趣便好了!」
沈休文在想著剛才開保險箱時看見的一疊信封,上面都有不同的日子,沈休文懷疑也許還有叫他代購生日禮物的。
「你還得自己送去哩,小沈!」黃太大說:「那位小姐,不知會哭得怎麼了,你應付得來吧?」
「我祈禱她不要哭!女人一哭,我便手足無措!」沈休文說。
然而,電話永遠找不著寧三,沈休文只好送封信去,說范斌有份生日禮物送給她,請她八月十七日早上十時見面。
八月十七日晨,沈休文在辦公室緊張地等,不曉得寧三會不會出現,因為她根本沒有回復。九時多,祖祖走進來說:
「有位寧小姐說十時正在樓下等你,請你不要遲到,她駕著車!」
沈休文九時四十五分便拿著珠墜子下去等,一面等一面擔心寧三不來。
十時正,一輛小型吉普車在他面前停住,一位長髮少女招手叫他上車。一看,那是寧三,她穿了件寬寬大大的麻質白恤衫,腰帶束著細細的腰,一條麻包袋顏色的長褲勾畫出她那雙瀟灑的長腿,腿旁有束花。
「我還擔心你不來!」沈休文上了車說。
「我說過來便來,不來便不來!」寧三說。
「我還以為女人善變,老是拿不定主意的!」沈休文笑著說。
「我不善變。」寧三說。
「我們到哪兒去?」沈休文問。
「到一個我喜歡到的地方。」寧三說。
「你要不要先看禮物!」
「到了才看吧!」寧三說。
駕了近一小時車,寧三沒作聲,沈休文亦不敢跟她說什麼。
車子在個偏僻的郊區路口停下,沈休文跟著寧三走了一段曲曲折折的下坡路,到了個小沙灘。
寧三把手中那束花,放在沙灘一角的一棵小樹下,默默地坐著,雙眼蓄著哀傷,沈休文不曉得她在想什麼。
「呀,我忘了說,生辰快樂!」沈體文尷尷尬尬地說:「這是范先生送給你的禮物。」
寧三把盒子打開,把珠墜子握在手中一會,然後把它戴上,望著海。
「對不起,我忘了說,麻煩你了!」寧三在靜默了半響後說。
「寧小姐,這是什麼地方?」沈休文不明白她為什麼要來這個不起眼的小海灘。
「這是……」寧三自嘲地說:「這是范斌的墓——我的傻主意。」
沈休文望著她。
「當然,范斌不葬在這裡。」寧三撫摸著那棵小樹:「五年前,我種下了這槐樹,就當這是他的墳墓。……從前我們常來這裡的。我想,他會在這兒,多過在他現在的墳墓裡,你說是不是呢?」
看見沈休文答不上什麼話來,寧三笑笑說:「幽靈也會常到他喜歡的地方,而不會躺在那可怕的棺材裡,對不對?」
「我想是吧!」沈休文從沒想過那些事。
寧三沉溺在自己的回憶裡,根本沒留心沈休文的答案。
在得悉范斌死訊那天,寧三獨個兒跑到范斌的居所,她有門匙。
房子裡沒有人,范斌的傭人和司機都出了去忙著做一些主人死後的瑣碎事。
寧三夢遊似的在屋子裡走著,在范斌愛跟她一起擠著聊天的沙發上坐了片刻,在范斌的床上躺了一會,拿走了一本他愛看的雜誌,和一件他常穿的恤衫。
回到家裡,她把雜誌和恤衫藏在箱子裡,唯恐有人把那些東西搶了去。
以後的幾天,是一片空白。
……
沈休文見她出神地坐著,不敢走開,也不敢動。
寧三在追憶,她初次見到范斌那一天。那時她十七歲,剛念完中六,在放暑假,文宓表姐對她說:
「別讓范斌知道我決定嫁給石建國!」
那時,范斌來了,深邃的眼睛和方方的下唇,有懾人的魅力。
然而,范斌只看著文宓,一點也沒注意到文宓身夯那位十七歲的姑娘……
「今天出海好嗎?」范斌一把摟著文宓的腰肢,親了親文宓那頭大波浪型的及肩柔髮。
文宓在他懷裡挨了一下,「唔」地一聲表示好。
這時,范斌才發覺站在文宓身後幾步有位十幾歲的大女孩,頭髮短短直直的,撐著一雙長腿,出奇地在看他們。
「呀!這是我的表妹寧三。」文宓突然省起寧三站在那兒:「寧三,這位是范斌先生。」
寧三當然認得范斌,她初同學們都看過他的電影。寧三一臉的出奇,只因為她不明白,為什麼表姐剛決定了嫁給石建國,見了范斌卻若無其事的親熱得扭在一塊,
「范先生,你好!」寧三跟范斌只握了握手。
范斌朗著她的大眼睛笑了笑,問懷中的文宓:
「你表妹叫做寧三?」
「是。她姓寧。」文宓說。
「一、二、三的三?」范斌奇怪地問。
「是呀!她排行第三。」文宓說。
「別告訴我她的姐姐叫寧二,妹妹叫寧四!」范斌依然不信:「你姨丈起名字,也太省氣力了!」
「不!不!不!」文宓吃吃地笑了起來:「寧三是小名,她單名一個儀字。唉!每次介紹她,我都得說故事!」
「什麼故事?」范斌問。
寧三頑皮地笑著不作聲。
「這搗蛋呀,自小愛闖禍,男孩子也沒她頑皮!」文宓邊說邊敲了寧三的頭一下:「小時她在家裡找到梯子繩子,爬上了梯子,把大廳的水晶燈每盞縛上一根繩子,然後她便從這根繩子蕩過去另一根繩子扮泰山,結果燈給扯了下來,她也摔得頭上起疙瘩!」
「是大哥告訴我人猿泰山的故事的!」寧三說。
「這些事層出不窮,男孩子也自歎不如,所以她家的傭人便說她是男孩子投錯胎,叫她做三公子了!總之,她從五、六歲起便被我們叫做寧三的了!寧儀這名字怎樣像她!」文宓邊說邊搖頭,范斌聽得直笑。寧三卻有如聽人朗誦自己的傑作一樣,得意地站著。
「你媽媽不打你嗎?」范斌問。
「不打,不罵,也不理!」寧三說,臉上的表情不大開心。
文宓忙岔開話題:
「別多說了,上船吧!把小頑童也帶去好不好?」
「好!好!」范斌說。
「我不是小頑童!」寧三搖搖她那頭亂亂的短髮:「我中六都念完了!」
「哦!會考了嗎?」范斌對學校似乎很有興趣。
「去年考了,三優二良!」寧三聳聳肩頭:「其他的科目沒尾巴!」
「這頑童唸書一向不錯的!」文宓說:「放完暑假她便到美國升學了!」
「我真羨慕你1」范斌說。
「我倒羨慕你們不用再上學哩!」寧三說:「上學太有規律了!我喜歡一連三天不睡覺。一連三天不起床!」
范斌笑著,拉著文宓的手坐了跑車前面,寧三得橫著身子縮在後邊,
在夫皇后碼頭途中,范斌只顧和文宓親熱地談笑,文宓唔唔呀呀地發嗲,寧三覺得沒有人記得她在後面。
到了皇后碼頭前,文宓儀態萬千地下車,范斌卻被一群影迷團團圍住要簽名,文宓站了半天,影迷們也似乎沒發覺范斌有女友在站著等,有些還打了她個包□擠進去看范斌。文宓厭惡地皺了眉頭,拖著寧三先往碼頭走。范斌再簽了一會名字,才擺脫了影迷趕上去找她們。
上了范斌那只中型遊船,文宓穿了件一件頭泳衣,懶洋洋地在甲板上曬太陽,范斌輕輕地替她抹日光油,雄偉的身軀,在太陽下顯得更加偉岸。
寧三在旅行袋裡掏出兩件泳衣,一件一件頭,一件比基尼,她想了一會,穿上了比基尼。她的皮膚早已曬成蜜糖色,寧三照照鏡子,覺得自己也不錯,在學校,有很多男同學追求她,她亦換過很多男朋友,寧三認為自己經驗老到,揮揮手男孩子便過來,想不到文宓表姐一直把她當個頑皮的男童般介紹,而范斌又好像完全沒有被她吸引,她好不服氣[
走上了甲板。范斌正俯首跟躺著的文宓喁喁私語,范斌那如羅馬武士似的側影,令寧三的心撲撲地跳,然而范斌只顧用手指勾著文宓捲曲的青絲,彷彿世上除了文宓,便沒有東西值得他看。
寧三穿著比基尼在兩人面前打了個轉,希望范斌看見她的長腿,和那令男朋友們看定了眼睛的健美身材,只可惜范斌叫她不用客氣,要是想滑水便叫艇童開快艇好了。寧三從未被男性這麼忽視過,文宓倒是從眼角膘到了小表妹那已經發育完全的體態,她故意當作看不見,反而把一雙手臂勾在范斌頸上。
寧三撲通一聲跳下水裡,游了好一陣子。到了個小沙灘,抽起匍匐在沙上的野花,扯個痛快!小灘石多,寧三跟來蹬去的亂走,一個不小心,讓石塊和貝殼刺破了腳底,血涔涔地流出,寧三喃喃地罵:
「死腳!死腳!」沒好氣地游回船上找紗布。
「什麼事了?」文逐看見她的樣子,忙問她。
「刺破腳底了!」范斌看見一些血:「快坐下,快坐下!」
范斌很快地去拿了紅藥水和紗布來,扶寧三坐下,輕輕地拿著她那只受傷的腳,用濕了清水的藥棉揩洗。范斌的一雙手是那麼的溫柔,寧三是第一次受到他的觸摸,忍不住哇的一聲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范斌嚇了一跳,還以為弄痛了她:「不過你得忍著點,不洗乾淨,傷口會發炎的!」
「很痛吧?寧三!」文宓關切地問。
寧三答不出話,只在唏哩呼啦地哭。
「好了!好了!」文宓教洲地說:「別四處亂跑了,躺下曬曬太陽吧!」
寧三想起剛才范斌替文宓塗日光油的旖旎,心裡又嫉妒又羨慕。這時,范斌隨手遞過一瓶日光油:
「日光油你拿去塗好了!」
「不要!」寧三說。
「不要?」范斌把日光油放在她旁邊。
「不塗!」寧三負氣地把頭理在臂中,俯臥在甲板上。
「寧三!」文宓不高興寧三的沒禮貌。
寧三不睬她,動也不動裝睡。
「別理她了!小孩子脾氣!」文宓對范斌說。
「我們開快艇去!」范斌拖著文宓的手向船尾走。
寧三偷偷地露出一隻眼睛,看他倆在快艇上,一時擁抱,一時歡笑,她一面羨慕文宓,一面在想:「她什麼時候才告訴范斌不要他?」
船泊岸時,黃昏六時多了。看范斌和文宓的神情,大概是不想她跟著,所以寧三說:
「不用送我回家了,我約了比利在『摩囉街』見。」
「好,那我們在希爾頓放下你吧!」范斌說。
寧三到了「摩囉街」,打電話給比利,命令他馬上來。比利遵命到了。
「怎麼昨天說沒有空,現在又有了?」比利問。
「我突然悶起來!」寧三說。
「悶什麼?」比利準備大獻慇勤。
寧三望了他一眼,不答他。
「呀!你真的是心情不好了!」比利邊說邊在想如何逗她開心。
「你不用代我心煩了!」寧三說:「你不明白的!」
「什麼事呀?沒有大學收你嗎?」比利問。
「怎麼沒有?」寧三鼓起了嘴巴:「華沙、加省大學和史丹福都收了我,我還沒決定去哪一間!」
「我多半去波士頓大學。」比利說:「你沒申請那一間嗎?」
「沒有。」寧三說:「開玩笑嗎?姑母住在那兒,去了豈不讓她日夜看管著?我要去個斷六親的地方,沒有人可以管我!」
「跟我一塊去嘛!有個伴兒!」比利求她。
「我不要伴兒!」寧三說。
「不過,我可以隨時飛去你的學校看你的。」比利說:「假若你去華沙便遠點,加州可離波士頓遠一些了!」
「華沙是女子大學,我怕悶哩!」寧三說:「最好一年轉一問,體會一下不同風味!」
「一年轉一間?我聽見已經煩了!」比利說:「你不怕煩?」
「有什麼麻煩?」寧三說:「搬報屋報報書而已!」
談了一會升學,寧三突然問比利:
「你猜我長長了頭髮會不會好看?」
「我怎知道!」比利說。
「男人是不是喜歡女人長頭髮的?」寧三腦中浮起范斌的手在文宓的長髮中愛撫的畫面。
「你這樣很好看呀!」比利看著寧三的短髮說。
「唉!」寧三歎了口氣:「明知你什麼也不懂的!」
「別裝老了!我比你大兩年哩!」比利不服氣地說:「我看這世界至少看多過你兩年!」
寧三不能說比利不對,不過,不知怎的,跟十幾歲的男孩在一起,寧三開始感到無聊。今天,范斌那種令人心嚮往之的魅力,那雙手的溫柔,令她不禁想了又想。
想起范斌,寧三一併想起了文宓表姐在他面前的嬌媚,她設法記住,文宓表姐令范斌神魂顛倒的表情。
「我們去兜兜風好嗎?」比利問。
「唔?」寧三嗲嗲地從鼻孔中唔了一聲,一個媚眼飄過去,不知不覺地用上了文宓的表情。比利受寵若驚地怔怔望住寧三,詫異她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剛才還在奚落他,忽地卻向他發起嗲來!
「那我們去了?」比利陶醉地問。
「去什麼?」寧三的媚眼一試生效,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
「去兜風呀!」
「對不起,比利,不去了!」寧三帶著歉意找借口:「我今天游泳刺破了腳底,我想回家去了!」
「噢!是嗎?」比利口快快地說:「不回家行不行?你又不見得腳痛!」
「我要回家行不行?」寧三不高興地回敬他一句。心想這比利真不懂溫柔,不像范斌那雙輕輕呵護她傷足的手……
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寧三感到莫名的惆悵,跟小男朋友們風平浪靜地約約會,拍拍拖,一點新鮮也沒有,大不了嘔嘔氣,吵吵嘴,總沒有范斌跟文宓那種濃濃的情調。她不明白成年人為什麼老說羨慕他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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